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子卿,人與人的相知,貴在了解對方的心思。前次倉促去信,未能將心中的話盡皆說出,因此這裏再簡略地說說吧。昔日先帝給了我步兵五千,讓我到遙遠的地方出征,五名將領都走錯了路,惟獨我的軍隊遭遇了敵人,我帶著能征戰萬裏的糧食,率領著這些步卒,走出了大漢邊境,進入到強悍的匈奴所在的地域;以區區五千之眾,對抗敵人十萬大軍。我指揮著疲勞的戰士,抵擋敵人剛剛出營的騎兵。盡管如此,戰士們仍然能斬將奪旗,向北追擊逃亡的敵人,就像消滅腳印、掃除塵土一樣地斬殺敵人的悍將,使得我三軍將士,個個視死如歸。李陵不才,但也希望擔當重任,心想這時的功勞,實在是尋常難以比擬的了。
匈奴戰敗之後,舉國征兵出動,重新挑選精兵超過十萬,單於親自臨陣,指揮包圍我軍。敵我雙方的形勢不能相比,步兵與騎兵對抗則更顯力量懸殊。本已疲憊不堪的士兵再次迎戰,一個人要對付上千的敵軍,盡管如此,戰士們仍然忍著創傷和疼痛,豁卻性命不顧,爭先恐後地衝向敵陣。死傷的士兵積滿荒野,剩下的不足百人,而且都帶著傷病,拿不動武器;然而,每當我振臂一呼,身帶創傷疾病的士兵皆奮然而起,舉起刀劍衝向敵人,嚇得敵騎四處奔逃。到最後武器用完,箭支射盡,戰士們手無寸鐵,身無盔甲,仍然空手昂頭奮力呼喊,爭先恐後地搶登高地。那時候,天地為我震動發怒,戰士為我飲血吞淚!單於認為不可能再捉住我了,便打算撤軍。沒料到賊臣告訴他我們已是死傷大半、精疲力竭,於是又來與我交戰,因此李陵終不免戰敗被俘啊。
過去高皇帝率領三十萬的軍隊,還被困在平城。那個時候,他手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尚且七天吃不上飯,隻不過免於被殲滅。何況抵擋我的是十萬大軍,難道是容易對付的嗎?可是皇上身邊人的那些議論,隻是一味地怨我不以死報國。我沒有為國而死,這是罪過,但子卿你看李陵的為人,難道是貪生怕死的人嗎?是那種寧願背棄君主,撇下妻子和兒女,反而覺得對自己有利的人嗎?我所以不死,是想有所作為啊!想像前次書信中說的那樣,要報恩於天子罷了。這實在是認為無謂地死去還不如有所建樹,毀滅自己不如報答恩德啊。昔日範蠡不為越國在會稽蒙受的恥辱而殉難,曹沫不因為三次戰敗的恥辱而去死,才最終報了越王勾踐的仇,雪了魯國的恥。我小小的心願,不過是欽佩並想效仿他們而已。沒想到誌願沒有達到而怨恨已經形成,計劃沒有實行而親人遭到殺戮,這是我仰天捶胸而泣血的原因呀!
李陵兵敗被俘
足下又說:“漢朝對待功臣不薄。”您身為漢臣,怎能不這樣說呢!過去蕭何、樊噲被逮入獄,韓信、彭越被剁成肉醬,晁錯遭到殺戮,周勃、魏其侯被治罪,其餘輔佐天子、建立功勳的人士,像賈誼、周亞夫一類的人,都是安邦濟世的人才,懷抱將相的才幹,但是受到小人的誹謗,都受到了殺戮或是貶黜的恥辱,最終隻能是空懷才幹而遭受誹謗,能力得不到施展。賈、周二人的死,誰能不為他們痛心呢?我死去的祖父身為將軍,功勞和謀略壓倒天下,忠義和勇猛居三軍之首,隻是因為沒有迎合富貴權臣的心意,結果自殺在極遠的異域。這就是功臣義士背著長戟而歎息的原因啊!又怎麼能說朝廷待忠臣不薄呢?
再說,足下過去隻憑著單車使者的身份出使到強大的匈奴,因為時機不對,遭遇變故,以至於拔劍自殺,不顧性命,顛沛流離,千辛萬苦,幾乎死在朔北的荒野上。你壯年奉命出使,到頭發盡白才得以回歸祖國,母親已然去世,妻子也改嫁他人,這樣的事是天下罕見、古今都沒有的。匈奴尚且讚許您的氣節,何況身為天下之主的天子呢?李陵本以為足下可以享有封土,接受千乘車馬的賞賜,但聽說您回國之後,賞錢不過二百萬,官位不過是典屬國,沒有尺寸的封地來嘉獎您的辛勞。而那些妨礙功臣、陷害賢能的奸佞之臣卻都做了萬戶侯,皇親國戚、貪婪奸邪全都成了朝廷的高官。您尚且如此,我還能有什麼指望呢?
