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終於可以自由地在院子裏行走,於是人們看到在籬笆縫隙間露出的那張臉,帶著熱忱向他們張望,這喚醒了已被他們埋在日常生活的塵土裏的關於水晶嬰孩的記憶。水晶人竟然像正常人一樣行走、長大,這就像當初他突然闖入他們的世界一樣令人不安。人們回避著他的眼光,可那雙眼卻印在他們的腦海裏,因過分清澈而顯得虛無縹緲。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臉平庸而醜陋,還有一些灰印子,他們的衣服也太髒了,蒙著灰塵和油膩,他們腳步匆匆,而他卻躲在籬笆後,放肆地觀察他們。誰也受不了這種注視,因為它使我們注意到自己。

陽光和熱風使夏天白而幹燥,在好幾輪季節的變化之後,水晶孩童坐在屋簷下,觀看著似乎凝止又充滿變幻的景色。天空在樹枝圍成的框子裏流淌,雲絮像流水衝擊產生的潔白泡沫。他相信天空和河流其實是相同的東西,有時候風從天際吹過來,它其實是急流中的一朵旋渦。如果有機會,他希望母親再帶他走出鎮子,他們走在開闊的田野裏,她和他走在深深的草和花之間,他也能夠看見更大片的天空和更多的雲。可是他也怕那樣的情景:當他拽著母親的衣角走在鎮街上,每個人都停下來,看著他們。他母親走得越來越快,幾乎在跑,他快要跟不上她;又有孩子跟在他的後麵,越跟越近,嬉笑著。他們的臉幾乎碰到他的臉,他們又伸手觸摸他,母親不斷朝他們怒喝,而那些觀看的大人也開始嬉笑。他們的笑聲和目光讓他害怕,感到寒冷。當他們終於逃出來,身後不再有尾隨者,當她摘了一朵野花讓他聞時,她不是哭了嗎?

母親當然了解這個掩藏起來的願望,她甚至一再對自己說“我要帶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可她戰勝不了心裏的怯懦,她無法忍受人們的圍觀、嘲笑、一群髒孩子的追趕。她隱隱察覺到人們恨這個孩子,他們曾經以為他是神,如今卻放肆地嘲笑他,仿佛他是個再滑稽不過的怪胎。而那坐在屋簷下什麼也不說的孩子,他幾乎具有一切最純潔美麗的孩童特征,但是脆弱,脆弱得毫無用處。他甚至不會說話。有時候,在她憐憫的心中會突然湧起一陣厭惡的衝動:那個孩子就像她丈夫所說的那樣,是個“一臉呆相”的廢人。難道他不是嗎?他幾乎毫無用處,不能在土裏滾爬,不能摔倒,更不用說讓他去趕牛,搬運貨包,為什麼他不能像那些長相粗野的孩子一樣能幹?他像個甩不掉的包袱!每當她千方百計地把這厭惡的衝動壓製下去之後,她心中就充滿恐懼,害怕有一天它們會控製她,使她背叛她的孩子。她安慰自己她的孩子是世上最美麗孩子,可是連她自己也明白,她孩子的美麗日複一日地在她眼中模糊,漸漸地等同塵土。美一旦背上了“無用”的罪名,是比醜陋還會遭人冷落的。坐在屋簷下觀看天空的孩童不知道這—點,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看不出這樣的真理。他隻是坐在一團如水霧般輕柔的水晶光暈中,陷於他所描繪給自己的那個世界。在他身上籠罩著一股似乎可將一切沉澱的安靜,這安靜說明還不曾恨過任何人。

當人們看到水晶男孩第一次出現在鎮街上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不舒服,甚至惱火,這種情緒很難解釋。最後,在人們互相傾訴、交換意見之後,他們發現了共同的擔憂:這種奇怪的東西在鎮上招搖過市可能帶來不祥。於是他們選了代表通知孩子的父母:孩子不能再出現在鎮街上,否則將像關牲畜一樣用籠子把他關起來。孩子的父母當然無權反對全鎮人的決定,他們已失去了反對任何東西的力氣。送信人要求當麵告訴這個孩子,他相當權威地警告他,試圖展開一場小型的審訊。但是,他很快放棄了。然後他出現在茶房、酒館、廣場和每一個人們聚集的場所,用難以抑製的激動宣布了這樣一個消息:那男孩是個啞巴。每個人都仔細地搜索他的記憶,確定沒有聽到那男孩嘴裏迸出一個字。這一次,人們又不約而同地感到輕鬆而快樂,卻露出一致的感歎神情。

在男孩的家裏,誰也沒有談起這件事。他的母親在廚房準備晚飯,決心以麻木來對待一切。男孩的父親相當無動於衷,他已對別人的白眼和侮辱司空見慣,反而因此培養出了對待命運的帶有悲壯意味的堅忍情緒,至少他自己相信他已準備好忍受一切。可是,當那孩子怯懦地看著他時,他卻忍受不住心裏的厭惡:他像個破壞一切的小無賴,一個隻會闖禍的廢物,卻還裝作什麼壞事都沒幹。他厭惡地轉過頭,以便將這孩子排除出視力所及的範圍。母親大聲地洗菜、潑水,把勺子掉到地上。突然,她看見那男孩光潔的、沒有一點瑕疵的臉,他正透過窗戶看著她。那張臉使她迷惘,因為她其實早就厭倦了,可她仍然得頂著這一切。要不然任由人們將他關進籠子裏,或是交給他冷漠軟弱的父親?他是多麼陌生啊,她怎麼會把這樣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她理解不了這一切,因為困惑而淌著淚。

