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事件”像一把火,燃著了井兒峪。
運糧人剛剛過了擺渡,霍泉帶領一群青年社員,進行了暗中調查。霍泉借著聊天為名,親自跑到王富家裏去“聊天”,王富隻是哆哆嗦嗦、磕頭作揖地說不出一句整話。霍泉隻好各處看看,又出來。
整整一天,事情沒有一點結果。
夜裏,霍泉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失眠了;後半夜的時候,他倒鎖上合作社辦公室的門(他從代理社主任職務後,就搬到辦公室來睡),順著街道,一直往東走下來。
蛐蛐躲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輕輕地唱起秋歌;被晚霜打落的樹葉,打著旋子,飄飄悠悠地落在籬笆上。深秋之夜,是多麼安靜啊!
霍泉擦著籬笆,一步一步往前走。
忽然,他在福貴的籬笆旁邊站住了:福貴家的窗紙上,人影晃動,又說又笑的聊天聲,從屋裏傳到霍泉的耳朵。不知道是由於好奇呢,還是想安心聽聽他們的談話,霍泉便站在籬笆旁邊,耳朵對準亮著燈火的窗子。
“請社長講講話吧!”尖嘴尖舌麻玉珍的聲音。
“我講?”窗戶上一個光禿腦袋的影兒,“我先扯兩句閑篇吧!昨兒個咱們的會,讓那兩個老王八蛋給攪了,咱們更該抱成一個團,給他們一個樣兒瞧瞧!朱四老混蛋說咱們是闊社,這句話也沒說錯,咱們的社都是中農,有車有馬,就得比他們的窮社好!”窗紙上突然亮了一下,那是講話人點著了一鍋子煙,“他們開除了我的黨籍,又反映我不夠當社長的資格。看我夠不夠?我又在這兒讓大夥選上了社長!俗話說‘上不去這條嶺,還有那條坡,斷了這條路,還有那條轍’,我怕什麼!讓滿祥,我那個臭兒子……他們都看看吧!還是有人擁護我霍玉山,又在這兒當上了社長!哈哈哈哈……”
霍泉像個高大的浮雕,愣在籬笆旁了。昨天,朱四老頭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不過那時候,霍玉山還沒被“譽”為社長。霍泉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他爹往這個圈套裏跑,他不顧一切推開掩住的籬笆門兒,盡量放輕腳步,朝福貴屋子走來。當他用手推門的時候,又縮回了手,一個新的念頭,從他頭腦裏閃了出來,他要聽聽麻玉珍到底賣什麼膏藥,便蹲在窗根兒的水缸旁邊。
麻玉珍在屋裏拍著桌子,挑撥地說:“玉山叔說得都對!咱們這個社要跟他們賽賽,較較勁,看看哪個是‘公’,哪個是‘母’!”
“幹!”有五六個人聲音不齊地應著。
麻玉珍聲音忽然壓低了很多,她說:“最末一件事,咱們商量商量,不過,這個事不好張嘴,好在坐這兒的都不是什麼黨員、團員,我說說也沒什麼!”她不安地咳嗽一聲,聲音像剛剛出口,“滿天星,……要幫咱們跟合作社競賽,想把一筆錢投進來,讓咱們拴膠皮、買大糞,把社排場排場,大夥有什麼意見沒有?”
“不行吧?他們是富農嘛!”叫田忠祿的中農說。
“是啊!這怕不行!”有人附和田忠祿的意見。
“要想賺大錢,缺了本錢可不行啊!”福貴語調裏流露著歡喜,“這點上,玉山叔比咱們清楚,做買賣要是本錢不足,開了張,也沒什麼大利。”
霍玉山剛剛張開嘴,窗外“哐啷”一聲,那是麻玉珍家的貓跳到水缸蓋上所發出的聲響。但是屋裏立刻亂了,麻玉珍第一個推門出來,她看見霍泉站在窗根兒,吃驚地喊叫:“有偷著聽話的賊!來呀!”霍泉還沒動一步,被這五六個中農圍在當中。
“你幹什麼來呀?”
“請屋裏去吧!偷著聽幹什麼!”
“社長當賊了啊!”麻玉珍尖聲嚷嚷。
霍泉兩眼睜著一動不動,等話音住了,他接下去說:“爹!鄉親們!你們不該往火坑裏走哇!……”
霍玉山猛然打斷他的話,一把抓著霍泉脖頸,仰頭氣憤地說:“好個不要臉的東西,又跑這塊地方賣你的‘三字經’來了!給我打呀!”
他照著霍泉就是一耳光子,福貴、田忠祿看著霍玉山發號施令,又想起昨晚上朱四老頭鬧會場的情形,不由心頭火起,伸出拳頭就打……霍泉站在那兒,雖然兩條胳膊盡量招架著,不到一分鍾的工夫,他的臉上還是青腫了一片。霍泉一邊招架一邊說:“鄉親們!停手!停手!”誰還聽他的話呢,分不清是誰的拳頭,一齊朝霍泉身上打來。霍泉早就招架不過來了,他完全應該還手了,可是他仍然往後退著,說:“鄉親們!停手!停手!別打了!”霍泉央求的聲音和他腰圓膀大的身材是多麼不相稱啊!是他害怕了嗎?不是。當然更不是他缺乏力氣。這個彪形大漢,隻稍還兩下手,霍玉山、福貴……就會鼻青臉腫,東倒西歪,可是他攥了幾回拳頭都放下了,為什麼呢?霍泉心想:“這些都是好鄉親,是受了欺騙,才拿鹹菜疙瘩當冰糖吃,不該打他們,拳頭是對敵人的。”但是,當霍泉看見麻玉珍從屋裏拿出擀麵杖的時候,他心裏氣急了,沒等她揚手,霍泉一手奪過來,把它揚在頭上,威嚇著說:“來!看你們誰敢上前?鄉親們!你們錯了,不該打我,該打的是麻玉珍,她要把富農當成你們的台柱子,你們醒醒,可別上了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