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reference_book_ids\":[6959122730671164446,7071200596837010446,6833642850618444808,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初夏的龍城,是一年裏最美的季節,槐花、石榴花、玉蘭花競相開放,空氣裏有一股淡雅的清香;柳樹、楊樹吐過了絮,滿街的柳樹楊樹看上去綠瑩瑩的,顯得幹淨而清爽。一些臨街的院牆上,爬牆虎的枝條開始往上伸展,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覆蓋住那些灰色的建築,在炎夏來臨之際,給行人帶來一絲視覺上的清涼。
八年抗戰,龍城並沒有受到戰火的毀壞,城區和八年前的樣子差不多,城牆看上去顯得破舊了許多,不少地方磚石坍塌,更有一些地段的牆體完全塌陷,被歲月夷為了平地,磚石被人取走,長出了荒草。好在一時半會兒打不了仗——即便打仗,戰火也不會輕易燒到龍城來。
他嫌駕駛員開車慢,把小夥子攆到副駕駛位置上,自己親自駕車,先看了幾段城牆,然後拐往城區繁華地帶,經過三馬路、四馬路、新世界電影院、歐亞咖啡館、市政府所在地(原先的美國領事館),還有瑞福祥綢緞莊、萬紫巷商鋪、奇美美發店……路況不好,他開得又快,這輛墨綠色的美式吉普顛簸得厲害,像一艘小船行駛在海麵上。
經過營區門口,吉普沒有進去,而是繼續往前,朝龍山方向開去,車子在龍山腳下轉了一個圈,道路兩旁都是粗大的法國梧桐,綠樹成蔭,景色優美。這一帶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別墅區,有西式小洋樓,有中式的四合院,還有中西合璧的樓宇庭院。
前方,一棟兩層西式小洋樓進入眼簾,是那麼熟悉。他猶豫一下,踩刹車減速,猛地把車停靠在路邊。他沒有馬上下車,而是望著那座小樓出了一會兒神,又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摸出一個薄薄的舊錢夾,打開,掃了一眼,趕緊合上了。錢夾裏,有一張她的二寸黑白小照,歲月無情,不僅在人的麵龐刻下滄桑,連照片都不放過,它已經發黃變舊……
他推開車門。這時,從宅院門口的崗亭裏鑽出來一個挎短槍的衛兵,衛兵跑過來,狐假虎威地吆喝:“喂!你找誰?”
他抬腿下車。這天他沒有戴帽子,臉上架著墨鏡,軍裝外麵罩一件美式軍用風衣,下車的時候,風衣領子一扯,露出了肩章。衛兵一看,立刻傻了眼——麵前竟然是一位將軍,而且軍階是中將!腰間還掛有一把佩劍,似乎是中正劍——急忙立正挺胸敬禮,大聲道:“長官好!”
他輕哼一聲,往大門走去。那名衛兵顛顛地跑在前麵,殷勤地推開大鐵門,又顛顛地跑進去通報。他站在院子裏,目不斜視。少頃,餘乃謙和韓素君出了屋門,看到他,兩個人都是猛地一個驚愣。
他摘下墨鏡,大步向前,邊走邊行了個舉手禮,道:“餘、餘師長你好!韓姨好!”他先前稱呼餘乃謙“餘叔”,現在改口叫他“餘師長”。
韓素君望著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終於認出他來了,情緒非常激動,失聲說道:“你是申、申副官!申之劍!”
餘乃謙急忙糾正道:“素君,現在是申師長了!一三六師申師長!”
申之劍微微一笑,用力握住餘乃謙的手:“還是叫我小申吧!叫之劍也行。”不等他們放手,韓素君伸手過來,抓住他的手不放,連連搖著,高興得仿佛見到多年不見的親兒子,眼圈紅了,差一點就要擁抱他,口中訥訥道:“小申……申師長,這都多少年不見了?你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三人都笑了。餘乃謙道:“素君,你傻愣著幹啥,快請客人進屋呀!”
