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明擺著,一旦國軍主力到達,他的部隊就會嘩變,他必得乖乖就擒,梁守盤決不會輕饒他,不死也得坐穿牢底。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梁守盤提出要來,他不能不讓。怕出意外,他吩咐親信們精心做了布置,東大營加強警戒,如臨大敵一般,門口堆起沙袋,架起機槍,房頂上也放了暗哨。確信隻有一輛小轎車開到大門口,他才下令開門迎客。
梁守盤夾著個公文包,笑眯眯地下車,他身著中山裝,麵色、頭發、皮鞋都是油光瓦亮。他果真是一人來的,連個隨從都沒帶,公文包和上衣口袋都是癟的,不像藏有武器。餘乃謙更加放心,朝衛士使個眼色,意思是可以撤掉會客室的警戒。
這天餘乃謙脫下軍裝,特意換上一身新中山裝迎客,他小跑著迎向梁守盤,遠遠地伸出手來,兩人像久違的老朋友那樣,哈哈笑著,熱情地握手問候。
餘乃謙把梁守盤引進一間會客室,衛士帶上門,出去了。梁守盤一坐下就亮開嗓門說:“餘老弟,本人肩負黨國重托來龍城上任,手下的人所做之事,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得罪!得罪啦!還請海涵。”
餘乃謙滿臉媚笑,說:“梁市長光榮歸來,小弟很高興。畢竟是老上司嘛,會關照小弟的。還請梁市長法外開恩,小弟萬分感謝。”
梁守盤彎起右手食指,輕輕敲打著茶幾,目光炯炯地望著餘乃謙:“法外開恩可以,關照一下也沒問題,但有一個條件……”
“梁市長請講。”
梁守盤的臉子突然板了起來:“立刻交出部隊!”
餘乃謙倒吸一口冷氣。他沒想到梁守盤竟然這麼單刀直入,絲毫不留情麵。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才道:“交出部隊……漢奸的帽子,是不是……別扣了?”
梁守盤咄咄逼人:“你說呢?”
餘乃謙掏出手帕,揩揩額角的冷汗,歎口氣:“梁市長,請聽小弟解釋一下。”
梁守盤蹺起二郎腿,不再看他,聽他說。
他先從剛進城的三十四師講起,說:“這支雜牌軍,抗戰期間,一個日本人不打,而且還和鬼子勾勾搭搭,哪有一點中國軍人的血性?他們基本上也不打八路。我呢?表麵上是偽軍不假,但我這八年,協助日本人可是沒少打八路。打八路,是不是正合委員長心意?民國二十九年,國軍主力在皖南,不也是端掉了新四軍軍部嗎?我的隊伍和那些國軍,除了服裝不同,又有何區別?你看三十四師,還沒我功勞大呢,他們倒成了英雄,我卻要來背這個漢奸的黑鍋……”
他又說:“好吧,就算我是個漢奸,可是本人認為,漢奸跟漢奸也有區別。那些幫日本人做事,禍害老百姓的漢奸,才是真的漢奸,壞的漢奸;我表麵上幫日本人做事不假,可我主要是為了打八路,我沒有禍害老百姓,我的部隊紀律很好。另外,去年初夏,我還給中國軍隊提供情報,在大陽山北側的蘭山崮,一下子吃掉了鬼子一個聯隊,這也算抗日吧?說是抗日英雄,也不為過吧?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如果非要扣一頂漢奸帽子的話,那也算個假漢奸、好漢奸……”
他接著說:“說到底,本人認為,我這屬於黑皮紅心,身在日營,心在黨國,臥薪嚐膽,忍辱負重,本來就有一顆中國心……”
他住了嘴。
梁守盤輕輕一敲茶幾:“說啊!”
“沒了。”
“沒了?”
“嘿嘿,沒了。”
梁守盤看著他,愣著,愣著,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聲震屋梁,笑出了眼淚。
“梁市長,你笑啥?”他小心地賠著笑。
梁守盤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夠了,笑岔了氣,喀喀喀一陣咳嗽,抹抹眼淚,道:“餘師長,今天梁某真大開眼界啦!哈哈哈,漢奸也分好壞,屎也分香臭?哈哈哈……”
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
餘乃謙賠著傻笑。
梁守盤終於收住笑,臉又板起來:“餘師長,今天梁某就等你一句話——交不交?”
“交又怎樣?不交又怎樣?”
“交——算是立功,我這個新來的市長兼警備司令也有麵子,你罪減一等!不交——哼哼!國軍主力就要到啦!後果,你知道的……”
餘乃謙頭上又冒出冷汗,他顧不上擦,盯著對方,道:“梁市長,怎麼個罪減一等?不法辦了?”
“一天牢不坐,怕是無法向社會公眾交代。不過,可以酌情從寬,盡量從寬。”
餘乃謙不易察覺地搖搖頭。
梁守盤伸出三個手指頭:“看在老交情的分上,今天你可以不答複。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過時不候。到那時,可別怪我翻臉無情啊。”
梁守盤站起來想走,餘乃謙急忙攔住他,指一指立於牆根的一隻小皮箱,說:“梁市長,小弟一點心意,一會兒讓人放你車裏……”
皮箱裏裝有二十根金條,是夫人走前留下讓他“救急”用的。
梁守盤一聽,臉色又變了,嚴肅地說:“少來這一套!”