再說漢朝因為我沒有以死報國而殘酷地誅殺我全家,以微薄的賞賜來表彰您的堅守氣節,如此這般而想讓在遠處聽命的臣子望風歸服、奔波效命,這實在是難以做到的;這就是我每次回首往事而並不後悔的緣故。我雖然辜負了漢朝的恩情,但漢朝也有負德行。以前的人曾經說過:“雖然忠誠但並不死節,也能做到視死如歸。”我固然能安心地去以死報國,可皇上難道還能懷念我嗎?男兒活著不能成就聲名,死後就葬在蠻夷的土地上,誰還肯屈身叩頭請罪,以求回到朝廷,讓刀筆吏舞文弄墨,隨意胡說呢!請足下不要再指望我回去了。
唉!子卿,還說什麼呢!咱們相隔萬裏,往來斷絕,活著的時候是兩個世界的人,死了以後也是不同地域的鬼,永遠與足下生離死別而不能相見了!希望將我的謝意帶給老朋友們吧,也希望你們能夠努力地侍奉聖明的君主。足下的親生兒子在這裏挺好的,請勿掛念。望你多保重自己,時常借著北風,再給我帶來你的教誨。李陵頓首拜上。
【寫作方法】
此文開頭說自己身處異國,但懷念故人,這是李陵對蘇武的應酬語,不過李陵以二人的交情切入,親切自然。次段由“獨”字和“悲”字串聯起來,表達了李陵孤獨淒涼的處境。三段中作者把生死、榮辱、功過、悲歡等遭遇都歸因於命運,借此排遣胸中的苦悶。四、五兩段結構一變,轉而追敘自己昔日戰敗時的情形。這兩段圍繞“功大罪小”四字展開,表示自己投降匈奴原是情非得已。六段先是舉出漢高祖在平城被圍困之事,襯托自己所犯的過錯並非不可饒恕;接著又對漢朝致使其家破人亡表達憤恨之情。七段對照蘇武的來信進行針鋒相對的回答。八、九兩段是以蘇武功大卻賞賜微薄、自己罪小卻家破人亡的不幸遭遇,指責漢朝賞罰失當的舉措。本段以蘇武作陪襯,以“妨功害能之臣”、“親戚貪佞之類”得以屍位素餐與二人經曆作對比,襯托漢朝的忠奸不分。最後一段是信的結尾,李陵在末尾再三祝願蘇武保重,“夫複何言”、“生死辭”、“努力自愛”這三個感歎語表現了自己的無奈之情。
此文擊節悲壯,大有英雄失跌、無可奈何的光景。這封信雖是李陵痛發不平之作,但其筆力矯健,悲壯憤激之氣直透紙背,令後世千載讀者無不為之惋惜。書中的洗冤之辭,雖說有點牽強,但由於文字生氣勃勃,兼之行文有法度,故而淋漓悲壯之氣貫穿全篇。
路溫舒(生卒年不詳)
路溫舒,字長君,西漢巨鹿(今河北平鄉)人。獄吏出身,曾任署奏曹椽、守廷尉史,後官至臨淮太守。
尚德緩刑書
【題解】
這篇文章節選自《漢書·路溫舒傳》。路溫舒是漢宣帝時的大臣,他針對漢武帝以來重用酷吏,導致刑獄嚴厲的情況,向漢宣帝上了一份奏折。這份奏折通過例舉秦朝嚴刑峻法而使百姓痛不欲生的事例,揭露了酷吏給老百姓帶來的災難,勸告皇帝應推廣德義、廣開言路,對百姓要寬刑厚德。
【原文】
昭帝崩[1],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路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2],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3],而文公用伯[4];近世趙王不終[5],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6],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7],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後宗廟以安,天下鹹寧。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鬱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複生,絕者不可複屬[8]。《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9],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10],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11];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12],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為一切[13],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路溫舒諫漢宣帝尚德緩刑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14],而後鳳皇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汙,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製,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上善其言。
【注釋】
[1]崩:特指帝王之死。[2]無知:公孫無知,春秋時齊人。他曾殺死齊襄公,自立為齊君。[3]驪姬:春秋時晉獻公的寵妃。[4]文公:晉文公重耳。[5]趙王:即劉邦與寵妃戚夫人之子如意,封趙王。[6]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7]股肱:輔佐。[8]屬:連續。[9]大辟:死刑。[10]棰楚:杖刑。[11]視:通“示”。[12]咎(ɡāo)繇(yáo):即皋陶,相傳他曾經被舜任命為掌管刑獄的官員。[13]媮:通“偷”,苟且。[14]烏鳶(yuān):烏鴉和老鷹。
