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周厲王暴虐無道,國都裏的人指責他的過失。召公告訴厲王說:“百姓受不了你的政令了。”周厲王很惱怒,找來一個衛國的巫師,監察指責自己的人,隻要巫師來報告,厲王就將被告發的人殺掉。國都裏的人於是都不敢說話了,在道路上碰見,彼此隻用眼神示意。
厲王很高興,對召公說:“我能夠消除謗言了,他們不敢說話了。”召公說:“這是堵住了百姓的嘴呀!不讓百姓說話,比堵截江河水流還要危險。河流被堵塞,最終會造成堤壩崩潰,被傷害的人一定很多,禁止人們的言論也是這樣。所以治理水患的人,會疏浚水道以使水流暢通無阻;治理國家的人,應該開導百姓,讓他們敢於講話。所以天子處理政事時,讓公卿大夫到下層官員都可以進獻諷諫的詩歌,讓盲藝人進獻反映民意的歌曲,讓史官進獻可資借鑒的史書,讓樂師進獻規勸天子的箴言,讓者背誦,讓者吟詠,讓各種藝人工匠向天子進諫,一般百姓的意見則間接地傳達給天子,親近的大臣要盡規勸國君的責任,和國君同宗的大臣要彌補國君的過失並監督國君的行為,樂師和史官要用樂曲和史書來對國君進行教誨,朝中老臣要對天子進行勸誡,然後由天子親自斟酌裁決,從而使自己的行事不與常理相違背。”
召公諫厲王止謗
“百姓有嘴,就像土地上有山與河流,財富由此產生;就像其上有原野沼澤,衣食皆從中出。讓百姓知無不言,國家政事的好壞就能從他們的言論中反映出來。推行百姓認為是好的東西,防範百姓認為是壞的東西,這正是使衣食財富增多的好辦法。百姓在心中思考,然後用言論表達出來,反複思慮成熟後便付諸行動,怎麼能堵住他們的嘴呢?如果堵住了百姓的嘴,那又能堵塞多久呢?”
厲王不聽召公的勸告,國都裏沒人敢講話。三年後,大家就把厲王流放到了彘地。
【寫作方法】
此文用“王怒”、“王喜”、“王弗聽”描寫周厲王表情的變化,這是本文的一條線索,透過簡單而形象的表情刻畫,將周厲王剛愎自用的性格特征表露無遺。另外,召公的言辭中常用譬喻,如他把“防民之口”比作“防川”,其結果隻能是“川壅而潰,傷人必多”,這一譬喻十分形象,將當時那種危急的形勢展現了出來,增加了文章的氣勢。清人吳調侯、吳楚材點評此文說:“(此文)妙在將正意、喻意夾和成文,筆意縱橫,不可端倪。”
襄王不許請隧
【題解】
東周時,周天子的威望已經很低了。周襄王依靠晉文公的幫助獲得王位,晉文公居然請求自己死後可以享受與天子一樣的葬禮。周襄王心裏明白,如果答應晉文公的請求,那就失了體統,周天子僅有的尊嚴也會丟掉,但他又不敢直接拒絕文公,於是就追述周先王裂土封侯的事跡,說明君臣間應遵守的法度,晉文公終於“受地而還”。
【原文】
晉文公既定襄王於郟[1],王勞之以地,辭,請隧焉[2]。王弗許,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裏以為甸服[3],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備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餘,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以順及天地,無逢其災害,先王豈有賴焉?內官不過九禦[4],外官不過九品,足以供給神祇而已[5],豈敢厭縱其耳目心腹以亂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臨長百姓而輕重布之,王何異之有?”
“今天降禍災於周室,餘一人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6],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賞私德,其叔父實應且憎,以非餘一人,餘一人豈敢有愛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創製天下,自顯庸也[7],而縮取備物以鎮撫百姓。餘一人其流辟於裔土[8],何辭之有與?若猶是姬姓也,尚將列為公侯,以複先王之職,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將自至,餘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以忝天下[9]?其若先王與百姓何?何政令之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餘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注釋】
晉文公與周襄王
[1]郟(jiá):邑名,在今河南洛陽附近。[2]隧:指墓道。[3]甸服:離王城五百裏的區域之內的人服侍天子。[4]九禦:即九嬪。[5]神祇(qí):指天神和地神。[6]叔父:天子稱同姓諸侯為叔父。[7]庸:功勞。[8]流辟:流放退避。裔土:邊遠的地方。[9]忝:玷辱。
【譯文】
晉文公使周襄王在郟地複位後,襄王賞文公田地作為酬勞,晉文公不接受,請求死後用天子的葬禮,挖掘隧道埋葬自己。襄王不同意,說:“過去我們的先王得到天下,劃出方圓千裏的土地叫做甸服,用它來供應上帝以及山川百神的祭祀,準備百姓萬民的用度,以便對付不服從朝廷的人和不能預料的災禍。另外還分別將土地分給了公、侯、伯、子、男,使他們各自安定,以順應天地尊卑的法則,不至於遭受災害,先王哪裏還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呢?天子內官隻有九嬪,外官也隻有九等官員,隻是足夠供奉天地神明罷了,難道敢放縱耳目心腹的嗜好來擾亂法度?隻有生前死後的衣物和用品的顏色花紋有所不同,用以表示是百姓的君長,表明貴賤等級罷了。其他方麵,天子和大家又有什麼不同?”
“現在上天降災禍給周室,我僅僅是能保住先王的成法,又因為自己缺乏才能,辛苦了叔父,但如果頒賜先王的重典來報答私人之間的恩德,您也會一麵接受一麵厭惡,責備我的不是,我個人又怎敢吝惜將這葬禮賞給您呢?從前有句話說:‘改變佩玉,就要改變位置。’假若您能將您的盛德發揚光大,使天下改變姓氏,使民眾官員改換衣服的顏色,為天下創立新的製度,顯示自己的功勞,那就請直接享用天子的服物彩章來撫佑百姓。我一人即使流落到邊遠荒涼之處,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如果您還是姬姓,還列於公侯,還要執行先王所給予的職責,那麼隻有天子才能用的隧葬禮就不能更改了。叔父如能繼續發揚美德,天子之隧葬禮自然會到來,我哪敢因個人受到恩惠就改變前人留下的重要製度來玷辱天下呢?這樣做把先王和百姓放到了什麼位置?頒布政令又有什麼用處呢?若不是這樣,叔父自己有土地,您自己挖掘隧道舉行葬禮,我哪裏能知道?”
