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餘乃謙首先意識到,這是對方防他變卦,派人來監視他,心中對此略感不快。但他又想到自己不可能變卦,也便釋然。他淡淡一笑說:“解放軍首長想得可真周到,兄弟萬分感謝。”

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鄔先生很滿意,指著李蘭貞對餘乃謙說:“餘軍長,如果你家千金不來,我們能談得這麼攏嗎?”

餘乃謙誠懇地說:“我閨女來和不來,那是不一樣。她往這一坐,我就把你當成了自家人,啥都好說嘛!”

二人握手言歡。鄔先生先行告退,讓他們父女再聊一會兒。餘乃謙拉著女兒的手坐下,親自給她杯子裏續上茶水。過去的十多年裏,父女二人天各一方,難得這麼輕鬆愉快和諧地相處。想想再過不到兩天,就將發生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而他們父女二人便是主要參與者,不由得都感到很振奮。

她想起抗戰勝利那年,也是在這裏,她曾和父親打賭——誰能最後取得勝利。現在,她認為可以下結論了。於是,她衝父親伸出一根指頭:“爸,還記得這個嗎?”

“什麼?”父親一時沒搞明白。

“咱們打過賭,你忘啦?”

父親一拍腦袋:“噢,想起來了,當時我賭國民黨贏。”

“你輸了吧?”

“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嘛。”

“你還不承認呀?”

父親沉思片刻,竟然說出一番含義頗深的話來,他說:“現在看來,你們贏是必然,因為你們那邊沒有腐敗,幹淨!但是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輸和贏都是暫時的,失敗者,會勵精圖治,以圖東山再起;成功者,會驕奢淫逸,重蹈失敗者的覆轍。自古就是英雄打天下,小人坐天下。中國曆史都是這麼寫的。你們可別重複走我們以前的路啊,倒黴的是老百姓……”

她點點頭:“爸,我們不會的。瞧!我給忘了,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還你們我們的,多見外啊!”

父親一拍巴掌,笑道:“對!一家人!”

“爸,別人都說你變來變去的,以後……你不會再變了吧?”

父親神色莊重,道:“我是善變,善於叛變,這不假。民國二十六年,我叛變黨國,給日本人服務,宣誓效忠日本天皇;民國三十四年,我又算是叛變日本人,回頭為黨國服務;這一次,又要叛變黨國,上共產黨的船。你看,爸爸老啦,頭發白了,快折騰不動了,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叛變了,隻能是一條忠心,走到底了。”

她高興地與爸爸對了一下巴掌。

這時,她想起奶奶、媽媽,很想回家看看她們。父親說:“現在城裏很亂,你不要亂走動,一會兒就讓張雲送你出城。你留這兒,我反而分心。”

“奶奶、媽媽,還好嗎?”

“還好。張勇怕出事,把她們,還有冷鋒、梁守盤等主要官員的家眷,集中安置到警察局住,那裏有地下室,不怕打炮。”

一聽此言,她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9

九月七日午後,離正式起義時間隻剩幾個鍾頭時,餘乃謙才意識到,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把老母親和夫人交給張勇保護——她們竟然成了張勇手中的人質!

張勇是受南京直接領導的大特務,手眼能通天,他早就察覺到了。原指望張勇為自己所用——替他打通與南京的關係,同時幫他監視政敵梁守盤,以及冷鋒等部下。他做夢都沒想到,張勇的刀子有一天會架到他的脖子上!

七日下午四點,將有一架飛機降落龍城,來接守軍師以上將官以及市黨部主要官員的家眷去南京,僅停留十分鍾,規定每一個家庭隻能攜帶兩件行李。

這顯然是南京方麵為防止守城將領生變而玩的花招,由張勇秘密承辦。還好,除了餘乃謙,其餘人家都願意走人。

在張勇蠱惑下,韓素君一天來一直刻意隱瞞要走的事。

下午三點,家眷們都集中到東郊飛機場,郭炳勳的家眷也帶著大箱子趕了來。

變故遽然出在餘母身上——本來老太太就不願挪窩,張勇和韓素君好說歹勸,騙她說換個安全的地方,才把她哄了來。到了機場,聽人說要坐飛機去南京,老太太一是害怕坐飛機,二是不想離開老家,一著急,一口氣沒上來,登時人就沒了。

