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貴跟在麻玉珍後邊,急急忙忙進了家。
福貴用手摸摸閨女小花的臉,冰涼冰涼的,一點也不發燒,小花還朝他抓抓手,露出小酒窩笑了笑。
“病在哪兒呢?”福貴回頭高聲地問。
麻玉珍“撲哧”一下,笑了。
“你怎麼跟我也扯謊啊!”福貴看見她笑,火氣更大了,搶上兩步,指著麻玉珍鼻子尖說,“你說!你說!”
麻玉珍不快不慢,拉長聲調說:“小花沒病,你有病咧!”
“我?我有什麼病啊?”福貴把紫紅的胸脯一拍。
“你有心病!”麻玉珍突然繃起臉,聲音像拉緊的弦子,“要不說小花有病,你的魂都快被合作社招去啦!你舍得離開一步?”
“有什麼事!別蹭楞子了好不好?快說。”
“說什麼呀!反正你也不聽我的話,”她揉揉浮腫的眼泡,抱怨地說,“我讓你退出社來,咱們成立個社。”
“到嘴的肥肉白扔嘍!傻瓜!”福貴粗啞地說。
“我不傻!你才是傻瓜呢!你就看見鼻子下麵指甲蓋塊大的地方,眼光不往前看!”
“胡說!”福貴暴怒地喊了一句就上地去了。麻玉珍跑到門口去拉福貴,福貴沒怎麼用勁,就掙脫開她的雙手,奔河灘去了。福貴心想,說出“大天”“幺九”來,也不能出社。到棒子地裏,社員們問他怎麼這短的時間就回來,他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一直幹到黃昏。
天擦黑的時候,福貴高高興興地回家去。剛一進門,心火就衝上來了,他看見灶火是涼的,掀開鍋蓋鍋裏也沒有飯,他大聲地咳嗽一下,挑門簾進去。但是,他的氣馬上消了一半,他看見麻玉珍正蜷曲著身子躺在炕上,側臉看去,兩眼哭得像紅腫的胡桃。
“誰欺侮你咧?”福貴嘴硬心軟地問。
“嗚……嗚……嗚……”麻玉珍哭得是那麼委屈。
福貴聲音軟下來了,他癱在麻玉珍身邊問:
“病了?”
“管我幹什麼!反正你變了心!”
“別胡猜了,玉珍……”
麻玉珍肩膀一聳一聳地哭得愈加厲害,福貴像沒了骨頭一樣,幹摸後脖頸子,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沒有辦法,福貴嚼了幾口涼餅子,喝了幾口涼水,在麻玉珍身旁躺下了,他趴在她耳邊上說:“是為退社的事唄?”
麻玉珍翻個身把脊梁對著他,嘟噥著說:“你知道,你還問!”
“玉珍!你想不開嘛!秋糧一分,咱立刻退社行不?”
“分了糧?”麻玉珍哆嗦著身子說,“秋後一轉高級化,你嘴皮子還張得開?誰也不許退社呀!”
“真?”福貴把麻玉珍的身子翻過來,嘴對嘴地問。
“不真還假?那才是摳芝麻,丟西瓜!你用秤稱稱,哪個沉吧!”麻玉珍用被角擦著眼角的淚水,把前胸靠近福貴說,“你想吧!轉成高級社,土地不分紅多吃虧呀!咱們多拉幾戶中農成立個社,成立個大車隊,拉買賣跑副業,比他美上天去!”
麻玉珍這一席話,把福貴心思說動了。“土地,是我福貴的,不分給我紅利?”他一邊思量,一邊打量麻玉珍滿沾淚痕的臉龐。麻玉珍獻媚地笑了,她把渾身都貼近福貴,輕悄悄地說:“福貴!你怎麼不想想,我這是為誰苦心打算盤哪!還不都是為你。你不是我的炕上人嗎?”
福貴心裏熱了,猛地把麻玉珍抱緊,斬釘截鐵地說:“行!退了它,誰知道滿祥他們是黑心紅心哪!”說到這裏,福貴猛地想起晌午洗澡的時候,滿祥對他的親熱勁兒,心有些不安地說:“退社,玉珍,嘴皮子難張啊!”
麻玉珍把一切都交給了福貴,她聲音像蜜蜂似的在福貴耳朵邊上嗡嗡:“小花她爹!明個我去!……”
第二天麻玉珍沒有去找滿祥要求退社,直接找霍泉去了。她前腳剛邁出門檻子,福貴在後邊喊住了她。麻玉珍一看他那雙猶疑的眼神,單刀直入地問道:“又變卦了吧?”
福貴皺著眉頭,兩條小蛇似的青筋,在額角上劇烈地跳動。
“別三心二意的啦!你還是五尺高的漢子呢!”
福貴咬著嘴唇,忽然大聲地說:“去吧!”他扭回身來,拿著農具想去收拾自個兒地裏的莊稼,真是湊巧得很,剛出村口,正碰上滿祥過來,他心跳得快挨著嗓子眼。滿祥停步問道:“低頭走道,有什麼纏心事嗎?”福貴一句話也說不出,等滿祥要走,他又拉住滿祥,像有什麼話要說似的,但是,話到嘴邊和唾沫一起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