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最無助的時候,張勇半開玩笑說:“君姐,不行咱倆私奔,不回去了。管他老餘怎麼著,反正咱也盡力了。”

她也不是沒想過,但她不敢動這個心。老餘這輩子辛辛苦苦,一心往上爬,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還不是為了爭口氣;而且他從不拈花惹草,見了漂亮女人眼皮都不翻,現在當官的,有幾個做到他這樣?

聽張勇說這話,她生氣地給了他一巴掌,道:“好個沒良心的,沒老餘,哪有你今天?說不定早餓死了!睡了他老婆,還想貪他錢,老餘真要死了,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張勇攬過她親一口,道:“我不過是說著玩兒,君姐哪能當真。”

韓素君突然想起抗戰前一年老餘遭梁守盤陷害,給投入監牢,她跑到南京想找人擺平。開始也是求告無門,帶去的錢都打了水漂,後來還是老父親出麵,找到了孔祥熙身邊的近人求情,終於讓她見上了孔部長,這才保下老餘。

她來了精神,便想如法炮製。年後一上班,拉著張勇去財政部找那個曾經的恩人,去了一打聽才知道,那人前幾年跑到上海,投奔汪偽政權去了,現如今也成了漢奸,生死未卜。

這條路又斷了,急得她差點當場哭鼻子。

張勇比她冷靜,說:“我們不能光盯大官,有時現官不如現管,得換個思路。”

“你倒是拿主意呀!你的能耐呢?別光上了床逞能,下了床裝。”

張勇給她一激,還真蒙出了一個主意——到軍統那邊找人試試。

一聽說軍統,韓素君眼前一亮,當即抓住他胳膊說:“你能攀上戴局長才好,天底下沒有他辦不成的事。下輩子我當牛做馬侍奉你,好不好?”

收拾打扮一下,二人乘車來到磁器口軍統辦公的地方。以為張勇認識這裏多大的官,一問才知,他隻認識一個管檔案的小科長。韓素君撇撇嘴說:“他要是在閻王爺那裏管檔案就好了,我家老餘真給姓梁的殺了,讓他把檔案給改了,不收老餘,把那姓梁的收了去。”

張勇說:“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再說吧。”

張勇費了好大的勁,才聯係上那個姓薑的科長,他一個人進去了,韓素君在外麵等。過了沒一會兒,他出來了,笑笑說:“晚上到他家裏去。”

薑科長家住兩間破房子,在一個大雜院裏,院子裏到處飄著不佳的氣味。張勇小聲道:“有門兒。”韓素君道:“什麼有門兒?”張勇道:“他窮,需要錢。”

薑科長熱情地把二人讓進門。這人四十多歲,戴眼鏡,圓臉,身穿一套舊中山裝,一看倒像個厚道人。韓素君帶來了一張三萬元的銀行票據,張勇手裏提著的布袋裏還有兩件“國寶”級的玉器,這兩樣東西拿到南京,可以換兩棟別墅。

坐下後,似乎怕客人瞧不起,薑科長解釋道,重慶不比南京,房子緊張,有些部門的廳長也住這樣的破房子。話題從房子說起,張勇邊說邊使眼色,提醒韓素君把禮物呈上。韓素君雖然不舍得,怕再打了水漂,禁不住張勇一個勁地使眼色,心一橫,把東西拿了出來。薑科長一看,眼睛有點發直,說無功不受祿,這麼貴重的禮物,他承受不起。

張勇說:“這點東西算啥?現在派往各地的接收大員,都發了!你們在大後方,沒有機會發財,我們在前方,搞錢的路子多一些。馬上要還都南京了,給你留下點錢,回南京好置辦一處房產,安排好一家人生活。”

這個理由倒也充分,薑科長不再推辭。接著談老餘的事情,薑科長出了個主意,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老餘當成軍統派往敵占區的內線;抗戰期間,軍統往各地派了好多臥底,有些到現在都沒暴露身份。

韓素君一聽,簡直心花怒放,心想上天有眼,終於找對了門,她忙不迭地說:“請薑科長給龍城的梁市長發個電報,就說老餘是軍統的臥底,讓他不要再揪著老餘不放。”

薑科長搖搖頭說:“這事說起來容易做進來難,派出去的外勤,都建有正式檔案,有編號,有戴老板的親筆簽字。沒有這個,我打電報,他反饋過來,戴老板能饒得了我嗎?”

韓素君說:“那,給戴老板送錢,行嗎?”

薑科長說:“戴老板一般不收部下的錢,我是不敢送。你們還有別的途徑上送嗎?”

韓素君一聽,路子要堵死,便又抹開了眼淚。

張勇道:“薑科長,還得請你給指條路子,我們連重慶東南西北都分不清,都要急死了……”

薑科長沉吟片刻,又提出一個方案,說他有個表哥,在國防部工作,是個中將廳長,人很好,看他有沒有辦法。張勇腦子活泛,腦海裏立刻冒出一個念頭,一拍巴掌說:“薑科長,有了!”