張勇深知,這一下闖了大禍——害死餘母,餘乃謙哪能饒他?一定會跟他拚命!韓素君也感到事態嚴重,老餘肯定連她也不會放過,她動員張勇,一不做,二不休,一塊走。

張勇前年在南京新娶了老婆,老婆也在保密局,兒子剛滿一歲,他很想走人,離餘乃謙遠遠的。然而這時候他絕對不敢擅自離開。

日本人來的第二年,軍統龍城行動組的人找到他,要發展他加入軍統,他感到當漢奸沒出路,就答應了。抗戰勝利那年,他擢升為軍統龍城站副站長,內戰爆發,軍統改稱國防部保密局,他成為該局在龍城駐軍的實際負責人,負責監視龍城駐軍高層,政訓處的人,都是聽命於他的特務。就連郭炳勳、梁守盤都懼他三分。

餘乃謙對他有恩,韓素君對他有情,這些年他未忘恩情,一直明裏暗裏保護他們。那年在重慶,要不是他出手相助,餘乃謙早被當作漢奸處置。他的耳目眾多,上午已經獲悉餘乃謙即將叛變投共,並且把消息向梁守盤、冷鋒透露了一點,本打算把家眷們送走,即刻聯合梁、冷逼餘交出兵權,不傷他的性命,也不扣押他,把他一人交給共軍就算了——對他已經算是十分仁慈了。

但是現在,形勢所迫,他不得不出重手!

韓素君的話倒是提醒了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他把電話交給韓素君,讓她打電話把老餘叫到機場來,就說老太太要去南京,走前想見他一麵。

餘乃謙在東大營接到電話,悚然一驚,知道張勇要挾持老太太和夫人,沒想別的,隻帶張雲和兩個護兵,擠進一輛小轎車急急趕往飛機場,一路上對張勇破口大罵,揚言要槍斃他。

墨綠色的大飛機在頭頂盤旋。小轎車在轟鳴聲中急馳至貴賓室門口,車沒停穩,餘乃謙搶先下車,一頭紮進屋子。在他身後,張雲和兩個護兵被政訓處副處長馮從軒帶人攔住,槍被下掉。

餘乃謙一進屋,門在他身後猛地關上,他頭一眼看到的,是躺在沙發上的老太太。他大叫一聲:“娘……”撲了上去,雙膝一軟,跪在沙發前。娘沒有動靜,他伸手一摸,娘的手已變涼。他傻眼了,驚愕萬狀,淚如泉湧……

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硬邦邦涼颼颼的東西頂在他後腦殼上。

“軍座,恕在下失禮!”

他微側一下腦袋,看到舉槍對準他的,是眼睛血紅血紅的張勇。下意識伸手一摸腰間,是空的。他來得匆忙,竟然忘記帶槍!

“軍座請聽好——你麵前有兩條路,一是現在去南京,到委員長麵前認個錯,或許能保住老命;二是留下,我把郭軍長梁守盤冷鋒叫來,宣布你要叛變投共,當場處決你!”

“你……你放肆!把槍放下!”

“你敢動一動,就打死你!”

餘乃謙望一眼老娘的屍體,想到大計就要壞在麵前這個混蛋手裏,不禁悲痛欲絕,萬念俱灰,麵如土色,慘聲泣道:“老天爺呀,都怪我瞎了眼……”

飛機的轟鳴聲中,隻聽“砰”的一聲悶響,餘乃謙一把捂住胸口,但是他隨即發現,腦袋上的槍口移開了,張勇身子劇烈一晃,倒在地上……

這時,韓素君手中一支小手槍在冒煙……是她開的槍!剛才她一直站在張勇身後,聽到張勇說,要麼把丈夫帶到南京治罪,要麼在眾人麵前處決他,她清醒過來,沒有猶豫,從肩挎的坤包裏抽出一支小手槍,對準張勇後背摟動了扳機。