“可是,小弟聽說各地的接收大員,都在拚命撈,什麼票子、車子、房子、女子……搞‘五子登科’那一套,這不過是小弟的一點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梁守盤坐下,腦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少頃,他睜開眼睛,重重地歎口氣,道:“很多接收大員,確實太不像話!可是,梁某不是那種人,梁某一心為國,不徇私情。”
餘乃謙看出他不會收,由衷感慨道:“像梁市長這樣的好官,黨國真是太缺少了。如果這次小弟不死,還有機會為黨國做事,一定約束好家人,堅決不取不義之財。”
也許這句話稍稍打動了梁守盤,他點點頭,道:“餘老弟,你看,全國各地都在大抓漢奸,龍城漢奸指標要完成,一個大的不抓,成何體統?”
“是,是,小弟理解梁市長的苦衷。”
“那個馬國良,他也躲在你這裏吧?”
餘乃謙心頭一震,他都快把馬國良給忘了,立刻道:“在,在。”
“你這叫窩藏包庇漢奸,罪上加罪啊。”
餘乃謙搖搖頭,道:“要說起來,他對小弟也算有恩。唉,有些話真是難以張口……他本來要跑的,是小弟把他……扣下了。梁市長,他應算是龍城頭號漢奸吧?”
梁守盤點點頭。
此刻,餘乃謙原本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往下落了落。
6
當天晚上,一輛小轎車停在馬國良住所門口。馬國良化過裝,提著一隻小皮箱出門。餘乃謙親自過來給他送行,把一張火車票遞給他,打趣道:“老兄,這下連我都認不出你了。放心走吧。”
此前,馬國良的家眷已經分批離開龍城,去了東北,馬國良也鬧著要走,餘乃謙一直以他目標太大無法出城為由,沒放他走。今兒個突然提出送他走,他連連感謝。
車裏麵有兩個戴禮帽的衛士,要護送他去車站。馬國良和餘乃謙擁抱一下,急急鑽進車裏。餘乃謙衝他揮手道別:“老兄,一路走好。”
小車開走了。
車子沒有去車站,而是開進了警備司令部的院子。等馬國良反應過來時,兩支槍頂住了他的腦袋。他傻眼了,憋半天,一聲怒吼:“餘乃謙——你出賣朋友,你他媽是個孬種!”
馬國良很快以“通謀敵國罪”被特別法庭判處無期徒刑。
交出馬國良,僅為餘乃謙贏得了幾天的喘息之機。
一周之後,梁守盤捎話過來,提出隻要餘乃謙痛痛快快交出隊伍,那麼,政府可以不治他的罪,允許他跑路,保證他平安離開龍城。
餘乃謙不相信對方有如此善心,姓梁的必欲置他於死地而後快——一旦交了兵權,他還是他嗎?他之所以到現在還完好無損,不正是因為手頭尚有八千人嗎?有槍就是草頭王,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他不會輕易上對方的當。
他把冷長水叫來,想聽聽他的意見。
冷長水身為副師長,也在漢奸黑名冊上,從內心裏他不希望餘乃謙跑路——餘在,他還可以大樹底下好乘涼,有人撐著,餘一走,兵權一交,他的副師長自然也保不住,他就是魚肉,隻能任人宰割,馬國良已經在前麵做出了榜樣。
他建議,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交隊伍,不交,手中握有籌碼,還可決死一拚。餘乃謙略感寬慰,說:“兄弟和我想到一塊了,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願我們風雨同舟,共渡難關,死扛到底,絕地求生。相信熬過去,便是一馬平川。”
冷長水的日子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幾個月來,他異常焦慮,期盼早日投入黨國的懷抱,但苦於接觸不上梁守盤。這天晚上,進門後,突然發現門下有一張紙條,他抑製住怦怦狂跳的心,哆嗦著手展開紙條,隻見上麵寫道:“冷副師長,如有興趣,明天下午三點,東大營門外的鴻發旅館105房間麵晤。”
沒有署名。他首先想到,這封信與梁有關。如果是餘主使,假冒梁的名義約見,為引他上當,一定會署上名,以便試探他。現在餘焦頭爛額,方寸已亂,無暇旁顧,一般不會再在內部製造裂隙。
即使有詐,再三思考後,他還是決定冒險一見。
如果真是梁約見,一定圖謀策反他,裏應外合搞掉餘,抓住隊伍,自會許諾他新的官銜,他便一舉洗白,正式成為黨國一員。而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火中取栗的事情,在他已不新鮮。
他興奮得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下午,餘乃謙召集四位親信團長開小會,他算不得親信,正好有空閑,大搖大擺轉悠到門口,他身為副師長,衛兵不敢攔阻。出了門,抬腿就進了鴻發旅館。
