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輛小汽車開進西大營,餘乃謙和冷長水坐在車裏,都陰沉著臉,緘默不語。透過車窗望出去,營院裏幾乎見不到人影,與平時生龍活虎的場麵形成巨大反差。隱隱約約從各個營房裏傳來哭泣和號叫聲,仿佛都死了爹娘——比爹死娘死還要悲戚。
幾個小時前,傳來天崩地裂般的消息——日本天皇發表廣播講話,聲言為了日本人民的福祉,不至於亡國滅種,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西大營裏頓時亂了套,一片哭號聲,有的軍官受不了,切腹自殺;有的士兵受不了,點火自焚。
聽到刺耳的哭號聲,餘乃謙憤憤地想,你們哭,你們死,他媽的活該!誰他媽讓你們到我們國家來呢?你們他媽失敗了,還可以滾回國,老子咋辦?老子一家老小連個可去的地方都沒有哇,老子還想哭呢……
盡管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但是餘乃謙還是感到它來得快了點,來不及為下一步做好準備。他方寸大亂,便把冷長水叫來,從不吸煙的他跟冷長水要了一支雪茄煙,二人悶頭吸了一陣,他才歎口氣,道:“冷兄弟,後悔了吧?”
冷長水也歎口氣,道:“師座,你說呢?”
“我覺得,你是後悔了——要是不過來,現在你就是個勝利者嘍。”
“師座錯矣!”
餘乃謙一愣:“話怎麼說?”
冷長水站起來,邊踱步邊道:“鬼子投降,國軍和八路軍都是勝利者,但對我本人而言,即使還在那邊,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勝利者——師座別忘了,我正是因為失意才過來的。小弟以為,世上隻有兩種人生——失敗的人生和成功的人生。我過來,是想追求成功的人生。當然你會說,我進錯了廟門。記得我和師座初次見麵就說過,我過來,隻是權宜之計,最終目的,是投蔣。說到底,小弟舍命追求成功的人生,即使最後的結果仍是失敗,可也畢竟努力過了,有何遺憾呢?更談不上後悔了。”
餘乃謙舉手拍了兩下巴掌:“冷兄弟說得好極了!聽你這麼一說,餘某人也不後悔啦!當初留下,想的就是利用日本人,實現在黨國那邊不能實現的理想。八年過去,手頭現有八千人馬,警察局那邊,還有六七百人,槍彈無數。這不能說是失敗吧?”
“何言失敗?師座,這是很大的成功!”
餘乃謙點點頭,隨即又皺起眉頭說:“隻是往下咋辦?咱們到了十字路口,冷兄弟有何高見?畢竟在國人眼裏,咱們都是漢奸。日本人完蛋了,他們拍屁股走人,留下墊背填坑的肯定是我們這號人。”
冷長水說出他的通盤打算:“當務之急,一是利用天下大亂之時機,把隊伍盡量搞大,三個月內爭取把隊伍擴充到一萬人,隻要手上有人有槍,蔣政權歸來,也奈何不得咱們,甚至還會利用咱們;二是采取一切手段,阻止八路軍推進到龍城,對於咱們來說,現在最可怕的敵人,就是大陽山裏那些共產黨八路軍;三是第八師得改個名號,我想了想,改叫‘龍城忠義抗日救國軍’,咋樣?”
餘乃謙頻頻點頭,最後喜道:“我本人也基本是這麼個思路。咱兄弟二人又想一塊去了。好,就叫龍城忠義抗日救國軍,馬上亮出旗號!我讓後勤盡快定做一萬套新服裝,就照國軍的式樣做,咱們都換下這身黑皮。”
緊接著,餘乃謙又把四個親信團長喊過來,諄諄叮囑道:“日本人一投降,咱的部隊肯定會有人開小差,都不願背漢奸的罵名嘛!你們要告訴所有人,誰開小差、單溜,誰就有可能被當成漢奸抓起來槍斃!眼下最好的結果就是,都老老實實留下來,聽從命令,振奮精神,抱成一團,等待蔣委員長騰出手來,授給咱們一個新番號,咱這支隊伍就會洗白,從而正式編入國軍的序列。諸位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領命而去。餘乃謙這才拉上冷長水來到日軍盤踞的西大營,麵見山田雄文。
小汽車在一棟三層大樓門前停下,這裏是山田的司令部。安倍太郎少佐出來迎接二人。往二樓山田辦公室走去時,餘乃謙感覺和往日來這裏時大為不同——以前他總是有點戰戰兢兢,今日腰杆不知不覺挺直了一些。
山田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對於有些日本軍人來說,仿佛是滅頂之災。二人進門後,癱坐在辦公桌前皮座椅上的山田,隻是微微欠了欠屁股。二人毫不客氣地坐上他對麵的沙發。
來的路上,餘乃謙還曾擔心山田切腹自盡——他擔心這位日酋一死,西大營裏三千日軍失去控製,同時夫人韓素君惦記著她送出去的那些“國寶”,隻要他不死,就能有法子要回來。
三個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有些發呆發木。到底還是餘乃謙先行張嘴道:“山田閣下,我來通知你,皇協軍第八師已經不複存在,現改名為龍城抗、抗、抗那個忠義救國軍。”他到底沒敢完整說出“抗日”兩個字,在山田麵前他還是心怯。
山田鼻孔哼了一聲,似乎已聽明白,沒有說話。
餘乃謙掃一眼冷長水。冷長水咽下一口唾沫,清清嗓子,道:“龍城忠義救國軍總司令餘乃謙將軍希望山田閣下,向所屬部隊發布一道命令。”他直接把“抗日”兩個字忽略了。
“什麼命令?”山田坐直了身子。
“希望閣下命令你部所有人員,不得向八路軍繳械投降,而且不得放棄現有據點,盡全力阻擋八路軍靠近龍城。”
餘乃謙補充道:“雖然天皇陛下發布了投降令,但我認為,我們和八路軍的作戰,不能停止。將軍閣下,你說呢?”