然而張勇並沒有立刻死去,他咕噥一句“臭婆娘……”,倒下的同時順勢朝韓素君開了一槍。韓素君腹部中彈,驚叫一聲,撲通跪在地上。餘乃謙反應過來,敏捷地撲上去卡住張勇脖子。這時候,張勇已經死去。

飛機轟鳴著,停在屋外不遠處的跑道上。餘乃謙冷靜下來,顧不上韓素君死活,抽出張勇手中的短槍,一個箭步躥到屋門口,把門拉開一條縫,對外喊道:“馮從軒,你來一下。”

馮從軒毫無防備,答應一聲推門進來,餘乃謙突然右手舉槍頂住他胸口,左手抽出他腰間佩槍,同時抬腿把門頂上。馮從軒一看倒在地上的張勇屍體,全明白了。

餘乃謙像個殺人魔王一樣,麵目恐怖猙獰,大眼珠子瞪著他:“想死還是想活?”

馮從軒結結巴巴道:“軍、軍座,您讓屬下做啥?”

“你若聽我的話,到了解放軍那邊,我給你官升兩級!”

馮從軒戰戰兢兢道:“軍座,屬下聽話,一定聽話。”

“給塔台打個電話,就說張勇副參謀長命令,其他人不走了,讓飛機趕緊飛走。”

馮從軒拿起門後桌子上的電話,照實做了。駕駛員本就不想久留,一聽放行,立馬駕機起飛,機場安靜下來。

這時候,一輛大卡車駛到機場,楊天龍率領化裝成國軍的那個加強排從東大營趕了過來,指揮眾人三下五除二幹掉了在場的政訓處特務,他雖跛著一條腿,但看上去久經戰陣,頗有威勢。張雲領著他奔至貴賓室門口,他二話不說,橫起膀子撞門。張雲高喊:“軍座!解放軍來了!救星來了……”

屋內的餘乃謙一聽,長出一口氣。張雲、楊天龍進來後,吩咐眾人抬起受傷昏迷的韓素君往醫院送,又拖走張勇的屍體。

餘乃謙一身大汗,腿是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尿了褲子,他癱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對楊天龍說:“你早到三分鍾,那架飛機就跑不了。不過這也很好!你立功了!”

楊天龍隻是嘿嘿一笑。

事情沒完,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命令楊天龍帶人掐斷機場所有的電話線,隻留貴賓室這一部電話,機場塔台所有人一個不得離開。然後,他讓馮從軒分別給冷鋒和梁守盤打電話,就說——

“餘乃謙意圖叛變黨國,事情敗露,張勇副參謀長命人押解他隨同家眷飛去南京。張副參謀長已去西大營麵見郭長官,請求讓梁長官代理東區守備司令,冷長官代理五十九軍軍長。一個小時後,請梁、冷二位長官務必趕到東大營指揮部領受新任命。”

馮從軒已不再恐懼,從容不迫把餘乃謙的意思轉述給了梁、冷。餘乃謙甚至聽到話筒裏傳來梁守盤的朗朗笑聲。馮從軒放下電話後,餘乃謙一把拔掉電話線,隨後撲到母親屍體前,涕淚交加,磕了三個響頭,吩咐張雲帶人留下看護老太太遺體,然後換上一身士兵服裝,在楊天龍護衛下,坐大卡車急赴東大營。

10

梁守盤的指揮部在東郊糧庫,冷鋒的指揮部在飛機場跑道東南角的筆架山下,那架飛走的飛機,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這架飛走的飛機,使他們堅信餘乃謙已是萬劫不複。二人都是樂滋滋地趕往東大營的。

冷鋒先到一步。

吉普在指揮部那幢二層小洋樓前麵停下,冷鋒和兩個護兵剛下車,就被楊天龍帶人上前繳了械。須臾之間,反差太大,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木呆呆立在那裏。

這時,餘乃謙出現在二樓對外的廊台上。冷鋒看到他,故作鎮靜地仰起脖子,苦笑道:“軍、軍座不是去南京了嗎?”