果然是一張熟悉的麵孔候在105房間——這是冷長水第一次見梁守盤,以前隻在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二人顧不上寒暄,甚至來不及坐下,二人隔著一張桌子站在那裏,梁守盤就把話全挑明了——
“冷副師長,請你來見,隻有一件事情:中國大地上絕不允許一支漢奸部隊長期存在,你與餘乃謙不同,你是八路那邊過來的人,曾借日本人之手打掉過八路的一個團部,對黨國也算有功。我們聯手做掉餘乃謙,部隊騰籠換鳥,改編收歸警備司令部,我本人兼師長,保薦你繼續做副師長。現在就等你一句話。”
盡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冷長水還是興奮不已,眼皮直跳,道:“謝謝梁長官信任,這正是在下想做的。隻是四個帶兵的團長全是餘的親信,要想下手,須找個好時機。”
“我想好了,最好的時機是國軍主力一到。”
“另外,不能一竹篙打落一船人,還須請梁長官寫個手諭,赦免餘的所有親信,隻對餘一人下手,這樣他們才甘願為我們所用。”
“這個沒問題。”
隻待了兩三分鍾,冷長水就告辭出來。頂著寒風往回走時,才感覺到後背都濕透了。想到來龍城後,餘師長待己不薄,這麼背後下刀子,似有不忍;又想到世界本凶險,你不下手,別人會下手,他也便顧不上什麼情義了。
7
從天柱峰下來後,江山感染風寒,頭疼發燒咳嗽,楊淑芳帶著野戰醫院的醫生來司令部給他把脈看病,還親自煎藥,喂他喝下。杜宗磊等首長都帶著老婆孩子過來看望。杜政委的兩個兒子杜鋼杜鐵滿屋亂竄,調皮搗蛋得很,碰翻了茶碗,踢倒了夜壺。蔡小梅上去一人一巴掌,眾人哈哈大笑。
楊淑芳羨慕得不得了。蔡小梅體恤老班長楊淑芳的心情,湊到江山跟前說:“司令員,革命和結婚成家不矛盾,快點解決個人問題吧,早生兒子,讓他長大了扛槍,革命事業不就有接班人了嗎?”眾人紛紛附和。江山咳嗽兩聲說:“再打一個大勝仗,就考慮。”
楊淑芳心中一熱,低下頭去。
蔡小梅說:“國共剛剛簽了停戰協定,哪還有仗可打呀?”
“協定就是一張紙,說撕碎,是很容易的事。老蔣堅持在停戰協定中將東北除外,我看他是想先在東北開打,再將戰火引到關內。”江山指一下蔡小梅微微隆起的肚子說,“我看不等你把這孩子生出來,我們就得打仗。”
眾人都笑了。杜宗磊說:“國軍主力正從大西南源源不斷往北方開拔,他們可不是來欣賞風景的。”
蔡小梅說:“那就趁現在有空,把事辦了唄。”邊說邊瞄一眼楊淑芳。
司令部的人早看出楊淑芳對江司令有意,而江司令卻長期按兵不動,便以為江司令無意於她。杜宗磊朝妻子使個眼色,眾人又換個話題說笑幾句,都出去了。
江山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嘴巴嘰裏咕嚕念叨一個人的名字,楊淑芳仔細辨別,弄清楚了——他念叨的是李蘭貞。
“難道你心裏還放不下她嗎?她真值得你這麼惦記嗎?她一個寡婦,除了有個好臉蛋,啥也不會做,啥也不想做,她還有什麼?……”楊淑芳心裏委屈得不行,眼淚忍不住撲簌簌掉落下來……
江山醒過來後,眼望頂篷,目光迷離,仿佛入了定一般。護士小蘇進來,喂他喝水。他隻喝了一口,搖搖頭,示意小蘇出去。
他又念叨起來:“李蘭貞……李蘭貞……”
楊淑芳歎口氣,背過身去,賭氣不理他。
“不知她怎麼樣了……她身體複原了嗎?……她不會忘記老部隊吧?……小楊,你咋不說話?”
楊淑芳轉過半個身子,眼圈發紅,一來為他的身體擔憂,二來心裏麵責怪他至今念念不忘李蘭貞。她歎口氣,道:“我說什麼?”
“李蘭貞……我不該放她回去……”
國共《雙十協定》簽署之後,“和平建國”的說法日盛,為了減輕部隊和根據地民眾的負擔,有的部隊開始精兵減員,處理了一批老弱病殘的士兵。李蘭貞就是在這股風潮下離隊回家的。
“你後悔了?”她幽幽地說。
“是有點後悔……革命還需要她……”
“是有人還需要她吧?”她話中帶刺。
他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又睡著了。楊淑芳輕輕帶上門,心情沉重地朝住地走去。
三天後的中午,老常把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帶到李蘭貞麵前,那人摘下捂在臉上的棉圍脖,露出一張熟悉的黃臉膛。李蘭貞笑了,驚叫道:“楊天龍!你怎麼來了?”
楊天龍難得地咧嘴一笑,並不回答她,而是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交給她。她撕開信封,打開,是一封江山的親筆信,內容很簡單,隻有一句話——
“李蘭貞同誌:希望你見字立刻歸隊。江。”
她拿著信,感到很突然。離開部隊時,她做了再也不回去的打算,領了六塊銀圓做複員費,和熟悉的人也都告了別。怎麼突然又叫她回去?發生了什麼事?
