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辦公室的鍾,指到午後兩點了;會議開了三個鍾頭,到這時才把問題研究出個眉目。
這幾個鍾頭裏,區委書記臉上的表情是嚴肅的,初見桂花時的大聲談笑,完全沒有了。起初,區委書記有些局促不安,不時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動走動,後來,他顯然被這些沒有預料到的情況所吸引,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了,隻是大口大口地抽著煙,濃濃的煙霧甚至把他的臉麵都給包圍起來。
他說話的時候,就把煙頭扔了。
“霍玉山這個問題你怎麼看哪?”區委書記問桂花。
“回去以後立刻召開支部大會把他開除!”桂花氣憤地說,“不能讓這號黨員,給黨的臉上抹灰。”
“滿祥你說呢?”
“同意桂花的意見,支部對他做了很多的幫助,他總是躲躲閃閃,有機會就反咬一口,這還是小事一樁,重要的是:讓這樣的人留在黨內,能把咱們農業改造帶到火坑裏去!”滿祥激動地用空袖筒擦擦兩個大顴骨上的熱汗,說,“過去,縣委,特別是區委書記老苗同誌,對實際情況了解不多,隻看著豐產、豐產,培養了這麼一個自高自大、嚴重喪失階級立場的豐產模範。在這點上,區委書記,我看你是錯了!”
“井滿祥同誌!你說得很對!我是錯了,我的錯誤不在於你說的什麼了解情況不多,而是在了解了情況,缺乏鬥爭性。你沒複員的時候,我為這個事和縣委書記張銘山吵過幾次。我說無論如何該發揮井兒峪的貧農領導優勢,選好樣的當豐產模範,縣委書記說‘這該慢慢來’,批評我什麼‘不會站就想跑的急躁主義’‘貧農出身的人,就愛犯唯成分論’等等。盡管這樣,在你複員的時候,作為直接領導你們的區委書記,還是把黨的工作,交給了你這個掉了一隻胳膊的人。”區委書記苗林幾乎是一口氣說下去的,他用手摸摸下巴上的硬胡子茬兒,說,“這次進省城,他說是去聽中央的報告,臨走,在農村工作會議上,我把井兒峪、水峪、牙兒峪這一帶排斥貧農的事情說了一遍,當中,特別說了朱四老頭這個典型例子,他主張看看中央的政策再說!”
“老苗同誌,”滿祥兩眼閃著虎靈靈的光輝,“我跟您研究一下,回村,我就要對貧中農戶把大門一開,要不,我備不住也給圍在楊樹林裏,挨人質問。我這麼想,貧中農要求走社會主義的道兒是沒罪的!”
“我完全支持你!”區委書記聲音堅定而懇切。
滿祥看著他麵前開朗、坦率的區委書記,笑了。他不僅是心裏暗暗佩服他,而是有些羨慕他了,他感覺區委書記有時冷靜得像一攤水,有時熱烈得像一團美麗的火焰。
他們多一半時間放在研究村子裏的反革命分子問題上,桂花被區委書記逼著一連說了兩遍——關於流言蜚語和雨夜開槍的情況,並把孩子們數落的數來寶,白楊樹上張貼的破壞話都告訴了區委書記。
“你們倆發表意見吧!”區委書記總喜歡先聽別人的意見。
“這一切的根子都纏在滿天星身上,吝嗇鬼滿天星是反動的大腦袋……”
“停停!”區委書記打斷她的話,“你說都纏在他身上,向你開槍的是誰呢?”
“這……”桂花回答不上來了。
“區委書記,就連這謠言也不是滿天星編的,他沒有那麼大的能耐,這好像是喝過墨水的人幹的事!”
“嗯!”區委書記緊鎖著眉,忽然他問:“那個叫秋霜的,莊稼活兒怎麼樣?”
“莊稼活兒不怎麼樣,文化水平也不高!”桂花搶著說。
“查過結婚證件沒有?”區委書記又問。
“查過。有鄉政府的證明信。”滿祥回答。
區委書記沉默了,他站起來,站在窗口朝外遙望了半天,嘴裏輕聲地嘟噥著,慢慢地回過頭來,他鎖著的眉宇忽然鬆開了,高聲地說:“井兒峪除去魯慶堂,沒人會編這玩意兒,莫不是——”他頓住了話頭,扭頭問桂花,“這些天麻玉珍怎麼樣?”
“入社了。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總往滿天星家跑。”
“好啦!這是不是麻老五潛回來了呢?大地主麻老五是滿清末年的文秀才,土改前就耍筆杆,罵八路。麻玉珍磕頭撞腦地往社裏爬,”區委書記老苗在手上畫了個圓圈,“這好像是個圈套。”區委書記兩眼眯在一起,突然睜開,閃出兩道逼人的光,帶著疑問的眼神望著他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