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新加坡)
張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西華,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大學期間嚐試創作,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多個小說及散文獎項。2003年,小說《徭役場》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中文小說組首獎。2005年,小說《水晶孩童》蟬聯金筆獎中文小說首獎。2006年,短篇小說集《在屋頂上散步》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讚助。2008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1995~2010年定居新加坡,為《聯合早報》專欄作家。作品發表於《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西湖》《文學界》等文學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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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說這孩子美麗是不夠的。更確切地說,他美麗得怪異、令人難以置信。他母親看見他第一眼就暈過去了:這孩子沒有肉身,他是一塊人形的水晶,包括他的頭發、眼睛、指甲……好像曾經有一把最靈活尖削的刻刀在這水晶上雕琢出哪怕是最細微的線條。他安靜地從母親的腹部滑落下來,在沒有別人在場的一個午後。他沒有像其他孩童一樣啼哭,隻是靜靜地躺在昏厥過去的母親身邊,透明而柔和。
當他的母親醒來的時候,她看到這個水晶的嬰孩安靜地躺在藤床上,睜著眼睛。他是如此的美麗,卻又令她難以置信。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孩子和她自己有任何的關係,好像別人將這個東西放在了她的肚子裏,好讓他來到這個世界。她又恐慌又茫然,突然她哭叫著跑到院子裏,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她的呼喊很快通過一張又一張的嘴傳遍了小鎮,正在某一個雜貨店搬運貨物的丈夫就一路跑回了家。到了傍晚,他們的屋子和院子擠滿了人。有的人高聲談論著這個小鎮有史以來發生過的最奇怪的事情;有人在打聽著嬰孩的樣子;有人抱著飯碗,睜大眼睛傾聽著。聚在一起商談的老人們關於這奇異孩童的由來一籌莫展,隻能確定這是個史無前例的怪事。可這男孩實在美麗,他的非人間的美麗使那些能夠擠到床前看見他的人一時間沉默無語。一直到深夜,人們才肯散去。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鎮上的人樂此不疲地去觀看這個水晶孩童,很多人走了又來。對於一些清閑的婦女和兒童來講,去看水晶男孩幾乎已經變得像清晨把家禽從籠子裏放出來、午後吃一片蛋糕、晚飯後到鎮街上找人閑聊一樣日常而自然。她們挽著手,走著、讚賞著,眼睛忍不住往天空或是遠處望去。然而,一天又一天過去,這些非同尋常的人群也會慢慢稀疏。
季節已從夏天轉向初秋,涼風裏偶爾裹挾著幾片斜落的葉子。他的父母看他時,眼裏仍然充滿著茫然和不信任。這個孩子和他們看不出一點關係,更不像是他們血肉之軀的結晶,他不知從哪裏來,突兀地降臨在他們家。女人一再說起她竟然沒有感到分娩的痛苦,他就那樣自己從她身體裏滑落下來。她一再向別的女人說起這一點,帶著煩惱和困惑的神情,好像沒有經曆到生育的痛苦乃是她最大的遺憾。但她還是把母乳奉獻給這個陌生的孩子。當他用他涼絲絲的嘴吸吮她的乳頭時,她似乎能隱隱感覺到什麼,就將他抱得緊一些。但她很快又鬆開了,他的美麗顯然令她害怕。她把他放回到藤床上,自己坐在床邊發呆。然而女人還是堅強的,有一天她終於決定這就是她的孩子,並且親吻了他。而他的父親在大部分時間避免看到他。他有些害怕,甚至暗地裏有些恨他,因為他懷疑這個孩子奪走了他真正的孩子,一個可能會非常像他的活潑的孩子。當人們來來往往進出他的家,他感到恥辱,沒有人相信這是他的孩子,他自己也不信。
可是一個老人偶爾回憶起的故事改變了做父親的對待這孩子的態度,悄悄地抹去了他的敵意,使他決心承擔作為父親的責任,接受上天所賦予的命運。老人回憶起的故事來自於他許多年前讀過的一本書,故事裏有一個處女懷孕了,那個孩子跟別的男人沒有任何關係,他是神的孩子,神使那個女人生下了一個非人間的男孩,來拯救世人。老人所講述的故事在鎮上流傳,人們從那裏揣測著模模糊糊的啟示。男孩的美麗與人們印象中的怪胎和妖孽無法對應,那麼說他是神送來的似乎更為合理。但是這小鎮向來安穩,人們認為他們並不需要救贖。也許神會賜予財富和豐收,這是隱藏在每個人心裏的秘而不宣的願望。孩子的父親因為這隱秘的願望而受到人們的尊敬和優待。
