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難道說北火車站現在還在打麼?……”魯正平這樣驚愕地向大家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跑來一個工人,他氣喘喘地向魯正平說道:
“北火車站還有幾百個潰兵不願意繳械,現在打得一塌糊塗,你們趕快去幫忙!我們的人已經被打死了幾個,你們趕快去!……”
魯正平聽了這位工人的報告,即時向大家說道:
“各人把槍預備好,我們就到北火車站去!”
……魯正平與一個工人同伏在一個牆角下向著北火車站的潰兵擊射。這時從北火車站射來的槍彈簡直如下雨一樣。機關槍的嗒嗒聲連續不歇。
“喂!阿貴!我們的子彈並不多,應當看準了才放,切不要瞎放一槍!”
魯正平話剛說完,忽然飛來一粒子彈中在他的右肩坎上。他即時哎喲一聲躺倒在地下,槍也從手中丟下了。阿貴見魯正平受了傷,想把他負到後邊防線去,但是魯正平這時在自己痛得慘白的麵孔上含著勇敢的微笑,搖手向阿貴拒絕,低微地繼續地說道:
“阿貴!你放你的槍,不必問我的事!我,我是不能活……活的了!……請你把槍放準些!好……好替我報仇!……阿貴!別……別要害怕啊!……我們終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在阿貴繼續向敵人射擊的槍聲中,魯正平慢慢地失去了知覺。
全城的空氣似乎劇變了。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麵上都欣欣然有喜色。似乎在燥熱的,令人窒息的,穢濁的暗室裏,忽然從天外邊吹來一陣沁人心脾的涼風,射進來清純的曙光,頓時令被囚著的人們起了身心舒暢之感。
在早晨九點多鍾的光景,在春日朝晴的新空氣裏,M路舞台的前麵聚集了人山人海,幾無隙地。舞台的兩旁站立著許多工人糾察隊,舞台的門口有兩個人檢查入場的表證,無團體的表證者不準入內。在這些絡繹不絕進內的代表中,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學生,而最多的,神氣最興奮的,是短衣的男女工人。
這是上海第一個最大的舞台。在今日以前,因為受了軍事戒嚴的影響,已經空曠著許多時候未聞著鑼聲了。不料今日舞台的門前忽然有這許多擁擠的群眾!不料今日在這巨大的沈寂的樓廳中忽然坐得沒有空位!不過樓上下所懸著的是紅布書的革命的標語,而不是戲目和優伶的名單;舞台上所演的不是什麼《淩波仙子》,《紅玫瑰》,《濟公活佛》……而是在討論組織革命市政府的一幕。至於台下的觀眾呢?他們仔細地向台上望著,注意地聽著台上人的說話。他們今天來的目的不是要看什麼黑花臉進紅花臉出,不是要聽什麼“一馬離了西涼界……”,“楊延輝坐宮院……”而是要大家互相傾吐久欲發泄的意思,而是要大家歡暢地慶祝這革命的勝利……
在這幾千個人們之中,華月娟與幾個女工代表坐在正廳靠左邊的第二排。她的兩腮今天泛著桃色的紅暈,她的全副麵容完全浸潤在愉快的微笑的波紋裏。她掉轉頭前望望後看看,似乎在尋找誰個也似的,其實她並不想尋找誰,而是因為她今天愉快的情緒使得她不能嚴肅地坐著不動,她今天真是愉快,愉快到不可言狀。她看見台上主席團中間坐著的林鶴生,麵帶笑容的,用手卷著胡子的林鶴生,不禁起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難道說這工人的領袖,為軍閥和帝國主義者所痛恨的人們,今天能公開地在這大庭廣眾中當主席?難道說我們一些窮革命黨人現在也可以伸頭了?曾幾何時,被李普璋通緝的林鶴生現在居然能在這舞台上卷著胡子,向大家得意地微笑!啊啊!……
學生會代表宣布開會宗旨了:
“今天是第一次全上海市民代表大會。全上海被壓迫的民眾,尤其是我們的被壓迫的工友,經過幾許奮鬥,才能有愉快的今日。上海的工友經過兩晝夜與直魯軍的血戰,犧牲了許多性命,卒能把上海的軍閥打倒,這是我們所應當十二分敬佩的!……我們應當組織一個革命的市政府,把一切的政權都取到我們民眾的手裏來!……”
華月娟這時雖然兩眼望著演說者的口動,但是愉快得心不在焉,卻沒聽得他說些什麼。她這時卻想到一些別的事情來了:上海的工人真勇敢!……武裝糾察隊真是神氣活現!這是我們的自衛軍!今天我沒在家,也不知兆炎的病怎樣了?倘若他現在能夠來此地參加開會,那他倒有多麼愉快啊!倘若他能夠在台上演說的時候,那是一定很驚動人的!……台上演說的人更換了幾個,這個下去,那個上來,有的演說得很興奮,很能博得聽眾的鼓掌;有的說話聲音太低,或毫無倫次,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華月娟總是在想著一些別的事情,沒有聽著他們說些什麼。她正在默想著,默想著,忽然聽見一聲:
“請紗廠女工代表陳阿蘭演說!”
請紗廠女工代表陳阿蘭演說?主席的這一句話可是把月娟的默想打破了。月娟現在將自己的思想集到陳阿蘭的身上了。她想到,萬料不到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工,這個說話還帶羞的小姑娘,今天能在這大庭廣眾中露麵!能向這幾千人演說!啊啊!想起來真有趣味!……這時聽眾聽了主席的宣告,頓時都向台上注意起來:怎麼?女工演說?別要鬧!我們聽一聽女人的演說!……陳阿蘭與月娟坐在一塊,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活潑的小姑娘。她聽了主席的宣告,即預備登台演說;當她離開月娟身邊的當兒,月娟低聲囑咐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