餘乃謙拍拍欄杆說:“南京本人是沒機會去嘍,剛才真應該把你送走。老弟,你願意去吧?”

冷鋒傻愣愣地點一下頭。

“不過,你也沒機會去嘍。哎,你都知道了吧?我要起義。”

“不、不,卑職不知道……”

“我給你說了實話,你不說實話,真不夠意思。”

“軍、軍座,卑職也是剛聽說,卑職不信……”

“千真萬確,還是信了吧!老弟,我們一起幹,成不成?”

冷鋒欲哭無淚,四下看看,無處可逃,隻得哭喪著臉央求道:“我比軍座更了解他們,我不能過去……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他媽豁出去了,求軍座給我一槍吧!”

餘乃謙笑著搖搖頭:“我不殺你,殺你還輪不到我。”

“餘、餘乃謙!你好狠毒……”冷鋒簡直要崩潰了。

“我狠?鬼子走的那一年,是你背後捅刀子,想和梁守盤聯手做掉我,就差一點點吧?別當老子不知道!還有我那個八路軍的團長女婿羅金堂,是怎麼死的?你最清楚吧?他可是你的戰友!若說狠毒,我看沒人超過你,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天道有常,報應不爽,老子一貫認為,叛徒絕沒有好下場!老子今天不殺你,讓你多活幾天,還算仁慈吧?給我帶下去!”

楊天龍一揮手,兩個戰士上前,把大喊大叫的冷鋒拖了下去。

片刻之後,梁守盤到了,他是坐小轎車來的,車子還沒停穩,幾個戰士撲上前,拿槍頂住他和兩個護兵的腦袋。梁守盤沒有反抗,乖乖下車,他很冷靜,沒有叫喊。

餘乃謙再次出現在二樓的廊台上,衝梁守盤一抱拳,道:“梁兄,得罪啦,慚愧!慚愧!”

梁守盤麵孔冰冷,一聲不吭,根本不看他。

“本人作為東線守備司令,決定率部起義。梁兄,咱們一塊幹吧?過去之後,兄弟可保你做師長,如何?”

梁守盤突然衝餘乃謙的方向“呸”了一口,指著他道:“休想!姓餘的,你的節操真不如一個妓女!”

餘乃謙冷笑幾聲:“姓梁的,你不聽我的,你的部隊會被解放軍消滅光,得死多少人哪?那你他媽就是個劊子手。老子就算是妓女,也比你個劊子手強!”

“你個王八蛋,不折不扣是個黨國敗類!”

“老子是黨國敗類不假,但老子馬上就是解放軍的軍長!你服不服?”

“呸!”

餘乃謙俯身指著他道:“冥頑不化,我看你是茅坑摔跟頭,離屎(死)不遠了!看在多年老朋友的分兒上,我就不動手了,給你個以死效忠黨國的機會,請你自裁吧。”說罷,他故作惋惜地搖搖頭,手猛地往下一劈。

一個護兵把手槍彈匣退出來,子彈一枚一枚彈空,然後把一粒子彈壓進去,裝上彈匣,子彈上膛,遞給梁守盤。

他身邊的十幾個人,同時都把槍口對準了他。

餘乃謙轉身離開廊台。隻聽背後梁守盤聲嘶力竭地吼道:“餘乃謙——我日你八輩祖宗……”然後“砰”的一聲槍響,接著是身體倒地的聲音……

這一天經曆了太多的事情,餘乃謙感覺很累很乏,坐在椅子上閉了會兒眼,想到自己這輩子,真正的對手不是共產黨,而是梁守盤、冷鋒、張勇這樣的人,共產黨隻想要他的槍,而這類人不僅想要他的槍,還想要他的命,想要他的錢,想要他的女人……真是太可恨了,和這類人決裂,實在是走了正道……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馬上就到六點半了,離約定起義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他不想再等——都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但是也別忘了,肥肉趁熱吃才香!夜長夢多,事不宜遲,還等什麼?他決定立刻通知解放軍方麵,起義時間提前至晚七點。