山田輕輕冷笑幾聲,道:“餘君,你是想說,讓我的部隊向你投降,對吧?”
餘乃謙尷尬地一笑:“這個嘛,卑職……本人還沒想那麼多。本人覺得,皇軍應向國民政府、蔣委員長投降才對,畢竟他們代表中國。”
山田道:“請你明白,帝國不是敗於中國人,而是敗於美國、蘇聯。如果沒有他們,中國人再有八年甚至八十年都不能打敗皇軍!”
餘乃謙道:“這話沒錯。從本人內心,也不希望皇軍失敗,皇軍在,本人還有得飯吃。可是天皇既已發話——無條件投降,將軍閣下的部隊,總不能跑去向美國、蘇聯投降吧?”
山田道:“依我之見,我部最應該向八路軍投降。七年多來,我與大陽山裏的八路連年交手,總是無法擊敗他們,他們才真正地令人欽佩。餘師長,我坦誠地告訴你,我可以向國軍投降,也可以向八路投降,就是不會向你的什麼狗屁忠義救國軍投降!”
餘乃謙氣得小胡子直抖,又不敢發作。他原打算說通山田,即便不明著向他投降,私下裏給一些好用一點的武器,總是可以的吧?畢竟他二人認識六年多,雙方合作得很愉快,既然要繳槍,向誰交不是交?何必那麼死心眼?
問題在於,他硬是沒想到,這些狗日的日本人,竟然最瞧不起他這樣的漢奸!真是白給狗日的賣了多年命。
一氣之下,餘乃謙腦子裏突然冒出個瘋狂的念頭——何不趁西大營的鬼子士氣極度低落之際,來一個突然襲擊,拿下西大營?最起碼也能落下個抗日的名分吧?
回去的路上,餘乃謙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想法說了。冷長水卻道:“小弟認為,這麼做不冷靜。且不說我們八千人能不能打過三千鬼子,即便打勝,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劃不來。我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保存和擴大實力,不能隨便動武。尤其我部還沒有洗白,在國人眼裏,還是漢奸,這時候與日本人幹仗,屬於火並,狗咬狗,無論八路軍還是國軍,都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餘乃謙給說得麵紅脖子粗,擺擺手道:“冷兄弟不要說了,我剛才純粹是氣頭上的瘋話,權當放屁。”
二人各懷心事,重又變得沉默。冷長水最害怕八路軍打過來,餘乃謙是既害怕共產黨,更害怕國民黨。國民黨離得遠,共產黨離得近,因此當務之急,是先阻止八路軍進入龍城受降。
謝天謝地,他們心頭的這塊大石頭很快就搬開了——蔣介石發布命令,侵華日軍不得向八路軍、新四軍投降,隻接受國軍的收編。同時命令日軍就地維持秩序。
然而,八路軍卻不肯罷休,因為這是蔣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命令。江山的部隊一路凱歌猛進,到八月底,一度攻至龍城南郊,炮彈都落到了城牆根下,把餘乃謙和冷長水著實嚇得不輕。若不是城外幾個據點的日軍全力抵抗,說不定龍城就被江山拿下。
九月二日,日本在美軍“密蘇裏”號戰列艦上向包括中國在內的同盟國無條件投降,戰爭宣告結束。
龍城平靜下來了。
餘乃謙也獲得了一段時間的寧靜。夫人韓素君心中卻不平靜,她惦記著那些送給山田的“國寶”,再三催促丈夫去找山田要回來,她的理由是,不能讓這些寶貝落到外國人手裏,山田都投降了,說不定要當作戰犯槍斃,你怕他作甚?
餘乃謙不幹,他本來對這些身外之物不感興趣,說:“是你主動送的,哪好意思再張口討要?”
韓素君無奈之下,鼓起勇氣帶張勇去了山田的司令部。山田似乎已經猜到她的來意,態度和藹,像個謙謙君子,沒等她張口,便命人抬進來一個大皮箱,指著箱子說:“夫人,東西都在這兒了。我們是失敗者,失敗者是不配擁有這些戰利品的,完璧歸趙吧。請收下。”
這大大出乎她和張勇的意料。回來後她對丈夫說:“日本人真有好的,哪像中國的貪官,吃人不吐骨頭。”又美滋滋地說:“乃謙你可記住,我韓素君沒讓這些國寶流到海外,對咱國家是有功的!”
