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狐狸自己埋藏東西,又自己將其刨出來,所以是白費力氣。’天王既然已經扶植了越國,以明達著稱於天下,而今卻又要剿滅它,這樣天王對越國的扶植便徒勞無功了。今後四方的諸侯即使想要侍奉吳國,但又如何信任吳國呢?讓我冒昧地把想要說的全都說了出來,隻請您權衡利弊,從情理上細細考慮!”
【寫作方法】
諸稽郢的言辭圍繞“約辭”與“廣侈吳王之心”展開。他一上來先說越國感恩吳國,不敢得罪吳國。這樣說的好處在於,一是可向對方示弱,讓他的心驕傲起來;二是可以使對方消氣,降低對方的介懷之心。“君王之於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用了譬喻的修辭手法,比喻吳國對越國有再生之恩,夫差聽到此處,怒氣可全部消除了,諸稽郢的計謀也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文史知識
越國的曆史
越王勾踐的祖先是夏禹的後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無餘。《吳越春秋》記載,當年大禹巡行天下,回到大越,登上會稽山朝見四方諸侯,“封有功,爵有德”,死後就葬在這裏。少康帝擔心大禹後代香火斷絕,便封其庶子於越,號“無餘”。
越國一直保持著比較落後的生活習俗,很少與中原地區發生聯係。傳國二十多代後,傳到越王允常。允常在位的時候,與吳王闔廬產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後,兒子勾踐即位。春秋末年,越國逐漸強大,經常與吳國對抗。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敗越王勾踐於夫椒,越國遂向吳國臣服。但經過二十年的韜光養晦,越國重新崛起,於公元前473年滅掉吳國。
申胥諫許越成
【題解】
這篇文章緊接上篇《諸稽郢行成於吳》,說的是吳王夫差答應了越國的求和,並準備北上中原爭奪霸權。吳國大夫申胥眼光敏銳,看出了越國的企圖,就勸諫夫差不要與越國議和,應該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自大驕橫的夫差沒有聽申胥的勸告,不但答應議和,還表示吳、越雙方不結盟,由此落入了越國的陷阱,終於導致了後來吳國的滅亡。
【原文】
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誌於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1],吾振旅焉。”
申胥諫曰[2]:“不可許也。夫越非實忠心好吳也,又非懾畏吾甲兵之強也。大夫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吳國於股掌之上,以得其誌。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故婉約其辭,以從逸王誌[3],使淫樂於諸夏之國,以自傷也。使吾甲兵鈍弊,民人離落,而日以憔悴,然後安受吾燼。夫越王好信以愛民,四方歸之,年穀時熟,日長炎炎。及吾猶可以戰也,為虺弗摧[4],為蛇將若何?”
吳王曰:“大夫奚隆於越?越曾足以為大虞乎?若無越,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5]?”乃許之成。
將盟,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以盟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幹[6],足以結信矣。以盟為無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臨使之,而胡重於鬼神而自輕也?”吳王乃許之,荒成不盟[7]。
申胥諫許越成
【注釋】
[1]反:通“返”。[2]申胥:即伍子胥。[3]從逸:放縱安逸。[4]虺(huǐ):小蛇。[5]曜(yào):通“耀”,炫耀。[6]口血未幹:指定盟時間不長。古人盟會時,微飲牲血,或含於口中,或塗於口旁,以示信守誓言的誠意。[7]荒:空。
【譯文】
吳王夫差對眾大夫說:“我要對齊國采取大的行動,因此準備答應同越國講和,希望你們不要反對我的想法。假若越王變得真心服從於我,我還求什麼?若他不悔改,等我回來,再調集軍隊征討他。”
申胥勸阻說:“您不能同越國講和呀。越國不是真心實意要同吳國交好,也不是懼怕我們武力的強大。大夫文種勇敢而善於謀略,他是要把吳國放在股掌之上來玩弄,以此來實現他平生的抱負。他本來就知道您喜歡威風又爭強好勝,所以故意使自己說出來的話順耳動聽,以此來使君王的心意放縱,使您想稱霸中原諸國,到那裏享樂,最後使我們自己受到傷害。他想使我們的軍隊在爭霸中筋疲力盡,失去銳氣;使我們的人民離散漂泊,國力一天比一天削弱,然後他們就能毫不費力地收拾我們的殘局。越王是一個崇尚信用而又愛護人民的君主,鄰國都歸服他,越國每年莊稼豐收,國勢蒸蒸日上。趁我們還能與其戰鬥,就應該抓住時機消滅它。小蛇不除,等它成大蛇了,將如何對付?”