【譯文】
漢昭帝逝世,昌邑王被廢黜,宣帝剛即位。路溫舒上書給皇帝,主張以德治國,放寬刑法,奏章中說:
“臣聽說齊國有無知之禍,齊桓公因此而興起;晉國有驪姬作難,晉文公因此得以稱霸諸侯;近世趙王不得善終,呂氏家族作亂,孝文帝才得以成為太宗。由此看來,禍亂的發生,就將引出聖明的君主,所以齊桓公、晉文公扶植弱小,複興了已經衰敗的國家,尊崇周文王、周武王的遺業,施恩德於百姓,功德惠及諸侯,功勳雖不及三王,但天下都因為他們的仁德而歸附。漢文帝始終有著深遠的思慮和很高的德行,順應天意,崇尚仁義,減省刑罰,開通關卡橋梁,統一遠近各方,敬重賢臣如同敬重貴賓,愛護人民如同愛護初生的嬰兒,自己感覺能讓百姓心安的事情,就將它廣施於天下,因此監獄中空蕩無人,天下隨之太平。在遭遇世變動亂之後,一定要有不同於過去的恩典,這是聖君賢主用以昭明上天所授使命的表現。過去,昭帝辭世而沒有子嗣,大臣們為此憂愁悲傷,焦慮之下共同討論協商,一致認為昌邑王地位尊貴,與昭帝的血統最為接近,就將他接入宮中擁立為皇帝,然而上天不授予他帝王的使命,迷惑散亂他的心誌,終於是自取滅亡了。我深入考察了禍變的由來,發現這實際上是上天要立起一位至德至聖的明君。所以大將軍霍光接受漢武帝的遺命,輔佐漢室,披肝瀝膽,決策國家之大計,廢黜無義之人,擁立有德新君,輔助上天執行天道,從此漢家社稷得以穩定,天下因而皆得安寧。臣聽《春秋》上講,帝王剛即位要更改正朔,這是為了使天下得到一統而謹慎地對待事業的開始。現在,陛下初登皇位,與天意相合,應當改正前代的過失,端正這剛剛接手的國家的綱紀,清除煩瑣的政令條文,解除人民的疾苦,使要滅亡的得以生存下來,要斷絕的得以延續下去,以順應上天的旨意。”
“臣聽說秦朝有十大失誤,其中有一條至今為止還存在,那就是有關獄吏的問題。秦朝的時候,貶黜儒術,崇尚武力,輕視仁義之士,重視治獄的官吏,把正義直言當做誹謗,揭發過錯視為妖言。所以穿著莊重的儒生不被任用,忠誠懇切、有所補益的意見都鬱結在人們的胸中,讚譽阿諛的聲音日益充斥雙耳,虛偽的讚美迷惑了心靈,實在的危機卻被掩蓋。這正是秦王朝所以滅亡的原因啊!如今普天之下都依賴陛下的恩德仁厚,沒有戰亂的危機、饑寒的憂患,百姓們都齊心協力,治理家業。然而還沒有完全達到太平和諧的原因,則是治獄的混亂。治獄,是治理天下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處死的人不可能再活過來,砍斷的肢體不能再接上。《尚書》上說:‘與其錯殺無辜的人,寧可不按章法辦案。’而當今治獄的官吏卻不是這樣,他們上下互相驅使,把苛刻當做精明,治獄嚴酷的獲得公正的名聲,治獄平和的則多有後患。所以治獄的官吏都想置人於死地,並不是因為他們憎恨別人,而是保全自己的途徑正在於置人於死地。所以被處死的人的鮮血染紅了集市,受到肉刑的人比比皆是,處以死刑的人每年都數以萬計,這正是仁君聖主感到憂傷的原因啊。太平盛世中還有不和諧的地方,大概就在這裏吧!”
“大凡人之常情,安逸就樂於生存,痛苦則想著去死。在棍棒的拷打之下,還有什麼口供得不到呢?所以,被囚禁的人不堪痛苦的折磨,就編造假的供詞給獄吏看;獄吏們也利用這一點,誘導囚犯招供,讓他們明白不招供是行不通的。他們上奏案情的時候擔心被駁回,於是對奏報的文案反複地進行斟酌推敲,羅織種種罪名,使人深陷於罪責。所以大凡罪名一經定案,即使是皋陶來聽取彙報,也會認為犯人死有餘辜。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羅織的罪狀很多,而依照法律所應定的罪名也很明白。正因為如此,所以獄吏們專門講求嚴酷苛刻,沒有限度地殘害入獄之人,為了一時的利害,而不顧給國家帶來的後患,這真是當世的大害啊!所以俗話說:‘就是在地上畫一個監牢出來,也不可進入;即使是木雕的獄吏,也決不能與他爭辯。’這些都是因為疾恨獄吏而在民間傳唱的歌謠,人們因為悲痛獄治之風而說出的言辭啊。可見天下的禍患,沒有比治獄之亂更為深重的了;敗壞法律、顛倒黑白,使人骨肉離散,使道義阻塞不行的,沒有比治獄的酷吏更厲害的了。這就是上麵所說的至今還存在的秦時的失誤之一。”
“臣聽說,烏鴉老鷹的卵不被毀壞,然後才有鳳凰飛來停留;誹謗之罪不會被誅殺,然後才有人敢直進忠言。古人有句話說:‘山林裏藏著毒物,江河湖沼容納汙濁,美玉含有瑕疵,國君忍受辱罵。’希望陛下能免除‘誹謗’的罪名,以招納懇切真實的言論,讓天下人都敢講話,廣開進言勸諫的途徑,掃除亡秦的過失,尊崇周文王、周武王的德政,精簡法律製度,放寬刑罰,廢除冤獄,如此,太平的風氣就將在世上興盛起來,人民永遠生活在安定快樂之中,與蒼天一樣無限長久,這便是天下的大福了。”皇上認為他說得對。
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前麵用反複感動之筆,極言廢興之際,應當順應天意;後文用層層快便之筆,強調獄吏的狠毒。
前兩段是追敘曆史,結出“賢聖所以昭天命”以及“皇天之所以開至聖”的緣由。這段論古說今,借漢文帝能做到崇仁義,勸說宣帝通過“改前世之失”來“應天意”,可謂詞意懇切。
第三段以獄吏專製導致秦亡作為鋪墊,指出獄吏專製的危害極大,斥責了獄吏“自安之道在人之死”的變態心理。本段描寫十分生動,作者說秦朝時“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這是一幅慘絕人寰的人間地獄場景,因為百姓終日生活在動輒得咎的憂慮之中。
第四段是對上段的進一步升華。本段中,作者斥責獄吏是“世之大賊”,他們一麵對囚徒羅織罪名,一麵為求自安,向長官“鍛煉而周內之”。獄吏“殘賊而亡極”,這個“亡極”正點出了獄吏最大的危害所在,可見此文的用字之精辟。