文公於是不敢再請求,便接受田地回國去了。
【寫作方法】
自古以來,要想說服強大的對手改變初衷,是需要技巧的,委曲求全隻會讓對方更加肆無忌憚。周襄王麵對驕橫的晉文公,並沒有一味服軟,他先是搬出先王來,用“不過”、“足以”、“豈敢”三個詞說明先王對禮製很慎重,暗示晉文公不但不該請隧,就連賞賜的土地亦不宜接受;之後又站在文公的立場上,指出僭越禮製的壞處很大,而兩個“若”字連用,義正詞嚴,使晉文公陷入兩難境地。文末語帶鋒芒,周襄王一句“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看似隨口而出、無可奈何,實則把文公逼入了絕境,這種以退為進的方法,盡管語辭委婉,卻是一步緊似一步,文公於情於理都不可再堅持請隧的要求了。
此文通篇隻表達不為天子不得用隧,妙在逆筆振入,沒有一筆實寫不許,但是不許之意隨著談話的深入逐漸明晰,自然使重耳神色俱沮。宋代真德秀評價此文說:“晉文定襄王,自以為不世之大功,其請隧也,蓋寢寢乎窺大物之漸。王目之曰‘私德’,曰‘私勞’,所以折其驕矜不遜之意。玩其詞氣,若優遊而實峻烈,真可為告諭諸侯之法。”
⊙文史知識
周天子的葬製
周朝設立了嚴格的喪葬製度,不容僭越。如《禮記·王製》中記載: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士大夫三日而殯,三月而葬。自天子至庶人,葬不為雨止(不因下雨停止)。周天子采用“黃腸題湊”的葬式。史書上有“天子柏槨、諸侯鬆槨,天子題湊、諸侯不題湊”的說法。所謂“黃腸題湊”,就是天子禮葬時,用柏木堆壘成棺槨形狀,外麵有便房,也用柏木堆壘成,裏麵放有大量陪葬品。還規定天子之槨須四重,最外用雌犀牛皮包裹,下葬時須用纖繩六條,墓室須有四條墓道,等等。但隨著王道衰落和禮崩樂壞,春秋時諸侯已是各取所好,不再遵守王室製度。
單子知陳必亡
【題解】
周朝的使臣單子到外國訪問,途中路過陳國。單子看到陳國政事荒廢,而陳國君臣隻知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於是在回到周朝後,向周王預言陳國必亡。單子在與周王的對話中,曆數陳國種種違背周先王禮教法製的行為,以此作為預言的根據。單子的論述結構井然,條理清楚。後來陳靈公果然身死國亡,更加證實了單子是一個察微知著的有遠見的政治家。
【原文】
定王使單襄公聘於宋[1],遂假道於陳,以聘於楚。火朝覿矣[2],道茀不可行也[3],候不在疆[4],司空不視塗[5],澤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積[6],場功未畢[7],道無列樹,墾田若蓺[8],膳宰不致餼[9],司裏不授館[10],國無寄寓,縣無旅舍,民將築台於夏氏[11]。及陳,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賓弗見。
單子歸,告王曰:“陳侯不有大咎,國必亡。”王曰:“何故?”對曰:“夫辰角見而雨畢[12],天根見而水涸[13],本見而草木節解,駟見而隕霜[14],火見而清風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節解而備藏,隕霜而冬裘具,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時儆曰:‘收而場功,偫而畚挶[15],營室之中[16],土功其始。火之初見,期於司裏。’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財賄,而廣施德於天下者也。今陳國,火朝覿矣,而道路若塞,野場若棄,澤不陂障,川無舟梁,是廢先王之教也。”
“周製有之曰:‘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國有郊牧,疆有寓望,藪有圃草[17],囿有林池,所以禦災也。其餘無非穀土,民無懸耜[18],野無奧草。不奪農時,不蔑民功,有優無匱,有逸無罷。國有班事,縣有序民。’今陳國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間,功成而不收,民罷於逸樂,是棄先王之法製也。”
單子知陳必亡
“周之《秩官》有之曰:‘敵國賓至,關尹以告[19],行理以節逆之,候人為導,卿出郊勞,門尹除門,宗祝執祀[20],司裏授館,司徒具徒[21],司空視塗,司寇詰奸[22],虞人入材[23],甸人積薪[24],火師監燎,水師監濯[25],膳宰致飧,廩人獻餼[26],司馬陳芻[27],工人展車,百官各以物至,賓入如歸。是故小大莫不懷愛。其貴國之賓至,則以班加一等,益虔。至於王使,則皆官正蒞事,上卿監之。若王巡守,則君親監之。’今雖朝也不才,有分族於周,承王命以為過賓於陳,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賞善而罰淫。故凡我造國,無從匪彝[28],無即慆淫[29];各守爾典,以承天休[30]。’今陳侯不念胤續之常[31],棄其伉儷妃嬪,而帥其卿佐以淫於夏氏,不亦瀆姓矣乎?陳,我大姬之後也[32],棄袞冕而南冠以出[33],不亦簡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帥其德也,猶恐隕越[34];若廢其教而棄其製,蔑其官而犯其令,將何以守國?居大國之間而無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單子如楚。八年,陳侯殺於夏氏。九年,楚子入陳。