吳王說:“你為什麼這樣看重越國?越國什麼時候變成這麼大的隱患了?若是沒有越國,我怎能在春季、秋季炫耀我的軍力?”於是同意與越國講和。
就要舉行盟誓的時候,越王又派諸稽郢來推辭說:“認為盟誓有什麼益處嗎?前次歃血為盟時留在嘴唇上的血跡還沒有幹,足以表明信義了。認為盟誓沒有什麼益處嗎?您舍棄武力來和我們訂立盟約,為什麼看重鬼神而輕視自己呢?”吳王於是同意了,僅僅是講了和而沒有盟誓。
【寫作方法】
申胥以“不可許也”四字開頭,擲地有聲,這就把申胥直率、清醒、明智的特點勾勒了出來;接著他又以懇切的言辭,陳說“許越”將會給吳國帶來災難;最後又把越國比作蛇,暗示如果與越國議和,就會成全越國的陰謀。“將若何”雖然是設問句式,卻語氣堅定,直刺驕傲自大的夫差。
《公羊傳》
又稱《春秋公羊傳》,據說它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公羊高為解釋《春秋》一書所作的,旨在闡發《春秋》中所包含的政治觀點。它最初在師徒間口耳相傳,並沒有形成書麵文字,直到漢景帝初年才由公羊壽和胡毋生寫定成書。《公羊傳》的體例一般是先引《春秋》經文,然後自問自答,為研究秦漢時期的儒家思想提供了重要資料。
春王正月
【題解】
本篇是對《春秋》經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釋,闡發了尊崇王道、維護社會秩序和統一局麵的“大一統”思想。文中同時論述了“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的宗法製度下確定的繼承原則。魯桓公的地位尊貴,魯隱公的地位卑賤,按理說魯國的王位應該傳給桓公。但是桓公年幼,不能勝任國君之位,於是隱公上台執政,卻不是正式繼承侯位,等太子成人之後,就要把政權還給太子。
【原文】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1]?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2]?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3]。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4]。隱於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5],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注釋】
[1]曷:通“何”。[2]公:指魯隱公。[3]反:歸還。桓:魯桓公,魯惠公庶子。惠公死時桓公尚年幼,由隱公攝政。後來桓公殺死隱公,自立為國君。[4]扳:通“攀”,擁戴。[5]適:通“嫡”,正妻。
【譯文】
“元年”是什麼意思?是君主即位的頭一年。“春”是什麼意思?是四季中的頭一季。“王”指的是哪一位?指的是周文王。為什麼先說“王”然後說“正月”?因為正月是周文王所確定的正月。為什麼要說“王正月”?因為四方都奉行周曆,表明天下統一。
記載隱公為什麼不說是即位?這是為了成全隱公的心願。為什麼要成全隱公的心願?因為隱公打算治理好國家,然後把國家交還給桓公。為什麼要還給桓公?因為桓公雖然年幼但地位尊貴,隱公雖然年長卻地位略低,但他們這種尊卑的區別很小,國人是不知道的。隱公年長而又賢能,所以大臣們擁立隱公為君。隱公如果在這個時候辭讓,那麼他也不知道桓公日後是否一定立為國君。況且如果立桓公為國君,恐怕各位大夫們也不能盡力輔佐這位幼君。因此凡是隱公對自己攝位為君的考慮,實際上都是為了日後桓公能立為國君。隱公年長而又賢能,為什麼不應該立為國君呢?這是因為立國君有立國君的製度,立嫡子為國君,隻根據年齡大小而不根據是否賢良;立其庶子為國君,隻根據地位尊卑而不根據年齡大小。那麼桓公為什麼尊貴?因他的母親尊貴,母親尊貴兒子為什麼就一定尊貴?是因為兒子由於母親尊貴而尊貴,母親又由於兒子尊貴而尊貴。
【寫作方法】
此篇通篇以設問對答行文,文情起伏,中間兩度曲折,意在揣度魯隱公心事,婉曲熨帖。篇末以一語總結,論斷明確斬截而有餘韻。《公羊傳》筆法以質樸簡勁見長,此文不但為《公羊傳》筆法代表,其用字酌句又跌宕,又閑靜,又直截,又虛活。
宋人及楚人平
【題解】
春秋時期,楚國與宋國交戰。楚國的大夫司馬子反去山坡上刺探宋國軍情,恰好碰上了宋國大臣華元。司馬子反向華元詢問宋國的情況,華元據實以告,說宋國已經到了疲憊不堪的地步,老百姓為了活命,多相互易子而食。司馬子反出於仁義,告訴他現在楚國已經糧草不濟,頂多還能支撐七天。司馬子反回到楚營後,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楚王,並成功勸說楚王退兵。這篇文章一方麵讚許了司馬子反的仁義,一方麵又對華元、子反各自泄露軍情的做法進行了貶斥。
【原文】
外平不書[1],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其平乎己?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2]。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3]。司馬子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4],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5],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
反於莊王[6]。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後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於此,臣請歸爾。”莊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注釋】
楚軍攻打宋國
[1]平:講和。書:記載。[2]司馬子反:楚國大夫。[3]堙(yīn):小土山。[4]柑:通“鉗”,指讓馬嘴銜住木棍,不能進食。[5]矜:憐憫。[6]反:通“返”。
【譯文】