熱熱鬧鬧進到客廳,餘乃謙讓座,韓素君倒茶,忙活了好一陣,三人才安坐到茶幾前。彼此再打量一下,他發現韓夫人倒沒怎麼變,餘乃謙明顯變老了,垂著眼袋,額角閃爍著白發,背似乎也有點駝。而在餘氏夫婦眼裏,他幾乎完全變了,變得都要認不出來了——原先光滑潔淨的少年臉,黑了,胖了一些,有了細密的皺紋,眼角有幾條紋路,像刀刻的一樣,尤其是左腮上,添了一塊銅錢大的傷疤,顯然這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印記。
半月前,郭炳勳的四十七軍從青島登陸,前衛部隊隨後開進龍城。梁守盤組織了一場盛大的入城歡迎儀式,社會各界隆重迎接“百戰百勝”的國軍精銳歸來。餘乃謙以新任暫編五十九師師長的身份就座於主席台中間一側。本來他和郭炳勳是老朋友,老郭還曾是貞貞、申之劍名義上的媒人,但是那天老郭見了他不冷不熱,不鹹不淡,估計姓梁的搶在這之前說了他不少的壞話。
誰都知道他的部隊曾經是漢奸部隊,他這個師長更是來路不正,夫人建議他近期少露麵,低調一點更好,所以從那天起,他推托身體有病,躲在家中休養,有活動就安排副師長冷鋒和政訓處長張勇替他出麵應付。
申之劍的一三六師作為四十七軍的後衛,剛剛開到。過去的八年,餘乃謙身陷日本占領區,消息閉塞,很少得知關於申之劍的消息,不久前剛剛聽說他已經成為國軍精銳部隊的中將師長,可見他已是黨國棟梁,前途不可限量。他能主動登門看望,餘乃謙感到很有麵子。以後有他和郭軍長在龍城,自己的這點力量不僅可以保住,或許還能發展壯大……
韓素君當下最關心申之劍是否結婚,當年把他和貞貞硬捏在一起,兩人的婚配終成泡影,無疑是個天大的遺憾。一想到那個不爭氣的女兒,就感到她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害人精。
話題三轉兩轉,終於繞到申之劍個人的事情上來,韓素君猶猶豫豫道:“申師長呀,你結婚了吧?夫人一定很漂亮吧?”
申之劍神色略顯尷尬,小抿一口茶,道:“韓姨,我跟隨郭軍長連年征戰,四海為家,隨時準備把身軀獻給國家,至今還沒顧上考慮個人問題。”
韓素君感慨道:“像你這樣的英雄男兒,一定會找到一個美滿中意的人兒。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呀……”
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三人心裏都裝著貞貞,又都不想唐突說起,仿佛她是大家心頭的一塊傷疤。到底還是韓素君沒忍住,試探著問:“申師長呀,你和……我家貞貞,還有書信來往嗎?”
他搖搖頭:“沒有。民國二十六年底,羅莊一別,再也沒有她任何消息。她還好嗎?”
餘乃謙本來心中責怪夫人,不該這時候提起貞貞,讓大家都難堪。見申之劍似乎還很記掛貞貞,便歎口氣,道:“唉,她在共產黨那邊,鑽山溝吃野菜,恐怕想好也難。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
韓素君想,她在那邊那些爛事,瞞是瞞不住的,早晚人家都會知道,索性借機透露個一二,於是不住地搖頭歎氣,說:“當初要不是她走錯路,你們……你們的孩子早都滿地跑了……那邊搞共產共妻,前幾年聽說,他們強迫她嫁了個姓羅的團長,後來又聽說姓羅的讓鬼子給打死了。後來又……唉,都是我這當娘的,沒教導好閨女……”她沒敢提貞貞嫁給土匪的事。說到後來,傷心加失望,竟然眼圈紅了。
申之劍麵色沉鬱,一言不發。
餘乃謙製止道:“素君,申師長榮歸故裏,咱高興還來不及,今天不提那檔子事,啊?”