2
好消息有,壞消息更多。對於餘乃謙一家來說,最要命的消息,莫過於梁守盤作為中央派到龍城的接收大員,從重慶抵達了龍城。
梁守盤來龍城當天,就召集社會各界開大會,發表重要講話。首先宣布中央的任命,由他本人就任龍城市長,兼任龍城警備司令。他要求龍城軍民,一定要聽中央的話,絕對服從中央和蔣委員長的領導,維護好龍城社會秩序。他莊嚴宣布,按中央之規定,凡有漢奸嫌疑者先交權、交槍、交資產,待甄別後,加以處理。最後他說:“經過八年抗戰,天晴了,天亮了!龍城軍民,務必上下勠力同心,盡早清除漢奸勢力,恢複國民政府的各項權力,建設一個新的龍城。”
人們最關心對漢奸的處理。結果人們都看到了——這天,社會各界都有代表參會,就連待降的日軍也派代表到會祝賀,向梁市長和社會各界表示,駐龍城日軍自會盡力維持好秩序,一心等待國軍主力前來受降。
兩個過去八年中龍城最重要的人物——偽市長馬國良,偽副市長兼偽軍第八師師長、偽警察局長餘乃謙,卻沒有受到邀請,令人產生無限遐想。
龍城社會上私下流傳一份漢奸大名單,排名前兩位的,也正是這二人。
當晚,馬國良秘密造訪東大營。自打聽說梁守盤要回來,餘乃謙不再回家住,一天到晚待在東大營裏,哪兒也不去,這裏有他的近一萬人馬,別人想搞他,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進來。
馬國良來東大營之前給餘乃謙打過一個電話,餘乃謙擔心門口有梁守盤的探子,沒讓馬市長坐小汽車,派了一輛拉煤的卡車把他接了進來。他徑直進入餘乃謙的臥室,顧不上客套,直截了當地說:“乃謙兄,我打算走人。”
餘乃謙微微一怔,道:“老兄往哪兒走?”
“這個嘛,還沒想好,先離開龍城再說。這裏已是危地,你我性命危在旦夕。”
“老兄太悲觀了吧?”
“現實明擺著。漢奸已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你我一旦落入姓梁的之手,還有活路嗎?”
餘乃謙沉默了。
馬國良提出,三十六計走為上,但他現在大搖大擺出城已不可能,但是餘乃謙的部隊每天都有車輛進出城,梁守盤初到,他的警備司令部正組建,尚未有足夠的兵力接管、盤查,現在走,正是好時機,再晚就來不及了。
“你我兄弟一場,希望乃謙兄最後幫我一回,派車送我安全離開。”馬國良抱拳衝餘乃謙作了個揖。
已是秋末,天氣寒涼,馬國良的額頭卻掛著零星的汗珠。這一瞬間,餘乃謙也有了逃走的打算。但是他很快冷靜下來,端起茶杯,小口品茶,心中便有了主意,放下茶杯,緩緩道:“國良兄,你能不能聽我一句?”
“餘兄請講。”
“我問你,你能跑到國外去嗎?”
“怕是不能。”
“你去投共產黨八路軍?”
“更不可能!”
“那好,我想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裏有容身之地?哪裏能安全?恐怕都不能。亡命天涯,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如以靜製動,先留下觀察一陣再說。”
“餘兄呀,我總不能留下等死吧?你手上有兵,或許可以自保,我呢?我拿什麼跟姓梁的周旋?”
“國良兄少安毋躁,聽我說完。這姓梁的恨我,遠甚於恨你,他最想做掉的,其實是我,他盯上的不是漢奸,而是我手上這一萬兵。你手上無兵,他盯你幹啥?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馬國良擦一下腦門上的汗:“餘兄說的也有道理,可我還是不放心,我家門口,今天突然多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肯定是姓梁的派來的。這樣下去,你說我能睡個安穩覺嗎?”
“這正是兄弟下麵要說的——幹脆你跟我一樣,搬這裏來住,沒事不要出去,他姓梁的手頭沒人沒槍,一時半會兒奈何不了咱們。”
聽罷,馬國良激動地站起來,要向餘乃謙鞠躬致謝。餘乃謙急忙站起身,扶他坐好。主意拿定,二人心情因此都變得輕鬆了些,不那麼沉重了。馬國良回憶往事,感慨地說:“你當這個所謂的漢奸,還是我拉進門的,你不怪我,還能幫我,說明我沒看錯人,我們比親兄弟還親。”
餘乃謙道:“人一生下來,走哪條路,都是命中注定,怨天尤人有何用?當初我若不跟老兄進這個門,哪有現在這一萬人馬?說一千道一萬,老兄是我命中貴人,我永遠得感謝老兄呢!”
