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杜宗磊做了分工,老杜負責指揮駐羅莊的後方機關、醫院、被服廠等單位的撤退事宜,他坐鎮司令部收攏部隊,並隨時做好帶指揮部撤出羅莊的準備。
上午八點多鍾,先是頭頂飛來兩架飛機,在羅莊上空投彈掃射,飛機剛走,從東麵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在羅莊附近擔負總預備隊的五旅報告說,東麵發現大批敵軍。江山大吃一驚,一麵命令五旅頂住,一麵組織司令部人員撤出。
這路敵人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猶如晴天霹靂,江山簡直蒙了。
原來昨天深夜,申之劍停止攻城,實則是為掩護一支奇兵出擊——他預先派工兵營在大沙河下遊搭設浮橋,夜深之後,號令二團隱蔽渡河,采用大迂回大穿插的戰術,馬不停蹄繞道奔襲羅莊,一夜行軍上百裏,直撲江山的老窩!
二團號稱猛虎團,該團在抗日戰場上屢立戰功,是郭炳勳、申之劍最信得過的部隊。郭炳勳曾經標榜說,老虎天生吃肉的,老鼠隻會溜牆根,二團一個團,足可以打敗敵人一個師。
江山猝不及防。羅莊一下子亂了套。
鎮子外麵,敵人大聲呐喊著“活捉江山”,凶猛地前衝……
轉眼之間,敵人的前衛部隊衝到了街口。
江山嚴令五旅,堅決堵住敵人,不能放一個進來,至少堅守兩個小時,然後他在幾個部下護衛下,騎馬馳離羅莊。然而剛出鎮子不遠,就有兩架敵機追著他們的屁股俯衝過來,機關槍像母雞發情一樣,發出咯咯嗒嗒的歡叫聲,隨著一陣瘋狂的掃射,幾個部下全部中彈落馬。江山的坐騎受驚,瘋狂前衝,停不下來,一架敵機俯飛到頭頂,丟下數枚炸彈,幾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過後,巨大的氣浪掀翻了江山的坐騎,馬腹被炸開了個碗口大的洞,血肉噴濺,江山被甩出老遠……
5
江山掙紮著想爬起來,但是渾身無力,四肢麻木,動彈不得。
後麵的追兵嗷嗷怪叫著追上來。這些敵人是從鎮外繞過來的。
他閉上眼睛,心想此時隻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了。
千鈞一發之際,有個黑影從斜刺裏衝過來,彎腰一把把江山提溜到肩上,便即拔腿狂奔。子彈在他們身後嗖嗖嗖響個不停,玉米秸稈、小樹枝、草莖紛紛斷裂,中彈的地麵冒出一股股小白煙……
江山隻覺耳畔生風,宛若騰雲駕霧一般。那人馱著他鑽進大片的玉米地,玉米葉子劃得他睜不不開眼,臉上著了火一般。身後的槍聲漸漸遠了。他這才大鬆一口氣,腦袋一沉,閉上眼睛。
這個趕來救他的人,是楊天龍。
四個多月前在天柱峰負傷後,楊天龍一直住在野戰醫院療傷。後半夜醫院組織傷員緊急轉移,他隨隊離開,走了一程,又返回來,正趕上江山被炸彈掀翻在地,追兵已在身後不遠處。他背起江司令,一口氣跑出十多裏,越跑越慢,遇到前來接應的部隊,這才停住腳步,放下江司令。
有人驚叫道:“老楊,你受傷了!”
他說:“沒事。”話沒說完,突然感到右膝蓋一陣鑽心的疼,身子搖晃一下,頹然癱在地上。
鮮血染紅了他的右腿,像剛從染缸裏撈出來一樣——原來一顆子彈從他右腿彎射進膝蓋,子彈嵌在了膝蓋骨裏,也不知這十裏多地他是怎麼堅持過來的。
江山對身邊人說:“快把楊天龍抬下去救治,他可是咱縱隊的飛毛腿呀,一定治好他的傷!”