楚國和其他國家講和的事情,魯史是不記載的,這次為什麼記下來了?是為了讚揚這次的講和是由兩國的大夫自己促成的。為什麼要讚揚兩國大夫自己促成講和呢?楚莊王圍攻宋國都城,他的軍隊隻有七天的口糧而已,如果吃完這些糧食還不能取勝,就隻有打道回府了。楚王於是派司馬子反登上土堙,窺探宋城中的動靜。正巧宋國的華元也登上了宋城中的土堙,他看見了司馬子反,於是就出來見他。司馬子反問:“城中的情況如何?”華元說:“疲憊不堪了!”司馬子反問:“到了什麼程度?”華元回答說:“交換了孩子吃,劈開屍骨當柴火做飯。”司馬子反說:“唉!真是疲憊到極點了!雖然如此,但我聽人家說過:被圍困的人往往讓馬嘴裏銜一根木棍,然後再喂它,馬沒辦法吃到草,外人看起來好像是馬已經吃得很飽的樣子,他們還把肥壯的馬牽出來給客人看,表示不缺糧草。可是你為什麼要說出城中的實情呢?”華元說:“我聽說:君子見到別人困厄就會產生憐憫,小人見到別人困厄就會幸災樂禍。我見你是個君子,所以以實相告。”司馬子反說:“我知道了。你們努力防守吧,我軍也隻有七日的口糧了,吃完這些糧食還不能取勝,就不得不解圍回國。”說罷,向華元作揖告別。
司馬子反回到莊王那裏,莊王問:“情況如何?”司馬子反回答說:“已經是疲憊不堪了。”莊王問:“到了什麼程度?”司馬子反回答說:“城中的人交換孩子吃,劈開屍骨當柴火燒。”莊王說:“唉!確實是疲憊到極點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要攻下宋城,然後再回去。”司馬子反說:“不行。我已經告訴他軍中隻有七天的口糧了。”莊王勃然大怒,說:“我派你去偵察敵情,你為什麼要把我軍軍情告訴他?”司馬子反說:“小小的宋國,尚且有不欺騙別人的臣子,我們楚國難道可以沒有嗎?所以我也把實情告訴了他。”莊王說:“好吧,先住下來,不要再有什麼舉動了。盡管宋國已經知道我軍軍糧將盡,我還是要打下這裏,然後再回去。”司馬子反說:“那麼就請您住在這裏好了,我請求回去。”莊王說:“你離開我回去,讓我和誰一起住在這裏?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於是帶領軍隊離開了宋國。所以君子讚揚這次講和是由兩國大夫自已促成的。他們都是大夫,而為什麼稱他們為“人”?是為了貶低他們。為什麼要貶低他們?因為講和的人是處在下位的臣子,這樣做有越權之嫌。
【寫作方法】
這是一篇解釋《春秋》的經文,首句總起一筆,點明了《春秋》一書記載這件事的原因,即“大其平乎己也”。接著是詳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文末對這件事進行了褒貶。所以,這篇文章的結構是先總起論述,再敘事,最後以議論束尾。
此文通篇在“平”字上作文章。以“情”字立定一篇之骨。“不欺人”三個字即由“情”字生出,章法一線穿成。最後從兩個“情”字結出貶意。全文結構巧妙,行文波瀾不驚。
⊙文史知識
宋、楚講和一事
魯宣公十五年(前594)春,楚師圍宋。久攻宋而不下,楚王想要撤軍。申犀在楚王馬前叩拜說:“我的父親直到將要死了也不敢違棄王命,大王怎能隨隨便便地放棄自己的命令呢?”楚王不能答。申叔這時跪倒說:“讓士兵築室而居,分田耕種,宋國必然屈服。”
宋人聽說楚人將要長期圍困下去,大恐,於是使華元夜入楚師見司馬子反,說:“我君派我來告訴您國內虛弱不堪的情況,人們交換了孩子吃,劈開屍骨當柴火做飯。雖然這樣,在宋國的城門簽訂屈辱的和約,我們即使是國滅身死,也是不肯答應的。請後撤三十裏,我們唯命是聽。”子反驚駭,與之結盟,而後向楚王稟報,楚師隨後撤退三十裏。
吳子使劄來聘
【題解】
季劄是吳王壽夢的幼子。在眾兄弟之中,季劄雖然年紀最小,但是非常賢德,大家都推舉他繼承吳王之位,季劄因為不願違背君位繼承傳統而流亡在外。後來兄長僚做了吳王,弟弟闔閭不服氣,派專諸刺殺了僚。季劄在國外聽說這件事,指責闔閭不仁不義,並且終生未再踏進吳國一步。本文表現了季劄的仁義之心。結尾部分闡明認為季劄賢良卻直呼其名,是為了使他的稱呼合乎臣子的身份。
【原文】
吳無君、無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賢季子也[1]。何賢乎季子[2]?讓國也。其讓國奈何?謁也、餘祭也、夷昧也,與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愛之,同欲立之以為君。謁曰:“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3],季子猶不受也。請無與子而與弟,弟兄迭為君,而致國乎季子。”皆曰:“諾。”故諸為君者,皆輕死而為勇,飲食必祝曰:“天苟有吳國,尚速有悔於予身!”故謁也死,餘祭也立;餘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則國宜之季子者也。
季子使而亡焉。僚者[4],長庶也[5],即之。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爾。闔閭曰[6]:“先君之所以不與子而與弟者,凡為季子故也。將從先君之命與,則國宜之季子者也。如不從先君之命與,則我宜立者也。僚惡得為君乎?於是使專諸刺僚,而致國乎季子。”季子不受,曰:“爾弑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爾殺吾兄,吾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去之延陵[7],終身不入吳國。故君子以其不受為繄義,以其不殺為仁。
吳子使劄來聘
賢季子,則吳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為臣,則宜有君者也。“劄”者何?吳季子之名也。“春秋”賢者不名,此何以名?許夷狄者,不一而足也。季子者,所賢也,曷為不足乎季子?許人臣者必使臣,許人子者必使子也。
【注釋】
[1]賢:讚許。[2]季子:季劄,吳王壽夢的幼子。[3]迮(zé):倉猝。[4]僚:吳王僚,夷昧之子。[5]長庶:庶子中最年長者。[6]闔閭:名光,吳王謁之子。謁是吳王壽夢的長子,按照當時立嫡以長的原則,實際上應該是闔閭繼承王位。[7]延陵:吳邑名,在今江蘇武進境內。
【譯文】
《春秋》記載吳國的事情,對吳國君臣沒有國君、大夫的稱謂,這裏為什麼又稱國君,又稱大夫呢?這是為了讚美季子賢良。為什麼要讚美季子?是因為他把君位讓給了兄長。他讓君位給兄長又是怎麼一回事呢?謁、餘祭、夷昧和季子,是同母所生的四兄弟。季子年紀最小但很有才幹,兄長們都喜歡他,都想立他做國君。謁說:“現在如果倉促地把國家傳給季子,季子還是不會接受的。我想我們不要傳位於子而傳位於弟,弟兄依次為君,最後把國家交給季子。”大家都說:“好的。”所以這幾個做國君的都以輕視死亡為勇敢,每到吃飯時必定禱告說:“上天如果還要吳國存在下去,就趕快把災難降到我身上。”所以謁死之後,餘祭繼位;餘祭死後,夷昧繼位;夷昧死後,就應當輪到季子做國君了。