九月七日晚七時,餘乃謙向全國通電,宣布新編五十九軍戰場起義,龍城東線大部分陣地和飛機場隨即落入解放軍之手,龍城戰役因此迎來根本性轉折,全線勝利在望。

第二天一大早,一輛美式十輪卡車把楊天龍等四十多人送回位於龍城東郊二十裏堡的大陽山縱隊司令部,張雲隨車前來,代表餘乃謙軍長給江山送來一份“禮物”。江山親自出門迎接,眾人下車後,張雲和兩個士兵一起,從車上把一個蒙著厚帆布的沉重物品抬下車來。江山手夾香煙,笑眯眯地說:“張副官,什麼寶貝呀?”

張雲賣個關子道:“請首長自己看。”

江山扔掉煙蒂上前,伸手掀起蒙布,張雲在一旁協助把蒙布全部揭下來——原來蒙布覆蓋著的,是一隻半人多高的鐵籠子,一個沒戴帽子、佩戴中將軍銜、雙手被銬的國民黨軍官蜷縮在籠子裏,無疑他就是冷鋒了。

江山微微一愣,望著緊閉雙眼如一攤爛泥的籠中人,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抬手示意眾人散去。張雲衝江山敬個禮,把鑰匙甩給楊天龍,上車走了,五十九軍已連夜撤往平泰縣城休整並接受改編,他要趕去會合。

鐵籠前隻剩下江山、楊天龍和兩個警衛員。江山不滿地瞪一眼楊天龍,道:“這成什麼話?打開!”

楊天龍趕緊上前打開籠子上的大鐵鎖,伸手把冷鋒拉出來。冷鋒佝僂著身子站在江山麵前,原本身材高大的他顯得矮小而卑微。

過了許久,江山才道:“老朋友,你還好嗎?”

冷鋒眼睛眯成一條縫,不敢與江山對視,垂頭咕噥道:“哦……還好。”

“冷長水,你讓我做了好久好久的噩夢……這一頁,終於可以翻過去了。”

冷鋒沉默著。

“噢,給你個中將副軍長,老蔣待你不薄嘛。”江山點上一支煙,猛吸兩口,“不過呢,如果你走正道,別動那些歪心思,現在應該是我的副司令,也差不多嘛!你後悔嗎?”

冷鋒微微搖一下頭:“說不後悔是假,但我隻想說,不後悔,至死不悔。”

“你還算條漢子。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本人隻求速死。”

“願在世上挨,不往土裏埋。你當真不怕死?”

“死亡最大的敵人不是怕死,而是貪生。我不貪生,隻求速死,少受折磨。”

“我們優待俘虜,這你知道的,何談折磨?”

“是我心靈的煎熬,這與貴軍無關。”

“你的煎熬早就開始了,從你決定出賣羅金堂、出賣自己靈魂那一刻就開始了。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你應得的下場!”

冷鋒腦袋垂得更低了。

“本人沒有權力殺人。至於你結局如何,須交由人民審判。”江山轉向楊天龍,輕聲道,“帶下去吧。”

他背著手,前頭走了。此刻他心中沒有喜悅,隻有沉痛和遺憾。

冷鋒並沒有等到新成立的龍城市人民政府對他的審判,幾天後,在關押他的地方,他用腰帶勒死了自己。

11

當天上午,龍城保安總隊悉數被殲,東線全線告捷。野戰軍首長出於減少城市損失的考慮,不希望打巷戰,東線的兩個縱隊除留下四縱原地警戒以外,大陽山縱隊轉進到西線,與其他三個縱隊一起,向四十七軍發動最後的攻勢,爭取在郊外徹底消滅敵人,結束戰役。

四十七軍三個師呈U形排開,沿龍城西南、正西、西北方向的黃龍崗、二郎山、李家崮子布防,經過七日多的激戰,已經有一半多的外圍陣地被攻下。餘乃謙部戰場起義,極大地動搖了郭炳勳的意誌,他悄悄做好了化裝逃跑的準備。