二人情緒都很激動,聊到很晚。為了不出意外,餘乃謙當晚留下馬國良,沒有放他回去。第二天,又派兵押車把他家眷接過來,在自己的住室邊上,給馬家人騰出了三間房子,日夜派兵值守。
這下馬國良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新成立的龍城警備司令部派人給馬國良和餘乃謙送來梁守盤親筆簽署的通令,請他們擇日到警備司令部報到,當麵說明抗戰期間有關通敵的情況,接受指證。馬國良急慌慌拿著通令來找餘乃謙,商討怎麼辦。餘乃謙二話沒說,要過馬國良手中的信箋,三兩下撕碎,拋在地上,氣哼哼道:“報到個球!咱不理他,看他姓梁的能把老子的卵蛋給咬下來。”
不出幾天,又給二人各送達一份通令,這份通令言辭更激烈,不承認龍城忠義抗日救國軍的番號,勒令立即取消,不得再穿國軍式樣的製服;勒令餘乃謙交出偽第八師指揮權,交出所有的槍支彈藥和戰備物資,交清所有的資產,包括現在居住的餘公館。馬國良因為偽市長一職自行作廢,手下沒人沒槍可交,隻勒令他交出侵占的所有資產。並且再次重申,限期到指定地點報到,否則就要派兵來東大營抓人。
餘乃謙仍然如法炮製,一概對此置之不理。冷長水建議他,把家人接來住,以防不測。韓素君來了,老母親卻死活不願挪窩,堅決不來。沒有辦法,隻能讓管家老常和一個廚師留下照顧老太太。
韓素君認為,老太太不來更好,由她占著那大房子,梁守盤就沒辦法沒收。
老太太留下,餘乃謙倒也不用太過擔心——梁守盤如果派人到餘公館滋事騷擾,敢動老太太一根汗毛,那麼他就敢豁出去,帶兵上門滅了他姓梁的!餘公館本不屬於敵偽資產,是他戰前置辦的,梁守盤逼迫他交出,純屬無理取鬧,給他難堪。
又過幾天,伴隨第三封通令送達,來了幾個警備司令部的人,帶著大喇叭,在東大營門口叫嚷喧嘩,直呼其名,勒令餘乃謙、馬國良兩個大漢奸趕緊滾出來,到警備司令部受審,揚言如果再不出來,就衝進去拿人……
搞得餘乃謙不勝其煩,吩咐副官張雲,帶一個排的衛兵,全副武裝列隊來到大門口,連推帶搡,好不容易才把人趕走。
這樣耗下去,總不是個辦法。耗不起的是他餘乃謙,隨著國軍主力即將殺回來,梁守盤的底氣越來越足。一旦大軍到達,兵臨城下,他的兵權還能保住嗎?想到這裏,他渾身冒虛汗,比馬國良還不如,馬國良有他在前頂著,能吃能睡,臉色反而比剛來時好多了。
關鍵時候,還得靠韓素君拿主意,她決定主動出擊——龍城的事,得到重慶去辦,必須跑一趟重慶。她把值錢的東西裝進兩個大箱子裏,包括從山田那裏討回來的那些“國寶”。然後,她拍打著箱子,對丈夫說:“你這下該明白我為啥拚命搞錢了吧?我們全家的命,就指望它啦!”
“夫人,你心疼了?”
“錢就是用來救命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不心疼。”她聲音淒楚。
餘乃謙不可能陪她去,他被警備司令部通緝,出不了城,更舍不得扔下隊伍走掉,隊伍才是他的命根子。幸好有張勇在,張勇一如既往,願意鞍前馬後地效勞。梁守盤歸來之後,全市官員大換班,張勇雖然也是在冊的漢奸人選,警察局長已換成梁守盤的人,但張勇似乎有重慶方麵的後台支撐,梁守盤不敢拿他怎麼樣,他倒是可以自由行動。
韓素君和張勇精心製訂了去重慶的路線圖——先坐火車到南京,然後乘船西上,直達重慶。為了安全,張勇特意挑選了三個身強力壯槍法好的老部下,全程護衛。
臨走的那天夜裏,天上飄著這一年的最後一場小雨,餘乃謙到東大營門口為夫人送行。他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有可能見不到夫人歸來,情緒極度低落,內心充滿哀愁和傷感,以前夫人多次外出,從不曾像今天這樣令他柔腸百結。夫人也是心中忐忑,拉著他的手,一再說:“乃謙,別急,別怕,耐心等我的消息。”
夫人乘坐的小汽車遠去了,餘乃謙仍然站在雨中,久久不動。雨點似乎變成了雪花,落在臉上,冰冷刺骨。
也隻有在夫人麵前,他才肯展示自己軟弱的一麵。待轉過身子,他重又振作起來,朝營院深處的住所走去。
3
下了黃包車,站在熟悉的門樓前,她赫然看到大門被硬物砸得坑坑窪窪,黑漆大部脫落,門上粘著髒兮兮的東西,發出臭烘烘的氣味,令她幾欲作嘔。她心頭不由得一緊——家裏出了什麼變故?奶奶、爸媽他們,還都好嗎?
顧不得多想,她抬手照著一片幹淨點的地方,用力拍打了幾下。過了好久,才聽到一個蒼老的、顫悠悠的聲音問道:“誰呀?”