薑科長和韓素君都是一愣。張勇道出了他的想法:“文的不行,來武的——現在全國各地,不是都在搞收編嗎?有的地方連日本鬼子都給收編了,收編偽軍更是屢見不鮮。老餘手上現有八千人,收編過來,不是壯大了國軍的力量嗎?薑科長,麻煩你給表哥盡快說說,國防部就管這事嘛。”

韓素君的大眼睛熱辣辣地望著薑科長。薑科長卻有些犯難,猶猶豫豫不接話。韓素君突然意識到什麼,爽快地道:“薑科長,你放心,我把家底全帶來了,不會白麻煩表哥的。”

薑科長這才淡淡一笑說:“我安排個機會,帶你們見一下表哥,聽聽他怎麼說。唉,表哥回南京,也需要置辦房產,總不能住大街上呀……”

送禮最怕送不出去,敲鑼聽聲,說話聽音,韓素君興奮得差點要給薑科長跪下磕頭,說:“無人關照,福也是禍;有人關照,禍也是福。事情成了,薑科長和表哥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薑科長謙遜地擺擺手,又提醒道:“見表哥的時候,你們要死咬住,老餘手上現有一萬人,再多說點也行。唉,不到一萬,人家看不上眼,不會給番號的。”

韓素君和張勇回去後,一商量,決定把剩下的錢物,全部砸到薑科長和他表哥身上。韓素君慷慨而悲壯地說:“就這一錘子買賣了!如果不成,老娘就上吊!”

張勇安慰她道:“你上吊,我跳江。”

韓素君趕緊捂住了他的嘴巴。

11

烏雲散去,太陽露臉,鳥聲呢喃,山風弱了一些,不那麼寒冷了。龔黑柱把李蘭貞帶到山頂北側懸崖邊上一棵高大的皂角樹下,指著上麵說:“貞貞,你看到了啥?”

李蘭貞眯起眼,往上瞅,除了樹枝樹杈,沒有一片樹葉,隻有一個茶杯大小的灰褐色的東西,掛在頂端的一根樹枝上,微微搖晃。她說:“是個馬蜂窩吧?”

龔黑柱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支小巧玲瓏的嶄新的勃朗寧手槍,推彈上膛,遞給她,說:“給我打下來。”

她猶豫一下。他用眼神鼓勵她。她接過手槍,瞄準,擊發。砰的一聲,居然真的打中了,隻見碎屑飛揚,附近樹上的鳥忽地沒了蹤影,那個馬蜂窩飄飄搖搖落到地上,他彎腰撿起來,衝她亮一下大拇指,說:“槍送你了,以後防身用。”

她開心地笑了,笑聲在山穀裏久久回蕩……

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她在山上生活得蠻愉快,與她以前想象的情景大為不同。他帶她在山上轉悠,教她打槍,陪她泡溫泉,講他小時候的事情,逗她開心。

小時候他是個調皮頑童,最喜歡玩彈弓,練出飛石打飛鳥的絕技,從軍後發了槍,頭一回參戰,幾乎彈無虛發,一連撂倒十餘個敵人,震驚全營,深得長官喜愛。為了練好槍法,他學過繡花,培養手指的敏感度,現在新房裏枕巾上的百合,就是他繡出的。鬼子來的那一年,所部潰散,他拉杆子上了天柱峰,憑借無敵槍法,消滅了原先盤踞在山上的土匪劉八郎部,在這裏紮下根來,隊伍愈加壯大,成為各方都不敢小覷的一股勢力。

一開始,她學眾人的樣子,叫他大當家的,或者龔司令。到了床上,有時叫他老龔,或者叫他柱子哥。再過一個月,等他換上八路軍服裝,她就可以叫他龔團長了。

他給了她床第之歡、魚水之娛,令她欲罷不能。先前老羅在床上,隻顧悶頭幹事,除了剛猛,還是剛猛,缺乏情趣。他不是那樣,他剛中有柔,柔中有剛,剛柔並濟,奇情怪趣,花樣繁多。他喜歡她的腳,他不喜歡三寸金蓮,更不喜歡大腳女人,她的腳不大不小,正合他心意,因此他歡喜得不得了,把她雙腳摟在懷裏,幫她染腳指甲,甚至親吻它。他文縐縐地說:“再美的女人也不如你,再香的花朵也不如你的芳香……”

一次,他嘮叨說,真打算和她一起逃到沒人的地方過自己的小日子。

汪默涵絕情出走、羅金堂犧牲帶給她的陰鬱,一掃而光。

他貪戀女色,在這方麵是個臭名昭著、遠近聞名的人物,但自打和她成親後,他變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四處派人劫掠良家婦女。一天,把守山根工事的小頭目,悄悄把一個財主家的待娶新娘送上山來孝敬他,供他享用。這種事在過去稀鬆平常,會受到大當家的賞賜。這一次卻不靈了,他一見大怒,上去劈麵就是一個大耳刮子,罵道:“王八蛋!老子金盆洗手,不是早說過了嗎?趕快把閨女給人家送回去,好好賠禮道歉。”小頭目連連求饒,命人抬上新娘,下山去了。

二月二龍抬頭過後,楊天龍上來過一回。他是八路軍的神行太保戴宗,爬高山如履平地,別人來回一趟用五六天時間,他能節省一小半。江山表麵上派他來代表軍分區首長看望李蘭貞、龔黑柱,實際上是派他來查看龔部下山的準備情況。