兩日之後,部隊撤到大陽山深處的固莊、方莊一線,才穩住腳跟。抗戰最艱苦的歲月,江山的部隊就是在這一帶度過的;抗戰大反攻,他就是從這裏出發的。沒想到兵強馬壯之後,隻此一仗,便把他打回了原地。
這一戰,雖然殲敵三千多,但是全縱隊傷亡近四千人,在平泰縣城,說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一點也不為過。一個旅長、一個旅政委重傷,三旅代理政委汪默涵不知去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一個團長犧牲,三個負傷;犧牲六個營長,連排幹部損失更大。重武器幾乎全部丟光了……
這一仗,僅僅打了一天半,部隊的損失,比整個八年抗戰損失都大。正是由於他的輕敵和指揮失誤,才招致如此之大的折損。他深感對不起犧牲的官兵,他是個罪人……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敗仗,三萬人打不過一萬人,算得上是被申之劍橫掃。雄心勃勃的江山,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反思,不吃不喝不睡,抽煙咳嗽,欲哭無淚,痛苦不堪。幾天時間,白頭發添了許多,都像個小老頭了。
警衛員去敲他的門,他不開。杜宗磊過來敲門,他還是不開,氣得杜宗磊要踢門,被人拉開。
這時候,李蘭貞從茅家溝回來了。
蔡小梅像見到救星,拉上她就往江司令的住處走。走到半路,她問明情況,丟下蔡小梅,去了野戰醫院。
半個多小時後,她拖著一瘸一拐的楊淑芳走過來。楊淑芳眼睛紅紅的,心中難過,知道這一仗對江山打擊很大,擔心他身體出毛病,更怕他一蹶不振,早想去勸勸他,又不好意思過去。她邊走邊道:“蘭貞妹妹,我告訴你,汪副主任……他失蹤了……”
李蘭貞一怔:“他是……犧牲了嗎?”
楊淑芳說:“不清楚,確定不了。”
李蘭貞歎口氣說:“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死不了。我知道他命硬,他不會死……”
二人拖拖遝遝來到江山的住處,小警衛員伸手阻攔,為難地說:“首長有話,誰也不讓進。”
李蘭貞突然抬腿朝他踢去,低聲喝道:“你滾開!”
小戰士不敢再說什麼,委屈地躲到一邊去了。
李蘭貞上前拍門,用力拍門,邊拍邊喊:“江司令!江司令!我是李蘭貞!你開門!開門……你不開門我開槍了!”
屋門終於開了一條縫。一線陽光照進去,投射到江山臉上、身上。在李蘭貞眼裏,他一臉萎靡,胡須滿腮,全身疲憊,連脊背都是彎的。
江山顫巍巍地看一眼李蘭貞,再看一眼楊淑芳。他雙目無神,傻傻的,呆呆的,整個人像丟了魂魄。
李蘭貞清清嗓子,道:“首長,有幾句話我要說,你想聽嗎?”
江山木木地點一下頭。
“請你聽好——那年在大槐樹,你手下隻剩三十六個人,你也沒有這樣!我還聽江媽媽說過,你們江家先後有二十三口人被敵人殺死,你也沒有倒下!今天遠不是山窮水盡的時候,男人,心大天地大,懦者戚戚,勇者無懼,隻要堅信最終會贏,再大的挫折都可以抬腿邁過去!江司令,這就是我想說的話。”
江山神色凝重,不住地點頭,眼睛漸漸濕潤了,喃喃道:“謝謝,謝謝蘭貞……”
屋門,從裏麵全拉開了。陽光洶湧,投射到江山身上,他整個人顯得亮堂了許多。
“江司令!我要去找汪默涵了。”
江山揮揮手,說:“去吧,一定要找到他。”
李蘭貞把楊淑芳推到江山麵前,微微一笑,笑得很甜、很柔、很美,道:“江司令,讓淑芳姐進去陪陪你吧。我走了,再見!”
她敬了個禮,轉身,大步走出了小院落……
在她身後,江山抬起手臂,朝她的背影敬禮。
江山的眼角顫抖著,終於滾下兩顆碩大的淚滴……
良久良久,江山和楊淑芳收回目光,二人對望一眼,竟然都臉紅了。江山側過身子,讓楊淑芳進來。楊淑芳走到桌前,拿起暖水壺,倒了一杯熱水,端給江山。江山乖乖接過,乖乖地喝了個一幹二淨。
他留意到她左腳一瘸一拐的,而且她頭發、上衣都汗濕了,一動就忍不住扯一下嘴角,很痛苦的樣子,於是問道:“小楊,你咋了?”