【注釋】
[1]單襄公:名朝,也稱單子,周定王的卿士。[2]火:古星名,又叫商。覿(dí):見。[3]茀(fú):荒蕪。[4]候:候人,主管迎送來往的小官。[5]司空: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工程的長官。塗:通“途”。[6]庾(yǔ):露天的穀堆。[7]場功:指收割莊稼。[8]蓺(yì):茅芽。[9]餼(xì):糧食或草料。[10]司裏:主管房屋的官員。[11]夏氏:指陳國大夫夏征舒家。[12]辰角:即角宿,寒露節的早晨出現。[13]天根:氐宿的別名,寒露節後五日出現。[14]駟:房宿。[15]偫(zhì):備辦。畚(běn)挶(jū):盛土和抬土的器具。[16]營室:室宿,夏曆十月黃昏時,出現在正南方。[17]藪(sǒu):窪地。圃草:茂盛的草。[18]耜(sì):古代農具名。[19]關尹:古代把守關門的官員。[20]宗祝:主管祭祀等禮儀的官員。[21]司徒:掌管土地、人口等事務的官員。[22]司寇:掌管刑獄、糾察的官員。[23]虞人:主管山澤的官員。[24]甸人:主管柴薪的官員。[25]水師:管水的官員。[26]廩人:古代管理糧倉的官員。[27]司馬:主管養馬的官吏。芻(chú):喂牲畜的飼料。[28]匪彝(yí):違背常規。[29]慆(tāo):怠惰。[30]休:吉祥,吉慶。[31]胤續:繼嗣。[32]大姬:周武王的女兒。[33]袞冕:古代帝王與上公的禮服和禮冠。[34]隕越:喻敗績、失職。
【譯文】
周定王派單襄公去宋國訪問,於是向陳國借道,以便訪問楚國。這時候,已經是商星在早晨升起的夏正十月了。進入陳國,看到野草塞路,難以通行。迎送賓客的官員不在邊境,主管路政的司空不巡視道路,湖泊不設堤壩,江河不設橋梁,田野有露天堆集的穀物,農場的農事也是還沒有做完就被擱置在了一邊,道路兩邊沒有樹木,已經開墾了的田地卻像塊荒草地,膳夫不向賓客供應糧食,司裏不把賓客接進客館,國都裏沒有旅店,老百姓要去替夏氏修築樓台。到了陳國國都,陳靈公和大夫孔寧、儀行父頭戴著楚國的帽子前往夏姬家,把賓客丟在一邊不接見。
單襄公返回周朝,向周定王報告說:“陳侯本人即使沒有大的過錯,他的國家也一定會滅亡。”定王說:“為什麼?”回答說:“角星出現,雨水就快要停了;天根星出現,河中的水便要幹涸了;氐星出現,草木便要凋落了;房星出現,就要有寒霜降落下來;商星出現,涼風便預告寒冷的到來。所以先王教導說:‘雨水停了就清理道路,河水幹涸了就修好橋梁,草木凋落了就開始儲備糧食,寒霜下降了就要置辦好冬衣,涼風吹來了就修葺城郭和宮室。’所以《夏令》上說:‘九月清理道路,十月建成橋梁。’到時還要告誡百姓說:‘收拾好你們的農活,準備好你們盛土抬土的用具,定星出現在中天的時候,土木工程就要開始;火星開始出現在天空中的時候,就到司裏那裏集合。’這就是先王之所以能不浪費財物卻廣布恩德於天下人的緣故。現在的陳國,商星已經在早晨升起,而道路還被野草堵塞,田野、禾場都無人問津,水澤不設堤壩,江河上沒有船隻和橋梁,這是廢棄先王的教導啊。”
“周朝的製度上說:‘排列樹木來標識道路的遠近,在偏遠的地方提供飲食給往來的行人。京都的郊外有牧場,邊境上有客舍和迎接客人的人,窪地裏長有茂盛的草,園囿裏有樹木和池塘,這些都是用來防禦災害的。其餘的地方無不是莊稼地,農家沒有農具閑掛著,野外沒有深草。不要耽誤農時,不要浪費人民的勞力,這樣才能使人民生活富足而不困乏,安定而不疲勞。都城的勞役有一定的安排,鄉村裏的人們有秩序地服役。’現在的陳國,道路通向何方無從知曉,農田處於雜草中間,莊稼熟了沒人收割,百姓為了陳侯的淫樂而精疲力竭。這是廢棄了先王的法製呀。”
“周朝的《秩官》上這樣說:‘對等國家的賓客到來,關尹要上報國君,行理拿著符節去迎接,候人負責引導賓客,卿士出城去慰勞,門尹打掃門庭,宗伯和大祝陪同賓客進行祭祀,裏宰安排住處,司徒調派仆役,司空巡察道路,司寇盤查奸盜,虞人供應木材,甸人堆積柴火,火師監管門庭的火燭,水師督察盥洗諸事,膳宰送上熟食,廩人獻上穀米,司馬拿出喂牲口的草料,工匠檢修客人的車輛,各種官吏都按照自己的職責來供應物品,賓客來了,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因此賓客不論身份高低,沒有不感激盛情的。若是尊貴國家的賓客到來,就派高一等的官員去款待,態度更加恭敬。若是天子的使臣到來,那就派各部門長官親自照看接待事宜,派上卿加以監督。若是天子來巡視,那就由國君親自監督照管接待事宜。’我單朝雖然沒什麼才能,但也是周室王族中的一員,我奉天子之命借路經過陳國,陳國的相關官員卻沒有一人出麵迎接,這是蔑視先王的官員啊。”
“先王的訓令中曾說:‘天道獎賞善良,懲罰荒淫。所以凡是我們創建的國家,不許有人從事非法的事情,不應該有人走上懶惰荒淫的道路,你們要各自遵守自己的法度,以此來接受上天的賜福。’現在陳侯不考慮繼嗣的常法,拋棄他的妃嬪,率領大臣到夏家淫樂,這不是褻瀆他祖上的姓麼?陳是我武王的女兒大姬的後代,陳侯扔掉禮服禮帽而戴著楚國的帽子外出,這不是有違常理嗎?這也是違犯先王的訓令呀。”
“從前先王的教令,全力遵行,還怕墜落跌倒;假若廢止他的教導,丟掉他的製度,輕視他的官員,違反他的教令,這將如何保住自己的國家呢?處在大國中間,卻沒有這四種東西,難道還能長久存在嗎?”