在那一段時間裏,突然降臨的啟示使人們因期待而焦躁不安,有些人簡直睡不著覺。大家顯得過分快樂而容易衝動,他們反複地走進男孩的家,提著各種禮物。當他們看著他,他們希望發現隱藏在他麵容之下的啟示。他們仔細察看他的眼角、鼻翼的輕微翕動、嘴唇上的細紋,甚至將眼睛貼在他的耳朵眼裏朝裏看。人們在這孩子的麵容裏尋找答案,充滿疑問和焦慮。連女人們都發現吸引她們匆匆趕來的不再是孩子的美麗,而是依托在這小人兒身上的她們秘而不宣卻幾乎要脹破的願望。人們忍受著等待和不停猜測的煎熬,日子簡直長得瘋狂。有人建議剝去孩子的衣服,仔細檢查他的身體。老人們被這種瀆神的語言激怒了,他們說,神的啟示不是像金子一樣掖在身上。人們隻好按捺著自己,他們整天待在家裏,突然地大聲咒罵、發脾氣,過一會兒又似乎滿懷期待地等著。在秋天即將過去的時候,人們突然發現他們更貧窮了:莊稼因為缺乏料理幾乎失去了一半收成;鋪子裏完全沒有進新貨,散發著食品變質的臭味;女人們習慣了四處走動幾乎不照顧家,家裏像豬圈一樣淩亂肮髒,孩子們的頭發叢裏爬滿虱子。當然,還有更多被掩蓋起來的秘密:一個女人毀掉了所有她認為醜陋而粗糙的衣服,因為她確信很快可以到城裏為自己買一批新衣服;一個男人在他的幾個情婦肚裏播下種子,因為他確信很快他將一擲千金,養活幾個老婆根本不成問題。總之,這個鎮子突然之間變得肮髒邋遢、傷風敗俗。
這個冬季異常寒冷而拮據,人們蜷縮在自己的屋子裏,計算著剩餘的囤糧。他們異常失落,但不敢抱怨。很多人還是迷信的,盡管他們的行為看不出一點對神的敬意。他們不敢將怨恨說出來,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如何失望、如何早就預料到那個怪胎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他們曾有的熱烈願望像爐膛裏燒盡的炭,偶爾爆出一星火花,隨即又熄滅了。在這些沉默而漫長的冬日裏,那個為大家講述故事的多知識的老人被大雪埋葬了。對於老人的過世,懷想最多的大概是水晶孩童的母親,她隱隱感到那個老人帶走了什麼,讓她心裏不安。其他人很快忘記了這件事,盤算著明年春天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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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正常的孩童一樣慢慢長大,這段時間沒有人來看他,人們忙於收種、忙於生意和債務的事情,婦女們發現家務事越來越多,已讓她們分不了身。隻有零星的幾個孩子仍然堅持著他們的熱情,盡管他們不時被孩子的父母親訓斥和驅趕,他們一有機會還是會圍在他周圍,突然地摸他一下。而那孩子呢,他喜歡觀看周圍的一切,每一張圍在他周圍的臉都被他細細地看過。他那一雙眼睛似乎天生為了觀看,天真而專注,從來不會顯出一絲疲倦。而當疲倦突然降臨他的身體時,那雙眼睛就緊緊閉攏,立即沉入它自己的夢境去了。
有一天,這孩子撫摸了另一個孩子的胳膊,因為在他逐漸清晰的意識裏,他和自己的看上去是不一樣的。被撫摸的孩子跑掉了,所有的孩子都大驚小怪地散去了。小人兒坐在床上,回想著一下子的觸覺。當他轉過頭看著他母親的時候,她相信他的眼睛告訴她他發現了這個秘密:他沒有其他孩子那樣的柔軟的肉身,他們和他不一樣。
他開始蹣跚學步,他母親一刻也不敢放鬆,因為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重重地跌倒就等於破碎和死亡。脫不開身時,她就用一條帶子把他綁在床腿上,一開始他試圖掙紮,但很多東西會突然把他的注意力分散,有時候是搖晃在窗欞外的一條綠色的樹枝,有時候是投射在屋子裏的一道陽光,有時候是某種聲音。他的眼睛似乎在不斷尋找,而同時,他也仿佛在傾聽著某些幽微的聲音。當她看到他安靜而專注的樣子,可能會嚇一跳,但是,慢慢地,她感到神奇,她會從屋裏的某個角落偷偷看他:這個從天而降的孩子,她看不出他身上秉承任何人的痕跡。可是他卻有最完美的人的麵孔,一切竟然都在她的子宮裏孕育而成。
父親幾乎不想看他,他像命運一樣來曆不明、讓人無力。那個冬天他和別人一樣吃了苦頭,他的好運氣蕩然無存,現在人們仍然躲避著他,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疏遠他,似乎他們從來沒有尊敬過他、對他親熱過。他們曾經送來過各種禮物,現在他們以千奇百怪的借口想向他討還。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生活被攪得一團糟,有時候他勞累了一天回來看見他妻子摟著那孩子的腰在院子裏教走路,他簡直想揍她一頓。為什麼她能夠親吻他,將他摟在懷裏,好像他真的是他們的孩子!她鎮定自若地做著一切女人應該做的事情,鎮定得讓他害怕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