她問楊天龍。楊天龍搖頭不語。
楊天龍臨走時告訴她,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趕到龍城南門外的陳家當鋪,那兒會有人等她,並護送她回羅莊。
交代完畢,楊天龍就離開了,連一口熱水都沒喝。
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考慮,是不是回去?如果回去,奶奶怎麼辦?她親口答應父親,要照顧好奶奶的……
夜裏上了床,她打定主意:不回去了。
那裏已沒有她更多的牽掛——汪默涵至今在延安未歸,自他走後,她沒得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他連一封信都不給她寫,仿佛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了;羅金堂屍骨已寒,她慢慢在淡忘他——還有什麼值得她惦記?似乎沒有了。
然而她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奶奶也沒睡著。老太太已經知道山裏來人給她送信的事,晚飯都沒怎麼吃。老太太也是心裏有事擱不下。
雞叫頭遍時,老太太索性披衣坐了起來,不睡了。李蘭貞擰亮台燈,電壓不穩,燈泡一陣白一陣紅,她爬到奶奶那一頭,摟住奶奶的腰,大聲說:“你放心,我不走,在家照顧你。”
過了許久,老太太重重地歎口氣,說:“我琢磨著,雞蛋不能都放到一個籃子裏……”
“奶奶,你說夢話?剛才做夢了?”
老太太不理她,繼續道:“要是籃子倒了,雞蛋不都打破了嗎?”
“奶奶,什麼亂七八糟的。”
“丫頭啊,你爸媽真要出事,你咋辦?”
“還能咋辦?我們兩個過吧。”
“老太婆老了,死活都一樣。你還早著呢,不能等死,得好好活。”
“奶奶,大半夜的,你瞎琢磨啥呀,再睡會兒吧。”
“貞貞,老太婆想好了,你不能留,趕緊走。有老常照顧,你不用擔心我……”
原來奶奶在為自己的安危擔心,她心裏酸酸的,用力摟緊奶奶的腰,臉貼住奶奶溫熱的肚皮,就像嬰兒靠在母親的懷中。
天一亮,奶奶就攆她走。她告訴奶奶,時候還早。上午,她燒好水,照顧奶奶洗了個澡,給奶奶梳頭,把奶奶的衣服能洗的都洗了,又為奶奶更換了床單被罩。她幹活特別利索,奶奶都感到奇怪:“貞貞,你出去八年,學了本事啦。”
她笑了:“這算啥呀,一點家務。奶奶,我都會打槍了!”
奶奶眯著眼,朝她豎起大拇指。
該離開了。奶奶眼睛看不見,伸出手來,撫摸她的臉蛋,撫摸她的頭發。她一動不動,任奶奶摸個夠。奶奶又從衣兜裏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金燦燦的長命鎖。她尚未出生,奶奶就托人打製了兩把長命鎖,一把是哥哥的,一把是她的。那年她剛到大槐樹不久,為了配合江山搞武器,摘下它讓楊天龍拿來找父親交涉,這把長命鎖就留在了家裏。鬼子來的那一年,她離家去羅莊找汪默涵,走前老太太忘記給她戴上。為這事,老太太念叨了好多次……
現在,奶奶又把長命鎖仔仔細細給她掛在脖子上,閉上雙目,嘴巴嚅動,似在默默向上天禱告,保佑孫女此去平安。
她想,自己這一走,說不定這輩子再也見不上奶奶了,淚水禁不住無聲地流下來。奶奶催她快走,說:“你走了,奶奶才放心。你待一天,奶奶擔心一天。”
她最後擁抱一下奶奶,提上小箱子,快步離開了家。
8
李蘭貞回到羅莊,先把那六塊銀圓的複員費上交給了財務。
這一天,龔黑柱派出的使者也到了。
使者是天柱峰二當家、黑大漢吳有忠。江山抱病和杜宗磊一起接見了他。
吳有忠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新移防龍城的三十四師師長曲向天,原是龔黑柱當新兵時的連長,曲師長憑借這層關係,寫信給龔,想收編九路軍,提出的條件和八路軍提出的幾乎一樣——所部改編為該師一個整團,龔任團長,其餘主要弟兄也都各有安排。
“曲師長已派人給大當家的送來了委任狀。”吳有忠說。
江山和杜宗磊互相遞個眼色。這一來節外生枝,事態變複雜了。龔部是塊肥肉,江山盯上,別人自然也會盯上。現在國共雙方停戰,卻正是招兵買馬的大好時機。
“龔司令什麼態度?”江山問。
吳有忠道:“大當家的讓弟兄們拿意見。弟兄們都感到在山上住夠了,住煩了,都想進城享享福,開開眼界,所以嘛,自然願投三十四師……”
江山和杜宗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杜宗磊悶頭抽煙,突然舉起煙鬥往桌角一磕,不滿地說:“二當家的大老遠跑來,就為告訴我們這個嗎?”
“老杜,你別急嘛。”江山轉向吳有忠,“二當家的,我想知道,龔司令到底什麼態度?”