她說:“沒事。”
“不是沒事,是事情很嚴重。到底咋回事?你不說我找你們院長。”
她隻好說了。
十多天前,她的左腳不小心踩到一塊玻璃碴兒上,小拇指被割破,發炎,流膿,忙得沒顧上治療。幾天前從羅莊撤退,途中左腳疼得厲害,腫得老高老高,穿不上鞋;馬匹都讓給傷號騎了,她為了跟上隊伍,也為了防止得敗血症,經過一個小村莊時,從老百姓那裏借來斧頭,咬緊牙關,硬是揮斧頭將自己潰爛的小腳趾剁掉,拿鹽水清洗一下,用紗布包上,拄著棍子趕上隊伍,這才沒有掉隊……
聽她講完,江山動情地說:“淑芳,你真是個勇敢、堅強的女人。你比我強呀……”
他叫她“淑芳”!
以前他從來沒這樣叫過她。他總是叫她“小楊”,或者直呼其名,叫她“楊淑芳”。
今天他竟然叫她“淑芳”!
她腦子嗡嗡響,有些眩暈,有些窒息,幾乎站立不住。她搖晃幾下,什麼也不顧了,眼一閉,一頭撲進他懷裏……
男人說得對,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參加革命後,她幾乎沒有哭過鼻子。但是今天,再也克製不住,她伏在江山溫暖的懷抱裏,嗚嗚地哭起來,眼淚嘩嘩流,似乎想把十多年沒流的眼淚,一股腦兒全流出來……
江山輕撫著她的頭發和後背,不說話,一任她哭個夠。
過了許久,她不哭了,仰起臉望著沉思不語的江山,動情地說:“我的男人,想說啥,你就說給我聽……”
江山緩緩道:“淑芳,這一仗,把我打蒙了,也把我打醒了。敵人是凶惡的,是不好對付的,頭腦發熱是要出問題的。現在還不能跟敵人硬碰硬,得靈活機動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保存好自己。這回我就是吃了兵力分散、戰線過長的虧,明明沒把握打贏,非要強打,打得不順手時,又不及時撤出,死要麵子強撐著。淑芳,這都是血的教訓呀……”
她緊緊地抱住他,臉貼住他的臉,想給他力量,想給他安慰,同時也想從他那裏得到力量和安慰……
經此一戰,江山從失敗中學會了打仗。
6
很快,兩年過去了。
兩年間戰局發展之快,出乎很多人預料。曆史的車輪雖然無法倒轉,但總是有很多有趣的契合點。
秋高氣爽的八月,大陽山縱隊指揮機關和主力部隊從羅莊整隊出征,北上參加龍城戰役。而在兩年前,幾乎同一個時刻,他們是從這裏倉皇逃往大陽山深處的。
李蘭貞已經被任命為政治部敵工科科長,因為另有任務,不能隨同大部隊出發。江山登車之前,特意把她喊過來,告訴她,辦完事不要耽擱,立即趕往龍城,那裏更需要她。
大軍浩浩蕩蕩北上,李蘭貞帶著楊天龍和兩個戰士小張、小於,向著相反的方向進發。小張、小於肩挎卡賓槍,腰間掛滿子彈,顯得威風神氣。
楊天龍拄一根棍子,一瘸一拐行走在最前麵。上一回負傷後,他的右膝蓋進行過兩次手術,雖然傷腿保住了,但是右腿短了一截,成了個瘸子。以前他是有名的飛毛腿、神行太保,爬高山如履平地,現在正常走路都有些困難。江山讓他複員,到地方上給他安排個省力的工作,他死活不幹,堅決要求留下,最後留在司令部機關打雜。
他們一直往東南方向走,臨近傍晚,視野裏出現了一座雲霧繚繞的高山,這便是燕來峰。
燕來峰的東麵,便是著名的天柱峰。天柱峰高而險,攀登困難;燕來峰比之低矮不少,坡勢平緩,上燕來峰要容易許多。