龔黑柱熱情地接待了他,告訴他下山準備工作正按計劃進行,還讓二當家的帶他在山上轉了一圈。當初雙方之所以定下他們婚後兩月下山,出於冬季天柱峰冰雪不斷,道路難行的考慮,人員輕裝下山不難,可那些重武器要想安安全全挪下山去,必須等到春暖花開,道路便於通行之後。

楊天龍還給李蘭貞帶來了一個大大的喜訊——她被吸收入黨了,江司令、杜政委親自擔任她的入黨介紹人。

這可是莫大的榮譽。

李蘭貞卻感到臉紅心跳——別人入黨,都是靠奮鬥流血,她跑山上享福來了,啥貢獻沒做,組織上還能主動接納她,實在令她不好意思。她想,等下山之後,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渾渾噩噩了,得像楊淑芳那樣,以她為榜樣,好好地幹一份工作。

12

餘乃謙焦頭爛額,度日如年,每天都像待在油鍋裏,幾乎要徹底崩潰。沒有軍餉,缺乏補給,又不能像過去那樣派兵強征強搶,東大營軍心早就開始渙散,時常有兵開小差。梁守盤每日發動市民學生圍堵營門,張貼標語,高呼口號,瓦解他的隊伍。他不知道還能撐幾天,生死懸於一線間。

有消息說,國軍一支主力乘坐美國軍艦,已於青島登陸,不日即可抵達龍城。隻要大軍開到,他手下的弟兄百分百會嘩變,不用梁守盤動手,他連東大營的營門都邁不出去,要麼被捉,要麼當場被殺,甚至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老天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派親信去求見梁守盤,代他答應梁曾經提過的方案:交出隊伍,放他出走。梁守盤回話說,晚了,早幹啥了?交隊伍歡迎,想走不可能,可以幫忙交涉一下,不判死刑,留他一條性命。

他決定到萬不得已之時,再答應這個條件。他相信隻要不死,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這個時間,冷長水已經按照梁守盤的授意,悄悄做好了搞掉餘乃謙的方案——他把一團三營營長王炳章拉了過來,這個王炳章跟餘素有嫌隙,早就對餘不滿,他答應做掉餘之後,保薦王炳章當團長。

王炳章製訂的方案是,找個恰當時機動員餘到三營視察,他一到立刻下手捉拿扣押,逼他交出指揮權,如果他抗拒,當場斃掉他,然後拿出梁守盤赦免他那幾個親信團長的手諭。這樣一來,那幾個親信定會乖乖就範,或許不費一槍一彈就能完成梁布置的任務。

這天下午,王炳章跑到餘乃謙辦公室,急得不行,懇請師座到三營給弟兄們打打氣,說師座再不出麵安撫一下,三營的人都要跑光了。冷長水在一旁添話幫襯,說自己願陪師座過去。餘乃謙猶豫一陣,終於點了點頭。平時有一個手槍連拱衛他的辦公室兼住處,他擔心出意外,一般不離開這座兩層小灰樓。

餘乃謙穿上軍裝,紮好武裝帶,戴上軍帽,別上手槍,正要出門,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響了,嚇了他一跳。他揮揮手,示意二人到門外等候。拿起話筒,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更是嚇了一跳!

“你、你是誰?”他腦袋嗡嗡直響。

“餘乃謙,你傻了?我是素君呀……”

通話質量不太好,話筒裏有雜音。他還是沒反應過來——這女人的聲音來自地獄嗎?或者另一個星球?抗戰八年,重慶到龍城電話一直不通,難道這下接通了?

他嘴唇哆哆嗦嗦:“素、素君?……你、你在哪兒?”

“我在重慶呀。”

這下他搞清了,心頭躥出一股怒火,他媽的走了這麼久,連個音訊都沒有,眼看老子要下地獄了,才想起跟老子聯係,死哪兒去了?玩瘋了吧?

不等他說出什麼,那邊又道:“乃謙呀,你聽好!你聽好……”

他聽成了“你挺好”,便吼道:“我好個屁!”

“蠢貨!我讓你聽好……”

夫人告訴他兩件事——第一,張勇在軍統找熟人給他建好了檔案,他便成了軍統的臥底,昨天戴笠坐飛機摔死了,他一死,這事就板上釘釘了;第二,國防部馬上要給他一個新番號,他的部隊保住了。這是雙保險,他不會有事了……

他掐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幾乎要掐出血來。聽明白之後,他竟然有一種騰雲駕霧的感覺,仿佛升到了天堂裏。

再見了,地獄!

丟下電話,他跌跌撞撞出了辦公室,來到二樓朝外的廊台上,對著站在樓下的冷長水和王炳章吼道:“我命令——全體到操場集合,本人要訓話!”

冷長水以為餘乃謙察覺到什麼,緊張地看一眼王炳章,口中訥訥道:“師座,怎、怎麼了?”

他幾乎瘋狂,臉上冰涼冰涼,全是淚水。他仰天吼道:“黨國待我餘乃謙不薄呀……快告訴全體弟兄,我們有救了!”