“我們大當家的倒是願意參加八路軍。”吳有忠邊說邊搖一下頭,歎口氣,似是有些不滿。
江山心裏略覺踏實了一些,杜宗磊卻是吃驚不小,擔心土匪內部因此生亂,失去控製,收編之事落空,便道:“弟兄們,都聽他的嗎?”
“他是老大,他一言九鼎,哪個敢不聽!”吳有忠垂下了頭。
杜宗磊點點頭。江山拿起一支煙卷,放到鼻子底下聞著。自從有了繳獲的卷煙,他不再吸“老炮筒”。由於感冒未好,咳得厲害,他聽從楊淑芳的勸導,減少了吸煙,煙癮上來的時候,就舉一支到鼻子底下聞聞。放下煙卷,他道:“二當家的,對我們還有啥要求,都說出來吧。”
吳有忠就把龔黑柱的意思講了——
原來龔黑柱自打一年多前路遇李蘭貞,心裏一直放不下她,上次聽江山說她守寡已逾一年,便動了心思。此番派吳有忠來,除了正式答複同意雙方上次所談的條件外,另附加了一個條件:願與李蘭貞結為秦晉之好。並且說,他從軍前在老家娶過一房媳婦,沒有子嗣,與妻子失去聯係多年,至今單身一人;這些年因無人約束,他確實行為不端,名聲不佳,但他願意以此為良機,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以後堅決執行八路軍的紀律……
“我們大當家的說,娶了李同誌,就當八路軍給他派了一個政委吧。如蒙各位首長撮合成這樁終身大事,他願意約束好部下,保證婚後兩月之內,全員搬下山,接受八路軍改編。”
杜宗磊邊聽邊皺起眉頭。
江山終於忍不住,點上一支煙,用力吸了兩口,大聲咳嗽一陣,又把煙掐滅。其實他早看出那姓龔的對李蘭貞有意——上次在天柱峰,對方主動說起她,扯起來沒個完,他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出,所以提前把李蘭貞叫了回來。
他不希望有這一出,但又必須得麵對。天柱峰他惦記了那麼多年,眼看到手,他不想功敗垂成。
送走吳有忠後,他與杜政委簡單議了一下。杜政委提出,婚姻自主,不能強迫李蘭貞同誌,是不是非要結他媽的秦晉之好,一切由她本人說了算。江山完全同意杜政委的意見。
安排李蘭貞休息了兩天,原本想和杜政委一塊找她談,怕她難為情,江山抱著病體,單獨去了她的住處,一五一十把情況講了。又拿出龔黑柱寫給她的一封親筆信,請她當場拆閱。
龔在信中說,眼下國共雙方都想收編他,他本想待價而沽,不急於下山,以便換取更大利益,卻由於對她愛慕不已,每日思念,難以自拔,決意排除障礙,站到她所在的革命隊伍裏來,成為八路軍光榮的一員。以後必當克服舊毛病,浪子回頭,立誌做一個江司令、羅團長那樣的正派軍人,二人攜手,共創幸福生活……
大土匪這封信寫得蠻有水平,情理俱在,一看就不是粗人。
看罷信,李蘭貞良久不語。江山讓她好好考慮一下,組織上決不幹預,一切請她自個兒拿主意。
她腦子很亂,把自己關在屋裏,三天沒有出門。眼前一會兒是前夫羅金堂的黑臉膛光腦殼,一會兒是龔黑柱灑脫的身影,萬萬想不到一年多前的那次路遇會成為自己生命中的又一個轉折。
她想起老羅活著的時候,曾經設想過,用一個大美人把那好色的土匪頭子引下山來,然後幹掉他,並且開玩笑說,派她去執行這個任務。天柱峰是江司令的一塊心病,更是老羅的一塊心病,老羅非常想拿下它,既報答江司令的恩義,又能壯大己方的力量。老羅不在了,她是不是要為他做點事,盡點力,還個願?
隻見過一麵,而且過去那麼久了,那人還對她念念不忘,可見她在他心中,是生了根的。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如果他真的如信上所講,自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等於她救了一個人。奶奶引佛家的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麼她把一個浪子變成好人,她便算是有了佛心吧?
三天之後,她洗漱一新,換上一套新軍裝,出了小屋,迎著冬日的陽光,款款來到江司令的住處,推開屋門,對他說:“我想好了,一切聽組織的。”
江山灰暗的臉膛馬上變得紅潤起來,病似乎一下子全好了,他站起來,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她柔軟的小手,眼圈突然紅了,說:“蘭貞同誌,我對不住你,對不住老羅……”
她抽出手,微笑著說:“老羅不要命打仗,是為了隊伍;你把我叫回來,也是為了隊伍;我同意這麼做,還是為了隊伍。我們都想到一塊了,江司令,沒啥對不住的。”
江山拉她坐下,給她倒上一杯熱茶,道:“蘭貞,你還不是黨員吧?”
她點點頭:“因為我做得不夠好。”
江山眼圈又紅了,背過身子,飛快地抬一下手,似乎抹去了眼角的一顆淚,轉過臉來,道:“千萬別說你不好。在你麵前,我們都自慚形穢。”
她道:“江司令,我們是一家人,怎麼客氣起來啦?”