最後一段是本文的主旨段,主要寫作者建議宣帝寬刑尚德,一方麵主張皇帝廣開聖聽,一方麵勸他崇尚仁義,這正是體恤民情的舉措。
楊惲(?~前54年)
楊惲字子幼,西漢華陰(今陝西華陰)人。其父楊敞是漢昭帝時的丞相,其母是司馬遷的女兒。楊惲素有才幹,好結交豪俠,在當時很有名望。漢宣帝時任左曹,因告發霍光子孫謀反有功,升為中郎將,封平通侯,後官至光祿勳。楊惲為人坦率,但好揭人私,得罪權貴甚眾。後因被指言語不敬而貶為庶人。楊惲內心不服,有怨言,被下獄治罪。後來又搜到他寫給友人孫會宗的信,漢宣帝大怒,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將其腰斬於市。
報孫會宗書
【題解】
本文選自《漢書·楊敞傳》。楊惲是西漢後期的大臣,因故失掉爵位。賦閑在家的他沒有沉寂下來,而是治理家業,建造房屋,以經營家財為樂。他的朋友安定太守孫會宗得知他的情況,遂寫信告訴他,大臣遭到貶黜,應該閉門不出,還要表現得可憐一些,而他的做法有點太過招搖了。楊惲看了此信,也給孫會宗回了一封作答。本文就是此信的內容,楊惲在信中表達了對自己遭罷黜的憤憤不平,可謂酣暢淋漓、慷慨激昂。
【原文】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產業,起室宅,以財自娛。歲餘,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知略士也,與惲書,諫戒之。為言大臣廢退,當闔門惶懼,為可憐之意;不當治產業,通賓客,有稱譽。惲宰相子,少顯朝廷,一朝暗昧,語言見廢,內懷不服。報會宗書曰: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1],幸賴先人餘業,得備宿衛。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2]。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誌’之義。故敢略陳其愚,唯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3],總領從官,與聞政事。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並力,陪輔朝廷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遭遇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當此之時,自以滅夷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複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聖主之恩不可勝量。君子遊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竊自私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沒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上。不意當複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4],烹羊炰羔[5],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汙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栗。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雲乎[6]:‘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財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製而責仆哉?”
楊惲作書與孫會宗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7],有段幹木、田子方之遺風[8],凜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穀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於今乃睹子之誌矣!方當盛漢之隆,願勉旃[9],毋多談!”
【注釋】
[1]底:通“抵”,達到。[2]猥:隨便。[3]通侯:異姓功臣封侯者稱通侯。[4]伏臘:泛指一般節日。[5]炰(páo):裹起來烤。[6]董生:指董仲舒,西漢初期著名的思想家、經學家。[7]文侯:指戰國時的魏文侯。[8]段幹木、田子方:魏文侯的老師。[9]旃(zhān):“之焉”的合音。
【譯文】
楊惲失掉爵位以後在家閑居,治理產業,建造房宅,以經營家財為自己的樂事。過了一年多的時間,他的朋友安定太守、西河人孫會宗,一位有知識和才略的人,給楊惲寫信勸他不要這樣。說大臣免職以後,應當關起門來表示不安和恐懼,做出可憐的樣子;不應當經營產業,結交賓客,讓世人稱讚美譽。楊惲是丞相之子,年輕的時候就顯赫於朝廷,因為一時糊塗說錯了話,被罷免官職,內心很不服氣。他回信給孫會宗說:
“我楊惲資質愚鈍,行為醜陋,文才、氣質都沒有到達多高的程度,幸而依靠祖上的餘蔭,得以充當皇上的侍衛。因為遭遇到時事變故,所以獲得了爵位,但這終究不是我能勝任的,終於遭到了這次的災禍。足下您可憐我的愚鈍不開化,賜書信給我,對我沒有顧及到的事情加以教導督促,情意懇切深厚;然而,我內心卻很遺憾足下您沒有深入了解事情的原委,而與世俗同道來對我進行褒貶評論。我想說說自己鄙陋的見解,又怕辜負了您的好意,有文過飾非之嫌;要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心中不說,又恐怕不合孔夫子‘各言爾誌’的教誨,所以鬥膽大略地陳述一下我的愚見,但願您能了解。”
“當初我家勢興盛的時候,家中成員能夠坐朱輪車的就有十人,我位在列卿,爵位是通侯,統領侍從官員,參與國家政事。可惜沒能趁此時機有所建樹,也沒有什麼突出的舉動以宣揚道德教化,又不能與同僚們同心協力,為朝廷拾遺補缺,我背負屍位素餐的指責已經很久了,再加上貪圖俸祿權勢,不能自己引退,於是遭到變故,受到別人毫不負責的誣陷指責。我自己被幽禁在北闕,妻子兒女也都進了監獄。這個時候,自己覺得即使被誅滅了全族,也不足以抵消自己的罪責,誰能夠想到還得保全性命,再到祖先的墳上祭祀呢?我伏在地上,想著聖明天子的恩德真是無法計量啊。君子遨遊在道義之中,愉快得忘掉憂愁;小人隻要保全了性命,就高興得忘記罪過。我私下裏想,自己的罪過已經是夠大的了,德行已經有了虧缺,就打算此後當個農夫了此餘生了,所以率領著妻兒,努力地耕田養蠶,澆灌菜地,置辦田產,用以供給官家的賦稅,想不到此事又遭到譏笑議論。”
“凡是從人之常情上所不能禁止的事,聖明的人就不會加以禁止。所以,君雖至尊,父雖最親,而給他們送終服喪,到了一定的時間也就完畢了。我的獲罪,到今天已經有三年時間了。田家勞作非常辛苦,逢年過節,要烹製些羊肉,喝上一些酒來自我慰勞。我的老家在秦地,我能唱秦地的歌曲,妻子是趙地的女子,善於彈瑟,又有幾個會唱歌的奴婢,每當酒後耳熱,就仰著頭望天,拍著瓦盆嗚嗚地唱起來。唱的那首詩是:‘在南山上種田啊,荒蕪而不去整治;種下一頃豆啊,落下豆子成豆杆。人生不過行樂啊,等待富貴到何時!’那一天,我高興地抖動衣服,將袖子高低揮動,踏著步點兒跳起了舞,確實是荒淫無度,但也沒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可以的啊。我僥幸有點餘財,能買賤賣貴,求得十分之一的盈利;這是小商販們幹的事,是為人所不齒的行業,可我楊惲親自去做了。我身處下流人的行列裏,身受眾人的毀謗,感到不寒而栗。就是了解我楊惲的人,尚且隨風而動,哪裏還會有名譽可言?董仲舒不是說過嗎:‘急急忙忙地追求仁義,常擔心不能教化百姓的,那是卿大夫的想法;急急忙忙地追求財利,常擔心遭受貧窮困乏的,那是老百姓的事兒。’所以‘走的道路不相同的人,就不必互相切磋商討’,現在您怎麼能用卿大夫的規矩來指責我呢?”
楊惲計算佃租收入
“那西河魏土,是魏文侯發跡的地方,那裏的人還保持著古代賢人段幹木、田子方的遺風,清高而有氣節,懂得取舍去就的道理。近來,足下離開舊土,去到安定郡。安定位於山穀之間,是昆戎族以前居住的地方,那裏的人性格貪婪卑鄙,難道是被他們所影響了嗎?現在我可看清您的誌尚了!當今正值大漢隆盛之時,願您努力,不必多談了!”
【寫作方法】
在這封信中,楊惲一麵寫自己家世的昌盛,表現了他的自負;一麵又在自評時刻意貶抑自己,例如,他說自己才質“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關於自己的資曆則說“幸賴……得備”、“遭遇……以獲”、“終非……卒與”,這些都是自謙之語;他還自比小人,說自己是小人,孫道宗是君子,二者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反諷的寫法。此文還運用了大量的否定詞,辭氣激怨,感慨淋漓。前人讀楊惲的這篇文章,說此書慷慨激烈,宛然有太史公《報任安書》的風致。
《後漢書》
南朝宋範曄撰寫,九十卷,其中包括紀十卷、傳八十卷。現存於書中的誌三十卷,是西晉司馬彪撰。北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合刊為一書,共一百二十卷,記載了東漢光武帝至漢獻帝近二百年的曆史,屬於紀傳體史書。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題解】
此文選自《後漢書·耿弇傳》。耿弇是東漢大將,他隨劉秀一塊起兵,為漢室的中興立下了汗馬功勞。公元29年,耿弇戰勝了割據青州的張步,光武帝十分高興,這篇文章寫的就是劉秀慰勞耿弇時的一段話。在此文中,光武帝劉秀不但稱讚了耿弇的戰功,還不忘懷柔張步,說隻要他投降漢朝,漢朝可以既往不咎而赦免他。
【原文】
車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帝謂弇曰[1]:“昔韓信破曆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跡[2]。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3]。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4],其功乃難於信也。又田橫烹酈生[5],及田橫降,高帝詔衛尉不聽為仇。張步前亦殺伏隆[6],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7],又事尤相類也。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誌者事竟成也!”