二人原指望女兒“被迫”再嫁龔黑柱後,招姓龔的進城當個旅長,讓她借機脫離共方,以前的事就算洗白了,哪想到她竟敢槍殺龔黑柱,使他們的如意算盤再度打翻……
申之劍大度地笑笑,道:“餘師長、韓姨,世事難料,我和貞貞雖然沒做成夫妻,但我心裏對你們二老還是心存感激的。貞貞當年年少,腦子發熱,意氣用事,受共產黨蒙騙去了山裏,如果不是日本人打進來,而且一待就是八年,我們早把山裏的共產黨打光了,也早就把貞貞救回來了。走到這一步,首先是我們軍人失職。貞貞她活著就好,也許以後還有碰麵的機會……”
前些年他忙於四處征戰,把她埋在內心最深處,輕易不敢觸動,以為可以徹底忘卻。而今重返故地,放下行囊,征塵未洗,便來探知她的消息,可見忘掉一個人,是何等難!
“她現在也還獨身呢……我這當娘的,做夢都想她早點回城裏來,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呀!做閨女的再不是,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申師長你還惦記她,我和你餘叔真是太感激了……”韓素君邊說邊又抹開了眼淚。
餘乃謙道:“素君!行啦,行啦!不說這個了。申師長,你們還會走嗎?”
申之劍說:“上峰原打算讓我部開往東北,途中電令我們進駐龍城,估計一時三刻不會動了。”
餘乃謙問道:“內戰,你看會打起來嗎?”
申之劍道:“國軍主力到達指定地域,稍做準備,內戰就會重開。”
餘乃謙興奮得一拍巴掌:“咱們軍人就是為戰爭而生的,不打仗,要咱們幹啥?我老了,再不打仗就該退休了,我支持打,早打,快打!打完了,天下真正太平了,我要解甲歸田,回平安鎮老家養花、釣魚,安度晚年!”
三人都笑起來。
申之劍離開之前,特意到老太太房間看了看老人。老太太眼睛瞎了,看不見他,腦子裏還是八九年前那個穿軍裝的靦腆小夥子,拉著他的手,不住地嘮叨說:“怪我,都怪我,老糊塗了,前些日子就不該攆貞貞走。”
兒子渡過難關後,老太太確實對自己放走孫女感到很後悔,她怪完自己,又怪兒子,說以後再有外國人進來,就要去要飯,也不能當什麼漢奸了。“要不是你惹禍,我能趕她走嗎?”她拍著大腿說。
申之劍對老太太說:“老奶奶,貞貞沒走遠。您老放心,等我徹底打敗他們,就把貞貞接回來。”
2
五月底,汪默涵從延安回到大陽山,正趕上部隊改編。根據上級命令,八路軍大陽山軍分區部隊改編為解放軍大陽山野戰縱隊,江山任司令員,杜宗磊任政治委員,縱隊下轄五個旅,加上直屬炮兵團,共計三萬餘人,可謂兵強馬壯。
那段時間江山整天樂得合不攏嘴。自從十多年前他發動大陽山起義,腥風血雨,屢敗屢戰,最悲慘的時候,隻剩下三十六人,但他從不服輸,永不低頭,終於贏來今天統兵數萬的大好局麵,根據地縱橫幾百裏,土改運動如火如荼,農民子弟踴躍參軍,也許用不了多久,大陽山縱隊就會擴成兩個縱隊,三個縱隊……
內戰不可避免,國共雙方都在株馬厲兵。龍城地下黨傳出情報,抗戰前駐紮在龍城的原四十七師再度歸來。江山頗有點躍躍欲試,想早一點跟他們決一雌雄。
汪默涵被任命為縱隊政治部副主任。江山找他談話,表示了歉意,說:“默涵同誌,你是咱根據地老領導了,曾經多年擔任軍分區副政委,這一次卻要委屈你了,降了你一格,當副主任。請你理解,不要有情緒啊!”
汪默涵淡淡一笑,說:“縱隊政治部副主任,正師級吧?我以前當軍分區副政委,算是副師級,這不升了一級嘛,談何情緒?”
江山笑嗬嗬地拍拍他肩膀說:“老汪,你這樣理解,我就放心啦!”