當晚,他們在燕來峰下一個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歇宿,後半夜開始登山。楊天龍讓小張、小於做了個簡易擔架,一旦李蘭貞走不動時,抬她上山。黎明時分,快上到峰頂時,有段路比較陡峭,楊天龍讓她坐擔架,她不同意,對小張、小於說:“有人腿不好,都爬得挺歡,我腿腳好好的,坐擔架要被人笑掉大牙。”
一句話把大家說得笑起來,笑聲在山間傳得很遠。
這天她特意換了便裝,雖是八月,山上寒涼,她上身穿一件小碎花的夾襖,下身是一件粗布藍褲,腳蹬千層底方口布鞋,像一個鄉間走親戚的小媳婦。
他們到達山頂時,天光已大亮,李蘭貞看到峰頂有一座規模不大的寺院,楊天龍往那邊一指,說:“就是這兒。”
她打量著那座看上去顯得破敗不堪的小寺廟,眼前浮現出那個人的影子,心情頗為複雜。兩年來,她一直尋找他,平泰縣城附近的基層黨組織和民兵也積極配合尋找,龍城地下黨通過內線多方核查證實,大沙河、平泰、羅莊之戰的俘虜中沒有他,至於他是否被擊斃,連同大批屍體一塊埋掉,則是無法查證了。
正當她要放棄尋找的時候,楊天龍從一個剛入伍的新兵口中得知,他有個表哥在燕來峰上的燕來寺當和尚,表哥有一次向他透露說,寺裏新來的住持以前當過八路軍的大官。楊天龍把這個線索記在了心裏,抽空專門上了一趟燕來峰,證實了那個新兵所提供的情況不虛。
楊天龍提醒道:“李科長,你快過去看看吧。”
她點點頭,一個人朝那邊走去。山頂上有一塊平地,種著青菜和稀稀拉拉的玉米,看來和尚們就靠這個生活了。鼻端嗅到了山菊花的芬芳,晨光照耀下,山頂景色還算優美,但她無心欣賞。
時候尚早,山上不見一個人影,兵荒馬亂的年月,難得有人上到這荒山頂上來遊玩,所以她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寺廟走去時,有個挑水的小和尚遇見她,竟然嚇了一跳,放下擔子,拔腿往大殿跑去,顯然是報信去了。
她緩步走到大殿前,停下了。
大殿裏,一尊顏色斑駁的佛像前,有個中年和尚坐在蒲團上,他身穿灰布長衫,衣履潔淨,微閉著眼睛,敲著木魚,嘴裏念念有詞。她抑製住怦怦的心跳,邁步入殿,轉到那和尚側前方——隻看一眼,不用再看第二眼,確確實實就是他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刻她仍然是無限的惋惜,心頭隱隱的痛楚——久違了,我曾經的愛人!你曾是堅定的革命者,你把我領進革命隊伍,從而改變了我的命運,而你自己卻遁入空門,成為一個逃兵。難道你真的看破了所謂的紅塵,要在這荒山野寺了此殘生?
她久久地、默默地打量著他,期待他停止誦經,睜開眼睛來與她對視;她希望看到他眼睛裏冒出火花——隻要有火花,就有對新生活的渴望。他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她隻希望把他帶離這虛幻的世界,重新使他回到火熱的生活中來,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他微微睜開眼睛,認出了她。然而他沉靜似深潭之水,不起一絲波瀾,隨即微閉眼睛,繼續不緊不慢地敲擊木魚,嚅動嘴唇念念有詞,就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他早就有了皈依佛門的執念——自從心愛的女人徹底離他而去之後,他開始厭倦人生,對政治和戰爭愈加排斥,總想逃到一個無人相識的地方,過清靜的、無欲無念的生活。苦海茫茫,回頭是岸,人是在希望中過活的,沒希望了,還留戀塵世幹什麼?
