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喂小花餅幹,福貴掀門簾進來,他兩眼像直棍似的盯在牆上,一聲不響地坐在板凳上。
“福貴!”
“福貴!你回過頭來!”
“聽見沒有?娘跟你說話呢!”
福貴像傻了似的回過頭來。
“早說的話應驗了沒有哇!不該和她成親嘛!”
福貴兩隻大手把臉一捂,歎了口氣搖搖頭。
“福貴!”滿祥娘眼角濕了,她忙用衣襟擦去,“你說說話,把頭抬起來,讓娘看看。”
“棋走半步錯呀!”福貴呆呆地望著窗戶。
“不是半步啦!前腳都邁進火坑裏去了!”
福貴又恢複剛才的沉默,隻不過把眼神從窗戶上挪到瘦弱的小花臉上。
“福貴!說話呀!你滿祥兄弟還等著你回心轉意呢!”
福貴眼圈紅了:“娘!滿祥跟我扯過多少遍哪;把舌頭都磨出老繭來了!我,我讓騷娘兒們纏住了,心裏又總惦著發家,娘兒們弄了個假社哄我……”
“別難受了!活妖精離開你,你還不高高興興的?”
“是啊!娘!這臭娘兒們嘴巴縫得真緊,一個字也沒有朝我提她爹!她騙了我!我……”福貴把頭伏在老娘肩膀上,“我自個兒也沒走對腳步哇!晚啦!”
“不晚哪!福貴。你入社吧!”
“不啦!”
“還想走個人發財的道兒呢?”
福貴鐵青的眼圈,立刻緊繃在一起,像耗子見貓,畏畏懼懼地說:“娘快住嘴,還想走……我再也不敢往那條道上邁一步啦!”
“為什麼不入社呢?”
“人有臉,樹有皮,我福貴還有什麼臉見人哪!”
娘倆扯到雞叫一遍,滿祥娘才走回家來,她眼角掛著淚水,心裏墜著沉重的石頭,她為瘦弱的小花擔心,她為福貴的過去害羞。盡管這樣,她走出福貴家門,還是比前晌她看見田忠祿打福貴嘴巴時鬆心多了,她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從危險的邊緣,回過頭來,走上大道。
邁進家門了。
初冬的夜風,扯下來院內的幹棗樹葉子;滿祥娘的眼淚,在午夜裏結成薄冰。
她走進東屋去,要為福貴說兩句話。
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老太婆進來。
屋裏像一鍋翻騰的開水,又說又鬧。大發展的規劃已經擬訂完了,要在春節以前達到全村合作化是可能的。為什麼呢?豐收了——連巧把式魯慶堂都認輸了;絆腳石搬開了——霍玉山被清洗出黨;又在這時破獲了反革命集團——井兒峪村裏農民眼睛亮了。黨中央和毛主席報告一來,在這群人心裏燃起了一把灼熱的火……但是有的社委懷疑不能百分之百,宏奎老漢捋著胡子說:“別人都行!唯獨走慣了資本主義道兒的福貴,不敢保險。”
“社務委員們!”滿祥娘顫巍巍地走到燈前,安靜地瞧瞧大夥,慢吞吞地說,“我可不是個社務委員,可我是福貴他娘,我能為他下個保證吧:春節以前一定讓他跟上隊伍!”
“大娘!”區委書記從炕上跳下來,緊握著滿祥娘兩隻枯幹的手,“您甭為福貴難受,該往前看!”
滿祥娘兩隻眼睛,一下子閃出淚光……
她默默地退到門框旁邊去了。
會議開到第二遍雞叫才算是完了,區委書記要連夜回區。滿祥娘和大夥直送到村口,朱蘭子把煮熟的五個熱雞蛋塞在苗書記的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