季劄周遊列國
那時季子出使在外,沒有回來。僚是庶子中年紀最大的,即位做了國君,季子出使歸來,回到吳國,就把僚當做國君看待。闔閭說:“先君所以不把國家傳給兒子而傳給弟弟,都是因為季子的緣故。如果遵從先君的遺命,就應當把國家傳到季子手中。如果不遵從先君的遺命,那麼就應該我做國君,僚怎麼能當國君呢?”於是派專諸刺殺了僚,要把國家交給季子,季子不肯接受,說:“你殺了我的國君,我接受你奪來的國家,這就變成了我與你合謀篡位。你殺了我兄長的兒子,我再把你殺掉,這是父子兄弟相互殘殺,這樣下去,一輩子也沒有停止的時候。”於是離開吳國前往延陵,終生沒有再回過吳國。所以君子把他不接受君位這一舉動當做是義,把他不提倡自相殘殺看做是仁。
讚美季子賢良,那為什麼吳國又出了國君、大夫呢?這是因為季子既然做了臣子,那就應該有國君了。“劄”是什麼?是吳國季子的名。《春秋》中對賢者不直書其名,這裏為什麼直書其名?這是因為讚許夷狄,不能因為他們有一件事做得好就認為他們已經很完美了。季子被認為是賢良之人,為什麼還認為他不算完美呢?因為讚美人臣就要從為人臣子的角度上去讚美他,讚美人子就要從為人子的角度上去讚美他。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前後議論,中間敘事。開頭三問三答,將季劄讓國的事跡引出來。這樣寫一則可以調動讀者的興趣,一則可以拉近與讀者的關係,增加了文章的親切感。中間寫季劄讓國,指責闔廬不仁義。這一部分在敘事中穿插人物言辭,結構緊湊而富有變化:寫事時一氣嗬成,說話處精辟慷慨,二者交叉錯落,相互映襯。末尾以評論作結,雖然褒揚季劄,卻不稱他為“子”,而是直呼其名,這並不是不尊重季劄,而是為了讓稱呼合乎臣子的身份。
《穀梁傳》
《穀梁傳》又稱《春秋穀梁傳》。據說它是孔子的再傳弟子穀梁赤為解釋《春秋》而作的。《穀梁傳》與《公羊傳》、《左傳》合稱“春秋三傳”,都是詳細闡釋《春秋》的書。其中《左傳》對《春秋》的闡釋重在記事,就是把《春秋》裏很簡單的記載詳細補充;而《公羊傳》是根據《春秋》裏的句子,專門闡發微言大義;《穀梁傳》則是解釋《春秋》裏的字詞,並說明義理。《穀梁傳》的體例和語言風格與《公羊傳》很相近,成書和寫定的過程也很類似,但思想的豐富性和社會影響不及《公羊傳》。
鄭伯克段於鄢
【題解】
鄭伯縱容兄弟共叔段,而後又攻打他的事跡,在《左傳》中已有記載。這篇文章主要是解釋《春秋》中的這段經文,挖掘其中的微言大義,對共叔段和鄭伯都進行了貶斥,而對後者的批評更為嚴厲。
【原文】
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1]。
段,鄭伯弟也。何以知其為弟也?殺世子[2]、母弟,目君。以其目君,知其為弟也。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
於鄢[3],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雲爾,甚之也。
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注釋】
[1]段:即共叔段,鄭莊公的弟弟。[2]世子:古代天子和諸侯的嫡長子。[3]鄢:鄭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境內。
【譯文】
“克”是什麼意思?就是“能夠”的意思。能夠幹什麼呢?是能夠“殺”的意思。為什麼《春秋》上不說“殺”呢?是因為共叔段有一些擁護者。
共叔段舉兵叛亂
共叔段,是鄭伯的弟弟。怎麼知道他是弟弟呢?凡是殺掉世子和同母弟弟的,都稱為君,這裏稱他為君,所以就知道共叔段是弟弟了。共叔段是弟弟,而不稱他為弟弟,是公子而又不稱他作公子,是貶低他的意思,是因為共叔段喪失了做子弟的道德。貶低共叔段卻又更加責備鄭伯。為什麼更加責備鄭伯呢?更加責備鄭伯是因為他處心積慮,故意使共叔段走了被殺的道路。
“於鄢”,是說共叔段逃到了遙遠的地方。鄭伯追殺共叔段就好像從母親懷裏搶過嬰兒殺掉那樣,所以更加責備他。
然而作為鄭伯,該怎麼辦才算恰當呢?不著急去追殺那逃亡的賊子,這才是親愛嗬護自己親人的做法!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簡短精巧,卻用了六處問句,幾個問句環環相扣、層層推進。如文末一句寫道:“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這表麵上是為鄭伯考慮,實則是指責鄭伯的做法不“宜”、過分。本文的語言時而直白,時而委婉,筆鋒屈如鐵,畫如錐,利如刃。較之《左傳》中的同篇,斷製更為精嚴,用筆亦入木三分。
虞師晉師滅夏陽
【題解】
晉國攻打夏陽,打算假道虞國。夏陽是虞國和虢國邊境上的重鎮,晉國拿下此地,二國就危險了。為了能借道成功,晉國謀臣荀息對此進行了籌劃,他洞察晉、虞兩國的強弱之勢,主張“以屈產之乘、垂棘之璧”送給虞國,然後分析虞國君臣的弱點。荀息的籌策字字在理,句句精妙。後來,虞國果然答應借道給晉國,最終導致自身的滅亡。虞國的滅亡,正印證了“唇亡齒寒,輔車相依”的道理。
【原文】
非國而曰“滅”,重夏陽也[1]。虞無師,其曰“師”,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師也。其先晉何也?為主乎滅夏陽也。夏陽者,虞、虢之塞邑也。滅夏陽而虞、虢舉矣[2]。
虞之為主乎滅夏陽,何也?晉獻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產之乘、垂棘之璧[3],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如受吾幣,而不借吾道,則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如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也。”公曰:“宮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宮之奇之為人也,達心而懦,又少長於君。達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於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後,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宮之奇諫曰:“晉國之使者,其辭卑而幣重,必不便於虞。”虞公弗聽,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宮之奇又諫曰:“語曰:‘唇亡則齒寒。’其斯之謂與。”挈其妻子以奔曹[4]。