【注釋】
[1]弇(yǎn):指耿弇,字伯昭。他隨劉秀起兵,後被封為建威大將軍。[2]祝阿(ē):地名,在今山東曆城西南。[3]方:比擬。[4]勍(qínɡ)敵:勁敵。[5]田橫:齊國貴族。[6]張步:西漢末年齊地較大的軍閥。[7]大司徒:官名,相當於漢初的丞相。
【譯文】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光武帝來到臨淄,親自慰勞軍隊,群臣都會集於此。光武帝對耿弇說:“從前韓信因攻破曆下而開創了漢家的基業,現在將軍你攻占了祝阿而建立功勳,曆下和祝阿都是齊國的西界,你的功績可以與韓信相比。但是韓信襲擊的是已經投降了的齊軍,將軍卻獨力戰勝了強大的對手,取得這樣的功績就比韓信要困難了。再者,田橫烹殺了酈生,等到田橫投降的時候,高帝詔告衛尉酈商不要把田橫當做仇人。張步從前也曾殺死伏隆,如果張步前來歸降,我也要下詔給大司徒伏湛,要他消除仇怨,這件事情又尤其相似。將軍早在南陽的時候就提出了這個偉大的策略,我常常以為不切實際而難以實現,如今看來,真是有誌者事竟成啊!”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的語言頗有技巧。光武帝一麵突出耿弇的智勇雙全,一麵又對張步采取懷柔政策,以消除對方的疑慮,同時,他還暗寓自己得道明君。所以此文起到了一箭三雕的效果,可以看出光武帝的語言技巧的高明。
馬援(前14~49)
馬援,字文淵,東漢初扶風茂陵(在今陝西興平東北)人。出身於官僚家庭,少有大誌,後以縱囚獲罪,亡命北地畜牧,賓客多有歸附者。新朝末年,為新城大尹(漢中太守),後歸附光武帝劉秀。建武十七年(41)任伏波將軍,征交阯之亂,平之,封新息侯,後來病死軍中。
誡兄子嚴敦書
【題解】
西漢馬援的侄子馬嚴、馬敦喜歡議論他人的短處,而且喜好跟遊俠之士交往,還經常地批評時政。馬援對兩位侄子很擔心,怕他們淪為浮誇子弟,於是在南征交趾時抽空寫了一封家書,寄給兩個侄兒。在信中,馬援告誡侄兒做人須低調謙虛,不要妄評譏議。這封信語重心長,雖然簡短,但字字都寄托著馬援對侄兒的關切之情。
【原文】
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1],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趾[2],還書誡之曰:
“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複言者,施衿結縭[3],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伯高敦厚周慎[4],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5],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6];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7],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注釋】
[1]嚴:馬嚴,字威卿。敦:馬敦,字孺卿。[2]交趾(zhǐ):郡名,在今越南北部。[3]施衿(jīn)結縭(lí):係上衣服,披上圍巾。[4]龍伯高:名述,東漢京兆人。[5]謹敕(chì):謹慎。[6]鵠(hú):天鵝。[7]郡將:即郡守。
【譯文】
馬援的侄兒馬嚴、馬敦都喜歡譏笑議論別人,而且好結交些輕浮的俠客,馬援以前在交趾的時候,寫信回來告誡他們說:
“我希望你們聽到別人的過失就像聽到父母的名字一樣,隻能是耳朵聽見,不能從口中說出。好議論別人的長短,胡亂評論國家的法度,這是我最厭惡的,我寧願死也不願聽自己的子孫有這種行為。你們知道我對這種行為最是厭惡了,今天之所以又對你們講起這些,正好像女兒出嫁時父母親手給她係上佩巾、佩帶,重申父母的訓誡一樣,想教你們終生不忘罷了。”
馬援修書勸誡侄子
“龍伯高為人敦厚,辦事周密謹慎,不說別人的壞話,謙遜節儉,廉潔奉公而有威嚴。我愛戴他敬重他,希望你們學習他。杜季良為人豪放,很講義氣,憂別人所憂,樂別人所樂,什麼樣的人他都不疏遠,他在父親出喪時邀請賓客前來,幾郡的人都趕來了。我愛戴他尊重他,卻不希望你們學習他。學龍伯高不成,還可以做一個謹慎的人,也就是所謂‘刻天鵝不成尚且還像野鴨’;學杜季良不成,就會墮落成為世上的輕薄子弟,所謂‘畫虎不成卻像狗了’。到今天杜季良前途凶吉還不得而知,郡守一上任便對他切齒痛恨。州郡官員把這事說給我聽,我常為他寒心,所以不希望我的子孫學習他。”
【寫作方法】
本篇共分兩段。首段告誡侄子不要妄論他人長短,他把聽別人長短比作聽父母的名字,說明可以聽但不可以議論的道理,這是類比的手法。第二段以龍伯高的敦厚謙約及杜季良的“憂人之憂,樂人之樂”,勉勵侄子,這既是例舉,又是反襯,從中可見馬援的良苦用心。
本文有多處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如說效法他人時說“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比喻自然生動,情真意摯,極富感染力。
⊙文史知識
馬援平定交趾
馬援為東漢初年的名將,曾立下赫赫戰功。建武十七年(41),交趾太守蘇定依法處決詩索。詩索之妻徵側及妹徵貳起兵反抗,攻占郡城。九真、日南、合浦“蠻夷”起而響應,接連攻下嶺外六十餘城,徵側自立為王。光武帝於是拜馬援為伏波將軍,並命扶樂侯劉隆、督樓船將軍段誌等協助征討二徵。大軍行至合浦,馬援緣海而進,隨山開道千餘裏。建武十八年(43)春,馬援的軍隊到達浪泊,大破二徵,斬殺敵人三千,俘虜萬餘人。馬援一路追擊二徵於禁溪。次年正月,斬殺徵側、徵貳,將其首級送遞到洛陽。光武帝對馬援大加賞賜,封他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此時,馬援正率領樓船二千餘艘、戰士兩萬餘人,追擊二徵餘部都羊等,從無功直到居風,斬敵五千餘人,嶺南地區得以平定。建武二十年秋,馬援班師回朝,光武帝賜他兵車一乘,朝見時位次九卿。
