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王家莊(3 / 3)

我坐在小舢板上,八十六隻也可能是一百零二隻鴨子圍繞在我的四周,它們全力以赴地吃,全力以赴地喝。它們完全不能理會我內心的擔憂。萬裏無雲,宇宙已經沒有了,天上隻有一顆太陽。烏金蕩的水把天上的陽光反彈回來了,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布滿了水鏽,水鏽是黑色的,閃閃爍爍。然而,這絲毫不能說明我的內心通體透亮。烏金蕩裏隻有我,以及我的八十六隻也可能是一百零二隻鴨子。我承認我有點恐懼。因為我在水裏,我在船上。我非常擔心烏金蕩的水流動起來,我擔心它們向著遠方不要命地呼嘯。對於水,我是知道的,它們一旦流動起來了,眨眼的工夫就會變成一條滑溜溜的黃鱔,你怎麼用力都抓不住它們。最後,你隻能看著它們遠去,兩手空空。

這一切都是《世界地圖》鬧的。可是我不打算抱怨《世界地圖》什麼。即使沒有那張該死的地圖,世界該是什麼樣一定還是什麼樣。危險的確是存在的。我甚至恨起了我的父親,人間的麻煩是如此巨大,你不問不管,你去操宇宙的那份心做什麼?北鬥星再亮也隻是夜空的一塊疤,它永遠不可能變成集體的財產,永遠不可能變成第八十七隻或第一百零三隻鴨子。甚至不可能變成第八十七或第一百零三粒芝麻。

然而,危險在任何時候都有誘惑力的。它使我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想象。我的思緒沿著烏金蕩的水麵瘋狂地向前逼進,風馳電掣,一直來到了大西洋。大西洋很大,比烏金蕩和大縱湖還要大,突然,海水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筆直地俯衝下去。這時候你當然渴望變成一隻鳥,你沿著大西洋的剖麵,也就是世界的邊沿垂直而下,你看見了帶魚、梭子蟹、海豚、劍吻鯊、烏賊、海鰻,它們在大西洋的深處很自得地沉浮。它們遊弋在世界的邊緣,企圖衝出來。可是,世界的邊沿擋住了它們。衝進來的魚“當”地一下,被反彈回去了,就像教室裏的麻雀被玻璃反彈回去一樣。基於此,我發現,世界的邊沿一定是被一種類似於玻璃的物質固定住的。這種物質像玻璃一樣透明,玻璃一樣密不透風。可以肯定,這種物質是冰。是冰擋住了海水的出路。是冰保持了世界的穩固格局。

我拿起竹篙,一把拍在了水麵上。水麵上“啪”的一聲,鴨子們伸長了脖子,拚命地向前逃竄。我要帶上我的鴨子,一起到世界的邊緣走一走,看一看。

我把鴨子趕出烏金蕩,來到了大縱湖。大縱湖一望無際,我堅信,穿過大縱湖,隻要再越過太平洋,我就可以抵達大西洋了。

我沒有能夠穿越大縱湖。事實上,進入大縱湖不久我就徹底迷失了方向。我滿懷鬥誌,滿懷激情,就是找不到方向。望著茫茫的湖水,我喘著粗氣,鬥誌與激情一落千丈。

我是第二天上午被兩位社員用另外一條小舢板拖回來的。鴨子沒有了。這一次不成功的探險損失慘重,它使我們第二生產隊永遠失去了八十六隻也可能是一百零二隻鴨子。兩位社員沒有把我交給我的父親,直接把我交給了隊長。隊長伸出一隻手,提起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大隊部。大隊書記在那兒,父親也在那兒。父親無比謙卑,正在給所有的人敬煙,給所有的人點煙。父親一看見我立即走了上來,厲聲問:“鴨子呢?”我用力睜開眼,說:“掉下去了。”父親看了看隊長,又看了看大隊支書,大聲說:“掉到哪裏去了?”我說:“掉下去了,還在往下掉。”父親仔細望著我,摸了摸我的腦門。父親的手很白,冰涼的。父親摑了我一個大嘴巴。我在倒地的同時就睡著了。聽村子裏的人說,倒地之後我的父親還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腳,告訴大隊支書說我有神經病。後來王家莊的人一直喊我神經病。“神經病”從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興。它至少說明了一點,我八歲的那一年就和我的父親平起平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