一晃,汪默涵在延安待了四年多。在延安的日子,說起來他並不開心。趕上延安整風,搞得人人緊張,他反複做檢討,主要是檢討自己在大陽山目無組織,不守紀律,擅自行動,而且與一名女下級關係曖昧,雙方反目,遭到女下級槍擊,給黨的形象造成惡劣影響。
情緒最低落的時候,他曾萌發退出黨組織,回江南老家自謀生路的想法。身邊也確有個別人交了脫黨申請,告別延安,返回了故鄉。他反思自己這些年所走過的道路,感覺當初如果不是頭腦一熱熱血翻湧加入組織,並且把嵐嵐也帶進來,或許他們大學一畢業,就離開大城市,找一個清靜之地,當一名與世無爭的中學教師,在孩子們的琅琅讀書聲中,終老一生。
一切都已不可複來,就像生命、時光和黃河之水,無法倒轉。
抗戰勝利後,身邊不少人趕赴東北,他也報了名。臨出發時,他卻被從名單中剔除出來,原因是他曾經在公開場合唱過幾句和平建國、不希望打內戰的論調,帶隊的領導不喜歡他,認為他缺乏革命鬥誌,情緒低沉,沒有銳氣,像牆頭草。
他不願麵對李蘭貞,尤其龍城是他的傷心之地,因此他不希望返回大陽山。但是,他卻不得不回來。
回來之後,半個多月的時間裏,他一次也沒見過李蘭貞,仿佛她失蹤了一般,一些熟悉的老戰友也從不當他的麵提起她。他支離破碎地聽到一些關於天柱峰事變的消息,說到她在其中的作用,人們都是含含糊糊、輕描淡寫地幾句帶過。
她去了哪裏?
有一次他很想問問江山,結果話到嘴邊,又放下了。出了那麼一檔子事,他實在沒有勇氣再關注她,更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再給她的生活帶來波瀾和煩惱。
六月中旬,偵察員報告,大沙河以北的國軍正在構築野戰工事,時常有飛機從龍城方向飛過來,到羅莊及附近一帶上空轉來轉去,懂行的人說,那是偵察機。
內戰的陰雲開始積聚。
江山未雨綢繆,命令部隊沿大沙河一線布置警戒陣地,在大沙河至羅莊之間七八十裏的地域,利用地形構築梯次縱深防禦陣地,縱隊首長都要下到各旅督察指導。這天,汪默涵本要到駐紮在三旅的平泰縣城去,江山叫住他說:“老汪,我另給你個任務,去一趟茅家溝。”
茅家溝是省委後方機關所在地,有溫泉和一個後方醫院,周邊風景優美,能去那兒,簡直就像去天堂享福。他不解,道:“你們都去前麵吃苦,我去茅家溝幹啥?我身體又沒毛病。”
江山詭譎地一笑,道:“派你去看望一個老朋友。”
“誰啊?”
“李蘭貞。”
他愣在那裏。
從天柱峰下來後,李蘭貞身體和精神狀況都不太好,江山派人送她到茅家溝休養,一去兩個多月,江山老想去看看她,因為太忙,一直未成行。汪默涵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很想撮合一下二人,畢竟他們是師生關係,是很有感情基礎的。汪默涵愛人李雅嵐同誌犧牲後,他一直未娶,在延安四年,並沒聽說他有意中人。二人都是單身,如果捐棄前嫌,結成夫妻,不但解決了他們的個人問題,而且當年槍擊事件也就不值一提,多美的事!
楊淑芳也說,李蘭貞兩度嫁人,兩度守寡,夠可憐的,這回一定給她找一個好人家,汪副主任再合適不過。
“老汪,怎麼了?”江山吸著香煙,問道。
“我去看她,不合適吧?”
“誰說不合適?李蘭貞同誌是我縱隊的大功臣,女中豪傑,她現在是政治部敵工科副科長,你代表縱隊首長去看望她,正合適!”
汪默涵隻得點點頭,答應了。
兩天後,他到達茅家溝,這地方他很熟悉,當年經常來這兒開會。他在後方醫院花園的一座亭子間裏等她,回想著她先前的模樣——她的臉龐、她的眉眼、她的身影……突然發現,竟然都有些模糊了!
他感到頗有些不可思議。
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嗓音:“李副科長,就是這位首長找你。”
他急忙站起來,轉過身子。在他麵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小護士,另一個穿病號服的,就是她了。她麵色蒼白,目光有些呆滯,沒有了先前的清澈,頭發也顯得幹枯。
猛然見到他,她愣了好一陣,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幽幽道:“汪副政委?你回來了?”