獻公亡虢,五年,而後舉虞。荀息牽馬操璧而前曰:“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
【注釋】
[1]夏陽:地名,在今山西平陸北。[2]舉:攻克。[3]屈產之乘(shènɡ):屈地出產的良馬。垂棘:晉地名,出產美玉。[4]挈(qiè):帶領。曹:春秋時的小國,都在陶丘(在今山東定陶西南)。
【譯文】
不是一個國家而稱它“滅”,這表示重視夏陽。虞國沒有出師攻打夏陽,《春秋》卻提及了“師”,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晉國出兵前,虞國就已經把夏陽陷於亡覆的境地了,所以不能不說虞國也出動了軍隊。為什麼說虞國先於晉國陷夏陽於亡覆的境地呢?是因為虞國的作為是夏陽亡覆的主要原因。夏陽,是虞國和虢國邊境上的重要城鎮。夏陽陷落,虞國和虢國也就唾手可得了。
說虞國是夏陽亡覆的主要因素,這是什麼意思?晉獻公想要去征討虢國,荀息說:“國君為何不用屈地出產的良馬和垂棘出產的玉璧去向虞國借路呢?”晉獻公說:“這些都是晉國的寶貝啊。如果虞國接受了我的禮物,卻不借路給我,那我怎麼辦?”荀息說:“按小國侍奉大國的道理,它不借路給我們,就一定不敢接受我們的禮物。如果接受了我們的禮物,又借路給我們,那麼這美玉就是我們從宮中的府庫裏取出來,存放在宮外的府庫裏;這良馬就是從宮內的馬棚裏牽出來,放在宮外的馬棚中。”晉獻公說:“有宮之奇在那裏,他一定不會讓國君接受這禮物的。”荀息說:“宮之奇的為人,心裏明白但膽小懦弱,況且他又是從小和虞國國君一起長大的。心中明白就會使他言語簡略,膽小懦弱就會使他不能強諫,他從小和虞國國君一起長大,虞君就不會拿他的話當回事兒。況且玩物、寶貝就放在自己的麵前,而災禍卻要在虢國之後,這是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想到的。我料定虞國國君是個中等智力以下的人。”晉獻公於是向虞國借路去攻打虢國。
虞師晉師滅夏陽
宮之奇向虞君進諫說:“晉國的使者,說話謙卑而送來的禮物十分貴重,這其中一定有對虞國不利的地方。”虞君不聽,接受了禮物,並借路給了晉國,宮之奇又進諫說:“俗語說:‘唇亡則齒寒。’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於是帶上妻子兒女一起逃到曹國去了。
晉獻公滅掉了虢國,魯僖公五年,又滅掉了虞國。荀息牽著良馬,捧著玉璧,走到晉獻公跟前說:“玉還是原來的玉,隻是這馬的年紀卻增大了。”
【寫作方法】
荀息的言辭是文中最精彩的部分。荀息主張以財物收買虞君,當晉侯對此計表示質疑時,荀息說“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此句雖然簡短,卻十分精辟,點出了問題的要害,也就是晉國強大、虞國弱小,這種形勢是晉國能向虞國借道的關鍵,下麵兩句話正是對此話的解釋,從這裏也可看出荀息的善謀。
⊙文史知識
周室的堅決捍衛者虢國
周武王滅商後,周文王的兩個弟弟分別被封為虢國國君,虢仲(一說虢叔)封東虢(今河南滎陽西汜水鎮),虢叔(一說虢仲)封西虢(今陝西寶雞東)。虢國地處中原腹地,自然條件優越,物產豐富,交通方便,經濟和文化比較發達。
虢國雖然不是一流強國,卻是周王室曆來所仰仗的武力提供者之一,軍事上甚至可以同晉國相抗衡,春秋虢國墓地發現的眾多陪葬兵器和車馬坑,足以說明當時虢國的軍事實力。
曆史上的虢國尚武好戰,戰無不勝,為周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有“勳在王室”一說。“虢”字是象形字,作一手按虎,一手持械,奮力擊虎狀,體現了這個國家的勇武之風。但隨著周王朝的衰落和持續地窮兵黷武,虢國國力江河日下,公元前655年為晉國所滅。
《禮記》
儒家經典之一,也稱《小戴禮記》或《小戴記》,為西漢經學家戴聖編纂而成。它是戰國至漢初儒家禮儀論著的總集,全書共四十九篇,內容包括禮製和儒家哲學兩部分,是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文物製度、典禮、祭祀、教育、音樂和儒家學說的重要參考書。《禮記》中包含著很多精彩的對話和小故事,用以反映儒學思想,以下幾篇便可作為代表。
晉獻公殺世子申生
【題解】
申生是晉獻公的長子,母親是齊薑夫人。獻公的寵妾驪姬為了讓兒子奚齊繼承王位,就在獻公麵前說申生的壞話,說他想謀殺獻公,於是獻公動了殺申生的念頭。公子重耳得知後,勸申生向獻公解釋,或是逃出晉國,但申生出於仁和孝,沒有這麼做。最後,申生自殺而死。這篇文章的主旨正是稱讚申生的大仁大義,臨死前還處處為國家和兄弟著想,所以後人尊他為“恭世子”。
【原文】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1]。公子重耳謂之曰:“子蓋言子之誌於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驪姬[2],是我傷公之心也。”曰:“然則蓋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謂我欲弑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如之?”
使人辭於狐突曰[3]:“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於死。申生不敢愛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不出而圖吾君,伯氏苟出而圖吾君,申生受賜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為恭世子也。
【注釋】
[1]世子:古代天子或諸侯的嫡長子。[2]驪姬:晉獻公的寵妾,她生了奚齊後,想要廢掉太子申生而立奚齊,於是在祭祀的肉裏放了毒藥,而後嫁禍給申生,逼他自殺。[3]狐突:姓狐名突,字伯。他曾勸申生逃往別國,申生沒有聽,最後遭驪姬陷害而死。
【譯文】
晉獻公要殺掉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對申生說:“你怎麼不把你的想法對獻公說明白呢?”申生說:“不行。君王有了驪姬才感到安適。我要是把事情明說了,這樣會傷了君王的心啊。”重耳說:“既然如此,你何不逃走呢?”申生說:“不行。君王說我企圖弑君,天下哪裏有無父之國?我往哪兒跑呀?”