周定王六年,單襄公到楚國。八年,陳侯為夏氏所殺。九年,楚莊王攻入陳國。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的重點是單子對周王的辭令。單子說明陳國必亡的理由時,並沒有直接敘說陳國必亡的原因,而是舉出先王之教、製、官、令,而後再寫陳國廢先王之教、製、官、令,與前文一一照應,就把陳國的問題暴露得一覽無餘。通過對舉,單子既回答了周王的問題,又對周王進行了委婉的諷諫,一舉兩得,效果好於直言進諫。此文言辭婉轉流暢,語氣迂回曲折,論說中暗含深意,通篇都是警策之語。
展禽論祀爰居
【題解】
臧文仲是魯國的執政,他在位的時候,曾經帶領魯地百姓一塊祭祀海鳥“爰居”。魯國掌管刑典的士師展禽聽說此事,發表了一番評論。這篇文章就是記述展禽評論此事的言辭。展禽通過敘述傳統的祭祀標準和古代的祭祀事例,指出臧文仲祭祀爰居的做法不可取,爰居的出現隻是氣候變化的征兆。不久後,天氣果然出現變化,臧文仲知道展禽說的是正確的,便大度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告誡自己要引此事為戒,以後做事不能僭越禮製。
【原文】
海鳥曰“爰居”,止於魯東門之外二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1]。展禽曰[2]:“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製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聖王之製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3],其子曰柱[4],能植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5],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6],其子曰後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7],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8]。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9],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障洪水而殛死[10],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11],冥勤其官而水死[12],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13],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14],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15],能帥禹者也,夏後氏報焉;上甲微[16],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太王[17],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民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鳥至,己不知而祀之,以為國典,難以為仁且知矣。夫仁者講功,而知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問,非知也。今茲海其有災乎[18]?夫廣川之鳥獸,恒知而避其災也。”
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19],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為三策。
【注釋】
[1]臧文仲:魯國大夫。[2]展禽:魯國大夫,名獲,字禽,又叫柳下惠。[3]烈山氏:即神農氏。[4]柱:在夏代以前已被祀為穀神。[5]周棄:周族的始祖。[6]共工氏:上古時代的部落首領。[7]黃帝:姬姓,號軒轅氏,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8]顓(zhuān)頊(xū):傳說中的上古帝王,黃帝之孫。[9]帝嚳(kù):傳說中的古代帝王名,即五帝之一的高辛氏。三辰:指日、月、星。[10]殛(jí):誅殺。[11]契(xiè):傳說中商族的始祖,帝嚳的兒子。[12]冥:傳說是契的六世孫,夏代的水官。[13]禘(dì)、祖、郊、宗:古代帝王對祖先的四種祭祀儀式。[14]幕:傳說是舜的後代。[15]杼(zhù):傳說是禹的後代,少康的兒子。[16]上甲微:契的後代,商湯的六世祖。[17]太王:高圉的曾孫,文王的祖父。[18]茲:年。[19]信:確實。
【譯文】
有種海鳥叫“爰居”,在魯國都城東門外停了已經兩天了。臧文仲命令城中居民祭祀它。展禽說:“超出祭祀的範圍了,臧孫就是這樣主持政事的麼!祭祀,是國家的重大禮節,而禮節是國家的政治能夠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所以曆來都是慎重地製定祀禮,以作為國家的大典。現在無緣無故地增加祭祀,為政不應該這樣啊。”
展禽論祀爰居
“聖明的君主製定祀禮,對於那些確立法度並使法度廣施於民的,就祭祀他;對於那些為國事勤勞而死的,就祭祀他;對於那些辛勤勞苦而使國家安定的,就祭祀他;對於那些能夠抵禦大災難的,就祭祀他。不是這幾類人,就不在祭祀的範圍之內。從前炎帝掌管天下的時候,他有個兒子叫做柱,能種植各種穀物和蔬菜,後來夏朝興起,周人的祖先繼承了柱的事業,所以把他當做穀神來祭祀。到共工氏掌管天下的時侯,他有個兒子叫後土,能治理九州的土地,所以把他當做土神來祭祀。黃帝能為各種物品確定名稱,使百姓明白,為國家供給財用,顓頊能繼續他的功業。帝嚳能依據日、月、星的運行規律使百姓安居樂業,堯能盡力使刑法的施行趨於公正,舜為百姓之事辛勤勞苦而死在蒼梧之野,鯀因為沒能成功攔阻洪水而被殺,禹卻能靠高尚的德行繼承並補救鯀的事業,契做司徒主使得人民和睦,冥因為勤勞肯幹、忠於職守以至死在水中,湯以寬厚仁德的政令治理百姓並且消滅了欺壓百姓的夏桀,稷因為忙於種植百穀而死於山上,文王以文德著稱於世,武王去除了禍害百姓的商紂。所以有虞氏禘祭黃帝,祖祭顓頊,郊祭堯而宗祭舜;夏後氏禘祭黃帝而祖祭顓頊,郊祭鯀而宗祭禹;商代禘祭舜而祖祭契,郊祭冥而宗祭湯;周代禘祭帝嚳而郊祭稷,祖祭文王而宗祭武王。幕能遵循顓頊時的成法,有虞氏就對他舉行報祭;杼能遵循禹時的成法,夏後氏就對他舉行報祭;上甲微能遵循契時的成法,商代就對他舉行報祭;高圉和太王能夠遵循稷時的成法,周代就對他舉行報祭。禘祭、郊祭、祖祭、宗祭、報祭這五種祭禮,是國家的祭祀大典呀。”