馬援喜歡騎射,善於相馬,曾師從楊子阿學習相馬骨法。他在交阯時,銷熔所得駱越銅鼓,鑄成像生馬一樣的模型,其“高三尺五寸,圍四尺四寸”,還京時獻給光武帝。光武帝下詔將其立於洛陽宣德殿下,以為名馬式。
諸葛亮(181~234)
諸葛亮,字孔明,琅琊陽都(今山東沂南)人。東漢末年,軍閥混戰,豪強割據,諸葛亮隨叔父避亂荊州,隱居於南陽隆中(在今湖北襄陽西),號稱“臥龍”。建安十二年(207)得到劉備三顧茅廬的知遇,其後輔佐劉備建立了蜀國,與魏、吳成鼎足之勢。公元221年,劉備稱帝,拜諸葛亮為丞相。劉備死後,劉禪繼位,封諸葛亮為武鄉侯,領益州牧。諸葛亮勵精圖治,東聯孫吳,北伐曹魏,後病死於五丈原軍中。
前出師表
【題解】
諸葛亮是三國時蜀國的丞相,他當政的時候,曾多次主持北伐,以圖恢複漢室河山。公元227年,諸葛亮在漢中集結軍馬,準備北伐。臨行前,他向後主劉禪上了一份奏章,就是這篇《前出師表》。諸葛亮在文中告誡劉禪要廣開言路,近賢臣遠小人,以“收複漢室,還於舊都”,表達了自己忠於漢室、心懷天下的情操。
【原文】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1],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宏誌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2],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3],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誌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谘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4],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以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谘之,必能使行陣和穆,優劣得所也。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嚐不歎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亮死節之臣也,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谘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5],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6]。此臣之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複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禕、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謀,以谘諏善道[7],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遠離,臨表涕泣,不知所雲。
【注釋】
[1]先帝:指劉備。殂(cú):死亡。[2]陟(zhì):獎賞。臧(zānɡ):善。否(pǐ):惡。[3]有司:有關部門。[4]裨(bì):補助。[5]庶:但願。駑(nú)鈍:才能低下。[6]舊都:指兩漢國都長安和洛陽。[7]谘諏(zōu):詢問。
【譯文】
臣諸葛亮上表進言:先帝創建大業未到一半而中途去世,現在天下三分,而益州地區最為困苦疲憊,這實在是關係到國家存亡的危急時刻了。然而朝中侍衛大臣絲毫不放鬆懈怠,忠誠有誌的將士在外舍身忘死,這是因為他們追念先帝對他們有不同一般的恩遇,想要在陛下身上有所報答啊。陛下實在應當廣開言路,光大先帝的遺德,使忠臣誌士的精神得以振奮,不應該隨便看輕自己,常常言語失當,從而堵塞了忠臣進言規勸的道路啊。宮廷中的近臣和丞相府的官員,都是一個整體,獎善罰惡,不應該有所不同。如果有做奸邪之事、觸犯法令的人,以及那些盡忠行善的人,應當交付有關部門評判他們應得的懲罰和獎賞,來表明陛下公正嚴明的治理方針,不應該有所偏袒,使得內廷外府法度不一。
諸葛亮上《出師表》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人,都是賢良而且實在的人、他們的誌向思想忠誠純正,因此先帝把他們選拔出來留給陛下。我認為宮廷裏的事務,事不論大小,都應當先向他們谘詢,然後施行,那就一定能彌補缺漏,得到廣泛的益處。將軍向寵,性格和善,辦事公正,精通軍事,從前試用他的時候,先帝稱讚他有才能,因此大家商議舉薦他做中部督。我認為軍中的事,不論大小,都應該向他谘詢,這樣一定能使軍中將士和睦相處,才能不同的人能夠各得其所。親近賢臣,疏遠小人,這是先漢興盛的原因;親近小人,疏遠賢臣,這是後漢頹敗的原因。先帝在世時,每次和我談論此事,未嚐不對桓、靈二帝表示遺憾、痛恨。侍中、尚書、長史、參軍,這些人都是堅貞賢能、能以死殉節的忠臣,希望陛下親近他們,信任他們,那麼漢家的興盛就可以計日而待了。
臣本來是個平民百姓,在南陽親自耕田種地,隻想亂世中苟且保全性命,不希求在諸侯中間顯身揚名。先帝不認為我地位低微、學識淺陋,自己降低身份,三次親自到草廬中來拜訪我,向臣谘詢當今的大事,因此我深為感動,於是答應為先帝奔走效勞。後來遭逢戰敗,我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中,到現在已經二十一年了。先帝知道我做事謹慎小心,所以臨終之時把國家大事托付給我。我自從接受了先帝的遺命以來,早晚憂慮歎息,惟恐完不成先帝的托付,因而損害了先帝的英明,所以在五月渡過瀘水,深入到草木不生的荒涼地帶。現在南方已然平定,武器軍備已經充足,應當鼓勵並率領三軍進兵北方,平定中原;我也會竭盡自己愚鈍的才能,鏟除邪惡勢力,興複漢室,返還到故都去。這就是我用來報答先帝、效忠陛下所應盡的份內之事啊。