申生派人去向狐突訣別說:“申生有罪,沒有記住您的話,以至到了今日將陷於死亡。申生不敢吝惜性命,雖然如此,可是君王已經老了,弟弟又還年幼,國家多有危難。您不出麵為君王籌劃國事便罷,您若肯出麵為君王籌劃政事,申生就是死了,也是蒙受了您的恩惠。”申生拜了兩拜,叩頭至地,然後就自殺了。因此,世人稱申生為恭世子。
【寫作方法】
公子重耳與申生的兩問兩答,申生針對重耳“言子之誌於公”和“行”的建議,申生都以“不可”作為回答,從中可見申生意誌的堅決;這兩個“不可”與首句獻公將要殺申生形成對比,一個不慈、不仁,另一個卻不能不義、不孝,體現了申生的崇高品質。申生與老師狐突的訣別詞也很感人,言辭中絲毫不怨恨獻公,還處處為獻公、兄弟著想,足見申生的大仁大義。
清人吳楚材點評此文“筆端清婉,迅快無比”。
曾子易簀
【題解】
曾子病重,臥在病榻之上,他的弟子和兒子都在他旁邊伺候。這時,曾子家中的仆童發現曾子身下所鋪的席子跟禮製不符合,就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曾子的弟子和兒子不想讓曾子再起身折騰,但曾子卻堅持起身更換席子,然後安然死去。
【原文】
曾子寢疾[1],病。樂正子春坐於床下[2],曾元、曾申坐於足[3],童子隅坐而執燭。
童子曰:“華而睆[4],大夫之簀與[5]?”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6]:“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7],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8],不可以變。幸而至於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注釋】
[1]曾子:名參,魯國人,孔子的學生。[2]樂正子春:曾參的弟子。樂正是樂官名。[3]曾元、曾申:都是曾參之子。[4]睆(huǎn):光亮。[5]簀(zé):竹席。[6]瞿(qú)然:吃驚的樣子。[7]季孫:魯國大夫。[8]革(jí):危急。
【譯文】
曾子病臥在床上,病情已經很重了。樂正子春坐在床下,兒子曾元、曾申坐在曾子的腳邊,童仆坐在屋子的角落裏,手拿著蠟燭。
童仆說:“華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樂正子春說:“別說話!”曾子聽到了,吃驚地說:“啊!”童仆又說道:“華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曾子說:“是的,這是季孫贈給我的,我還沒來得及把它換掉。元,扶我起來,把席子換掉。”曾元說:“您老人家的病已經很重了,現在不能更換,希望捱到天亮,再讓我很恭敬地來換掉。”曾子說:“你愛護我,還不如那童子。君子愛護人是從德行上去愛護他,小人愛護人是姑息遷就。我還要求什麼呢?我隻盼望死得合於禮製罷了。”於是大家扶起曾子,換了席子,再把他扶回到床上,還沒有躺安穩,曾子就去世了。
曾子易簀
【寫作方法】
本文雖隻有短短一百多字,但其中的四個人物形象卻惟妙惟肖,十分生動。曾子大病之中,聽到童子的提醒,毫不猶豫地說了一個“然”,可見曾子對禮製的執著之心;童子在曾子垂危之際,仍然毫無忌諱地提醒曾子要守禮,可見他的天真;子春雖然隻說了一個“止”字,卻已把他當時氣急敗壞的心情描繪了出來,此文用字之神,堪稱絕妙!
⊙文史知識
子路以死守禮
聖賢之人重禮,即使麵臨死亡,亦不能失禮。曾子如此,子路亦如此。孔子的弟子子路擔任衛國大夫孔悝的邑宰。蕢聵和孔悝一起作亂,謀劃進入孔悝的家中,和他的同黨一起襲擊出公。出公逃到衛國,蕢聵自立為衛君,是為衛莊公。子路在外麵聽說孔悝作亂之後奔馳前往。遇上子羔從衛國的城門出來,對子路說:“出公逃走了,大門已經關閉,你還可以回去,不要平白無故地遭受禍殃。”子路說:“吃別人的飯,就不能躲避人家遭受的災難。”子羔離開了。恰好有使者進入都城,城門便打開了,子路隨之進去,並去拜訪蕢聵。蕢聵與孔悝當時都在台上。子路說:“您怎麼能任用孔悝呢?請把他殺掉。”蕢聵不聽。子路想焚台,蕢聵害怕,就命令石乞、壺黶攻打子路,砍斷了子路的帽帶。子路“目眥盡裂”(眼眶都瞪裂了),嚴厲喝斥道:“君子死,而冠不免。”毅然係好帽纓,從容就義。
有子之言似夫子
【題解】
孔子的弟子有子向曾子請教“孔子有沒有說過丟官後怎麼做”這一問題,曾子以孔子所說的“喪欲速貧,死欲速朽”作答。有子聽了解釋後,覺得孔子的這一言論不是針對丟官說的,而是出語有因。曾子於是請教子遊,子遊說“死欲速朽”是孔子針對宋國大臣桓司馬造石棺這件事而說的,“喪欲速貧”是針對南宮敬書行賄君王而發的議論。可見,曾子以它們作為回答是斷章取義。曾子聽完後,茅塞頓開,就將子遊的話說與有子聽。這篇文章的主要內容是解釋“喪欲速貧,死欲速朽”,另外就是指出禍國殃民的人應該“速貧”、“速朽”。
【原文】
有子問於曾子曰[1]:“問喪於夫子乎?”曰:“聞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聞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遊聞之。”有子曰:“然。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
曾子以斯言告於子遊[2],子遊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3],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為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4],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喪之欲速貧’,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遊之言告於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製於中都[5]: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6],將之荊[7],蓋先之以子夏[8],又申之以冉有[9]。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注釋】