男孩現在隻能在院子裏活動,他發現父親和母親這段時間都不想和他說話,他們似乎避著他,不願意看他。像小時候那樣,他從籬笆縫裏向外麵看,他看到別家房子雕刻著鳥或動物的簷角、貼在窗戶上的花紙,他看著街道延伸到遠處去,到他看不見也無法去的地方。他非常懷念他和母親曾去過的那個地方,綠草和細杆子的野花幾乎漫過他,他看到蝴蝶停留在白色的花瓣上,天空同時掠過好幾種飛鳥。人們不允許他再去那個地方。甚至當他站在籬笆後向外看時也得小心,有的人看見他會朝他臉上吐唾沫,當他來不及躲閃時,吐他的人就大笑著離開了。很多時候,他在地上畫那些記憶中的花兒、蝴蝶和飛鳥。他有可能把鳥的翅膀賦予了蝴蝶,也可能把蝴蝶的色彩賦予了某隻鳥,這一點,他可永遠無法驗證。當他父親看見這滿地的奇怪圖案時,他對這孩子的厭惡簡直無法抑製,他走過去,用腳迅速塗抹掉這些怪玩意兒,把它們統統埋葬在塵土中。所以,連畫畫也得秘密進行。不過至少他還不用擔心母親,她看見這些東西隻會詫異地看他幾眼——她越發覺得不了解這孩子心裏想些什麼,而她忍受這種不解,像忍受人們把唾沫吐在她孩子的臉上。

3

風和日麗的天氣,孩子們在街道上瘋跑追逐,當他們覺得一切不再新鮮時,他們會想到被關在院子裏的水晶男孩。在好奇心和創造力方麵,他們永遠勝於大人,他們可不想像大人一樣向那孩子吐唾沫,他們心中藏著問題,最後解答的方式通常是遊戲。在大人們午睡的時候,孩子們聚在一個拐角處,他們等待著那男孩從籬牆的縫隙中露出臉來。

午後是如此沉寂,男孩從縫隙間張望著空蕩的、白而發亮的街道,這個時候雖然寂寞卻不必擔心什麼。他向上看到那些錯落重疊的屋頂,漆著各種顏色,可他從來沒有經過這些陌生的房子,看看它們有怎樣的門,房子前種著怎樣的樹和花草。有些夜晚或早上,他曾聽到從某座房子裏傳來的歌聲,或是某個窗簷下懸掛著的風鈴,他傾聽並想象出房子與風鈴的樣子、唱歌者和將風鈴掛上窗欞的人的樣子。他傾聽著這小鎮最飽滿和最微弱的聲音、最沉寂與最騷動的時刻。在他的耳朵裏藏著小鎮最豐富細致的生活史,隻不過這生活史是以聲音來編撰。至於他,他一個字也不肯說。

孩子們看見那張臉出現在牆縫後麵,正朝外呆望。於是他們走出來,臉上帶著形態各異的笑。男孩看到他們走過來,溫和地朝他笑著。他回想起當他很小的時候,那些圍在他床邊的孩子們的臉,所以他雖然膽怯,卻沒有退回去。當然這些麵孔確實曾經圍繞在他周圍,好奇地觀看。但時間加之於這些孩子身上的變化遠遠超出男孩所能有的想象。當他們再度圍在他前麵,他們其實早已厭倦於觀看了。有一個孩子問他,想不想和他們玩,他肯定地點點頭。另一個孩子拿出一條繩子,說這是個遊戲,要把繩子係在他的手腕上才能開始。當看到男孩有些猶豫時,第一個孩子解釋說,因為他無法出來,他們隻能在他手上係根繩子,把他和他們連起來。孩子們都熱情地勸說男孩伸出他的手腕,然後他們幫他把繩子係上,一個非常粗壯的孩子拉住繩子的另一頭。水晶孩童纖細的小臂從籬笆縫隙裏伸出去,被一根繩子緊緊地係著懸在空中。一個孩子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一截晶瑩剔透的手臂。孩子害怕了,他感到這遊戲似乎非常危險,他想蜷縮回他的手臂,但繩子繃得很緊,那個粗壯孩子顯出決不放鬆的表情。然後第一個說話的孩子拿出一把小刀,他先讓旁邊的孩子猜測小啞巴會不會感到疼,孩子們都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他又說,按道理來講應該不會,石頭會覺得痛嗎?水晶也是一種石頭。當他說這些話時,他手裏的刀一直在陽光中閃著光。男孩臉上露出極度恐懼的表情,可是這時候誰也不去看他的臉,他們都注意看著那一截手臂,在繃緊的圈套中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