西線主陣地位於二郎山一帶,為申之劍的一三六師鎮守,這裏有龍城西麵最高的山頭,可以俯瞰相鄰的陣地,此地打得最慘烈,擔負主攻任務的七縱損失也最大。

隻要拿下二郎山主陣地,西線守軍自會全線崩潰。在江山強烈要求下,野戰軍首長決定大陽山縱隊投入到二郎山方向,與七縱一起,合力攻打一三六師。

打一三六師,不用動員,因為兩年多前的那場慘敗,大陽山縱隊上上下下早都憋著一口氣,要向申之劍複仇,徹底幹淨地消滅一三六師。

杜宗磊向江山提出,能否派李蘭貞去見一下申之劍,奉勸他投降,以便盡快結束戰鬥。江山想了想,否決了,一是他認為李蘭貞這時候去,有危險,到處都在發生戰鬥,他不想拿李蘭貞冒險;二是申之劍異常冥頑不化,腦袋是花崗岩做的,很難設想此人會投降;三是內心裏他特別想和申之劍硬碰硬較量一回,徹底消滅掉這個當年令他灰頭土臉的敵人。

中午十二時,兩個縱隊集中所有炮兵,向二郎山主陣地發動最猛烈的炮擊,大地在震撼,二郎山方向成為一片火海,黑煙籠罩了半邊天。

炮擊結束,江山親自指揮兩個團,從左翼發動波浪式衝鋒,寸土必爭,與守敵展開殊死較量。這兩個團往前推進兩公裏之後,江山又增派兩個團接力衝鋒。他號令部隊,天黑前務必搶在七縱前頭,把紅旗插上二郎山主峰,吃掉仇敵一三六師,活捉敵師長申之劍!

下午三點多,攻擊部隊推進至二郎山半山腰,打主攻的七團、九團共選出二十四名敢死隊員,他們每人懷抱炸藥包和爆破筒,在輕重火力掩護下,四人一組,去爆破山頂的六個主碉堡。敢死隊出發之前,江山不顧杜宗磊阻攔,冒著流彈趕來動員。

李蘭貞也跟來了。

江山做了簡短的動員,要求敢死隊員們靈活機動地衝上主峰,想方設法炸毀敵人碉堡,為後續部隊掃清道路。他扯起公鴨嗓子吼道:“你們二十四個人,是我們大陽山縱隊的英雄!相信你們一定會成功!二郎山主峰將永遠刻下你們的名字!龍城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勇士們個個眼睛血紅,像要噴出血來,齊聲吼道:“誓死完成任務!”

這時,李蘭貞突然站出來說:“司令員,我能講兩句嗎?”

江山鄭重地點點頭。

李蘭貞一一望向勇士們,他們中有好幾個她看著眼熟,是從天柱峰跟她下來的,他們原本是土匪,現在卻敢於舍命去炸碉堡;這二十四名勇士,當然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結束,但他們並沒有絲毫的畏懼,個個都是一副視死如歸的平靜模樣。山上的敵人,碰到這樣的對手,失敗是必然的。

想到勇士們或許一個也活不下來,她感到痛徹心扉。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是沒說出口——她竟然不知道此時應該說點什麼。

人們都靜靜地望著她。

她沉默著,克製著,不使眼裏的淚水流下來。片刻之後,隻見她走上前,出人意料地張開懷抱,微笑著,一個一個去擁抱這些年輕的生命……

最後,她隻動情地說了一句話——

“大姐等你們回來!”

那些年輕的生命,臉上都顯出欣慰、幸福與陶醉的神情。

江山大手一揮:“出發!”