說罷,他摘下帽子,朝空中扔去。

冷長水提到嗓子眼的心往下落了落。顯然,他的計劃要泡湯了,他不知道這是喜還是憂,開始後悔不該跟梁守盤合謀。少頃,他定定神,衝二樓廊台那個黑色的影子抱拳拱手,大聲道:“恭喜師座……咱的苦日子熬到頭了!”

餘乃謙又活了過來,他抬頭看,龍城的天空,是那樣的美麗。

13

下山期限臨近之時,突然下了場大雪,道路全被冰雪覆蓋,由於十門大炮無法拆卸,搬運困難,還有幾百發炮彈要一同運走,所以按計劃下山已無可能。龔黑柱特意派人趕到羅莊說明情況,提出再拖十天半月,春分到來前一定全員整裝趕往羅莊報到。

江山同意了。

這天,有個神秘客人踏著積雪上到天柱峰。龔黑柱說是去陪客,李蘭貞整整一天都沒見到他的麵,這在以前從未有過。傍晚,她來到他們平常會客的地方,衛兵攔住了她,不讓進,說是龔司令嚴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這位客人一定不是從羅莊來的,她想。便多了個心眼,在會客室門外多停留了一會兒,果然從門縫裏看到一個人的側影,感覺這身影很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

入夜之後,她一直未睡,倚靠在床頭等男人。

臨近半夜,龔黑柱才神神秘秘地回到住處,看上去有些疲憊,但又頗為興奮。她突然想起那人是誰了,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許久才道:“客人是從龍城來的吧?”

他一愣,道:“你咋知道?”

“他叫冷長水。他是我們八路軍的仇人,更是我的仇人。”

他又是一愣:“他現在改名叫冷鋒。”

“我不管他改叫什麼。”

“可他現在是暫編第五十九師副師長,令尊的左膀右臂。”

“我隻知道他是我們的敵人!”

“貞貞,你說的不假。但你想過沒有,他也可算作是我的……恩人。”

“你的恩人?”她愕然。

他點點頭:“如果他當初不與日本人合作,我們……能睡到一張床上嗎?”

她那顆心猛地往下一沉,仿佛墜到了冰窖裏,全身冰涼刺骨。頓了好久,她道:“你真這麼認為嗎?”

“事情明擺著嘛。”

他伸手想攬過她,她甩開了他的手。

“可他是我們的敵人!你馬上要參加八路軍,你不為咱們隊伍做點什麼嗎?”

“你要我……做掉他?”

“……我隻能說,你看著辦。”

“寶貝兒,我也隻能說,我不殺恩人。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非丈夫,我就是這樣的人,誰說也不中。”

她的心繼續往下沉。

“再說了,現在全國停戰,怎麼敢殺一個國軍少將副師長。”

“那就讓他滾下山,別讓我看到他!”

“不用攆,他明早就走。”他歎口氣,“貞貞,羅團長已經不在了,就讓他好生安息吧,我們都往前看,別計較那個了,好嗎?”

她心亂如麻,躺倒,拉上被子蒙住頭,再也不說什麼。

冷長水——冷鋒是奉餘乃謙之命來天柱峰招兵買馬的。

拿到一個暫編五十九師的新番號,餘乃謙急於把本部擴充到一萬人,冷鋒想起,江山老早就打過天柱峰的主意,便向餘師長建議,並自告奮勇上天柱峰說服龔黑柱。他曾經與梁守盤合謀暗害餘乃謙,這讓他深感愧疚,決心為餘師長,為自己,也為黨國做好這件事情。

他有過做政治工作的經驗,很懂得循循善誘,沒怎麼費勁,就解開了大匪首的心結。

他先出高價——龔部如接受國軍改編,可以擴充為一個旅,龔當旅長,手下主要兄弟皆比八路軍的價碼高出一格。

再展望大前景——國共現下是“和”了,但“打”是必然結果,而且不會太久,真要再等十年,蔣先生等不起,毛澤東也等不起。國軍主力一旦挺進到北方各戰略要地,雙方動手,那是分分秒秒的事。國與共,兩家實力擺在那兒,你賭哪一家?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應看清楚,哪棵大樹底下好乘涼。即使不打,永遠不打,是到龍城生活好,還是在羅莊生活好?你們在這大荒山上還沒待夠嗎?難不成要在鄉下過一輩子嗎?

接著說個人前途:“你是餘家女婿,嶽父當師長,你當旅長,五十九師還不早晚是你的?想想當中將師長那是什麼氣派?”

然後陳述投共的可怕後果:“現在他們弱小,會利用你;一旦得勢,就會兔死狗烹清算你。你做過的事,他們清楚得很,一筆筆記著呢!我是過來人,在那邊見得多啦!想辦你的時候,祖宗三代都要查,這叫作秋後算賬。”

冷鋒的話,句句像槍彈,像匕首,令龔黑柱冷汗直冒,如坐針氈。

說到最後,沒忘了輕鬆一下,道:“娶了個大美人,聽說龔司令收心了?”

“對,對,金盆洗手了,以後做個好丈夫。”

“到了龍城,也許就不這麼想了。”

“為啥?”