聽聲音像是老常。她道:“是我。”
確定門外隻有一個女人,老常才從裏麵取下門閂,打開一條縫,伸出小半個花白的腦袋,仰脖打量她幾眼,厚嘴唇哆嗦一陣,突然驚喜地咧開大嘴巴,眼圈一紅,道:“小姐!是小姐!小姐回來啦……”
李蘭貞示意他動靜輕點。老常閉了嘴,打開鐵門,請她進來,隨後把門閂緊。老常明顯老了,背駝了,牙豁了,但他還在,說明這個家沒鬧出大亂子。
她走進院子,家裏死一般地靜,小花園裏,花兒枯萎了,窗前那棵石榴樹還在,葉子全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條在冬日的寒風中搖擺抽打,像是不停地在和誰較勁。南牆根下那兩棵柿子樹也還在,兩樹之間的一張秋千架隨風搖蕩,繩索被歲月侵蝕,木板開裂,小時候她和哥哥立文常常蕩秋千玩耍,現在她人回來了,回不去的是往昔的時光……
這個家和八年前離開時相比,陳舊了許多,落寞了許多,空曠了許多。
她丟下手中的小提箱,緩緩朝屋門走去。屋門開了一條縫,她輕輕推開,看到客廳裏,一個白發稀疏的老太太躺在一張藤椅上,似睡非睡。奶奶也老得不成樣子啦,眼睛、耳朵似乎都有問題,有人推門進來,竟然一點都沒有發覺。
“奶奶!”她提高嗓門。
這下老太太聽清了,猛地呆愣一下,忽地坐起來,缺牙的嘴抖動幾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貞貞!我的貞貞……你可回來啦……”
她一頭鑽到奶奶懷裏。奶奶緊緊地抱住她,仿佛怕她再跑掉似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往下滾落。她忍著淚水,不願當著奶奶的麵哭出來,到底還是沒有忍住,她的淚水和奶奶的淚水混合到一塊,打濕了二人胸前的衣襟。
奶奶邊哭邊伸手撫摸她的臉蛋。她這才發現,奶奶已經雙目失明。
老常站在門口勸道:“老嬸子,貞貞回來了,應該高興才是呀,可別哭壞了身子呀。”
奶奶明白過來,抹抹臉上的淚,大著嗓門說:“對!高興!不哭!不哭……”
晚上,祖孫二人在一張土炕上就寢,她看到奶奶的睡衣打著補丁,不由得心生感慨。她們不想睡,不停地拉呱兒,似乎想把八年要說的話,一個晚上都說完。奶奶說:“你離家之後,一點音訊都沒有,老太婆以為寶貝孫女早不在人世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大姑娘家,就是有八條命,都可能保不住。”
她說:“都怪自己,沒有想著給家裏捎信,因為參加了八路軍,而父親給日本人做事,如果和家裏聯係,怕暴露目標,部隊紀律也不允許。其實都是自己太死心眼,給你捎個信來,總是可以的,自己太不懂事了。”
奶奶說:“一點都不怪你,要怪就怪你那個臭爸爸,為了當個官,臉皮都不要了,老太婆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但是心裏明鏡似的,他當的是漢奸,是給餘家老祖宗丟人,是八輩子挨人罵的缺德差事。好些天了,嚇得鑽進兵營裏不敢出來,他總不能在那裏麵躲一輩子吧?前一陣,天天有人到咱家門口喊口號,往大門上抹糞便,往院裏扔磚頭,還在牆上刷標語,罵他是狗漢奸賣國賊。有一天,差一點要放火燒宅院,要不是我跑到門口給人家作揖下跪,你回來就見不到老太婆了。有這樣的爸爸,你回來能有好嗎?”
她說:“奶奶,爸爸是不對,但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不要因為他,氣壞自己身體。”
奶奶說:“還有你那個媽,那真是毽子上的雞毛,鑽錢眼裏了,天天想著撈錢,一天不撈手就癢癢。老太婆就不明白,她弄那麼多錢,還不收手,能帶到棺材裏去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老太婆琢磨,人家盯上你爸,除了眼饞你爸手上那些槍,還眼饞你媽手裏那些錢。錢是殺人不見血的刀,財一多,禍就來,她早晚會後悔的。俗話說得好,官再大,錢再多,閻王照往土裏拖。他們兩口子,活大半輩子,還是不明白這個理呀。”
她說:“奶奶呀,咱不說他們了,說點高興的事吧。”一時卻想不起哪些事是高興的事,突然想起哥哥立文,問道:“奶奶,我哥出國這麼多年了,現在他在啥地方?他過得好嗎?他經常給家來信來電話嗎?”
一說到立文,奶奶立馬噤了聲,吭哧吭哧咳嗽一陣,又支支吾吾一陣,終於打個哈欠說:“奶奶困了,明兒個再說吧,你也累了,咱早點睡吧。”
她確實累,眼睜不開,翻個身便呼呼睡著了。這一夜,睡得好踏實,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忽然又想起立文的事,她去問老常,沒想到老常也是閃爍其詞,三緘其口,顧左右而言他,顯然有什麼重大隱秘不便透露。
她在家陪伴奶奶,度過了一小段快樂的時光,無憂無慮,啥也不想,仿佛回到上中學那時候,哥哥到南京上大學,父母親常常外出,她放了學,就陪奶奶拉呱兒,聽奶奶給她唱故鄉的小曲,在院子裏跑來跑去……
她真希望這種寧靜的生活永遠持續下去。
一天深夜,她都睡下了,老常又把她叫醒,請她趕緊起來,說是要帶她去一個地方。老常在她剛出生那年就到了餘家,全家人都信得過他,所以她也沒問啥,穿好衣服,跟老常往外走。夜空漆黑,四麵寂靜,老常打開大門,側耳聽聽,擰亮手中的手電筒一晃,隨即又關掉。不一會兒,開過來一輛小汽車,老常示意她上車。
車子在城裏轉來轉去,押車的人確定無人跟蹤之後,吩咐司機加快速度。最後進入一座兵營,她猜到,這是父親藏身的地方。
車子停下,她下來,有個在路旁迎候的人把她帶到一間房子裏麵,那人說道“小姐,對不起”,同時伸手摸了摸她大衣的口袋,顯然是查看她身上是否有武器。她慍怒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趕緊又賠笑道:“實在對不起,小姐,請諒解。”
那人給她倒上一杯熱茶,轉身出去了,接著進來一個身披黑大氅、頭戴藍禮帽的人,是她父親餘乃謙。父女二人對望著,眼神既不熱烈,也不冷淡。父親眼裏有戒備,她眼裏有陌生。
坐下後,父親先開口道:“貞貞,還好吧?”