兩年前,在平泰縣城,那個血流成河的地獄般的夜晚,深深刺激了他,促使他下了最後的決心,從縣城撤出後,他趁亂脫離隊伍,輾轉流落到這荒僻的燕來寺剃度出家。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一切皆為虛幻,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曾經相識的人,就不要惦記他了,權當他死了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終於沉不住氣,清一清嗓子,說道:“汪、汪先生,是江司令派我來找你的……”
他停止敲木魚,睜開眼睛,並不看她,訥訥道:“施主,這裏沒有汪先生,我法號叫釋然。”
說罷,他再次敲響木魚,同時嘴裏念念有詞。她真想撿起一塊石頭砸向他——當然她不能這麼做。
“先生,我們的隊伍壯大了,江司令帶領大軍去打龍城了,也許用不了幾天,就能打下來。也許用不了三年五載,我們就能得到整個天下。先生,當年你參加革命,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他道:“佛說:‘我執,是痛苦的根源。’人們常常被一個‘爭’字所困擾,小到爭衣食名利,大到爭奪天下,爭到最後,原本闊大邈遠的世界,隻剩下一顆自私的心。人生至境是不爭。戰爭的原因是少慈悲心,好結怨。仇恨永遠不能化解仇恨,隻有慈悲才能化解仇恨,這是永恒的至理。”
她道:“不爭,得看不爭什麼,不爭財色,不爭權奪利,不爭是非人我,其不爭也君子。若救度眾生的事,拯溺濟貧的事,弘法利生的事,君子應當仁不讓。我們現在做的,不正是這樣的事嗎?”
他道:“佛說:‘放下才能得到解脫。’困擾我們的是我們的心靈,而不是當下的生活。如果能以一顆平常心去對待生活中的一切,就會祛除心中的雜念,享受一種超然的人生。是你的,終歸屬於你;不是你的,你怎麼都得不到。正當的爭取會得到屬於你的東西,不正當的爭取會敗壞你的人品,即使一時得到了,也終會失去,而且還會失去其他更多的東西。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不堪回首,人生如夢;愛也悠悠,恨也悠悠,到頭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道:“最好的人生態度是積極進取,這是先生在課堂上給我們講述的。打爛一個舊世界,是為了建設一個新世界。江司令希望先生能隨我下山去,我們一起參加新龍城的建設。”
他搖搖頭道:“佛說:‘緣為冰。’釋然將冰擁在懷中,冰化了,釋然才發現緣沒了。釋然與施主、江施主等人,以及與你們的隊伍,緣已盡。龍城也好,天下也好,與我無幹,釋然此生,已了無牽掛……”
這時,那個擔水的小和尚敲響了大殿外麵的銅鍾,悠揚的鍾聲回蕩在大殿裏。釋然收起木魚,站起身,衝她長長地一拜,然後轉過身,穿過窄門,緩緩走向後院……
望著他的背影,她想起許多年以前,他曾給她講過一句斯大林的話——每當曆史的列車轉彎時,總會有人從車子上掉下來。這個過去叫汪默涵、現在叫釋然的男人,無疑便是從曆史的列車上掉下來的人。
佛說,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她和他,便算作擦肩而過吧?
她在鍾聲中,步出大殿。一群燕子繞著寺院低飛滑翔。她想,就讓燕子來陪伴他的餘生吧。
她往前走去。在她身後,燕來寺成了一個小小的背影……
7
八月下旬,解放軍五個縱隊完成了對龍城的包圍。
守軍共有八萬多人,其中郭炳勳第四十七軍轄三個師,約三萬六千人;餘乃謙新編第五十九軍轄兩個師,兩萬五千人;梁守盤兼任司令的龍城保安總隊近兩萬人,另有稅警團等小股部隊兩千多人。餘、梁的部隊均受郭炳勳指揮,郭任守城總司令,餘、梁任副總司令。