勇士們頭也不回,一個個悲壯而決絕地向前走去……

夕陽即將墜入地平線的那一刻,吳有忠擔任團長的九團搶在七縱十二團前麵,把紅旗插上了二郎山主陣地,榮幸地成為“龍城第一團”。事後得知,那二十四名爆破手,隻有五人活了下來。

二郎山主陣地易手,西線守軍頓時呈落花流水之勢,狼奔豕突,大部被殲,小部分逃回城內。野戰軍首長命令東、西兩線的部隊進一步收攏壓縮,天黑之前從四麵圍住龍城的城牆,不使城中敵人逃脫,待次日天明後再向內城推進。

在城外,各縱隊的主要任務就是抓俘虜。

黃昏來臨,槍炮聲變得稀稀落落,夕陽的餘暉潑灑過來,山巒像塗上一層血色。氣浪嗆人,很多人在咳嗽。李蘭貞騎著一匹大白馬,信馬由韁,在山腳下徜徉,她看到滿山遍野都是俘虜,這裏一群,那裏一堆,捉俘虜比捉鴨子還要容易。我方和敵方,都打亂了建製,有些亂套,似乎到處都在響起“活捉申之劍”的叫喊聲……

在她耳朵裏,這是個多麼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一麵小山坡上,聚集了好幾百個俘虜,或站或坐,黃澄澄一片,戰士們正逐一對俘虜甄別登記。按照上級要求,不願意留下參加解放軍的俘虜,可以當場發給路費和路條,由其自行返鄉,但是對於營以上官佐,作為戰俘,要接受審查。

她騎馬慢騰騰踱過來,目光掃向俘虜群,竟然一眼就望見一張熟悉的麵孔,盡管他胡子拉碴,臉上滿是黑灰,一副炊事兵打扮,兩條胳膊上套著油膩膩的套袖,還紮著一條髒兮兮的圍裙。

她勒馬站住了。帶隊的是個營長,認識她,興高采烈地高喊道:“李科長,你好!”並衝她敬禮。

她心不在焉地還禮。這個瞬間,腦子是空白的,她手抖韁繩,馬在原地打轉。她無意識地抬起右腿,馬靴狠狠踹向馬肚子,大白馬吃痛,長聲嘶鳴,抬起前蹄,在空中劇烈晃動,似乎想把她甩出去。大白馬越是不聽話,她越是踹它,大白馬受驚一般,衝向俘虜群……

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隻見一個黑影從人叢中一躍而起,飛身撲向大白馬……他抱住了馬脖子。但是馬並沒有停下來,那馬仿佛理解她的心思似的,帶著二人向遠處跑去。那位營長在身後喊:“李科長!小心!”她沒忘記衝身後揮一下手,大聲道:“我沒事……”

大白馬帶著二人跑出一百多米,才停下來。身前身後,不斷有人穿過,已經沒人注意他們。她下馬,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他飛快地與她對視一眼,趕緊移開了目光。

她說:“明知打不過,為什麼不投降?”

他說:“我打了十幾年仗,腦子裏從沒有投降的概念。”

她說:“今天是時候了。”

他的目光是冰冷的,決絕地說:“不,我寧願死,也不願與他們為伍。我恨他們,因為他們——奪走了我的女人!我永遠恨他們……”

她說:“你真不打算歸順?”

他說:“我應該戰死,或者自裁,之所以沒死,是想最後見你一麵。現在,可以死了!”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個空錢夾,打開,遞給她,“物歸原主吧。”

她接過,仔細一瞅,裏麵夾有她一張小小的舊照,是她十八歲那一年送他的,照片已泛黃變淡,恍若隔世,幾乎認不出來是自己。她心亂如麻,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憐憫。

天色漸漸暗下來,情勢緊迫,不容耽擱,她把錢夾丟到地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張路條遞給他,說:“你走吧。不要往南,南邊過不去,最好往北,先去北平。”

他愣怔一下,手哆嗦著,猶豫一陣,還是接過了路條。

她牽上馬,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沒有回頭。

他彎腰撿起錢夾,揣進懷裏,最後望一眼她的背影,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12

龍城戰役進入尾聲。

九日上午,各部隊進城,已經遭遇不到有效的抵抗。

進城的除了戰鬥隊,還有數支城市工作隊,解放之後的龍城將以他們為主組建各級人民政府。

蘇小淘就在進城的隊伍裏,他沒有前往指定的地點,而是甩開眾人,獨自前行,往一條他熟悉的小巷子急奔而去。

那年他帶汪默涵進城鋤奸,到過這兒,汪默涵親手處決了叛徒,後來他才知道,當時汪手下留情,並沒有殺掉此人。這些年,盡管叛徒冷眉隱姓埋名,深居簡出,很少拋頭露麵,然而龍城地下黨組織最終還是摸清了真相。