“再加上社稷山川的神明,都是有功於人民的;以及過去有智慧、有美德的人,是百姓所信賴的;天上的日、月、星,是百姓所仰望的;地上的金、木、水、火、土,是百姓賴以生存繁衍的;還有各地的山川湖泊,是財用的出產之地。不屬於這些的,就不在祭祀的範圍之內。”
“現在海鳥來了,自己不了解它的來曆卻要祭祀它,用了國家大典,這很難說是仁智之舉。仁愛的人講求功績,有智慧的人定奪事物。沒有功績而去祭祀它,不是仁愛;不知道而不去問,不是明智。今年大海該有災害吧?大海的鳥獸,經常知道預先逃避災禍的。”
這一年,海上大風多,冬季暖和。文仲聽到柳下季的話,說:“真是我的過失,柳下季的話,不能不照辦啊。”他叫人把這些話書寫在竹簡之上,分為了三份。
【寫作方法】
本文先敘後議,筆法委婉曲折。展禽剛上來一句“越哉”,直言藏文仲祭祀爰居是僭越禮法的,而說明理由時,展禽以“聖王之製祀”和古代聖王祭祀的事例為論據,從反麵告訴藏文仲:此舉有違禮法。“非是,不在祀典”正是對這一部分的概括,說明國家的祭祀,是為了祭祀有功之人或物,爰居於國家無功,因此是不能祭祀的,這句話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清人林雲銘點評此文說:“展禽把祀典說得關係國政,曆引聖王製祀,如社稷宗廟,以及山川百神,凡與於薦馨(祭祀)之數,悉非無功於民。此外,不容無故添設,則海鳥之祭,不但失政,兼以失德,可知矣。”
裏革斷罟匡君
【題解】
魯宣公違背時令捕魚,大夫裏革見到這件事,連忙把漁網割斷了,還對魯宣公說了一番人與自然相生相養的道理,委婉地批評了魯宣公的這一做法。宣公聽了這一番話,不但沒生氣,反而虛心受納,體現了他的大度和賢明。
【原文】
宣公夏濫於泗淵[1],裏革斷其罟而棄之[2],曰:“古者大寒降,土蟄發[3],水虞於是乎講罛罶[4],取名魚,登川禽[5],而嚐之寢廟[6],行諸國人,助宣氣也。鳥獸孕,水蟲成,獸虞於是乎禁罝羅[7],矠魚鱉以為夏槁[8],助生阜也。鳥獸成,水蟲孕,水虞於是乎禁罝[9],設阱鄂[10],以實廟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11],澤不伐夭,魚禁鯤鮞[12],獸長麑[13],鳥翼卵[14],蟲舍蚳蝝[15],蕃庶物也,古之訓也。今魚方別孕,不教魚長,又行網罟,貪無藝也[16]。”
公聞之曰:“吾過而裏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無忘諗。”師存侍,曰:“藏罟不如置裏革於側之不忘也。”
【注釋】
裏革斷罟匡君
[1]濫:下網捕魚。泗:泗水,在今山東境內。[2]裏革:魯大夫。罟(ɡǔ):漁網。[3]土蟄:在地下冬眠的動物。[4]水虞:掌管水產及有關政令的官。罛(ɡū):大魚網。罶(liǔ):捕魚的竹簍子。[5]登:通“得”,求取。[6]寢廟:宗廟,也特指宗廟中藏祖先衣冠的後殿。[7]獸虞:掌管鳥獸及有關政令的官。罝(jū):捉兔子的網。羅:捕鳥的網。[8]矠(cuò):用叉矛刺取。[9]罝(lù):小魚網。[10]鄂:捕獸器。[11]槎(chá):用刀斧砍斫。蘖(niè):樹木經砍伐後再生的新枝。[12]鯤(kūn):魚苗。鮞(ér):魚子。[13]麑(ní):小鹿。?(yǎo):小駱駝。[14]鷇(kòu):初生的小鳥。[15]蚳(chí):蟻的幼蟲。蝝(yuán):蝗的幼蟲。[16]藝:限度。
【譯文】
魯宣公夏天到泗水深處下網捕魚,裏革割斷了他的漁網,然後將其扔掉,說:“古時候,大寒之後,冬眠在土中的蟲類便開始活動,水虞於是開始整理漁網、漁簍,捕捉大魚,撈取龜鱉等,拿到宗廟裏用於祭祀,再叫百姓也照著這樣做,這樣做是為了幫助地下的陽氣得到宣泄。當鳥獸開始孕育,水中的生物正在成長的時候,獸虞官就禁用獸網、鳥網,隻許刺取魚鱉,做成夏天吃的魚幹,這是幫助鳥獸生長繁衍。當鳥獸成長、水中生物開始孕育的時候,水虞就禁止小網入水,隻設陷阱捕捉禽獸,用作祭品,款待賓客,這是為了儲存物產,以備四季取用。到山中不砍伐樹木新長出來的枝條,在湖泊裏不采摘還沒長成的草木,不捕捉小魚,捉獸時要留下小鹿和走獸的幼子,保護小鳥和鳥蛋,殺蟲時要舍棄對人無害的昆蟲,這是為了萬物的繁殖生長。這是古人的教導。現在魚類正在孕育,不讓它們長大,卻要下網捕捉,實在貪得無厭!”
宣公聽到了這些話,說:“我錯了,裏革便糾正我,這不是很好嗎?這是張好網,讓我得到了關於天地萬物的取用方法,這張網要讓有關官員保存起來,使我不忘這次的勸諫。”當時樂師存在宣公旁邊服侍,他說:“保存起這張網,不如把裏革放在您的身旁,那就更不會忘記了。”
【寫作方法】
此文敘述古訓時,寫得賓主雜然,具有錯綜變化之妙。如它寫四時,隻舉春、夏二時,這是因為春、夏為萬物生長之時;列舉魚鱉、鳥獸,又側重說魚鱉,這是因為魚鱉可以“畜功用”。這點出了此文的主旨,即不危害自然界相生相養的規律。“蕃庶物”一段,作者把草木、鳥獸、魚蟲連類並舉,實際上隻側重“魚禁鯤鮞”一句。
講今事的時候,裏革隻以“貪無藝也”四字勸諫魯宣公,意味深長。宣公聽出了這句話的深意,於是私心頓釋。明代黃二馮《評選古文正宗》中說:“師存一語,有多少含蓄,且得此而篇中方無漏意。文章若此,才是補天手。”
敬薑論勞逸
【題解】
魯國大夫公父文伯回家後,見母親敬薑夫人正在紡麻,就勸她不要這麼做,認為這樣有失身份。敬薑夫人駁斥了兒子的說法,告誡他不要貪圖安逸,還指出:一個國家,上至君臣,下到百姓,都應該勤勞工作,這樣才能維持國家的長治久安。這篇文章揭示的道理,跟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頗為相似,其憂勞治國的思想,對歐陽修等史官的影響很大。
【原文】
公父文伯退朝[1],朝其母,其母方績。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猶績,懼幹季孫之怒也[2],其以歜為不能事主乎!”其母歎曰:“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邪?居,吾語女。”
“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3],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4];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師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5],與太史、司載糾虔天刑;日入監九禦[6],使潔奉禘、郊之粢盛[7],而後即安。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晝考其國職,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無慆淫[8],而後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職,晝講其庶政,夕序其業,夜庀其家事[9],而後即安。士朝受業,晝而講貫[10],夕而習複,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動,晦而休,無日以怠。”