江山嗬嗬地笑起來,點上一支煙,美美地吸一口,告訴她道:“聽說龔黑柱求婚,有的同誌開玩笑說,我如果同意,就像當年範蠡送西施給吳王夫差一個樣。那意思你就是西施呀!還有人說,沒有西施舍身,哪有勾踐複國呀……”
江山的眼淚,竟然又下來了。
9
他們提前三天從羅莊出發,臘月二十八上午十點以前,準時到達天柱峰上。這天辦喜事是龔黑柱定下的,據說是找了一位道行高深的老道給掐算出的良辰吉日。
江山原本想安排劉子厚代表“娘家人”去送親,劉子厚堅決不幹,說不想看到羅金堂兄弟的女人成為別人的老婆。最後派出楊淑芳、政治部群工部的部長、楊天龍三人,帶一個班的警衛護送上山。
沿途工事、大樹上,到處貼有大紅喜字。上到峰頂,隻見彩旗飄飄,鑼鼓鈸鑔齊鳴。天柱峰上娶親,似乎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龔黑柱原本想大辦一場,李蘭貞事先提出一個條件:要像八路軍幹部那樣,辦新式婚禮,不能擺出娶壓寨夫人那樣的封建陣勢,要注意影響。雙方協商之後,婚事從簡,婚宴隻備簡單儉樸的酒飯,不搞鋪張。
山上難得辦一回喜事,加上臨近年根,場麵還是搞大了,尤其是新人落轎之後,鳴大炮十二響,令楊淑芳和李蘭貞都大皺眉頭。
這天新娘穿著八路軍軍裝,沒有披紅戴綠,胸前隻插了一朵小紅花;新郎還沒有正式參加八路軍,不宜著八路軍軍裝,又不便穿舊式軍裝,他穿了一套新做的藍色中山裝。新娘在楊淑芳陪同下進入大廳,數百雙眼睛一齊望過來。光彩照人的新娘子一下子令喧嘩的大廳變得鴉雀無聲。
李蘭貞這一年尚不滿二十八歲,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紀,風華卓絕,氣質高雅,像開得正豔的花,像釀得最甜的蜜,像最成熟的果實,像八月十五最圓滿的月。她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柔美中迸發出一股英武之氣,令這些在山上盤踞了八年之久的土匪們如見神女下凡,發出陣陣不絕於耳的讚歎之聲……
也有人小聲嘮叨:“即使寡婦戴新花,也是被人用過的啊。”
龔黑柱出場時,更令楊淑芳一愣——江山曾經說過,那個大土匪很英俊。打死她也不相信。現在隻掃了一眼,不由得暗暗驚歎,土匪窩子裏竟然藏有這等戲台上才可見到的白麵書生。在她印象中,軍分區營以上幹部裏麵沒有這樣俊朗儒雅的男人,大學堂裏出來的汪默涵都比不上他。他和李蘭貞,倒真是一對璧人。又一想,李蘭貞也不算虧,又找了一個團長,又一次成為團長夫人。想到自己快三十歲了,成老姑娘了,花兒要謝了,至今獨守空房,不覺黯然神傷……
婚禮上沒有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互拜,也沒有紅蓋頭可揭,新郎官表演槍法,把婚典推向高潮。一片喧嘩聲中,幾個衛兵抬過一張桌子,在上麵並排插上十二支蠟燭,點著,人們都自覺地閃開一條夾道,隻見新郎走到離桌子二十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凝神看一下方位,然後從口袋裏抽出一條白白的薄紗巾,展開,抖兩下,蒙住眼睛。有人遠遠地甩過來兩支駁殼槍,他看都不看,伸手接過。前方,蠟燭的火苗模模糊糊,僅有一點點亮光閃爍不定。大廳裏頓時靜下來,人們都瞪大眼睛。隻見他左手揚起,連發六槍,六支蠟燭同時熄滅;右手揚起,又擊六發,剩餘六支蠟燭熄滅。整個過程迅捷無比,毫不拖泥帶水,令人歎為觀止。
槍聲散去,那十二隻蠟燭依然立在那兒,冒著絲絲餘煙……
他摘下麵罩。大廳裏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
有人大呼:“不過癮!不過癮!”