“龍城美女如雲,偶爾換一下口味,也是可以的。到了共產黨那邊,就別想了,戰士調戲個婦女,都要槍斃的。大丈夫總不能一輩子在一根女人褲帶上吊死吧?朋友是舊的好,花兒還是新的香,我不信,愛吃腥的人,能捂住嘴。龔司令新婚不久,信誓旦旦,新鮮勁兒一過呢,誰知道呀!”

說得龔黑柱不好意思地一笑,心裏又癢癢開了。

龔黑柱有兩個擔心,一是李蘭貞不幹,怎麼辦?

冷鋒破解道:“她給共產黨洗了腦,一開始會反對的。但是別忘了,那是回她家呀,她爸媽奶奶都等著她呢!還有什麼比一家人團聚更重要的呢?我覺得,她很快會想通的。”

第二個擔心是,這兒離龍城三四天路程,中間都是共產黨的地盤,千把人攜槍帶炮,怎麼過得去?

冷鋒笑道:“龔司令在山上待久了,不了解天下大勢——現在正是國共停戰之時,你部一旦有了新番號,就是國軍在編人馬,你大搖大擺去龍城就是了,我敢保證,他們絕不敢動你一根指頭!”

又說:“我明天一早下山,回去稟報餘師長,立即著手解決你部的番號問題,會盡快返回。到那時,本副師長願親率你這支新銳,揮旗下山,跨過大沙河,直奔龍城!”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至此,龔黑柱的心結全解開了。

他立刻召集四大金剛通報此事,本來他們早就願去龍城享福,由於他力主投共,他們不敢明著反對,其實心裏很不痛快。四人中除了吳有忠態度有些模棱兩可,其他三人都是興高采烈,兄弟之間的裂隙一下子抹平了。

龔黑柱深夜回到住處,心裏是歡喜的,本想把這個決定給女人稍微透露一點,卻因為冷鋒,二人鬧得不愉快。他理解女人的心情——見到殺夫仇人,哪個又能忍得下?他想,睡一覺就會好的,常言道,床頭打架床尾和,相愛的夫妻,沒有隔夜的仇。

他伸手去撫摸她,她煩躁地往裏麵躲。

結婚以來,這是她頭一回夜裏給他一個後背。

14

幾天之後,楊天龍又來到天柱峰。上山道路上,冰雪基本都已融化,隻有背陰的地方還有點冰碴兒。經過峰頂最後一個哨卡時,哨兵要下掉他的槍,說是大當家的有令,不能讓外人帶槍進山寨。楊天龍很配合,乖乖把槍交了。

龔黑柱很熱情地接待他,還讓三當家林衝之陪他在山上轉悠,他看到重裝備凡能拆卸的,都已經卸開並包裝捆紮好。林衝之介紹說,山上帶不走的糧食物品,全都白送給山下的百姓;還從山下的村莊雇用了一百多名民夫,用不了十天,一俟路上積雪全部化掉,他們就上山幫助搬運大件武器裝備。

一切都像是即將拔寨下山的樣子。

楊天龍見到了李蘭貞,發現比上次見她時,憔悴了許多。趁身邊沒外人,他把棉衣下擺撕開一條小縫,摳出一粒子彈,伸嘴咬開彈頭,從彈殼裏捏出一個小紙團,塞給她,並且小聲告訴她,江司令已到山下。

她展開,見上麵寫道:“農曆二月二十六,棋盤鎮逢大集,務請引龔下山趕集。”

是江山的字跡。她來不及想別的,把紙團丟到火爐裏。

夜裏躺在床上,細琢磨紙團上的話,突然嚇了一跳!後天就是棋盤鎮大集,江司令讓她引龔黑柱下山趕集,什麼意思呢?

原來龍城地下黨已經獲悉龔黑柱決意投靠暫編五十九師,情報傳遞到羅莊後,江山氣得臉黑了,眼斜了,嘴歪了,摔桌子砸板凳,大罵姓龔的無恥。

當初龔黑柱提出娶李蘭貞作為接受改編的條件之一,杜宗磊等領導就不太同意,認為不能拿這個做交易,土匪是靠不住的,他們隻認實力,有奶就是娘,沒什麼信義可言。

現在事情明擺著——如果讓他得逞,那才真叫賠了夫人又折兵!讓一個土匪把自己當猴耍了,會讓天下人恥笑,他江山的麵子不好看,八路軍的麵子更不好看;他江山咽不下這口氣,八路軍更是不能咽下這口氣!八路軍可不是他想耍弄就能耍弄的,他必須得付出代價……

江山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不喝,想了一天一夜,拿出兩套方案。

擒賊先擒王。第一套方案就是讓李蘭貞想辦法把龔黑柱引到棋盤鎮,他親自帶司令部警衛營提前埋伏好,姓龔的一到,伺機捉拿,如果他反抗,格殺勿論!