他點點頭,不敢與她對視,忙道:“蘭貞同誌,我現在是縱隊政治部副主任,以後還是叫我汪副主任吧。”
“哦,汪副主任……汪副主任,請坐吧。”
小護士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他們麵對麵坐下。在雙方眼裏,彼此都變得陌生了,如果在人叢中突然相遇,他們還能認出對方嗎?
“蘭貞同誌,你還好吧?”
“好。您呢?”
“也還好。”
往下就沒話了,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太陽很大很圓,知了在附近的樹上鳴叫,亭子裏涼風習習,清風送來陣陣山野的氣息,微甜,微腥,微香……
到底他是領導,是老師,是兄長,是代表縱隊首長來看望她的,不能冷場。想了想,他道:“蘭貞同誌,你最好到處走走,對身體好,老在這地方待著,沒病也能搞出病來。”
“去哪兒走走?”
“你好久沒回城了吧?回家裏看看,不好嗎?”
她輕輕歎口氣:“家我是回不去了。回去又能幹什麼?”
“我給你一個任務,好不好?”
“任務?什麼任務?”她有些興奮了。
“內戰很有可能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而慘烈爆發,我想,你父親是國軍師長,你的那位……老朋友申之劍,也是國軍師長。你回城去,勸勸他們,做做工作,開導一下,讓他們以國家和平為念,不要積極打內戰,以免家園毀滅,生靈塗炭。你看,這不是很有意義嗎?”
她冷冷地一笑:“您是說,讓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雙掌一拍:“對呀!”
“他們能聽得進嗎?”
“事在人為,隻要把道理講通講透,多少總會有一些效果吧?”
愣了許久,她搖搖頭:“汪、汪副主任,你想得太天真了,他們綁到一輛戰車上,這輛車開得飛快飛快,讓他們跳下來,會摔斷腿的,他們不會幹……不碰得頭破血流,誰又會清醒?”
他啞口無言,望著她往下說。
“我當學生的時候,您在課堂上說,中華民族這艘破船沉陷於汙泥之中太久太久,需要來一場猛烈的暴風雨,蕩滌汙穢,才能迎來鳳凰涅槃。現下如果要打內戰,那就是大哥欺負小弟,小弟不能不還手。誰是最後的勝利者,隻有天知道。但是我想我知道,有信仰的人,才是笑到最後的人。您、江司令、羅金堂這些人,在我眼裏,都是有信仰的人,而在龍城,我沒看到有這樣的人。既然不可避免,就讓內戰成為民族的一次機遇吧。您說呢?……我來這裏兩個多月,胡思亂想的都是這些問題……”
她的成長、成熟,令他吃驚。她的冷血,更令他吃驚。他不想跟她探討這個問題,對於戰爭,他已厭倦,他不想再打仗。打仗為什麼?他想不明白。他最近想得最多的,是放下執念,破除苦惱。
看上去她還不錯,並不是有人認為的她腦子出了問題,他可以放心離開了。他用這個月的津貼,給她買了二十個雞蛋,一隻老母雞,一包紅糖,都已經交給了夥房,給她補補身子。
該告別了,她揮揮手,很快扭過了身子——都說,冬過雪化水,愛過情化淚。她確實流了淚,隻是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流淚。從天柱峰下來後,這好像是她第一次流淚。她想,自己都快三十歲了,以後可不要再輕易流淚了。
