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大雨傾盆地下著。
桂花在煤油燈下,聽著雨聲,手攥著鋼筆,正一筆一畫地往本子上寫彙報材料,她仔細地思考,生怕忘掉一件事情,這事情哪怕是很小的。
雞窩裏的公雞啼叫一遍的時候,桂花才寫完,她困乏地眯縫著眼,伸直了胳膊,打了一個哈欠,等她睜開眼的時候,滿祥娘出現在她麵前了。她顫巍巍地左右擺著頭,一步一步地走近桂花,到她跟前,老娘仰起頭來,老眼窩裏,含著心疼和不安的目光:“桂花!還沒睡?”
“娘!”
“睡覺吧!”滿祥娘摸著閨女的臉。
“不!娘。我不能睡了,立刻就要到區!”
“到區?你聽!”
窗外的雨嘩嘩地響成一個點兒。
“這天,我不能讓你去!”滿祥娘慢騰騰地說。
“這是為什麼?”桂花困乏地笑著,眼睛顯得更大了。
“往常,娘沒攔過你一次,今兒個這大雨,你又半宿沒睡覺,淋出個災枝病葉的來可怎麼好哇!”
桂花輕聲和娘說:“娘!誰願意冒這大雨出門哪!誰都知道七月夜雨,涼得透骨,可是要是不去,就該出毛病啦!”
娘倆正說著,老飼養員提著桅燈,拉著匹古銅色的小馬,進了院子:“桂花!馬來了!”
桂花把渾身整理一下,穿上一件嚇老鴰的蓑衣;滿祥娘看看攔不住閨女,把炕上鋪著的大油布抽出來,披在桂花肩頭,桂花跳上馬背打馬出門了。
平常日子,這七月的夜晚,布穀鳥清脆地啼叫;禿尾巴鵪鶉在草叢裏高聲唱歌;偶爾,夜貓子也“嘎——嘎——”地陰笑兩聲,但是,它的聲音不會長的,呼喚黎明的黎吉鳥會把它和黑夜一起趕走。
在這黑夜裏,一切飛鳥都躲藏起來了,淹沒一切的是暴風雨的喧叫。桂花騎在馬上,手提著一盞桅燈,被風雨吹得左傾右斜,馬剛剛跑出村口,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槍聲,桂花手裏的桅燈,一下子被槍彈打碎了,桂花機警地往馬背上一伏身,“叭”!又是一槍,槍彈擦著桂花後背過去了。桂花狠狠地照著馬屁股一巴掌,馬兒迎著風雨在漫黑的小道上瘋跑起來。借著閃電的光,桂花伏在馬背上,睜大眼睛往村口楊樹後邊遙望一眼,一個瘦得像竹竿似的麻臉男人,正咬著牙,滿臉獰笑……
桂花立刻拉著馬韁,想回去盯著壞人,“可是槍呢!整個井兒峪連一把真正的槍也沒有,隻有兩個老套皮,還常常打不著火兒!”桂花想著:“何況他剛才第一槍打碎了我的桅燈,第二槍朝我打來,分明是怕我到區裏去,想把我半路上結果嘍!”她再不遲疑,打馬朝前跑去。
南河水顛著波浪,桂花恨不得飛過這條南河。她想到這幾天的情況,又想到剛才,心裏是多麼急呀!顧不得疾風卷雨,她順著河灘朝渡口房飛奔而去。
忽然,從一棵饅頭柳下麵伸出一個閃亮的槍口。
飛跑著的馬兒,吃驚地揚起前蹄,還沒容桂花閃身,一個穿著雨衣、戴著雨帽的人攔著往渡口的去路。
“你是誰?”桂花毫不畏懼地問。
“啊!”一個水靈靈的女聲,“是桂花啊!”
桂花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翻身下馬說:“是蘭子嗎?”
“是!”蘭子著急地說,“剛才哪兒兩聲槍響?”
“我知道!蘭子,跟你一堆站崗的還有誰?”
“二翠!”尖嗓門的姑娘從饅頭柳裏出來。
“來!來!”桂花拉著她倆到饅頭柳下麵,饅頭柳像一把支撐開的大傘,雨點子打不到她們身上。桂花非常鎮靜地擦擦臉上雨水,聲音輕輕地說:“你們今個就站崗很好,有個毛病,崗哨分布不勻,村口沒有一個崗哨,壞人就在那兒開了槍。”
“打著你沒有,桂花?”蘭子著急地問。
“沒有。蘭子,明個清早你告訴宏奎老漢,讓他向黨、團支部布置,注意一個瘦高個子麻臉漢。”
“還有什麼?”二翠接著問。
“別打草驚蛇,千萬不能挨家查戶口,”桂花咬著下嘴皮兒說,“這樣,擾亂得人心不安,正中了壞人的主意。”桂花低下頭想了會兒,接著說下去,“剩下的就這麼一點,滿天星院子四周,一定要布置暗哨。”
桂花懸著的心,稍稍放鬆一些,她跳上馬,看見渡房裏的亮光了。
河渡口的朱四老頭,聽蘭子說桂花要夜渡南河,從吃過晚飯,便睜著老幹柴眼等著撐擺。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他想睡去了,但是,老頭子一想到夜渡,一定有什麼急事,便用涼手巾擦了擦臉,刨起新船板來了。
窗外的冷雨一陣緊似一陣,朱四老頭渾身卻冒出汗珠,桂花從屋外進來,他竟沒有看見;老頭兒隻是嘶嘶地刨下長長的木卷,嘴裏哼著祖祖輩輩流傳在南河灘上的苦難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