據傳龔黑柱自恃槍法好,每次下山都是僅帶少數幾個隨從,他再厲害,雙拳難敵四手,堂堂一個裝備精良的警衛營,拿下他幾人不成問題。

杜宗磊深知攔不住江山,也確實感到這口惡氣難以下咽,再聯想到龔黑柱多年來為害四方,糟蹋良家婦女無數,惡貫滿盈,民憤極大,早就應該予以殲滅,便同意了江山的方案。

他們合計,一旦捕獲或擊斃龔黑柱,山上土匪會自亂陣腳,按慣例,二當家吳有忠便可接替龔升格為大當家,江山和他見過兩次,感覺此人外粗裏細,頗有正義感,把他爭取過來,收編計劃可照常進行。

但是這一切,首先需要李蘭貞配合。

江山派楊天龍先行上山送信,他親率警衛營隨後秘密開赴棋盤鎮。

李蘭貞躺在床上,反反複複思索。自從冷長水來過後,她已察覺到龔黑柱出爾反爾,背信棄義,鐵了心開進龍城投靠父親。父親竟然倚重冷長水這樣的漢奸叛徒,說起來此人還是殺害他女婿的黑手,讓她連帶著對父親產生切齒的痛恨。這都是些什麼人呀?真真令人不齒……

江司令要她在指定時間引龔下山,不就是想消滅他嗎?除此,還有什麼目的?

沒有了,隻有這一個!

想到這裏,她有些發抖……

這天夜很深了,龔黑柱才回來。看出她不高興,他有意討好她,盡管很累很乏,還是強打精神跟她親熱。她心裏揣著引他下山之事,曲意逢迎他,二人酣暢淋漓恩愛了一回。平靜下來後,她依偎在他懷裏,撫摸著他光滑的肚皮說:“柱子哥,聽說後天是棋盤鎮大集,我來山上兩個多月,還沒下去過一回呢。你能陪我去散散心嗎?也好買些東西來。”

他打個哈欠說:“好說,我陪,一定。”

他睡著了。她卻毫無睡意,設想著後天上午到了棋盤鎮,得想辦法先把他那兩支槍拿到自己手裏,不能讓他手上有槍,一是減少犧牲,二是他不開槍,或許還可以檢條命。這男人畢竟是自己的新任丈夫,她不想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次日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既害怕他變卦不去,又怕他真的去……

她在煎熬中度過了一天一夜,臉蛋紅紅的,額頭發燙,手心裏老是出汗,有時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迷迷糊糊挨過了一夜,天剛放亮,他們一起起床,用過早飯,她坐下來梳洗打扮,他說去處理點事務,去去就回。

結果太陽升到好高了,還不見他回。她吩咐一個護兵去催他。他回話說,等他忙完,就走。

半晌午時,還是不見他露麵,她心慌意亂,又讓護兵去催。他又回話說,時候不早了,這時候下山,集市也該散了。區區一個棋盤鎮破集市,不值得顛一趟。

顯然,他這是有意拖延不去。難道被他察覺到了什麼?

她感覺不像,因為他夜裏睡得相當踏實。他隻是臨大事提高了警惕,不敢貿然下山而已。

他不去,她心情反而放鬆下來,知道過了午後三刻,還不見他影子的話,埋伏的部隊自會撤去。

然而,江山會善罷甘休嗎?

下午,楊天龍瘦長的身影晃蕩過來。山上人都認識他,知道他是“壓寨夫人”的客人,他想去哪兒,無人敢攔。他進到李蘭貞住處的小院,瞅瞅無人跟蹤,便又像上次那樣,從棉衣角上撕開一條縫,摳出一粒子彈遞給她。

是一顆勃朗寧手槍子彈,一顆實彈,沉甸甸的。

這便是江山的第二套方案——讓李蘭貞利用每天和龔在一起的機會,親自動手除掉龔。第一套方案如果失敗,馬上就實施第二套,刻不容緩!

楊天龍小聲道:“江司令命令,一定搶在你父親派人送番號過來之前動手,否則就晚了。江司令說,全體同誌都在看著你,等你的好消息。他還說,隻有你能完成這個光榮的任務。”

楊天龍平時很少說話,嘴巴極嚴,由他傳達命令,江司令最放心。他一字不變地把江山的話轉述給李蘭貞,又補充道:“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今晚你就動手。”

說罷,楊天龍晃晃蕩蕩走開了。

這似乎是李蘭貞認識楊天龍十年來,他說話最多的一次,她感覺他每一個字比黃金還要金貴,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射出的子彈。

她手握那枚冰冷的子彈,回味著楊天龍的話,感覺全身都冰冷刺骨。熬到天黑,龔回來了,帶著歉意道:“寶貝兒,今兒個太忙,確實脫不開身。過幾日咱就動身去龍城,你想買啥,龍城還不有的是!”

她冷冷一笑,道:“晚上還有事嗎?”

“沒啦!今晚好好陪你。”他伸手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

她木木地又是一笑,道:“老龔,咱們夫妻一場,連一頓酒都沒喝過呢。我想喝酒了,你陪我喝一壺,好嗎?”

他拊掌大笑:“想喝酒呀,那還不好說!”當即吩咐護兵到夥房去,讓大廚溫酒炒菜。不一會兒,兩個護兵用托盤端來溫好的一錫壺熱酒,還有六個他愛吃的菜,放在臥室裏的茶幾上。

二人圍著茶幾坐,茶幾邊上就是火爐,她後背是熱的,前胸卻是涼的。他提起錫壺,斟滿兩個小瓷杯,放下壺,端起杯來,和顏悅色道:“夫人,今晚我舍命陪君子,來,咱們幹!”