郭炳勳把龍城防務劃分為兩個守備區,並報經南京國防部批準,西線由他的四十七軍三個師防禦,一三六師師長申之劍兼任西線守備區指揮官;東線由餘、梁的部隊負責防禦,東線指揮官由餘乃謙兼任。
這個守備方案明顯是西強東弱,四十七軍戰力強勁,遠非餘乃謙和梁守盤的部隊可比。
針對郭炳勳的守備方案,解放軍野戰部隊首長也把攻城部隊分為兩個集團,三個縱隊打西,兩個縱隊打東。總兵力約十五萬人。
幾個縱隊都想打四十七軍。野戰軍首長先征求江山的意見,問他打東還是打西。打西,就是和申之劍再掰一掰手腕。
誰都知道兩年前江山吃過申之劍的大虧,現在正是複仇的良機。經過兩年的交戰,蔣軍敗跡頻現,江河日下,在大陽山,郭炳勳的部隊多次受挫,申之劍的一三六師早已不複當年之勇。野戰軍首長的意圖顯然是,讓江山先挑對手,給他一個複仇的機會。
然而,誰都沒想到,江山並沒有強烈要求打西,他隻是說,請首長定,不管打東還是打西,他都無條件執行。
這就給人一種錯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江山態度含糊,是因為他被申之劍打了,他害怕再碰申之劍。
在這種情況下,野戰軍首長隻能替他挑一個弱一點的對手,大陽山縱隊和野戰軍四縱負責打東,另外三個主力縱隊負責打西。
江山回駐地傳達任務,聽說不讓打西,各旅、團長嗷嗷直叫,場麵炸了鍋一般,都認為野戰軍首長瞧不起咱大陽山縱隊,是戴有色眼鏡,是故意給小鞋穿。等大家牢騷發得差不多了,江山扯著公鴨嗓子說:“打龍城,軍委給的期限是十五天。讓我們打東,如果五至七天就打開缺口,那麼,東郊的飛機場就成了我們的!他郭炳勳、申之劍想跑,那比登天還難!這時候,我們再回頭加入打西的陣營,還愁沒有機會消滅郭炳勳、申之劍嗎?”
大夥都笑了起來,人們這才明白,原來江山胃口大著呢,他是吃著碗裏,瞅著鍋裏,兩邊的肉,他都想吃!
劉子厚要求,三旅打主攻,爭取用最短的時間、用小的損失占領飛機場,拿下餘乃謙、梁守盤,然後傾全力和申之劍掰手腕。
攻方的期限是半個月,守方的期限是一個月。正式開打之前,東郊機場降落了一架飛機,蔣介石親臨視察、打氣。飛機停了一個小時,蔣在機場接見了旅長以上將領,他給郭炳勳的期限是至少守一個月,務必在城外牢牢拖住攻城共軍,他會適時派重兵南北夾擊,不僅要解龍城之圍,而且更要把共軍這五個主力縱隊消滅在龍城根下。
飛機起飛前,蔣介石又把郭炳勳、申之劍、餘乃謙、梁守盤、冷鋒等人特意召到飛機上麵諭,每人敬了一杯酒。受召將領都表了誓死與龍城共存亡的決心。蔣最後告訴諸將,放心守,不要擔心後路,如果真守不住也沒關係,石家莊不是剛丟了嗎?丟了也就丟了,隻要盡力,他不會責怪大家,而且還會派飛機來接他們和家眷到南京。
餘乃謙從機場直接回到餘公館,韓素君已經聽說龍城被解放軍圍住的消息,她很慌亂。這兩年多,她又積攢了很多錢和值錢的寶貝,一旦開戰,這些錢財怎麼辦?想往南京或者上海轉移,已經是來不及,她責怪餘乃謙沒有提前打個招呼,弄得措手不及。餘乃謙歎口氣說:“我也沒想到共軍這麼快就敢圍龍城,他們胃口也忒大了點。”
老太太坐在客廳一角,她耳朵聾,都以為她聽不清,結果她聽清了,道:“要打仗了,是吧?”
餘乃謙大聲道:“娘!是要打仗了,不過暫時沒事的,您老放心!”
老太太說:“我不放心!老婆子跟你們想的不一樣。貞貞她媽,你要那麼多錢幹嗎?乃謙,你要那麼大權幹啥?世道亂,這些東西都會招來殺身之禍!我老婆子就想早點回咱老家大陽山平安鎮去,咱們一塊走。人這輩子,圖這圖那,到頭來,不就圖一個平安嗎?”
餘乃謙連連歎氣,不說話。
韓素君說:“老太太呀!平安鎮早成了共產黨的地盤,咱回那兒,東西會被搶,人會被槍斃的!”
老太太作勢要哭,道:“乃謙你告訴我,老家回不去了嗎?”
