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1 / 2)

福貴孤獨地坐在屋裏。他從楊樹後邊偷偷地跑回來,心就像個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悠悠的沒地方放了。他望著窗外斜飄著的白雪,聽著街上的喧嚷聲和歌聲,心亂如麻。特別是他看見炕上的小被窩、小枕頭,心裏想到斷了氣、在風雪的夜裏掩埋的小花影子時,他一頭倒在炕上了。

門簾子掀開,他一點也不知道。

兩個把頭蒙得嚴嚴實實的人,默默地進了他的屋子,那是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

“福貴!”潘七喊他,聲音輕輕的。

“抬抬頭!別傷心啦!”瘸老秦拍著他的脊梁。

福貴一翻身站起來,打量著這兩個在風雪天闖進來的街鄰,慢吞吞睜著含有敵意的眼說:“什麼事?”

“說說話!解解悶嘛!”潘七說。

瘸老秦開口說:“村頭紅榜裏就沒有你的名兒呀!”

“嘿!”潘七接嘴說,“有沒有管啥!入社也活著,不入社也活著!哎!我說福貴,聽說把你劃到富農成分來啦!”

福貴深深塌下去的眼窩裏,呆呆無神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想大嫂了吧!”潘七接著說下去,“別那樣難受,共產黨把她整死,我想法再給你說一個。”

沉默。

瘸老秦接嘴說:“是想小花了吧!續上一房,還愁沒有孩子?”

福貴陰沉著臉,濃眉皺皺,背過臉去。

“有什麼難張嘴的話嗎?”狡猾的潘七,追問說,“是缺錢花了嗎?你要是一點頭,瘸大哥就可以先借給你!”

“你呢!”瘸老秦不滿地瞟了潘七一眼,“你沒錢哪?”

福貴仍然不語,他根本就沒有聽見他倆的話,他的頭腦飛向了一片雪原……他抱著僵挺了的小花,夜風悲鳴似的嗚嗚地叫著,卷起的雪花眯了他的眼睛,他掙紮著一步一步往前邁去,到井家墳地裏,他用鍁挖了個土坑,最後親了親小花冷若冰霜的嘴唇,把她埋在一棵號叫著的鬆樹下邊,他的眼淚結成了冰……他又想到回到門口時滿祥娘和朱蘭子來給小花送人奶,聽到這個消息,朱蘭子手裏的奶碗落了地,滿祥娘暈倒在雪地上的樣子……接著,他想起清早,朱四老頭當著全體新社員,數落著蘭子的樣兒……他腦子裏像走馬燈,把更早的事兒也勾起來了,他的心跑到南河灘洗澡時的一幕……一會兒,又跑到大楊樹林裏,耳朵旁記起滿祥親切的話音……忽然,他錯亂地喊了一句“滿祥!”激靈下子清醒過來,他感到剛才是頭腦錯亂了。

潘七繞到他麵前,像安慰似的說:“別惦著滿祥啦!他是黨支書,把你整窮了算!”

“是啊!”瘸老秦應和著,“要不會有這麼多人入社?都是毛澤東發表了騙人的文兒,買了人心啦!”

福貴把這幾句話都聽進耳朵去,他驟然回過頭來,鼻翅翕動了兩下,掄圓了胳膊,使足了勁,照著瘸老秦打去。“叭”的一聲,瘸老秦一溜滾地倒在地上,腦袋撞在門框上。潘疙瘩潘七張牙舞爪地假裝出打架的樣兒,挺著圓肚子說:“冒風雪來是關心你,怕你走歪道兒,你……”他的話還沒完,福貴咬破嘴唇,用腳照潘七狠命踢去:“去你娘的吧!跟滿天星一個調調,把我坑苦啦!”潘七也倒下了,把剛要爬起來的瘸老秦壓在身底下。瘸老秦兩眼閃著凶光,爬起抓住炕上的剪子,潘七拉著福貴的後腿……

猛然,窗戶被推開了,一把槍對準他倆胸口:

“不許動!”

潘七想跑,門簾子掀開,滿祥走進來,擋著去路,他譏諷地一笑說:“想跑嗎?早就跟上你們啦!不知死活的東西!”

“我們沒……破壞……”

“別耍花招啦!昨個趁著下雪,想去拆橋,看著有人,沒敢下手!是不是?”

“是!怎麼樣吧!”瘸老秦滿不在乎地晃著頭。

“這倒是個爽快人!像個兵痞樣兒!”滿祥把頭轉向潘七,“你還耍什麼滑頭,滿天星在縣裏把你們都招出來了!”

潘七的臉刷下子白了。

瘸老秦手裏的剪子剛要動,滿祥高聲吆喝:“你是個兵!該明白是剪子快還是子彈快!”

瘸老秦舉到半截的剪刀,“嘩啦”一聲落地了。

霍泉和兩個年輕民兵押著潘七、瘸老秦上鄉政府去了。

霍泉和民兵回來時,天已經微微黑下來。雪小了一點,可是原野裏刮起了風,漫天漫地卷起銀屑。霍泉走在井兒峪和渡口的十字路口,他沒有回井兒峪,心裏闖進一個影子,那就是桂花,他朝渡口旁邊的登天橋走去。

天起了風,雖然是要晴天的預兆,可是桂花在風雪路上的遭遇,深深讓霍泉擔心。桂花的影子一闖進來,就再也抹不掉了。不知為什麼,他一想起桂花,心裏就有另外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種感覺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很早就從霍泉心裏升起來了。桂花是個熱情急躁的姑娘,在霍泉沒有膽量和壞人壞事做鬥爭的時候,桂花和其他同誌給他心裏點燃起火種,霍泉自個兒感覺自個兒每每前進一步,都像有桂花的動力,雖然桂花對他的態度有抱怨、有氣憤,還有大聲的申斥,滿祥還批評過桂花這點,可是霍泉心裏總沒起過半點反感。村裏人有的把他倆一個比作鐵蛋子,一個比作棉花團,說鐵蛋子碰棉花團倒也和美。不過,這是過去的比喻,對今天的霍泉已經全不適合。近一年來,霍泉堅強起來了,表麵上看去還有點“棉花團”氣,實在地說,在軟性子裏包括了堅韌和不屈。他早就想寫封信給桂花,告訴她自個兒進步和入黨的消息,但是在這曆史大轉變的日子裏,他沒有一點時間來寫信的,即使是真擠出一個空兒來,也許剛剛寫個稱呼:“桂花同誌!”就被別人找去開有關大發展的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