兩個杯子一碰,他仰脖喝幹。她卻是愣在那裏——他說“舍命”兩個字,令她心裏不由得一陣哆嗦……

15

他說他酒量不大,平時極少飲酒,怕喝酒誤事。羅金堂活著時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隻不過老羅酒量很大,隻是輕易不喝而已。

她不信,土匪哪有不喝酒的?在她印象中,土匪都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而喝了幾杯之後,他臉紅脖子粗,舌頭也有點打卷,她這才信了——他確實不勝酒力。

半壺酒下去,從來不喝酒的她,開始搖晃。她木木地想,喝醉了好,喝醉了就可以忘掉楊天龍的話,死去一般,大睡一覺到天明。

但她的腦子一直是清醒的。他們邊喝,她邊勸他,不要去龍城,要去羅莊,現在回心轉意還來得及,她可以在江司令麵前保他無事,頂多不做那個團長,隻要夫妻兩個人好,比啥都好。她還說,她爸就是讓官位給害了,她媽讓錢財給害了,她奶奶說得對,到頭來他們都會後悔的。

喝到後來,他舌頭更加地轉不過彎來,但他腦子也還算清醒,他有意不接她的話,隻是說:“咱們回龍城,全家團聚不好嗎?”

“團聚?”

“是呀!”

她冷笑一聲:“若是隻為團聚,十年前,我就不離開家了。”

“你為了啥?”

“我嘛……”她愣了好一陣,不知該怎麼回答,突然想起當年汪默涵說過的話,便道,“我——隻為主義!”

他閉上眼睛道:“夫人,你說的那個太玄,太虛,就像這天柱峰的霧,抓不住的。我才不問什麼主義,我隻知道抓住眼跟前的。你看,旅長總比團長大,對吧?龍城總比羅莊大,對吧?國軍總比八路強,對吧?再說了,我去龍城,是投奔你爸,壯大你餘家的勢力,你應該比我高興,對吧?”

他鐵了心,不回頭;她死了心,不再勸。

一壺酒終於喝完,兩人都醉了,不知道怎麼爬上床去的,倒頭便睡。到後半夜,她醒了,突然想起楊天龍白天說過的話,忽地坐起來。

馬燈的燈油耗盡,忽閃幾下,熄滅了。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格照射進來,她看到他睡得跟死豬一樣。房外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竟然有貓頭鷹在叫,叫聲淒愴,深夜這不祥的聲音讓她心頭一顫一顫的……

如果動手,這真是最好的時刻。

她定定神,下了床,摸索著從桌子抽屜裏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那是他送她防身用的,是他送給她的禮物,平時不給她子彈,怕她搞不好走火傷人,隻有教她打槍時,才給她子彈。

此時,她拿槍在手,又從一件衣服裏摸出楊天龍白天給她的那顆子彈,還算熟練地打開彈匣,壓上子彈,推彈上膛,打開機頭保險。

她回到床上。

他仍然在呼呼大睡。

她突然想,不執行江司令的命令,隨他回龍城算了。但是這樣一來,她過去的十年,她從前的一切,全都要推倒。往後她的身邊,將是一群卑劣的人。

她心中的天平迅速向江山、江母、汪默涵、羅金堂這一邊傾斜。她不能再猶豫了,再猶豫,她就會下不了手。過了今夜,哪怕明天就是地獄,她也不在乎了。

她恍恍惚惚地拽起被子一角,蒙住他的頭,然後抽出繡有百合的枕巾——那是他的傑作——裹住槍管,抵住他的腦袋。這時,貓頭鷹淒厲的叫聲一陣陣傳來。她閉上眼睛,恍恍惚惚地扣動扳機——隻聽一聲悶響,他一聲未吭,準是死了。

她丟下槍,腦子一片空白,全身冰涼,仿佛掉進萬丈冰窟。不知過去多久,天蒙蒙亮了,她不敢掀開被子看他,她怕,她把一條腿伸到被子裏,觸碰到他的腿,感覺已經冰冷僵硬。她終於相信,他死了。

天大亮之後,四大金剛來到她住的小院門口,他們似乎已經預感到什麼——大當家的從不睡懶覺,這麼晚不起床,一定發生了重大事情。

她梳洗完畢,身穿八路軍服裝,拉開門閂,平靜地對他們說:“我把大當家的打死了。”

四人愕然不已,衝進屋裏,隨即裏麵傳出號啕大哭聲。片刻後,三當家的林衝之衝出來,拔槍對準她。另外三位也滿臉掛淚跑了出來。

她說:“你們可以殺我,為你們老大報仇,但要聽我把話講完。”

眾人都看著吳有忠。吳有忠點點頭。她又說:“到操場上講吧,把你們的弟兄都叫過來。”