餘乃謙臉一扭,沮喪道:“娘,回不去了,或許永遠都回不去了……”
老太太不幹,顫巍巍地抬起手,用力拍打著茶幾:“乃謙你聽著,你娘死了,好歹你得把她埋回老家,她想葉落歸根,人死入祖墳,她可不想當孤魂野鬼哪……”
餘乃謙嘴上答應,心裏發毛。
不一會兒,張勇來了,他現在是五十九軍副參謀長兼政訓處長。三人小聲議論戰局,都感到此戰前景不樂觀,除非蔣委員長另派國軍主力遠道來救,否則,能守個半月二十天,就算很不錯了。
談到退路,韓素君牽掛她的錢袋子,點上一支“哈德門”,猛吸幾口,說:“哪裏能保全我的財產,我就去哪兒。”
張勇說:“夫人,那隻能去南京,因為隻有到南京,才能保住私產。”
韓素君說:“那我就去南京。”
張勇轉向餘乃謙道:“軍座,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飛機場守住,隻要飛機場在手,就有辦法走人。”
韓素君道:“飛機又不是牽在手裏的風箏,它不來咋辦?”
張勇道:“夫人放心,關鍵時刻委員長一定會派飛機來,他可以不救我們,但他必救郭炳勳、申之劍這些愛將。”
韓素君心裏稍稍踏實了些。餘乃謙半開玩笑說:“夫人,你手頭那麼多寶貝,實在不行,不妨去給共軍送送嘛,網開一麵放你從地麵上走嘛。”
韓素君認真道:“這倒是個不壞的主意。”
張勇冷笑道:“這世上,人人都有個愛好不假——有人愛錢,有人愛色,有人愛權,有人愛古玩字畫。共產黨呢?他們愛啥,你想過嗎?”
不等別人回答,他自問自答道:“他們隻愛江山!”
8
就像日本人來的那一年那樣,餘乃謙感到自己又走到一個十字路口。
未來的結局,不久可見分曉,無非有這幾種:一是力戰,守住城池,成為黨國功臣;二是破城之前擠上去南京的飛機;三是城破戰死,成為黨國的大英雄;四是戰敗被俘,作為戰犯去蹲共產黨的大牢;五是戰場起義,改換門庭,接受改編,成為共產黨的座上客。
第一種如能實現,當然最好,但是可能性不太大;第三種、第四種他須竭力避免;第二種和第五種是他重點考慮的。
扔下隊伍,隻剩光杆司令一個,跑去南京幹什麼?去喝西北風嗎?以後還有翻身的機會嗎?這輩子怕是難再有了。
與之相比,他似乎更傾向於戰場起義,至少全家性命安全無憂,至於部隊能否保得住,可以討價還價。當然他得走著瞧,邊打邊看,最後一刻再做定奪。
九月一日,解放軍開始攻城,戰鬥從外圍打起,打了兩天,僅僅丟失了一小部分外圍陣地。他鬆了口氣。
到第四天,大陽山縱隊集中兩個旅猛攻東郊飛機場方向,已有數發炮彈落入跑道附近,他開始動搖。
飛機場當然是重中之重,有它在手,進退自如。幸好餘乃謙聽從了張勇的建議,派副軍長冷鋒督率一七七師守衛機場。郭炳勳對餘乃謙的這個部署也很滿意——冷鋒守飛機場最合適不過,因為他心裏最清楚,他沒有退路,一旦戰敗落入共軍之手,他的下場會更慘,比任何人都慘,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賣命。有冷鋒督戰,飛機場方向暫時無虞。
餘乃謙樂於看到這個局麵,因為己方打得越好,他與共方談判時的要價,自然就可以抬高。
然而打到第五天,整個龍城外圍約有一半的陣地落入共軍之手,餘乃謙估計照這樣下去,半月都堅持不了,他更加地慌亂。郭炳勳打來電話,命令他務必死守,不可動搖,說東線攻城力量弱,共軍主力都在西線,東線隻要力拚,是能頂住的。郭又打氣說,已向南京發報,援兵不日可到。
餘乃謙此刻最盼的,不是援兵,因為援兵一說不過是糊弄小孩子的,鬼才信;他現在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切盼望共產黨方麵來人與他談判。
早在幾個月前,龍城共產黨地下組織一個姓鄔的負責人曾兩次與他接觸,力勸他大勢所趨之下幡然醒悟,與蔣介石國民黨徹底決裂,率部起義,站到人民一方來。那時候時機尚不成熟,他當然不予理睬。但他相信戰端一開,對方一定還會派人來找他。
果然熬到第五天下午,他的副官張雲神秘地向他報告,晚上鄔先生要來。張雲是共產黨的人,他清楚,之所以沒有動他,是想留著他為己所用。
畢竟又迎來一個重要的時刻,餘乃謙心事重重,晚飯都沒怎麼吃,在東大營指揮部等到晚上八點多鍾,張雲親自開車帶進來兩位客人,一位是鄔先生,另一位是個白淨帥氣的年輕人,為了掩護身份,二人都穿著國軍服裝。他讓張雲把客人帶到一間密室,他要單獨和對方談判。
張雲帶上門出去,站在門外負責警衛。餘乃謙熱情地請兩位客人入座。屋裏燈光有些昏暗,那位年輕的客人看著麵熟,他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鄔先生笑笑說:“餘軍長,你沒認出她嗎?”