被敵人割去舌頭並蒙冤數年,變得非人非鬼,蘇小淘最痛恨的人莫過於冷眉。得知真相後,他早就盼著來龍城找她索命,讓她得到應有的懲罰。因此,破城之後,他第一時間往這個地方趕來。

進入那條又窄又深的小巷子,聞聽四麵響起的零星槍聲,他漸漸放慢了腳步……突然感到,自己竟然淡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不是來討債的嗎?

是的,本來他是要來討債,但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通了。

一扇黑褐色的小鐵門閃進他的眼簾,這就是她的家,院子裏有一棵桂花樹。他聞到了桂花的香味,不由得停下腳步。

他終於想通了——此刻他對自己說,我們勝利了,勝利者應該大度一點,以前的老賬,咱就掀過去吧。我是讓你給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恨你。但如果沒有你,敵人照樣不會放過我呀,當時就被殺掉了,早成鬼了……

他想扭頭走掉,看到小鐵門虛掩著,忍不住輕輕推開……

麵前的慘象頓時讓他傻了眼——他來晚了一步!

這個以前叫李雅嵐、後來改叫冷眉、最後改叫藍惠的女人,自知罪孽深重,欠的債終究要還,她用十幾年的時間試圖擺脫夢魘,終究是無法擺脫。龍城攻陷,她決定結束自己的一生,同時結束那個揮之不去的噩夢……

早晨,她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上。她留下一封簡短的遺書,向那十二個因自己而慘死的魂靈道歉。她的丈夫外出買早點,回來發現她已死,丈夫痛不欲生,拿出一把防身用的小手槍,在桂花樹下飲彈自盡……

大約這個時刻,李蘭貞走進縱隊指揮部,她看到江司令正在接電話,江司令顯得很興奮,放下電話,對杜政委說:“老杜!好消息!捉住一個大官!你猜是誰?”

李蘭貞心頭不由得一緊。杜宗磊張口道:“申之劍?”

江山兩眼放光,說:“比他官還大——郭炳勳!”

杜宗磊笑得合不上嘴,雙拳一碰說:“太棒了!”

原來,昨天下午郭炳勳和副官化裝成商人出城,後半夜在大沙河乘小船偷渡時,因為慌亂翻了船,副官當場淹斃,他灌了不少水,被衝到下遊岸邊,奄奄待斃,幸好遇上大陽山縱隊一支後勤運輸隊,把他救活,他一醒來就承認自己是四十七軍軍長,口口聲聲感謝解放軍救了他。

“但我最想要的是申之劍!”江山一拳捶在桌子上。

“是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難不成他上天入地了?”杜宗磊困惑地搖搖頭。

李蘭貞走到他們麵前,羞赧地一笑。江山這才注意到她,問道:“哎,你笑什麼?”

愣了愣,她終於憋出一句話,小聲道:“申之劍跑了……”

仿佛一聲炸雷響起,江山和杜宗磊都是一臉的驚愕之色。指揮部裏,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工作,呆呆地望著她。江山摸摸腦袋,死盯著她:“你剛才說什麼?”

“申之劍跑了……是我放跑的……”

杜宗磊馬上道:“你胡說什麼?”

她搖搖頭:“政委,是真的。”

江山突然跳起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倒了兩隻茶碗,然後他抬起手,怒氣衝衝地指著她鼻子,想說什麼,張了張嘴,沒說出來,頹然坐下了。

屋裏死一般寂靜。過了許久,江山抬起頭,目光複雜地望著她,似乎想對她說,既然別人都不知道,你來說這個幹嗎?

她無比愧疚地望著江山,柔聲說道:“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司令員。我走了。”

她轉身朝外走去,把一個孤獨而落寞的背影留給了眾人,就像一首結束的華章,幕布緩緩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