聽說老大被殺,山上亂了套,有哭的,也有笑的,大多數人木呆呆的,似乎天要塌下來,山要倒下去,地要陷進去。近千人陸陸續續集中到操場上,聽“壓寨夫人”訓話。

隻聽她道:“大當家的要帶你們去龍城投奔我爸,這個節骨眼上,按說我不該殺他。但是我卻把他殺了!為啥呢?殺他一人,可以救幾百人。他要帶你們去投奔的那個階級隊伍,是很不幹淨的!他們的人搞‘五子登科’,發國難財,不顧老百姓死活,隻顧圓自己腰包。我認為,他們是沒有前途的,跟他們走,是沒有未來的!而和我穿同樣衣服的那些人,我給你們講講——八路軍江司令、杜政委、我前夫羅團長等等,他們個人沒有一點私產,沒有一塊錢存款,他們蓋的被子都是破的,補了又補,他們和士兵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睡一樣的房子。這樣的隊伍,一定會越來越得人心的!俗話說,得人心者得天下。你們說,跟哪支隊伍走好?”

操場上一片嗡嗡之聲,有人大叫“殺了她,給大當家的報仇!”“別聽她胡說。”也有人高喊:“她講得對!”“聽她講完……”

吳有忠威嚴地揮手,示意眾人安靜。平時大當家的說一不二,飛揚跋扈,壓製眾人,現在他死了,四大金剛等人悲傷之餘,忽然都感覺心裏頭輕鬆了許多,不像過去那麼壓抑了。

隻聽她繼續道:“八路軍江司令已經率大軍堵住了山門。你們麵前有三條路,一是到龍城投奔我父親。去龍城的人,隻要不帶走重武器,我可以保證,江司令不會阻攔你們,還會派人一路護送你們。二是回家。你們離家久了,如果想家,想回去,按八路軍的辦法,每人發三塊大洋的路費。二當家的,山上還有錢嗎?我先借一點,給回家的弟兄發路費,下了山讓江司令還你。”

吳有忠大聲說:“山上錢夠用,不用還!”

她又道:“第三條路,參加我們八路軍。以前江司令答應老龔,下山後讓他當團長。他不在了,我替江司令表個態:不管誰帶頭,你們隻要有一半的人參加八路軍,把重武器護送下山,那麼,還會讓他當團長!”

四大金剛互相打望一眼,聽她繼續說下去——

“最後我想說,我打死你們大當家的,如果你們誰想報仇,可以殺我。但是,想投八路的,我看就不要殺我了,因為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想回家的,也不必殺我了,因為報這個仇沒啥意義;想投奔我爸的,我看也不要殺我了,我是他女兒,你殺了我再跑去跟他幹,你心裏能踏實嗎?”

人群發出哄的一聲,不少人笑了起來,大大衝淡了剛才悲傷的氣氛。林衝之低下了頭。

江山敢讓李蘭貞殺龔,也是因為他算準了,那些想投奔他父親的人,是不會輕易對她下殺手的,所以她相對是安全的。

然而,笑聲未散,隻聽有人大喝一聲:“我殺了你……”隨著槍栓一響,一顆子彈射出……站在李蘭貞身邊、一直緊張地盯著亂哄哄人群的楊天龍,飛身擋在她麵前,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一顆子彈飛來,擊中楊天龍右胸,他大叫一聲倒地。

楊天龍上山前,江山也曾給過他一顆子彈,意思是如果保護不好李蘭貞,你就不要回來了,所以他拚了命也要保護李蘭貞。

這當兒,吳有忠跨過來,像一尊黑鐵塔一樣擋在李蘭貞麵前。開槍者是龔黑柱的貼身護兵馬小寶,他一時想不開,對李蘭貞開了槍。吳有忠喝令把馬小寶押起來,又命人趕緊把楊天龍背下去搶救。

一陣混亂過後,人群重又安靜下來。吳有忠高聲喊道:“剛才嫂夫人把話都說明白了,我就不重複了。全體聽我的口令——想跟八路走的,站左邊!想去龍城的,站右邊!想回家的,站中間!都他媽給我痛快點!”

說罷,他第一個站到左邊。

林衝之猶豫片刻,站到了右邊。矮胖的四當家孫冒貴,緊接著跟隨林衝之站到了右邊。

臉上帶疤、瞎了一隻眼睛的獨眼龍張喜明,站到了中間。他身體不好,打算還鄉。

到最後一查人數,有五百多人願跟吳有忠去羅莊,三百多人願意去龍城,一百多人願意返鄉。

跟隨吳有忠到達羅莊的五百多人,後來擴編為一個團,吳有忠擔任團長。這個團在兩年半之後的龍城戰役中,最先登上二郎山主陣地,被中共中央軍委授予“龍城第一團”榮譽稱號。吳有忠一九五二年犧牲在朝鮮戰場上,他最後一個職務是某師副師長。他的骨灰後來安葬於龍山烈士陵園。

吳有忠到達羅莊後,江山問他:“你為什麼不去龍城?”他回答說:“李蘭貞同誌父親是國軍的師長,她都不願回龍城,說明你這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就來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把左、中、右三撥人數點清並一一造冊登記之後,早過了午飯時間。吳有忠忙完,感覺身後不對勁,他回頭一看,發現李蘭貞已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