又有人高呼:“大當家的!在新娘子身上來兩下……”
眾人齊聲喊:“大當家的!搞幾下新娘子!搞幾下新娘子……”
李蘭貞心裏木木的。楊淑芳卻是臉上一紅,以為這些土匪要搞什麼流氓行徑,氣憤得往前一站,想發聲製止。這時隻見龔黑柱揚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靜,然後他緩緩走到李蘭貞身邊,小聲道:“我的新娘子,下麵我要表演,你不要怕。”
李蘭貞不置可否,一動不動。
楊淑芳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想上前責問。楊天龍伸手扯一下她,示意她不要動。
龔黑柱抬雙手把李蘭貞的棉帽頂端壓平,又托起她兩條臂膀,使她兩臂擺平,掌心朝上。這時過來一個衛兵,端著托盤,上麵放著七隻盛了大半盅酒的青瓷酒盅,他親自動手,把一隻酒盅穩放在她頭頂,另外六隻分別安放在她肩部、臂彎和掌心上。
然後,他伏在她耳邊小聲道:“站好,千萬別動。相信我。”
說罷,他接過雙槍,背對著她,邁著四方步,朝前走去……
大廳裏,死一般安靜下來。
楊淑芳的心髒怦怦直跳。她想製止,但是已然來不及了。
李蘭貞見過他打飛鳥,因此並不怎麼害怕。然而打頭上身上的酒盅,和打鳥不同,打鳥是放鬆狀態下的擊發,此刻她如果一緊張,身子一搖晃,不但打不準,危險性也大。她橫下一條心,心想被他打死,也就算了。
她屏住了呼吸。
眾人也是連氣都不敢出。
龔黑柱沒事一樣,晃悠悠往前走了大約十幾步,突然一轉身子,掄起雙槍,交替擊發,砰砰砰七響過後,李蘭貞頭頂和雙臂上的七隻酒盅全不見了,碎片過了好一會兒才飄落於地,酒香霎時彌漫開來,沁人肺腑……
眾人喝彩,歡聲如雷,似乎要把大廳的蓋子揭掉。就連楊淑芳和群工部長都忍不住鼓起掌來……
李蘭貞呼出一口長氣。有一些酒灑在了她身上,有人喊:“給新娘子換換衣服。”吳有忠大聲道:“換什麼衣服呀!這是喜酒。喜慶,對不對?”
眾人又都大笑起來。
簡單用過午飯,楊淑芳等人返回羅莊。臨行前,楊淑芳突然很有些舍不得李蘭貞,感覺像是把她丟到了狼窩裏,猛地上前一把抱住她,流下了眼淚,囑咐道:“一定注意安全,實在待不慣就捎信回去,讓江司令派人來接。”李蘭貞反過來安慰她,說:“淑芳姐,別為我擔心,再過兩月就下山,沒事的。”
終於熬到了天黑,她喝了一碗粥,再無食欲。入夜後,山上異常安靜,除了風聲,再無其他雜音。在山上住宿,十分安全,絲毫不用提防敵人來偷襲,可以放心睡大覺,所以山上的人個個膘肥體壯,滿麵油光。
龔的臥房在寺院最裏頭的一個角落,先前一直是寺院住持的住所,兩間正房,兩間偏房,因為他大婚,新做了布置,各處掛上了紅燈籠,貼上了紅喜字,粉刷一新。雖然在高山頂上,這處住所一點都不寒酸,自參加革命之後,李蘭貞還沒住過這麼高級的房舍。
有溫泉水從泉源處接過來,流到偏房的一個石頭鑿出的池子裏。房內熱氣蒸騰,溫暖如春,李蘭貞洗澡更衣,進到臥室。龔黑柱從外麵轉一圈回來,也去洗了澡,更了衣。進入臥室後,看到燈光下的她紅粉撲麵,嬌豔欲滴,馨香四溢,更加光彩灼人。
她欲熄滅馬燈,他不幹,而且把火頭擰到最亮。他雙目炯炯,如兩隻小燈籠,細細端詳著她。盡管已做過一回新娘,但她是羞澀的、膽怯的、慌亂的。他卻並不像她想象中的那種猴急樣子,而是有條不紊、成熟老練地做著一切——先是脫掉自己的衣服,然後不顧她的輕微掙紮,幫她脫掉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把她放平,讓她躺好。她伸手又想熄燈,他無言地製止了她。
接下來的一切,令她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完全迷失了自己。開始之前,他似乎叫了她一聲“貞貞”——多少年了,沒有男人再這樣叫她。她眼圈一紅,差點掉下眼淚來。
接下來,他的舌頭在她臉上身上一寸寸地遊走,感覺他的舌頭就像一團火舌,舌頭到哪兒,火燒到哪兒;他吻遍她全身,火也燒遍她全身,感覺被他烤焦,全身滾燙如烙鐵,嬌喘不休。到後來,他竟然不顧她強烈反對,去舔她的私處。她仿佛被電擊,又氣又羞,扭動著身子去推他,掐他,捶他,搗他,他反而更興奮,像個吃奶的小豬崽那樣,哼哼唧唧沒個完……
她從不曾有過這種無比美妙而又羞恥難言的經曆,這時刻把什麼汪默涵、什麼羅金堂,都忘到了腦後。他在她身上撒歡馳騁。她揮動小拳頭用力捶打他的後背,迷迷糊糊地想,傳說中的采花大盜,也不過如此吧……
這一夜他們重複了三四次,直到東方放亮,馬燈裏的油耗盡熄滅,二人才死去一般,沉沉睡去。
10
韓素君來到白象街的重慶電報局,給餘乃謙發了一封電報。電文很簡單,隻有三個字:耐心等。
張勇交代過她,盡量少發電報,非發不可,應盡量簡潔含糊,防止落到別人手裏,壞了大事。
他們來重慶兩個多月了,她一共給丈夫發過四封電報,除第一封報平安外,其他三封電文都是一樣的內容,無非要丈夫耐心等待。
韓素君並不知道,餘乃謙更沒有想到,這些電報全都落到了梁守盤手中。梁守盤一到龍城上任,就悄悄派人控製了電報局,所有打給漢奸嫌疑人的電報,一律查扣上交。
韓素君和張勇這一次的重慶之行頗不順利,在途中折騰了半個多月,曆盡艱險才輾轉來到陪都重慶。她原打算求老父親發揮點餘熱,在上層找找人,幫丈夫疏通關節,她負責提供“炮彈”,隻要把東西送上門,就成功了一大半。但是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比年輕時還強,堅決不給人打招呼,怕丟人。說到女婿的醜惡行徑,老頭子氣得山羊胡子直抖,連連拍打著沙發扶手說:“他活該!你們都活該!哪條路不能走?非要當漢奸。現在全國痛打漢奸,正在風頭上,我不說還好,一張口,全重慶都知道我有個漢奸女婿,讓我老臉往哪兒擱?當初你就不聽話,非要嫁這個沒骨頭的貨,到這一步,純粹自找的!”
