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還企圖利用孩子來挽留快要失落的婚姻。莫麗亞一麵罵丈夫,又一麵要留住他,我歎息。糾纏不清的複雜的人性。爽快一點不是更幹脆嗎?如果他是真的壞得不可救藥,真是無情無義,那又何必把他尋回去?

但我維持緘默。說實話的人往往就是不受歡迎的那一個。

她仿佛看出我的疑問,“我愛他,如果我不愛他當初就不會嫁給他。不是沒有男人追我呀,何況他那時又窮又沒地位。我選擇了他,就盼他有好日子過……記住這是我給他的,他不可以辜負我呀。”她要他像一隻她養的狗,隻差沒拿鐵鏈綁住他。

我很為陳誌榮心酸,莫麗亞從頭到尾不能忘掉這一點:她以為她給了他好處,他應當一生一世記住,一輩子就像條狗,忠心耿耿地跟在她身後,任她呼來喝去。

我帶著稍稍諷刺的口吻問:“莫麗亞,你告訴陳誌榮了嗎?”

“告訴他什麼?”莫麗亞悻悻然,理直氣壯,“我常常都在提醒他,他本來就應該牢牢記住,如果他沒有娶我,他會有今天?哼!”

是的。我深深為她,也為他感到悲哀.所有的施舍都不會是不必付出代價的。每個人都應該認清這一點,就算掉在大海裏,也不要隨意接受別人伸出來的那隻援手。能救自己的,隻有自己。

而莫麗亞尚且不知道她的此等行為便是感情破裂的禍首,還兀自在這兒洋洋自得。無知本來不是罪惡,可是因為如此而傷了人又傷及了自己,那就是太教人悲哀的事了。

“孫小姐,蘇媚的男朋友那麼多,你幫我勸她,叫她離開誌榮吧!聽說最近誌榮要與她到歐洲度假去,你見到她,勸她不要纏住我老公,她若不放手,他便三天兩夜不回家。”

莫麗亞的要求不過是如此簡單,隻要人肯回去便也可以了。至於那顆心是否仍在外頭飄蕩,她卻是不在乎的。

但這也用不著去笑她。

平心靜氣地想,她畢竟也是犧牲了十五年的光陰,而且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好最寶貴的十五年呀!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五年呢?

我彎腰把桌子上的香煙拿過來。其實我已經戒煙很久了,心情好時,總會勸自己要愛惜身子,心情一壞,就隻想躲在煙圈背後。要不然怎麼才好?訴苦的話,我是不肯輕易向任何一個人傾訴的。我從來不相信,世上有一個人是真的來與你分擔你個人的痛苦和哀愁的。不是身受的人,誰也無法體會那種苦楚。

抽出一支煙,我銜在嘴裏,手勢利落地點燃了它,緩緩吐出一個煙圈。我的聲音疲倦而沙啞,可能有些些苦澀:“莫麗亞,我見到陳誌榮會勸他的,你回去吧。”

莫麗亞非常高興,她把我當成好人,向我訴說許多心事,何況我又答應勸陳誌榮,她以為我是在為她抱不平。

她識趣地站起來,充滿希望地向我道謝:“孫小姐,你不隻是個明白人,你還是個好人哩!”她不明白我完全不值得她如此誇獎。隻見她留下“把一切交托給你了”的放心表情,就歡歡喜喜地開門出去了。

我的淒酸滲染著難堪,一動也不動繼續抽我的煙。

半晌,我抬頭,牆上有一幅法國畫家夏洛瓦的《等火車的少女》。近黃昏時刻,一個少女坐在火車站的長椅子上,身邊放著一個旅行箱。戴草帽少女的焦灼神情刻畫得很生動,她望著車子的方向,臉上寫滿了期待。

誌榮將這幅畫送給我時,用力握住我的手:“有等待就有希望。”他的口氣是那麼的誠懇,像他溫暖而厚實的手掌,叫我死心塌地充滿希望地等待著。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等待中的火車是永遠不會來了。

我大力按熄煙頭。拿起玻璃桌上的信封,打開。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根本是多餘的,但我如果不打開,如果不看分明,我是不甘罷休的。

果然是真的,莫麗亞沒有說謊。

說謊的人是陳誌榮。

我一直是個信守諾言的人,對別人因此也有同樣的一份要求。陳誌榮並沒有遵守他許下的諾言。我從來不曾向他要求名分,我要的是互相尊重的愛情;而他說過的話,他自己無法做到。他沒有侮辱到我,可是他侮辱了我的愛情。

我把整理好的旅行箱拿出來,然後坐下來,給今晚就從泰國回來的蘇媚留條子。

蘇媚:

我約了陳誌榮今晚一起飛歐洲,但我現在想自己去了,我下午就走。他今晚來,你叫他回家吧。

孫如明

我吃力地挽著沉重的旅行箱去門口叫計程車。

這個箱子是陳誌榮買給我的。

那天他氣喘籲籲地把箱子扛進來,我半譏笑地說:“逃家呀?”

他沒反應,隻是指著箱子說:“好重唷,你提提看。”

我相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走過去,使了好大的力氣,猛然一提,差一點兒整個人往後仰倒了下去。原來那是內無一物的空箱子,是陳誌榮故意誑我的。

我上當了。

他哈哈大笑。

他欺騙了我。

⊙文學短評

短篇小說的引人之處在於短而精。這篇關於愛情的故事雖然短,但一點也不匆忙,不輕淺。它沉穩、深入、沉靜。僅憑兩個女人的對話,一個出軌的男人和兩個態度完全不同的當事女人的形象,都活脫脫呈現出來。與國內常見的出軌故事不同,小說沒有床上戲,都是關於感情的幹淨敘述,而且感情內斂,那些洶湧澎湃、張牙舞爪、要死要活的情景一概忽略。妙的是結尾,那個第三者不是旁人,正是敘述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