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恩每一次看到“客似雲來”這四個字時,總愛從相反的方向念去,他念:“來雲似客。”)
不熱心的莫恩太太為了不想違丈夫的意,也隻得拖著購物小車子,走往超級市場。莫恩早已花了一個上午時間,在邀請卡上填寫了各鄰居的姓名、喝茶的時間和地點。他一共填寫了二十張,並把它們分別放進各戶的信箱裏。莫恩太太在超級市場中,不僅要買汽水和小食,還要買紙杯和紙碟,家中哪有供數十人使用的杯子和碟子?
數十人?莫恩太太歎了一口氣,她擔心的不是人多,也不是人少,她恐懼的是到時候一個鄰居也不會出現。在這棟樓宇居住已有兩年,她隻認得幾張臉孔,在電梯中或信箱的前麵遇見時,大家客氣地說一聲“早安”,如覺得有“交談”的必要時便說今天的天氣好,或是不好,更進一步的便說,明天的天氣可能更好,或更不好。除此之外,莫恩夫婦不認識鄰居,鄰居也不認識他們。如今他們要響應親鄰行動,做主辦人,鄰居們會怎樣想?有些什麼反應?他們會應約前來嗎?
莫恩太太的擔心是完全有道理的。
(當莫恩興高采烈地把邀請卡放進鄰居的信箱中時,他可沒有想到各人的反應)
首先,打開信箱的隻有十九人。有一戶人家,剛去度假,六月十二日才回來。另外一戶,早已遷出,房子是空著的,等待新房客的出現。其餘十九人,有十二個把邀請卡和其他信件及廣告掏出後,粗略地看一眼,認為邀請卡是廣告之一,便順手把它和其他廣告丟進垃圾箱中。這是很可以令人了解的。邀請卡——其實隻是超級市場派發的小紙條——看上去像是廣告。每天,信箱裏充塞了這許多廣告,誰有空或興趣去細看究竟?廣告的命運多屬如此:給丟進垃圾箱中。或許莫恩應該想到這一點,或許他應該把每一張邀請卡放進一個信封中,封了口,在信封上寫下收信人的姓名,以清楚表示這並非是廣告;但莫恩沒有這樣做,十二張邀請卡便給丟掉了。十二戶住客,根本上不知道有親鄰行動這一件事情。
餘下的七個開信箱的人,竟然看到卡上所寫的邀請日期、時間和地點——莫恩夫婦家。
誰是莫恩夫婦?有三個人茫然了,他們肯定這是某人在“開玩笑”,不值得理會,不用和家人提起,把邀請卡丟進家中的廢紙籃裏,轉一個身,完完全全忘卻了此等無聊的小事。
有兩家人在六月九日晚上早有約會,他們是沒空的,即使他們相信邀請卡不是一個玩笑,也實在無法參加。當然,如果他們是有禮貌的人,是應該回複一張小紙條或小卡片,多謝邀請,並道歉一聲,說真不湊巧呢,他們偏在這個晚上有約會。但他們沒有這樣做,並非缺乏教養,而是覺得像這麼鄭重的回複,總顯得別扭吧。邀請人大概想著“願者自來”,不願或不能來的便不來好了,是不等待有人回複的。
其餘的兩戶人家,曾在超級市場內看過這些邀請卡,知道有“親鄰行動”這件事,他們想:商店的宣傳手法,實在層出不窮,沒想到竟有人認了真!他們大概知道莫恩夫婦是誰,即使雙方從來沒作正式的交談。印象中的莫恩夫婦,特別是莫恩,顯得有點怪怪的。姓曾的一戶人家,對莫恩更有不滿處,原因是某天黃昏,曾太太從理發店回來,她剪了一個“新式”的極短的發型(是她堅持要把頭發剪成這個樣子,盡管理發師小心翼翼地向她提供另一款式),結果是她看看鏡中的自己,有點像尼姑,她心一驚,臉轉了顏色。她在乘搭電梯時碰到莫恩,莫恩竟看著她笑,神情曖昧。曾太太認定他是嘲笑自己的發型,羞憤得背了身,不願接觸莫恩的目光。莫恩的笑容,並非揶揄曾太太,隻因他在去年種下的檸檬樹(是的,他在露台上還種了一棵小小的檸檬樹)竟然開了花。白色的、星形的花朵,發出清幽的香氣。莫恩深深地呼吸著,快樂和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這一天,因為檸檬樹開了花,莫恩從早到晚在臉上掛著笑容,他踏進電梯時根本沒留意曾太太的發型,後者是誤會了。人間,偏有許許多多的誤會,簡單如莫恩,是應付不來的。
姓杜的另一戶人家,對莫恩沒有特別的不滿,看著邀請卡,決定不了是否去赴會,他們不外是畏羞。一向,他們害怕和人打交道,如被逼在社交場合中露麵,杜氏夫婦永遠是沉默無言。他們有兩個小孩,性情和父母完全相反,整天不斷發出聲音,更愛推移家具,攪亂小陳設。杜先生和太太,怎敢把這兩個孩子帶往不熟識的人家中?他們相信莫恩的誠意,但不能赴會,自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