老頭子是真生氣。餘乃謙得不到夫人的消息,給老嶽父拍來電報,詢問韓素君的情況,老頭子一把撕碎電報,丟到痰盂裏,對下人說:“不理他,就當他死了。”
父親這邊的路子算是堵死了。更可氣的是,她在家住,老頭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仿佛她這個當女兒的一回來,給全家帶來黴氣。
她一生氣,搬進了旅館。
住旅館,張勇當然高興。
先前在龍城,他們要想到一起,得偷偷摸摸的。
最早張勇懼於餘乃謙的威勢,加上他是自己恩公,在韓素君麵前規規矩矩,一句輕佻的話都不敢冒,一點非分的念頭都不敢有。到後來二人越靠越近——當然都是韓素君主動,他恭敬不如從命,終於有一天,借著酒膽,他們爬到了一張床上。
韓素君並非水性楊花,更非蕩婦,隻因為丈夫隻有官欲,缺少性欲,多年來夫妻生活乏善可陳,偶爾行一回,也都是應付一下,草草了事。韓素君中年以後,龍城地方雖是日本占領區,但多年不打仗,生活安逸,加上她發財有路,日日進金,身體心情都是最佳,所以萌生一絲淫心,也是人之常情。張勇時常在她身邊晃來晃去,一旦把持不住,拖上床的,不是他又是誰?
當然這一切都發生在張勇老婆去世以後。他老婆活著時,他們頂多隻是眉目傳情,並無實質內容。轉眼他老婆死了五年,他並沒有再娶,二人年齡雖然相差五六歲,但他們在一起時,感覺挺好,接近五十歲的韓素君由於愛的滋潤,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看上去像四十歲。
搬到旅館後,韓素君大哭了一場,哭老父親狠心,哭自己無助,哭丈夫獨自待在龍城受煎熬無人照顧,最後哭自己命苦,趕上這麼個糟爛年歲,黨不是黨,國不是國,爹不是爹,家不是家,簡直讓人沒法活啦。
哭夠了,她和張勇蒙頭睡了三天,然後打起精神辦正事。現在她不缺錢物,關鍵是把東西送給管用的人。重慶那麼大,黨國的各個大機構林立,哪個衙門進得去?現在她才感到,當年立文放棄財政部的職位是多麼愚蠢,如果他不離開,至少也是個處長了吧?混好了副廳長、廳長都有可能。朝中有人好辦事,如果他在,送錢送物的事,不至於這麼難吧?
韓素君常年收錢替人消災,終於體會到求人不易,送錢是個苦差事——不是心疼錢,而是求告無門。她和張勇梳理了一下,把能夠接觸上而又握有實權的人物列了份名單。這些人大多是父親的故交,盡管父親像躲狗屎一樣躲這事,她也顧不得了。
頭一個禮拜,她和張勇打著父親的旗號,見到了三個名單上的人,送上禮物,提出要求,留下所住旅館的電話號碼,並且再三央告不要讓父親知道。這三人收下禮物,都說試試看。過去十多天,一個回話的沒有。
又找了兩個,結果還是一樣。
韓素君氣得要罵娘。自己從來都是收了錢辦事,從不耍賴,偶爾辦不成,就把錢退給人家。和他們相比,她真算是好人了。黨國的風氣,都讓這些隻收錢不辦事的官員給搞壞了,還是熟人呢,就這麼狠心,這和明火執仗的強盜,又有何不同?
眼看手頭和存入銀行裏的錢物下去了小一半,韓素君害怕了。這樣下去,攢了八年的錢花光不說,救不了丈夫,回去怎麼交代?
春節韓素君都沒回家,在旅館躺了一天,心裏不知道有多淒苦,一整天隻吃了一頓飯,張勇下樓買來兩碗餛飩。她實在不願麵見自己的老古董父親,如果他肯出麵辦,效果肯定不一樣。你把事辦了,留些錢送給你養老,多麼好!可你偏偏瞎正經,不上道。
韓素君想,隻要老餘這回不死,能夠熬過去,以後花再大的代價,也要讓他當個大官,求人不如求己,這世道,太讓人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