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1 / 2)

晚秋到了。

風把葦葉吹黃了,把樹葉吹黃了,天空變得更高更遠,南河水變成一片淺藍。

黑色的燕子,閃電般地從河灘上飛走了,跟在它們身後的是從北長城外飛來的長脖大雁,它們在半空中排著整齊的隊形,唱著塞外草原豪邁的歌曲,從藍瓦瓦的天空裏,從燒著了火似的雲霞旁邊,一直飛掠過冀東肥沃的大平原。

這時候的南河兩岸變得多麼寬闊啊!青紗帳躺倒了,河灘上除去飄著枯黃葉子的樹木之外,就剩下發黃的蘆葦了;秋風掃過來,枯黃的葦枝搖晃著,白色的蘆花從葦尖上飛起,輕飄飄的,像一塊塊白色的小雲朵,纏在枯黃的葦子尖上。……

井兒峪沉浸在這收獲的喜悅裏了。農業社的紅糧分了,社員們挑選曬幹簸淨的糧食,準備交公糧,真是扇車轉,糠皮飛,整個井兒峪籠罩在一片歡笑聲裏。

麻老五聽見這翻了天的歡笑聲,氣得牙根發麻。他從秋收起就想放一把火,可是在繁忙的秋收裏,合作社裏沒有一天放鬆警惕,滿天星院子周遭,天天有民兵放暗哨。麻老五、滿天星、秋霜,夜裏不能出門,沒有辦法,麻老五把麻玉珍和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找來,密密地挖了一條能彎腰走的坑道,從麻老五住的炕窖裏一直通到怕事鬼王富後院的百年大空洞槐樹裏,但是挖完之後,合作社的糧食都打完了。

麻老五氣得昏過去了。富農們把他揉醒,他睜開眼就喊:“一定把滿祥幹掉!”水蛇腰的野女人秋霜安慰著說:“五爺,別急!咱不是想長期紮根嗎?今年秋天過去了,還有明年秋天哪!我看先把假社搞起來吧!”

這時候,棗紅臉的滿天星鑽進炕窖裏來了,他獻媚似的微笑了一下,說:“五爺!我有個報告。”

麻老五把蒼白的臉歪斜過來,看著滿天星。

滿天星聳聳肩膀,高聲地說:“滿祥和黨支部的兩個支委過擺渡進城了,一個背著個行李卷,說是去聽什麼重要報告。”他又怕麻老五不相信似的,走近麻老五說:“這是我親眼見的!五爺!”

“好哇!”麻老五凶狠的目光落在滿天星的酒糟鼻子上,“你快去告訴玉珍,今兒個晚上把社成立起來,把社牌子掛出去!”

滿天星轉身鑽出炕窖;麻老五把秋霜叫到跟前,讓她在開會時通知潘七、瘸老秦去慶祝,他知道社裏社外明天就要擺公糧了,他要上河渡口。

“叫不叫王富哇?”秋霜問道。

“不叫他,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我跑進空洞槐樹,給他栽贓!”

“五爺!”秋霜小聲說,“你上渡口可得小心哪!朱蘭子是個機靈鬼!”

“快去吧!”麻老五揮了揮手。

會議準備在福貴家召開,被通知參加這個成立“社”大會的有被開除黨籍、辭退井兒峪社主任職務的霍玉山等六戶中農,剩下的就是福貴、老擺渡朱四和巧把式魯慶堂,其餘一堆人就是滿天星和參加慶祝來的幾家富農,唯獨沒告訴富農王富。

朱四老頭臨來之前,故意穿上新褂子,用剃頭刀修修胡子。蘭子在背後逗笑地說:“您倒像個趕廟會的!”

“怎麼呢?”朱四老頭笑著。

“看您這樣打扮,神氣。”

“是啊,我去唱台戲不打扮還行啊!”

“唱熱鬧點!”朱蘭子說,“黨支部說這是個陰謀,回來要聽您的彙報。”

“瞧好兒吧!”

但是,他反過來警告朱蘭子說:“你可要小心!青紗帳躺倒了,河灘上沒人放哨!”

“知道了!爹!”

“船!”老頭子毫不厭煩地又說,“明個清早就要擺公糧了!”

“快去吧!爹!”

“單刀赴會去了!”朱四老頭喊了一嗓子,出門了。天氣正交掌燈時分,在黑茫茫的小路上,朱四老頭不是走,簡直是飛跑。晚秋的夜風,把老頭胡子吹散開,把薄棉襖吹透,一直鑽進朱四老頭的心,朱四老頭一點也不覺冷,渾身熱辣辣的,一口氣就跑進林子。

屋裏坐滿人了,朱四老頭一進來,巴掌就像炒豆子似的響起來;朱四老頭兩步邁到桌子跟前,抓了一把轉日蓮子兒就嗑,嘴皮一咧就說:“嗬!轉日蓮子兒、幹棗、茶壺,像個雜貨鋪開張了啊!”

“不是雜貨鋪,是成立社,大夥都要選您當社長呢!”麻玉珍有目的地說。

四五個被欺騙的中農,應和著說:“對啦!選這老朱四當社長吧,心眼就是天秤。”

“黃忠八十不服老呢!幹吧!”

麻玉珍趁亂哄哄的時候,喊著說:“大夥有意見沒有?”

“沒有!”

“請社長給咱們講講話吧!”

朱四老頭靠著魯慶堂,又喝茶又吃幹棗,隨後,他嘶啞著嗓子,站起來說:“麻玉珍有白幹沒有?潤潤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