[1]有子:名若,字子有,孔子的學生。曾子:名參,字子輿,孔子的學生。[2]子遊:名偃,字子遊,孔子的學生。[3]桓司馬:桓魋(tuí),宋國的司馬。[4]南宮敬叔:仲孫閱,魯國人。反:通“返”。[5]中都:魯邑名,在今山東汶西。[6]司寇:主管司法刑獄的官員。[7]荊:指代楚國。[8]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9]冉有:名求,字子有,孔子弟子。
【譯文】
有子問曾子說:“你向夫子問過人失去官職以後應當怎麼辦嗎?”曾子說:“聽他說過:‘失去官職,希望快點兒貧窮;死去以後,希望快些腐爛。’”有子說:“這不是君子說的話。”曾子說:“我是和子遊一同聽到夫子這樣說的。”有子說:“如果是這樣,那麼夫子一定是有所指才這樣說的。”
曾子把有子的話告訴了子遊,子遊說:“真是像極了,有子說的話的確像夫子。從前夫子在宋國居住的時候,見到桓司馬為自己造石棺,三年還沒有造好。夫子說:‘像這樣的奢靡浪費,死了倒不如快些爛掉的好。’‘死去以後,希望快些腐爛’是針對桓司馬說的話。南宮敬叔失去職位回國後,總是載著珠寶去朝拜君王。夫子說:‘像這樣的行賄,失去了官職倒不如快些貧窮的好。’‘失去官職,希望快點兒貧窮’這句話,是針對敬叔說的。”
曾子把子遊的話告訴了有子,有子說:“對呀!我就說這不是夫子的話吧。”曾子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呢?”有子說:“夫子任中都宰的時候,製定了棺槨的規格:棺厚四寸,槨厚五寸。我因此知道夫子不希望人死之後很快就腐爛。從前,夫子失去了魯國司寇的官職,將要到楚國去。他先派了子夏去表明心意,然後又派冉有去楚國重申心意。據此,我知道夫子不希望失去職位以後很快就貧窮。”
【寫作方法】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是全篇的綱目,以下內容全由此句展開。從有子質疑曾子,到曾子詢問子遊,再到曾子將子遊的話告知有子,中間波瀾壯闊,節奏感極強。本文用字簡練,文情跌宕起伏,氣勢回旋往複,可謂句句起伏,層層環扣。
公子重耳對秦客
【題解】
晉獻公去世,秦穆公以吊唁為名勸說公子重耳回國即位。重耳雖有此心,然而不知道秦穆公的真實意圖,他在舅父狐偃的指點下,悲痛陳詞,表示哀父情切,無心他事,為秦穆公所讚歎欽佩。
【原文】
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聞之:‘亡國恒於斯,得國恒於斯。’雖吾子儼然在憂服之中[1],喪亦不可久也,時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圖之。”以告舅犯[2]。舅犯曰:“孺子其辭焉。喪人無寶,仁親以為寶。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為利,而天下其孰能說之?孺子其辭焉。”
公子重耳對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喪父死,不得與於哭泣之哀,以為君憂。父死之謂何?或敢有他誌,以辱君義。”稽顙而不拜,哭而起,起而不私。
公子重耳對秦客
子顯以致命於穆公[3]。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顙而不拜[4],則未為後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則愛父也;起而不私,則遠利也。”
【注釋】
[1]儼然:莊重嚴肅的樣子。[2]舅犯:即狐偃,字子犯,重耳的舅父。[3]子顯:即公子縶,秦穆公派去重耳那裏吊唁的使者。[4]稽顙(sǎnɡ):舊時父母死,行喪禮時跪拜賓客、以額觸地的禮節。
【譯文】
晉獻公死後,秦穆公派子顯去公子重耳處吊唁,並帶話說:“寡人聽到過這樣的話:‘喪失國家,常在此時;奪取國家,也常在此時。’雖然您正處於莊重嚴肅的服喪期間,但流亡在外也不可以太久,奪取君位的時機也不宜錯過,希望您早作打算。”重耳把這些話告訴了舅犯。舅犯說:“您還是應該辭謝他的好意。失位出亡的人沒有什麼可寶貴的東西,隻有仁愛思親才算寶貴。父親死了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如果借著父親去世的機會而圖謀奪得君位,天下的人還有誰能替您說話呢?您還是辭謝了他的好意吧。”
公子重耳回答秦使說:“蒙貴君的恩惠,派您到亡命之臣重耳處吊唁。我流亡在外,父親死了也不能(回去參加葬禮)和別人一起在父親的靈柩旁邊哭泣,勞煩國君替我擔憂。父親死了是什麼樣的事情?我怎敢還有其他的想法,從而辱沒了貴國國君對我的情誼呢?”說罷,對秦使叩頭而不拜謝,然後哭著站起來,站起來後也不再與客人私下交談。
子顯把這些情況稟報給了秦穆公。穆公說:“很是仁德呀,公子重耳!他叩頭卻不拜謝,是表示不願成為國君的繼承人,所以不行‘成拜’之禮;哭著站起來,是表示對他父親的一片赤子之心;起來不與賓客私下交談,是表明自己要遠離此時行動能給自己帶來的利益啊。”
【寫作方法】
此文開頭寫秦穆公派人向重耳吊唁,並以吊唁為名,勸說重耳回國繼承王位。這裏麵藏有玄機,為下文設下一伏筆。
這時,狐偃適時勸諫重耳,一為成全重耳仁義之名,一為提防秦人另有深意,照應了開頭。於是,重耳在秦客麵前婉拒回國繼位的請求,還用言行表達了對於父亡的哀慟之情。此篇結構精嚴,神奇疏蕩,狐偃的智深、重耳的沉著,都表現得淋漓盡致。
杜蕢揚觶
【題解】
晉國大夫知罃死而未葬,晉平公便和臣下飲酒作樂。廚師杜蕢以巧妙的方式對平公進行了勸諫,平公知錯能改,並要把罰酒所用的酒杯傳之後世,引以為鑒。
【原文】
知悼子卒[1],未葬,平公飲酒,師曠、李調侍[2],鼓鍾。杜簣自外來[3],聞鍾聲,曰:“安在?”曰:“在寢。”杜蕢入寢,曆階而升,酌曰:“曠飲斯!”又酌曰:“調飲斯!”又酌,堂上北麵坐飲之。降,趨而出。
平公呼而進之,曰:“蕢!曩者爾心或開予,是以不與爾言。爾飲曠,何也?”曰:“子卯不樂[4]。知悼子在堂,斯其為子卯也大矣!曠也,太師也[5],不以詔,是以飲之也。”“爾飲調,何也?”曰:“調也,君之褻臣也。為一飲一食忘君之疾,是以飲之也。”“爾飲,何也?”曰:“蕢也,宰夫也[6],非刀匕是共[7],又敢與知防,是以飲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過焉,酌而飲寡人。”杜蕢洗而揚觶[8]。公謂侍者曰:“如我死,則必毋廢斯爵也!”