那年輕人直勾勾地望著餘乃謙,調皮地撲哧一笑。餘乃謙登時驚愕地說不出話來——站在他麵前的,竟然是女兒貞貞!
李蘭貞衝父親敬了個舉手禮,三個人都笑起來,緊張的氣氛一下子緩解了。
鄔先生和李蘭貞帶來了野戰軍首長的指示,如果餘乃謙率五十九軍戰場起義讓出飛機場,那麼,這支部隊將成建製保留,報中共中央軍委批準後,他可繼續當軍長。另外,他以前對人民犯下的所有罪行,皆可一筆勾銷。
餘乃謙內心欣喜不已——這個條件可以說十分優厚,共產黨夠意思。他一激動,冒出幾句大實話,說:“日本人來那一年,兄弟就說過,人冷烤腿,狗冷烤嘴,雞冷上架,鴨冷下水,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灑了油。投共產黨,現在是時候了!本人答應!”
鄔先生和李蘭貞都開心地笑了。
他隻有一點不放心——怕共產黨說話不算數。他把疑惑拋出來後,李蘭貞說:“爸呀,我在那邊十多年,他們說話算不算數我還不清楚?你不信別人,還不信我嗎?”
餘乃謙爽快地一拍大腿說:“好,我就信一回!”
他們當下商定,後天晚上八點,也就是九月七日晚八時整,以六顆綠色信號彈為號,餘乃謙率所部戰場起義,並立即通電全國;所部陣地即由解放軍大陽山縱隊接管。
鄔先生說:“解放軍首長還擔心,冷鋒負責守飛機場,如果他不配合,怎麼辦?”
這也正是餘乃謙此刻擔心的。現在他後悔了,當初就不該聽張勇的,派冷鋒去守飛機場。想了想,道:“一七八師是我先前暫編五十九師的老底子,全部拉出來,沒有一點問題;守機場的一七七師三個團長,有兩個也算是我的人,他們會聽我的。冷鋒本人不要指望,他會頑抗到底。起義之前,我以召開軍事會議的名義通知他來開會,當場拿住他!”
鄔先生點點頭,但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樣子。餘乃謙看出來了,拍著胸脯說:“鄔先生,請轉告貴軍長官,如果隻拉一個師出來,兄弟不當軍長,當師長!這樣行不行?”
鄔先生笑了笑:“餘軍長,我們不是這個意思……那好吧!相信餘軍長會妥善處置冷鋒。”
餘乃謙說:“小小一個冷鋒,翻不了船。”
鄔先生又道:“我的情報顯示,張勇是保密局的人,餘軍長須格外小心。”
餘乃謙大大咧咧地說:“張勇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他敢炸翅兒,老子敲掉他!”
鄔先生最後提出一個要求——為了保證餘乃謙及其家人的安全,解放軍首長決定派一個加強排,全部換上國軍服裝和武器裝備,於今晚後半夜通過已經掌握的渠道,進入他的司令部來,負責他和家人的安全保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