3
八月裏,幾場雨過後,大沙河水麵寬闊,黃水裹挾著泥沙奔湧而下,蜻蜓低飛,燕子鳴叫,兩岸的莊稼一片青蔥碧綠,微風吹過,沙沙作響。如果沒有冒出一排排昂起的炮筒、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戰壕、陽光下無數個閃亮的鋼盔,那麼,大沙河兩岸真是一個美妙的好去處。
天剛放亮,一夜未睡的申之劍站在前沿指揮部外麵的一個高坡上,舉起高倍望遠鏡,向河對岸望去,他看到了那座被完全炸斷的青石橋的橋頭,僅剩幾塊大石佇立在水邊,一群水鳥停立在上麵;目光往上抬,再遠處就是幾座小山包——這地方他刻骨銘心——日本人來龍城那一年,他和曾子烈率兩個營在此固守,阻擊從龍城出來的日軍,打響四十七師抗戰第一槍,戰況慘烈,兩個營幾乎全軍覆沒,曾子烈陣亡,他僥幸得以活命。
時光不會倒轉,場景或可再現,隻是位置顛倒了一下——守在對麵山包上的,是解放軍,那是對方防禦陣地的一個主橋頭堡,拿下它,渡河就變得輕而易舉。
他的參謀長盧振來跑上高坡,請示是否開始。他放下望遠鏡,抬腕看表,秒針抖動,漸漸向分針、時針靠攏,指向六點。他摘下雪白的手套,揮一揮手,輕聲道:“開始吧。”
盧振來道“是”,轉身跑下高坡。片刻後,三顆綠色信號彈破空而起,隨之而來的,是撼天動地的炮擊,數十門野炮、山炮,還有前出抵近大沙河岸邊的數十門迫擊炮,紛紛把彈雨傾瀉到對岸的共軍陣地上……
他透過望遠鏡看到,那幾個山包完全被炮火覆蓋,煙塵遮天蔽日。他可以放心地回到指揮部喝茶了。
半月前,在確定誰來打響進攻大陽山共軍第一槍時,申之劍站出來,向郭軍長請求,他先上,第一階段無需其他師配合,隻要把軍炮兵旅配屬給他,一三六師三日之內即可推進到羅莊一線。郭炳勳相信該師的戰力,當即準予他率先發動攻擊。
一三六師是四十七軍的主力,前身是原四十七師一三二團,郭炳勳和申之劍都當過該團的團長,它亦是國軍王牌之一,全部美械裝備,訓練有素,官兵素質高。郭炳勳曾兩度率該師入緬作戰,打出國威軍威。一九四三年參加緬北戰役時,擔任旅長的申之劍率所部堵住日軍一個旅團的退路,在友軍配合下,與敵激戰三日,殲敵三千餘人,他麵部負傷,戰後獲贈中正劍和青天白日勳章。四十七軍隻有寥寥幾人得到過這種最高獎賞。
在羅莊,江山綜合各種情報,得知郭炳勳竟敢隻拿一個師來跟他掰手腕,不由得嗬嗬笑了,心想敵人也太猖狂——一個師,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人,我有五個旅,三萬多人!想一個打我三個,也太沒數了!
他決定,集中全部主力,在大沙河與一三六師打一仗。他對部下們說:“這是內戰爆發後我們打的頭一仗,隻許勝,不許敗!”
經過緊張的戰前動員和準備後,各部隊陸續進入指定陣地,嚴陣以待。
但是戰局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江山的預料——至中午時分,青石橋主陣地失守,敵人乘橡皮舟渡過大沙河,沿河二十幾裏寬的防禦陣地全線告破!