“王後親織玄縮[11],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紘、[12],卿之內子為大帶,命婦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
“社而賦事[13],烝而獻功[14],男女效績,愆則有辟[15],古之製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自上以下,誰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爾又在下位,朝夕處事,猶恐忘先人之業;況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無廢先人。’爾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餘懼穆伯之絕祀也。”
仲尼聞之,曰:“弟子誌之,季氏之婦不淫矣。”
【注釋】
[1]公父文伯:即公父(chù),敬薑之子,魯國大夫。[2]季孫:季康子,魯國大夫。[3]大采:五彩禮服。朝日:朝拜日神。[4]三公:周朝中樞的最高長官,即太師、太傅、太保。九卿:周朝中樞分管各部門的最高行政長官,即塚宰、司徒、宗伯、司馬、司寇、司空、少師、少傅、少保。[5]少采夕月:穿著三彩的禮服祭祀月神。[6]九禦:九嬪。[7]粢(zī)盛:古代盛在祭器內以供祭祀的穀物。[8]慆(tāo)淫:怠惰、放蕩。[9]庀(pǐ):治理。[10]貫:複習。[11](dǎn):古時冠冕上用來係瑱的帶子。[12]紘(hónɡ):係於頜下的帽帶。(yán):覆在冠冕上的布。[13]社:古時祭祀土地神的活動,在立春後第五個戊日舉行。[14]烝(zhēnɡ):古代特指冬天的祭祀。[15]愆(qiān):過失。
【譯文】
公父文伯從朝廷辦公回家,去看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正在紡麻。文伯說:“像我家這樣的情況,您還紡麻,我怕季孫發火,認為我沒能好好孝敬您呢!”他的母親歎著氣說:“魯國大概要滅亡了吧!讓無知的童子去做官,你沒有聽說過做官的道理嗎?坐!我告訴你。”
“從前聖明的君主治理百姓,選擇貧瘠的土地讓他們去居住,使他們辛苦並且支配他們,所以能長久地統治天下。百姓辛勞了才會去思考,思考了才會產生善心;安逸了就會放縱,放縱了就會忘記善良,忘記了善良就會產生邪惡之心。在肥沃土地上居住的百姓不成材,就是放縱的緣故;在貧瘠土地上居住的百姓沒有不向往道義的,這是辛勞所致。”
“因此天子穿著五彩禮服祭祀太陽,和三公九卿一起熟悉土地的功用;白天考察朝政的得失和百官辦理政事的情況,大夫官和地方長官,輔佐天子宣布政教以使百姓有條不紊。天子穿上三彩禮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載恭敬地觀察上天的吉凶征兆;到了黃昏就監察九嬪,讓她們把一切祭品整理得潔淨,然後才去休息。諸侯們早上處理天子布置下來的職責與命令,白天考察自己國內的事務,傍晚檢查自己執行法令的情況,晚間告誡各官,使他們不懈怠不放縱,然後才去休息。卿大夫們早上考察自己的職責,白天辦理各種事務,傍晚整理自己所經辦的事務,晚間料理他的家務,然後才去休息。士人們早晨接受學業,白天研習,黃昏複習,晚間反省自己有無過失,確認沒有什麼過失,然後才去休息。從一般百姓以下,天亮勞動,天黑休息,沒有一日能夠懈怠。”
敬薑論勞逸
“王後親自紡織懸在禮帽兩邊的黑色絲繩,公侯夫人還加做係帽子的小絲帶和大禮帽上的方布,卿的妻子要做大帶,大夫的妻子縫製祭服,列士的妻子還要做朝服,從一般百姓以下的妻子都要為各自的丈夫縫製衣服。”
“春分祭社的時候就開始一年的紡織耕作,冬日祭祀的時候就獻上勞動成果,男女都盡力做出成績,有過失就加以責罰,這是古代的製度。君子勞心,小人勞力,這是先王的訓示。從上到下,誰敢放縱而不盡心竭力?”
“現在我是寡婦,你又處在下大夫的職位上,就是早晚工作,還怕忘掉祖宗的業績,何況已經有了鬆懈的念頭,這樣還如何能夠逃避災禍呢?我希望你時常告誡我說:‘一定不要斷送了祖上的功績!’你今天卻對我說:‘為什麼不自己尋些安逸呢?’我擔心你亡父的祭祀要斷了。”
孔子聽到這事,說:“學生們記下來,季氏的婦女真是勤勞而不放縱呀。”
【寫作方法】
文章貴在一個“氣”字。敬薑夫人批駁文伯的時候說道:“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邪?”這句話語鋒尖銳、毫不留情,憑借氣勢壓倒對方,使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接著是文章的重頭戲,敬薑夫人借批評兒子,得出勤勞可以興國、貪圖享樂遭致亡身的觀點,一句“君子勞心,小人勞力”,揭示了文章的主旨。此文以一個“勞”字立綱,生出無數議論。從天子到諸侯,從卿大夫到士庶人,從王後到夫人,從內子、士妻再到庶士的妻子以下,沒有一個不是“勞”的。而這個“勞”字,也照應了文章開頭敬薑夫人的“方績”行為。此文小中見大,極宏闊,極精深。其波瀾之雄壯、引據之精詳、局陣之嚴整,均值得後世學習效法。
叔向賀貧
【題解】
晉國執政大臣韓宣子為貧窮而煩惱,叔向卻前來向他祝賀。韓宣子不明白他的用意,就問他為何這麼做。叔向舉了晉國大夫欒武子一家三代的興衰,以及郤昭子家族富貴到極點而亡的事例,從側麵告訴宣子,富貴並不能保證韓氏的興盛,隻有德行才能保證韓氏的昌盛。
【原文】
叔向見韓宣子[1],宣子憂貧,叔向賀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無以從二三子,吾是以憂,子賀我,何故?”
對曰:“昔欒武子無一卒之田[2],其宮不備其宗器,宣其德行,順其憲則,使越於諸侯。諸侯親之,戎狄懷之,以正晉國。行刑不疚[3],以免於難。及桓子[4],驕泰奢侈,貪欲無藝,略則行誌[5],假貨居賄;宜及於難,而賴武之德,以沒其身。及懷子[6],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於難,而離桓之罪[7],以亡於楚。夫郤昭子[8],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恃其富寵,以泰於國,其身屍於朝,其宗滅於絳[9]。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寵大矣;一朝而滅,莫之哀也,惟無德也!”