至於今,既畢獻,斯揚觶,謂之“杜舉”。
【注釋】
[1]知悼子:即知罃,晉國大夫。[2]師曠:晉國的著名樂師。李調:晉平公的寵臣。[3]杜蕢:晉平公的廚師。[4]子卯不樂:古代相傳商紂和夏桀分別死於甲子日和乙卯日,後來就以甲子、乙卯兩日為國君的忌日,不許飲酒奏樂。[5]太師:周代對樂官的稱呼。[6]宰夫:廚師。[7]共:通“供”。[8]觶(zhì):古時一種飲酒器具。
杜蕢勸諫晉平公
【譯文】
知悼子死了,尚未安葬,晉平公就喝起酒來,師曠和李調在旁邊服侍,並敲鍾助興。杜蕢從外麵回來,聽到鍾聲,就問:“他們在哪兒?”有人回答說:“在寢宮。”杜蕢走進寢宮,登台階而上,到了席前,斟了一杯酒,說:“師曠,你喝這杯!”又斟了一杯酒,說:“李調,你喝這杯!”接著斟了第三杯酒,自己在殿堂之上朝北麵跪下,一飲而盡。喝完,就走下台階,快步走出寢宮。
晉平公喊他進去,說:“杜蕢!剛才你心裏好像有什麼話要啟發我,所以沒有主動與你說話。你罰師曠喝酒,是為什麼?”杜蕢回答說:“子卯是國君的忌日,不得飲酒奏樂。如今悼子的靈柩還停放在堂上,這是比子卯忌日更為重大的事情,師曠是太師,卻不把這事兒告訴您,所以我讓他罰酒一杯。”平公又問:“你罰李調喝酒,又為什麼呢?”杜蕢回答說:“李調是君主的寵臣,卻因貪圖吃喝而忘記君主忌諱的事情,因此我讓他罰酒一杯。”平公又問:“那麼你罰自己一杯,又是為什麼呢?”杜蕢回答說:“我是個廚師,不專心供應飲食餐具,竟敢越職參與勸諫君王的事情,因此我自罰一杯。”平公說:“這件事我也有過錯,斟上酒,罰我一杯吧。”杜蕢把觶洗淨,斟上酒,然後高舉酒杯獻給平公。平公對旁邊服侍的人說:“如果我死了,一定不要丟棄這隻觶。”
直到今天,每當主人向賓客敬酒完畢,就舉起手中的觶,人們把這個動作稱為“杜舉”。
【寫作方法】
首句寫知悼子死後,“未葬,平公飲酒,師曠、李調侍,鼓鍾”,此句雖隻有短短十三字,卻有四個動作,即未葬、飲、侍、鼓,這幾個動作連綴起四個人物,將文中的矛盾衝突展現給了讀者。
杜蕢進入寢宮後,“曆階而升”,此處可見他的心急如焚。等他給兩位大臣斟完酒後,“降,趨而出”,自己喝完一杯接著就奔出寢宮,在對方不了解用意的情況下,主動退出,有利於激起對方的好奇心,變被動為主動。此處連用三個動作,將杜蕢的機智刻畫得惟妙惟肖。不出所料,平公果然詢問杜蕢為什麼這麼做,杜蕢於是向他解釋原因。此文用語精妙,杜蕢從入場到勸說平公成功,可謂處處是妙筆。
清人林雲銘點評杜蕢之舉“似戲場上鑼鼓俱停,演出一出啞口關目,隻見東望西走,乂手曲腰,半晌不知何事。及平公喚回杜蕢,聽其說出行罰受罰之故,亦自認罰,且囑永著為戒,又似戲場上一時鑼鼓大作,生旦相向……令人半晌積悶,當下叫絕”。
晉獻文子成室
【題解】
晉獻文子的新居落成後,晉國的大夫們都送禮來表示祝賀。大夫張老的賀詞別出心裁,他祝願晉獻文子能“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這是祝願他能在這座房子中善終。張老為什麼說這樣的辭令呢?這是因為做官的人很少有能免於刑戮的,晉獻文子明白了張老的用意,於是欣然接受了。
【原文】
晉獻文子成室[1],晉大夫發焉[2]。張老曰:“美哉,輪焉[3];美哉,奐焉[4]!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文子曰:“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5]。”北麵再拜稽首。君子謂之善頌、善禱。
【注釋】
[1]獻文子:即趙武,晉國大夫。[2]發:送禮祝賀。[3]輪:高大。[4]奐:眾多、盛大。[5]要領:即腰和頭。九京:即九原,晉國卿大夫的墓地。
【譯文】
晉獻文子的新居落成了,晉國的大夫們都前往送禮祝賀。大夫張老說:“美極了,這樣寬敞高大;美極了,這樣富麗堂皇!可以在這裏祭祀唱詩,也可以在這裏居喪哭泣,還可以在這裏宴請國賓、聚會宗族。”文子說:“我呀,能夠在這裏祭祀唱詩,在這裏居喪哭泣,在這裏宴請國客、聚會宗族,這樣我就能保全身軀,從而跟隨我的先祖先父一起葬於九原了。”說完,就向北麵拜了兩拜,叩頭至地。當時的君子稱讚他們二人一個善於祝頌,一個善於祈禱。
【寫作方法】
張老的賀辭值得回味。一般人祝賀新室落成多作歌頌誇讚之辭,而張老讚美趙文子新居美輪美奐的同時既談到“歌於斯”也談到“哭於斯”,這是祝福趙文子的子孫後代能一直享有祭祀,規勸其居安思危之意隱含其中。趙文子聽出了張老的弦外之音,以“北麵再拜稽首”作為答謝,體現了趙文子善於察納雅言。文章語辭委婉,張老的賀詞短小精悍,僅有八十餘字,卻有起有結,有案有斷,波瀾意趣,無不天成,自有無窮之味。
晉獻文子成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