如果這時候撤退,還來得及,但是江山、杜宗磊等人一商量,都不同意撤退,因為剛一打就退,會大大挫傷部隊的士氣,以後怎麼麵對強大的敵人?他們決定退到第二道防線堅守,以平泰縣城為支點,與敵人決戰。
下午,部隊成功渡河後,郭炳勳特意來到申之劍的前線指揮部,他夾著雪茄煙,對申之劍說:“對麵的共軍看上去氣可吞牛,而力不能穿魯縞。”他的意思是,敵人人數雖多,但是虛張聲勢,他們的力量其實連最薄的絲絹都不能穿透。盧振來說:“看他們遇到誰了,有軍座、申師座指揮,他們堅持到明天中午,就算是有本事。”眾人哈哈大笑,氣貫頂篷。
帳篷裏有美國香檳酒,郭炳勳建議喝一杯,慶賀初戰告捷。勤務兵把酒杯端到申之劍麵前,他卻不喝,把酒推開說:“還不到慶賀的時候。”
郭炳勳指著他說:“你呀,總是與眾不同!”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傍晚,申之劍過河,他把指揮部設在靠近平泰縣城的一個小村莊裏。天黑了,盧振來請示,是否全線停止攻擊,待次日天亮再打。申之劍說:“不能停,集中全部炮兵,轟擊縣城,兩小時後,命令一團攻城,三、四團在外圍鉗製敵人。”
平泰縣城位於大沙河至羅莊之間,是大陽山北麵的門戶,距離大沙河十餘裏,地位十分重要。縣城主城區建在一個隆起的崗坡上,長約三裏,寬約兩裏,易守難攻。抗戰期間,這裏是遊擊區,極少發生戰鬥,所以縣城較為繁華,有三條主要街道,房子大都是石頭或青磚築就,易於堅守。
申之劍想早點拿下縣城。隻要縣城易手,這一仗勝負立判,往下就是乘勝追擊趕鴨子了。
江山想守住縣城,隻要縣城在手,大沙河防線就不會被敵人衝垮,還可利用縣城吸引住敵人,從東、南、西三個方向來一個反包圍,大量殺傷敵人。
劉子厚率三旅主力固守縣城,江山本想趕過去親臨一線指揮,杜宗磊拽住了他,堅決不同意他離開羅莊縱隊指揮部,說你不是羅金堂,你是縱隊司令,這個指揮位置你隻要活著,就不能離開一步。杜宗磊的話令他悵然不已——如果羅金堂還活著,平泰縣城交給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雙方鏖戰竟日,江山越打心裏越沒底。從前邊傳回的消息,大都是壞消息。敵人炮多,機槍多,衝鋒槍多,卡賓槍多,火力凶猛,戰術靈活,戰術動作純熟,善於利用地形地物,士兵體力好,衝鋒格外凶猛,且驕橫異常,清一色的美式服裝和墨綠色鋼盔,顯得威風神氣……
從抓獲的俘虜嘴裏得知,敵人是一三六師,師長就是“老熟人”申之劍。
杜宗磊突然想起什麼,說:“要知道這家夥這麼凶悍,那年就不放走他了。”
江山說:“是李蘭貞羅金堂把他放走的。”
杜宗磊說:“要不,把李蘭貞叫回來勸勸他?悠著點打嘛。”
江山煩躁地說:“笑話!或許他就是打給李蘭貞看的!”
過了一會兒,江山又說:“我們不是從前,焉能再指望一個女人出頭?”
江山說得沒錯,申之劍不惜冒險隻憑區區一個師,就敢跟江山的五個旅硬碰硬,他就是想打一個漂亮仗,給李蘭貞瞧瞧。
4
三旅政委吳開渠負傷,江山、杜宗磊任命汪默涵代理三旅政委,率部分機關人員緊急趕赴三旅,協同劉子厚指揮作戰。指揮所設在一戶木柴商人家的地下室裏,入夜之後,敵人輪番炮擊,隔著厚厚的頂篷,都能感覺到頭頂上的隆隆炮聲,大地在顫動,仿佛地下有個巨獸在拚命喘息。
炮擊停止後,夜已深沉,無論是後方的江山、杜宗磊,還是前方的劉子厚、汪默涵都沒有想到,敵人竟敢發動夜戰。在他們印象中,國軍不善夜戰,懼怕夜戰。
但是這一次,敵人可不是等閑之輩。汪默涵猛然想起,那一年在大槐樹,申之劍就發動過一次夜戰,差一點把遊擊大隊消滅光。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今夜凶多吉少。他想提醒劉旅長,如果敵人來勢太猛,抵擋不住的話,打一打就適時撤出戰鬥,軍事鬥爭須從長計議——內戰剛剛開始,急什麼呢?殲敵的機會以後還不有的是?
後來的事實證明,盡早撤出是最好的選擇。
江山打來電話說,打夜戰更能發揮我軍的長處,三旅不論付出多大代價,務必守住縣城,把敵人牢牢吸住,為明天的大反攻贏得時機。
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敢提撤退。汪默涵想了想,把話咽了回去。
敵人炮擊過後,劉子厚、汪默涵等人離開地下室,到地麵上指揮。商人家後麵不遠處,有一座明代古塔,塔身細高,都以為古塔已經被炮火摧毀,這時發現,塔身仍然屹立。劉子厚豪邁地打氣道:“好啊!有這座寶塔鎮守,敵人是攻不破平泰縣城的!”