“今吾子有欒武子之貧,吾以為能其德矣,是以賀。若不憂德之不建,而患貨之不足,將吊不暇,何賀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將亡,賴子存之。非起也敢專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賜。”
【注釋】
[1]叔向:晉國大夫。韓宣子:韓起,晉國上卿。[2]欒武子:欒書,晉國上卿。一卒之田:即百頃田地。上卿享受的待遇應該是五百頃田地。[3]疚:弊病。[4]桓子:欒黶。欒書之子,晉國大夫。[5]略:犯。則:法。[6]懷子:欒盈。欒黶之子,晉國下卿。[7]離:同“罹”,遭受。[8](xì)昭子:至,晉國卿。[9]絳:晉國的國都,今山西絳縣。
【譯文】
叔向去見韓宣子,宣子正為窮困發愁,叔向向他道賀。宣子說:“我有卿之名,但無卿之實,連和幾個卿大夫來往應酬都常常是捉襟見肘,我因此正在發愁,你卻祝賀我,這是什麼緣故?”
叔向賀貧
叔向回答說:“過去欒武子不曾有一百頃的田地,家裏連祭器都不完備,但他發揚德行,順應法度,名聲傳播於諸侯之間。諸侯親近他,戎狄歸附他,晉國因此得到了安定。他執行刑法沒有弊病,後來也因此而避免了災難。他兒子桓子驕傲奢侈,貪得無厭,忽視法製,逞縱私欲,放債取利,囤積財富,這人本該受到災禍,但賴於欒武子的德行,竟然得以善終。到了懷子,他一改父親桓子胡作非為的行為方式,而繼承了武子的德行,本該免於災禍,但終究因為父親罪孽深重,自己不得不逃亡到楚國。再說郤昭子家吧,郤昭子的財富抵得上王室的一半,家人屬下占據了軍中一半的官職,可是他憑借財勢,橫行國內,結果屍體擺在朝廷示眾,宗族也在絳被誅滅。不是這樣的話,那郤家出來的八個人,有五位是大夫,三位是卿相,可謂是顯赫龐大之極了,而一旦滅亡,沒有一個人同情,就是因為沒有德行的緣故。”
“現在您有像欒武子一樣的貧乏,我以為也應該繼承他的德行,因此向您祝賀。假若不擔憂德行尚未樹立,卻隻擔憂財產不夠,我哀吊你都來不及,哪有什麼可祝賀的?”
宣子聽了作揖下拜,並向他叩頭說:“我也是將要被滅亡的啊,都是依靠您得以繼續。不但我蒙受您的教誨,先祖桓叔的後代,都要拜謝讚頌您的恩賜啊。”
【寫作方法】
開篇處一憂一喜,形成鮮明對比,也暗示了此文的結構充滿起伏變化。引用欒武子和郤昭子的家事,一是為了說明富貴容易導致衰敗,從側麵指出貧富與否不是家族興衰的關鍵;再就是引出叔向的觀點,即“一朝而滅,莫之哀也,惟無德也”。
王孫圉論楚寶
【題解】
王孫圉是楚國派往晉國的使臣。晉國執政趙簡子態度蠻橫而輕佻,不但向王孫圉炫耀奢華,還向他詢問楚國的寶物白珩的情況。王孫圉沒有因此而動怒,他說楚國真正的寶貝不是珍寶,而是物產和人才,而白珩隻不過是玩物罷了。他這一回答不但挽回了楚國的顏麵,還借機暗中羞辱了趙簡子一番,可謂一箭雙雕。
【原文】
王孫圉聘於晉,定公饗之。趙簡子鳴玉以相,問於王孫圉曰:“楚之白珩猶在乎[1]?”對曰:“然。”簡子曰:“其為寶也幾何矣?”
曰:“未嚐為寶。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2],能作訓辭,以行事於諸侯,使無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3],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於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又能上下說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於楚國。又有藪曰雲連徒洲[4],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龜、珠、角、齒、皮、革、羽、毛,所以備賦,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幣帛,以賓享於諸侯者也。若諸侯之好幣具,而導之以訓辭,有不虞之備,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於諸侯,而國民保焉。此楚國之寶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寶焉?”
“圉聞國之寶,六而已:聖能製議百物,以輔相國家,則寶之;玉足以庇蔭嘉穀,使無水旱之災,則寶之;龜足以憲臧否[5],則寶之;珠足以禦火災,則寶之;金足以禦兵亂,則寶之;山林藪澤足以備財用,則寶之。若夫嘩囂之美,楚雖蠻夷,不能寶也。”
【注釋】
[1]珩(hénɡ):係在玉佩上部的橫玉。[2]觀射(yè)父:楚國大夫。[3]倚相:楚國史官。[4]藪(sǒu):大澤。雲連徒洲:即雲夢澤。[5]憲:表明。臧否(pǐ):吉凶。
【譯文】
王孫圉訪問晉國,晉定公設宴款待,趙簡子作陪,故意弄響身上的佩玉,問王孫圉說:“楚國白珩還保存著麼?”回答說:“當然。”趙簡子說:“它作為寶貝,有多大價值?”
王孫圉回答說:“楚國從未把它看做是寶貝。楚國所視為寶貝的東西,得說是觀射父,他能夠寫外交辭令,用以在諸侯間進行外交活動,使別人無法拿我國君主的話做話柄。還有左史倚相,他能夠說出曆代君主的教訓和各種典章製度,把楚國事務安排得秩序井然,早晚將善惡、成敗的情況向我們的君主陳說,使君王不忘記祖宗的功業;他還能得到天地神明的歡心,順應他們的好惡之情,使神明對楚國沒有怨恨。還有一個大澤名叫之連徒洲,是金、木、竹、箭、龜、珠、角、齒、皮、革、羽、毛的產地。這些東西可以用來供給兵賦,以戒備意外的禍患;可以作為禮品,以招待和饋贈諸侯。假若諸侯喜歡這些禮品,並且用好的辭令對他們加以勸說,我們自己有了防止意外的準備,還有了神明的保佑,我們的君王也許就可以不得罪諸侯,國家和人民也得以保全。這些才是楚國的寶貝。至於白珩,不過是先王的小玩意兒,有什麼值得珍貴的?”
