福貴和他刁滑的老婆,萬萬沒有想到這場戲會被人發覺,但是,這件事真真地被人發覺了。
誰呢?住在河坡上的巧把式魯慶堂。
魯慶堂怎麼會半夜起來呢?這幾天,魯慶堂有件大喜的事情,老頭子幾乎天天來遛河灘。究竟是什麼喜事,才讓老頭子站不穩坐不安的呢?就是魯慶堂發覺老婆懷孕了。過去,老婆子到日子不來紅的,老兩口都以為這是絕了月經,看起來斷子絕孫算是注定了,但是最近,老婆子肚皮卻漸漸鼓了起來。魯慶堂老兩口子發現是喜,樂得不知怎麼好了。“老來得子”把魯慶堂的臉變得年輕起來,他白天下地勞累一天,晚上回來生怕自個兒呼嚕打得太凶,懷孕的老婆子睡不好覺,把鋪蓋卷搬到房簷下麵來睡。
這天夜裏,天氣悶熱,老頭子躺在房簷下,想到抱兒子、閨女的日子不遠,翻來覆去更睡不著覺了。老頭子又不敢大聲咳嗽,翻身不敢出響,幹脆去遛河坡。他到河坡上,先看了看自個兒那幾畝地,莊稼因為受旱,雖然比不上社裏的,可是比其他單幹戶的還是高上一頭。忽然,他想起福貴的地和他這幾畝地同是井兒峪的聚寶盆,為什麼不看看去呢?已經多半夜了,老頭子被喜事衝得沒有一絲疲勞,一口氣走到福貴地邊上。
拐過棒子地中間的小道兒,他嚇得驚愣了,一頭大騾子正拉著水車轉,奇怪的是水車沒有聲響。他探著脖子一看,見是福貴和麻玉珍像“哼哈二將”似的站在水車旁邊,魯慶堂立刻猜透這層謎兒。
他尷尬地站在那裏了,往前走還是往後退呢?
魯慶堂老頭決定去逗個樂子,他走了兩步,停住了,他想:“這可不是逗著玩的事。”他忘記了瞅瞅“聚寶盆”上的棒子,扭頭就回家去了。清早,老婆子起了炕;魯慶堂往屋搬鋪蓋的時候,咧著風箱嘴和老婆子一說,魯慶堂老婆子立刻沉下臉來:“偷水車使?”
“嗯!”魯慶堂咧著風箱嘴笑著。
“你倒自自在在地說出口來,不害臊!”
“我害什麼臊哇?”
“春旱時候,當著滿祥、霍玉山,你打了我個嘴巴還記得不?”魯慶堂老婆不梳頭不洗臉就嘟噥開了,“眼下,我真想給你個嘴巴。你想想,那二畝棒子怎麼活的,合作社待咱們錯嗎?真是沒有私心的幫助哇!”
“霍玉山沒有私心?”魯慶堂問。
“我說的是滿祥和社員大夥!”老婆子往自個老伴努努嘴,“你還是掛胡子的人哩,看著偷水使的人不但不管,還耍嘴皮子來,真沒臊!”老婆子用二拇指輕輕往自己臉上一抹。
魯慶堂這個能說會道、能文能武的巧莊稼把式,倒被老婆問短了,他咧著兩片嘴唇,臉微微地發燒了。他嘴裏大聲說:“你還要來一段‘三娘教子’呢!”心裏卻暗暗稱讚老婆子,他沒有多說話,扭回身來,就要出門。
老婆子攔著他:“天要下雨,待會兒再去吧!”
魯慶堂老頭子腦袋也不回一回,一直出了門口。
天氣濕涼涼的,半天空像蒙著一個顏色的灰布,南河上空的燕子和在青草坡裏搭窩的水哇子,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裏,穿棱飛行,拚命地啼叫。魯慶堂老頭沒走兩步,銅錢大的雨點子,密麻麻地下起來了,他隻好聽信老婆子的話,又回來了。
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天,黃昏時分,雨點子才小了些,魯慶堂披上蓑衣,去找桂花了。剛進村口,他看見一群人正圍著一棵大白楊樹,有的人罵著,有的人樂著……魯慶堂擠進人群去一看,把他氣壞了,樹上貼著幾句數來寶:
八月裏來桂花開
霍泉夜夜釆蜜來
草做枕頭人做被
夜夜兩人一塊睡
數來寶下邊竟簽的是魯慶堂的名字,魯慶堂伸過胳膊就是一把,紙條子被扯下來了。“誰貼的?”他臉漲得又紅又紫,大聲地嘶啞地喊叫。潘疙瘩潘七和瘸老秦,哈哈地笑著:“我倆從這兒路過就看見了。魯慶堂,真不愧是巧把式,編的數來寶真不錯哩!”
“混蛋!”魯慶堂跺腳大罵,“這不是我編的!”
“上邊寫著您的名字呢!”潘七笑得流口水。
瘸老秦卻像對群眾演說似的,晃著腦袋說:“誰都知道,咱井兒峪就你一個人會編這玩意兒嘛!”
“我?……”魯慶堂哆哆嗦嗦地說不上話來了。
這時候,人群外邊飛起一個清脆的話音:“閃閃道!”人群向後一閃,桂花進來了。
“慶堂叔!什麼事兒?我看看!”
魯慶堂朝她搖手。老頭子知道這是有意中傷,堅決不給桂花看。
桂花說:“慶堂叔!什麼也不要緊!拿來。”
老頭子把條兒顫嗦嗦地遞給桂花,桂花的臉立刻像蒙上一層秋霜發白了,眼圈發潮了。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笑聲剛起,桂花忽然堅強地仰起了頭,非常鎮靜地朝大夥說:“鄉親們!你們可能不認得字,我來念念。”接著桂花把這幾句侮罵她的話念了一遍,高聲地問周遭說:“鄉親們!你們信不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