他們鑽到塔上觀察戰況,望遠鏡裏,整座縣城似乎都被剛才的炮火點燃,到處烈焰翻滾,黑煙騰騰。不一會兒,敵人從北、東、西三麵圍攻上來,短兵相接的戰鬥瞬間打響。
戰至午夜,記不清敵人發動了多少次衝鋒,雖然都被勉強打退,最能打仗的三旅更是損失慘重,而且三分之一的縣城落入敵人之手。
隨著幾發紅色信號彈升空,戰場霎時安靜下來。汪默涵認為是時候了,他向劉子厚提出,趕緊請示江司令,部隊撤出戰鬥。劉子厚眼睛一瞪,道:“我又沒打敗,為啥撤退?”
“等天一亮敵人再上來,就不好撤了。”
“你為什麼要撤?”
“為保存有生力量。”
劉子厚殺紅了眼,十分不滿地瞪汪默涵一眼:“老汪,少找理由!你害怕你撤,沒有命令,不戰至最後一刻,老子決不撤退!”
“我汪默涵從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我是為戰士的生命考慮……”他還想勸說,劉子厚不再搭理他,倒頭在一張行軍床上睡著了。
事後才知道,敵人之所以停止攻擊,是為了掩護一個更大的行動——其實這是一個陰謀。否則,等不到天亮,敵人就能攻克縣城。
天蒙蒙亮時,散布在各處的士兵正在酣睡,突然炮聲又起。短暫的炮擊過後,敵人發起凶猛的集團衝鋒,以班排為單位,從三個方向突入縣城中心,充分發揮美式火焰噴射器和M1巴祖卡火箭筒的威力,與守軍展開逐街逐屋的爭奪。
那座古塔被削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搖搖欲墜。劉子厚、汪默涵等人爬上屋頂,他們看到敵人的美製M1917重機槍在黎明的街道上織出密集的火網,無數暗綠色的鋼盔彙成狂瀾巨浪,從三麵湧卷過來,熱浪灼人眼球……
汪默涵再次提出撤退。
這時候與縱隊司令部的電話聯絡中斷,劉子厚接不到撤退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動。
汪默涵說:“劉旅長!將在外,有自主決定權。多滯留一分鍾,多死數十人!你不能再猶豫!”
劉子厚倒是沒有猶豫,他命令通信員:“去!把預備隊拉上來!”
預備隊新兵多,大多沒有經過實戰。汪默涵急了,指著劉子厚鼻子道:“《史記》上說:‘驅群羊而攻猛虎,虎之與羊不格明矣。’劉子厚同誌,你這是以卵擊石呀!”
劉子厚更急,眼睛裏噴火,吼叫道:“你是大學生,老子也是大學生,少賣弄學問。再擾亂軍心,我他媽把你捆起來!”
汪默涵長歎一聲,扭過臉去。不知不覺,他滿臉是淚,泣道:“生命呀,鮮血呀,老百姓的骨肉呀……”
沒等預備隊拉上來,一發迫擊炮彈落到屋頂上,轟的一聲,劉子厚像一隻大鳥一樣飛起來,然後摔到地麵上,身受重傷,昏死過去。
汪默涵竟然沒事,他抖落身上的瓦片,一麵指揮搶救劉子厚,一麵以代理旅政委的名義,發出全旅撤退的緊急命令。
這一刻,那半座古塔轟然倒塌了。
部隊撤出縣城後,汪默涵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山一夜未眠,指揮部與三旅失去聯絡後,他感覺不妙,和杜宗磊等人商議後,決定改變原定對平泰縣城反包圍的作戰計劃,命令就近的四旅派人通知三旅立即撤出,第二道防線的所有部隊全線後撤,退入大陽山區進行防禦。
放棄平泰縣城,意味著放棄羅莊。抗戰爆發前後,江山就將司令部設在羅莊,抗戰勝利後,羅莊成為大陽山根據地新的中心,部隊在這裏完成改編,他對羅莊是滿懷深情的。然而現在卻不得不放棄,他心情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