王孫圉論楚寶
“我聽說國家之寶,不過六種:能夠討論各種大事,製定相關的製度,幫助治理國家的人,就拿他當寶貝;玉能夠保護穀物,不致有水災旱災,就拿它當寶貝;龜甲可以判定吉凶,就拿它當寶貝;珍珠足以抵禦火災,就拿它當寶貝;五金製成兵器則足以抵抗戰亂,就拿它當寶貝;山林湖泊能提供出人們所需的財用,就拿它當寶貝。至於響聲喧鬧的美玉,楚雖是蠻夷之地,也是不能把它視為寶貝的。”
【寫作方法】
在回答趙簡子的時候,王孫圉以“未嚐為寶”開頭,主領下文。“此楚國之寶也”一句,不但為上文作結,還譏諷了趙簡子的淺薄。接著,王孫圉又提出了六寶之說,用了六個排比句,既承接上文,又有力地回擊了趙簡子。文章最後一句“楚雖蠻夷,不能寶也”,雖是自謙,卻暗藏鋒芒。
所寶唯賢,是本文的主論。這就與趙簡子形成了鮮明對比。文章前後照應,開頭寫趙簡子“鳴玉以相”,最後以王孫圉認為這是“嘩器之美”束尾。
⊙文史知識
雲夢澤
在湖南省華容縣以西湖南湖北的交界處,有一條丘陵逐漸上升隆起,形成了長江和洞庭湖的天然分水嶺。自此隆起北側至漢江以南的廣大地域,在古代統稱雲夢澤。秦漢以前的雲夢澤是連綿不斷的湖泊和沼澤,長江流到這裏呈漫流狀態,江湖不分,水位隨季節自然消長。後來隨著泥沙積淤、農田的墾建和堤壩槽渠的不斷興修,雲夢澤衍變成廣闊富饒的江漢平原。
諸稽郢行成於吳
【題解】
春秋末年,吳越爭霸,吳國打敗了越國。越國大夫文種獻上一計,他讓大夫諸稽郢到吳國求和,一來勸說吳王夫差不要滅亡越國,二來助長他的驕傲之心。諸稽郢到了吳國後,依照文種的計策,終於說動了夫差,文種的計策取得了成功。
【原文】
吳王夫差起師伐越,越王勾踐起師逆之江[1]。
大夫種乃獻謀曰[2]:“夫吳之與越,唯天所授,王其無庸戰。夫申胥、華登[3],簡服吳國之士於甲兵,而未嚐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決拾[4],勝未可成。夫謀必素見成事焉,而後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設戎,約辭行成,以喜其民,以廣侈吳王之心。吾以卜之於天,天若棄吳,必許吾成而不吾足也,將必寬然有伯諸侯之心焉。既罷弊其民,而天奪之食,安受其燼,乃無有命矣。”
越王許諾,乃命諸稽郢行成於吳[5],曰:“寡君勾踐使下臣郢,不敢顯然布幣行禮,敢私告於下執事曰:‘昔者,越國見禍,得罪於天王。天王親趨玉趾,以心孤勾踐,而又宥赦之。君王之於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災,其敢忘君王之大賜乎?今勾踐申禍無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邊陲之小怨,以重得罪於下執事?勾踐用帥二三之老,親委重罪,頓顙於邊[6]。今君王不察,盛怒屬兵,將殘伐越國。越國固貢獻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7],而辱軍士,使寇令焉。勾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帚以晐姓於王宮;一介嫡男,奉盤匜以隨諸禦;春秋貢獻,不解於王府[8]。天王豈辱裁之?亦征諸侯之禮也。’”
“夫諺曰:‘狐埋之而狐搰之[9],是以無成功。’今天王既封殖越國[10],以明聞於天下,而又刈亡之[11],是天王之無成勞也。雖四方之諸侯,則何實以事吳?敢使下臣盡辭,唯天王秉利度義焉!”
【注釋】
[1]逆:迎擊。[2]種:即文種,越國大夫。[3]申胥:即伍子胥,楚國大夫伍奢之子。華登:吳國大夫。原為宋人,因避禍逃到吳國。[4]決拾:決是射箭用的扳指,拾是射箭用的皮臂衣。[5]諸稽郢:越國大夫。[6]頓顙(sǎnɡ):即叩頭。[7]鞭箠(chuí):鞭打。[8]解:通“懈”。[9]搰(hú):掘出。[10]封殖:培植。[11]刈(yì):割除。
【譯文】
吳王夫差起兵攻打越國,越王勾踐率軍到江邊迎戰。
大夫文種於是獻計說:“吳國和越國,隻看上天授命於誰,您用不著作戰。伍子胥和華登訓練的士兵,在戰爭中從來沒有遭受過挫敗。一人善於射箭,就有成百的人張弓效仿他,我們能否戰勝吳國,還很難說。計謀一定要事先能料到它會成功,然後才可以去執行,不可輕易去拚命。君王不如一麵積極準備防禦,一麵用謙卑的話向吳國求和,讓他們的百姓高興,使吳王的心變得更加驕傲。我們可以向天占卜,天如果要棄掉吳國,吳國就一定會答應我們的求和,並且會不把我們放在心上,然後就會肆無忌彈地企圖實現稱霸諸侯的野心。等吳國的百姓因為要滿足吳王的稱霸之心被搞得疲憊不堪了,又有天災奪去他們的糧食收成,我們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收拾吳國的殘局,吳國也就從此滅亡了。”
越王同意了,便派諸稽郢到吳國去求和說:“我們的國君勾踐叫下臣郢來到這裏,不敢公然按外交禮節呈獻禮物,隻敢冒昧地私下告訴您的手下人說:‘過去上天降下了災禍給越國,使越國冒犯了天王。天王親自光臨,本來打算要滅掉勾踐,卻又赦免了他。君王對於越國,如同是讓死人複活,使枯骨生出肌肉。我們的越王不敢忘記上天降下的災禍,又怎敢忘記天王的厚賜呢?今天勾踐重遭災難,都怪他自己不好,是自作自受,但我們這些粗野鄙陋的人,又怎敢忘記天王的大恩大德,對邊境上一些小的爭端耿耿於懷,再來得罪您手下的人呢?勾踐因此率領他的幾個老臣,親自承擔重罪,在邊境上磕頭求饒。現在君王還不了解情況,就在盛怒之下調集軍隊,打算嚴懲越國。越國本來是向您納貢稱臣的地方,君王不用鞭子驅趕使喚它,卻使您的軍隊屈尊前往,把越國當做敵人來討伐。勾踐請求講和並訂立盟約:讓一個嫡生的女兒,拿著簸箕掃帚在王宮中侍奉您;還送來一個嫡生兒子,讓他捧著盛水器,跟著那些服侍的人伺候您的盥洗;春秋兩季的貢獻,將會按時送到您的府庫中,決不敢懈怠。天王何必要屈尊發兵來製裁我們?這也符合天子向諸侯征稅的禮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