“還好。”
“你是共產黨員嗎?”
“以前是。”
“為啥現在不是了?”
“犯了錯誤,拿掉了。”
父親居然輕輕一笑:“好,好。”
“好什麼?”她不解。
“不是就好。”
“眼下國共合作,天下太平,即使是,你怕啥?”
父親哈哈一笑,神情變得輕鬆起來,道:“你不懂政治。合作嘛,都是暫時的。國共國共,一個國,兩家人怎麼可能共事?不可能呀!一山難容二虎嘛。”
“哦,我可沒想那麼多。”
父親興致蠻高,繼續調侃道:“一山難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可是,誰願當那個母的?所以,我認為很快就會撕咬起來。”
“你盼著這樣?”
“該來的遲早會來,早點來對我有利。在國共眼裏,我是漢奸,都想除掉。可一旦打起來,我就會像股票一樣增值。知道股票吧?”
“不知道。”
“等天下真正太平的時候,我教你。”
“爸,如果真打起來,你投誰?”
“誰能夠最後贏,我投誰。”
“你認為誰能贏?”
“誰兵多、誰後台硬,誰贏。”
“那就是國民黨了?”
父親點點頭:“所以,我讓你媽媽去重慶,而不是去延安。”
她沉默了。
“孩子,你認為呢?”
她想了想,道:“我想,身上幹淨的人,最終會勝利。”
父親爽朗地笑了笑:“有意思……那你認為共產黨會勝?”
“是。”
“好吧,我們打個賭。”
父親伸出一根指頭,她也伸出一根指頭。兩根指頭勾到一起。她想起小時候,父女二人經常為一件事情而這樣打賭——這種溫馨的時刻,以後還會有嗎?
父親收回手,神色重又變得憂戚凝重,深深地歎口氣,告訴她,這麼晚叫她來,是想把奶奶托付給她。
韓素君去重慶快一個月了,未有任何消息。眼下重慶到龍城電話不通,走前說好了的,他們一到重慶就發電報報個平安,這麼久了,他未接過一封電報。他安排親信到電報局給身在重慶的嶽父家發了電報,詢問情況,不知何故,也未接到回複。是途中出了變故,東西被搶人給暗害?還是到了重慶辦事不順遇到不測?一切都未可知。風聲愈來愈緊,梁守盤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說到母親,父親雙眼紅了,兩顆淚珠無聲地順著眼角滾落下來。她掏出一塊手絹,遞給父親。在她印象中,長這麼大,從未見父親如此驚慌,如此脆弱不堪。
“你奶奶黃土埋到脖根了,萬一我被殺被關,你媽媽生死未卜,誰來照顧她呀……”父親幾度哽咽,拿起手絹揩揩眼淚。
她突然想起哥哥,便道:“立文到底怎麼了?”
父親鎮定一下,道:“你哥那邊,你不要管,也不要打聽。他很好。”
她點點頭,答應父親,自會照顧好奶奶,請他放心。
4
北風呼嘯,雪花飛旋,寒氣凜冽。江山騎馬來到山下時,胸中卻有著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和氣吞河山的豪情壯誌。這一天是一九四六年元旦。
一名黑大漢帶幾位隨從立於山門迎候。江山和楊天龍飛身下馬,有人上前接過馬韁,把兩匹馬拴在山門旁的立柱上。
黑大漢名叫吳有忠,是“九路軍”的二當家。江山和吳有忠寒暄幾句,吳有忠一招手,四個身強立壯的兵丁抬過兩頂小轎,二人分頭鑽入小轎,棉簾放下,有人一聲吆喝,兩頂轎子抬起。楊天龍跟隨吳有忠帶來的那幾個隨從簇擁著轎子步行上山。
日本投降之後,大陽山戰火熄滅,突然閑下來的江山感到有些不適應,三想兩想就想到了天柱峰。上一年,因為羅金堂的犧牲,江山失掉了打下天柱峰的底氣,事情便置諸腦後,一直拖到現在。
根據地邊緣地帶的這顆釘子一日不拔掉,江山一日不安寧。眼下,是時候該解決了。
和杜宗磊商議一番,江山給九路軍總司令龔黑柱寫了一封親筆信,誠摯邀請龔總司令到八路軍大陽山軍分區司令部駐地羅莊晤談,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他認清形勢,以民族大義為重,盡早率精銳之師下山,編入八路軍序列,共襄大事,為國家和平創立新功。
楊天龍奉命上山送信,帶回匪首龔黑柱的一封親筆信。信中說,他早有攜眾下山之意,很期待與江司令麵談,因山上事務繁忙,他不便下山,希望江司令不辭辛勞,賞光登山;山上風景無限,美食美酒應有盡有,他在小山上誠意恭候江司令大駕光臨……
他把皮球踢給了江山。
此人不敢下山,早在江山意料之中。
江山決定赴約。杜宗磊等人不同意,擔心他深入匪巢發生意外。江山說:“毛主席去重慶,蔣介石都不敢把他怎麼樣,相信龔黑柱也不敢把我怎麼樣,你們有啥好擔心的?吃飽了撐的!”
隨著隊伍越來越壯大,江山脾氣也漸長,他一瞪眼,誰也不敢再阻攔他。他不懼凶險,隻帶楊天龍一個衛兵,如約前來。
轎子晃晃悠悠,棉簾開開合合,透過縫隙,江山看到,上山的路又窄又險,兩側是嶙峋的怪石、參天的大樹,每隔一段,就能見到人工修築或者天然形成的戰備工事,有人持槍值守,工事裏伸出黑洞洞的槍口。當真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沒有飛機重炮,不付出重大犧牲,想攻上山,真是連想都不敢想。
臨近晌午,他們到達接近山頂的一個小平台。轎子放下,江山雙腳落地,近旁的碉堡裏有人出來,要他和楊天龍把佩槍交出來。吳有忠板起臉,瞪了那人一眼。江山卻很大度地取下槍,交給那人。楊天龍也乖乖地把槍交了。
又往上攀登了四五十級台階,眼前豁然一亮——一個約有二十畝大小的天然平台上,排列著數百名身背鋼槍的士兵,以老兵為多。他們服裝雜七雜八,顏色不一,卻不顯得淩亂;天寒地凍,朔風勁吹,每個人臉膛紅通通的,看上去卻個個精神飽滿,無人畏縮。顯然為了迎接江山,土匪們做了精心準備。
隊列前,一個身披藍大氅、頭戴藍色翻耳棉帽的英俊男子箭步上前,雙手抱拳,衝江山行禮,不亢不卑道:“在下龔黑柱,歡迎江司令來小山頭做客,幸會!幸會!”
江山心頭微微一驚,一時以為看走了眼——這人衣著潔淨,眉目清秀,儀表堂堂,目光清澈犀利,說話文縐縐的,與傳說中滿臉黑麻子醜陋至極、奸淫搶掠無惡不作的大魔頭大相徑庭。與龔黑柱相比,麵孔黑糙,不修邊幅,身著灰棉粗布舊大衣的江山,倒更像一個山大王。
江山定定神,咧開大嘴一笑,雙手抱拳還禮,扯著公鴨嗓子道:“龔總司令,久仰!久仰!”
二人熱情地握手。龔黑柱接著把他手下的四大金剛一一介紹給江山,這四大金剛除了二當家的吳有忠外,還有精瘦的三當家林衝之、矮胖的四當家孫冒貴、臉上帶疤瞎了一隻眼睛的五當家張喜明。這些人都是他的生死兄弟,須臾不離左右。
介紹完畢,稍事寒暄,龔黑柱對林衝之輕聲道:“開始吧。”
隻見林衝之走到隊列前,立正挺胸,大聲吼道:“向左、向右——散開!”
隊伍往兩邊散開。龔黑柱手一揚,對江山道:“江司令,請!”
江山隨龔黑柱往前走了幾十步,眼前又是豁然一亮——平台下麵,是一個更小的平台,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上麵排列著兩種共十門大炮——至於是什麼牌子的炮,江山不識得。邊上還擺有四挺嶄新的馬克沁重機槍,八挺捷克製輕機槍。看來土匪的家底都在這兒了。
傳說不虛。這些東西都是江山夢寐以求的,多年來他惦記天柱峰,其實惦記的正是這些寶貝。這麼多的寶貝,超出了他的想象。有這些炮,他的炮營可以擴編為一個炮團,再打徐水鎮那樣的炮樓,似乎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他望著這些大炮,口水都要下來了。在這雲霧繚繞的山頂上,簡直讓人感覺是從天堂裏偷來的……
龔黑柱觀察著江山的反應,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笑,道:“讓江司令看笑話了,區區幾件破家夥什,嚇唬一下山上的狼還行,真要扛下山編入貴軍,怕是拿不出手啦。”
江山收回思緒,尷尬地笑笑:“龔司令開玩笑,這是實打實的好東西呀……不知從哪兒搞來的?”
林衝之上前道:“報告江司令!這六門德國造150毫米榴彈炮,是幾年前從潰退的國軍正規軍那裏撿來的,那四門日式三八式75毫米野炮,是日本人掃蕩貴軍時,我們趁亂奪回來的,輕重機槍大部分是從駐沂州的國軍雜牌部隊手裏奪來的。這裏的任何東西,都與貴軍無關。”
江山咂咂嘴說:“我的部隊窮,想奪也沒有呀。”
眾人都開懷大笑。
似乎是為了證明這些大炮不是擺設,接下來安排了射擊表演,有個炮兵頭目揮動一麵小藍旗,發出準備射擊的口令,炮兵們熟練地填彈、瞄準。射擊口令下達後,十門大炮依次射擊,炮彈出膛,震耳欲聾,似乎整個山頭都在晃動。江山透過手中的望遠鏡看到,炮彈都落在斜對麵的一個小山頭上,火光黑煙騰空而起,幾棵大樹中彈倒下……
江山放下望遠鏡,情不自禁地帶頭鼓掌。這時候天突然放晴,雪花消散,太陽像個金盆,掛在當午,令人心曠神怡。
看過炮兵的實彈演練,龔黑柱等人又陪江山在山頂上轉了一圈,平台的東麵,原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寺院,現在做了兵舍,大殿牆壁、廊柱和屋頂的頂篷上,處處有煙火的痕跡,顯示早年這裏曾經香火旺盛。平台西邊的緩坡上,有一些開墾出來的梯田,熱天可以種菜,還有幾座石頭壘起的豬圈,裏麵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豬。龔黑柱說,一大早宰了三頭豬,用來招待江司令。
不遠處山泉水叮咚作響,還有一處地方霧氣蒸騰,是一個山頂溫泉,熱水噴湧不絕,可供千八百號人洗浴。江山不由得感歎,天柱峰真是個好地方,既像一個世外桃源,又是一個理想的屯兵之地。
午飯安排在寺院的一個偏殿裏,魚肉野味擺滿一桌,酒香撲鼻。江山和龔黑柱都不飲酒,四大金剛喝起來沒完。江山應付一陣,就和龔黑柱移步到寺院最裏麵的一處密室,一個碩大的炭盆燒得正旺,室內有花有草,春意盎然。二人脫下大衣大氅,分賓客落座。勤務兵端來茶點,退了出去。
該談談正事了。
來之前江山和杜宗磊等人多次合計過,如果這股土匪歸順,大頭目龔黑柱可以安排當副團長,他手下的主要弟兄可以當營長連長。現在,江山決定改變主意,因為明擺著,以姓龔的這份實力,區區一個副團長絕對難以打動他。
言歸正傳,江山直截了當提出,如果龔黑柱同意接受八路軍改編,並按規定時限率部下山歸列,那麼,可保他擔任八路軍正規部隊的團長,他手下的四大金剛可選一人出任副團長,其餘三人當營長,所屬部眾暫不拆散,當然,十門大炮等重武器須交上級統一調度。
這份期許大概與龔黑柱所預想的較為一致,他感謝八路軍的誠意,尤其感謝江山不畏苦寒親自前來,對江山的提議當場沒有提出異議,答應和四位弟兄商量一下,盡快給江山一個明確的答複。
三兩下就基本談攏,江山頗感滿意。龔黑柱話題一轉,談起一段往事,說一年多前,曾經在山門下偶遇貴軍羅團長和夫人,他十分欽佩羅團長的英勇,不久聽說他戰死,深感難過。真是天妒英才,人生莫測。
“羅夫人心地善良,一件小事就可說明問題。”他道。
“什麼事?龔司令不妨講講。”
龔黑柱十分坦誠地說,他這人不愛錢不戀權,就一個愛好——喜歡美色。山下有一戶人家娶親,聽說新娘子頗有姿色,他便帶人下山,把新娘子擄了來,到達山下時,突然遇到羅團長和羅夫人。羅夫人幾句話一說,便打動了他,他當場放了人家。
“身邊有一個好女人,可以讓男人少犯錯。可惜羅團長英年早逝,沒這個福分了。”他感慨道。
江山一時摸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思忖一陣,道:“八路軍是一心向著老百姓的,無論是誰,遇到你說的那種事情,都不會袖手不管的。”
龔黑柱笑笑,問道:“不知羅夫人再嫁沒有?”
“這個嘛,還沒有。”
“她還在貴軍隊伍裏嗎?”
“她嘛,在。”不知為何,江山說了一句假話。
5
一連收到警備司令部六份通令,餘乃謙一概不予理睬。陽曆年剛過,送達了第七份,卻讓餘乃謙大感意外——這回不是措辭嚴厲的通令,而是一封梁守盤的親筆信,口吻緩和。信中說,既然餘師長不願勞駕出東大營,那麼,他願意隻身前來,會會餘師長。
這封信讓餘乃謙如墜五裏霧中,不知姓梁的是何用意。他一個人來幹什麼?他能幹什麼?無非是勸降吧?
國軍主力尚在遠方,一時到不了龍城。陽曆年前,駐紮在沂州的雜牌軍三十四師三千餘人抵達龍城,舉行了對日軍的受降儀式,正式進駐西大營。這一下,梁守盤有了底氣,原想利用三十四師逼迫餘乃謙繳械,但是三十四師卻按兵不動,且不說三千人打不過餘部八千人,即使打得過,雜牌軍也不會動手,雜牌軍最大的特點就是保存實力,輕易不會打仗。各地懲辦漢奸搞得如火如荼,他治下的龍城卻是不溫不火,隻抓了幾條小魚小蝦,兩條大魚一直藏在東大營。梁守盤坐不住了。
餘乃謙更是坐不住。眼下仍然未有韓素君和張勇任何消息,他每天都派親信到電報局查看是否有重慶來的電報,一無所獲,失望至極。他既擔心兩人途中遇害,財物遭劫;更擔心兩人借機私奔——他已察覺到他們關係曖昧,恐怕早有私情,此番一去,宛若魚兒遊進大海,鳥兒飛入長空,他們帶走了全部的家底,那些財物加上先前存在重慶銀行的那筆巨款,八輩子都花不完。兩個狗男女狠心而去,把個落難的他丟在龍城任人宰割。風聲鶴唳,四麵楚歌,餘乃謙深感這是自己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每天都仿佛生活在地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