至於權衡利弊得失,進獻忠言,那就是郭攸之、費禕、董允他們的職責了。希望陛下委托我完成討伐奸賊、複興漢室的使命,如果我做不出成效,那就治我的罪,用以上告先帝的英靈。如果沒有要您發揚盛德的進言,那就責罰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人的過錯,彰明他們的怠慢。陛下也應當自己謀劃,征求治國的好辦法,審察采納正確的意見,深切地追念先帝的遺訓,臣就受恩感激不盡了。
現在要離開陛下遠行了,麵對奏表我眼淚落下,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寫作方法】
此文開篇便點明蜀漢所處的形勢,即“危急存亡之秋也”,這是一句警語,目的在於讓後主產生危機感。諸葛亮以憂患開篇,便讓後主沒了退路,所以下麵的“開張聖聽”以及舉薦賢才等建議,後主就能順理成章地接納了。諸葛亮回憶南陽之事,在於表達對先帝劉備的感恩之情以及輔佐後主成就大業的決心。開頭語境險峻,越到後來,越顯氣勢恢宏,結尾處又趨平緩。此篇前後節奏充滿變化,皆因諸葛武侯情真意摯之故。精忠之言,看似輕描淡寫,而一種誠懇之意,溢於言外。
後出師表
【題解】
公元228年,曹魏與東吳在石亭交戰,結果曹魏大敗。諸葛亮趁此機會向後主劉禪上表,請求北伐。因為此前諸葛亮已經上過一次表,所以這次上呈劉禪的表,後人稱為《後出師表》。此文分析了蜀漢和魏國的敵我態勢,然後提出了北伐的六大理由,表達了自己鞠躬盡瘁、誓死忠心漢室的決心。
【原文】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並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左:
高帝明並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1],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劉繇、王朗[2],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並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然困於南陽,險於烏巢[3],危於祁連[4],逼於黎陽[5],幾敗北山[6],殆死潼關[7],然後偽定一時爾。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8],四越巢湖不成[9]。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10]。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11],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12]。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複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早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13],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後先帝東連吳越[14],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15],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料。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注釋】
[1]良、平:指漢高祖劉邦手下著名謀士張良、陳平。[2]劉繇(yóu):東漢末任揚州刺史。王朗:東漢末為會稽郡太守。[3]烏巢:地名,今河南延津東南。[4]祁連:指祁連山。[5]黎陽:地名,在今河南浚縣東。曹操曾在這裏征伐袁紹的兒子袁譚、袁尚,屢戰不下。[6]北山: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與劉備爭奪漢中,運米經過北山的時候,被趙雲襲擊,損失慘重。[7]殆死潼關:曹操在潼關與馬超交戰,大敗,被馬超追趕,幾乎喪命。[8]昌霸:東海昌霸。建安五年,他背叛曹操,依附劉備,曹操屢攻不克。[9]巢湖:曹操曾多次從巢湖進攻孫權,都無功而返。[10]夏侯:曹魏大將夏侯淵。他留守漢中時,為劉備大將黃忠所殺。[11]曲、屯:古代軍隊的編製單位。[12](cónɡ)、叟、青羌:都是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13]敗軍於楚:指建安十三年,劉備兵敗古楚地當陽長阪事。[14]東連吳越:指建安十六年,劉備聯合江東孫吳共擊曹操事。[15]秭(zǐ)歸:地在今湖北。章武二年(222)劉備在這裏被吳軍擊敗。蹉(cuō)跌:失足跌倒。
諸葛亮作《出師表》
【譯文】
先帝考慮到漢室和篡漢的奸賊不能同時存在,帝王的事業不能偏安於一州之地,所以臨終時托付我討伐奸賊,憑先帝的英明,揣度我的才幹,原本就知道我率兵討賊,是我的才能薄弱而敵人強大啊。但是不去征伐,帝王的事業也會毀滅,與其坐等滅亡,何不去討伐他們呢?所以把這事托付給我而不再猶豫。我自受命的那天起,就每日睡眠不安,吃飯也沒有味道,思慮著要北伐中原,應該先平定南方。所以五月率兵渡過瀘水,深入草木不生的荒涼地帶,兩天隻吃一頓飯。我並非不知自我愛惜,但思慮到王業不能偏安於蜀地,所以冒著艱難險阻來奉行先帝的遺願,而議論朝政的人卻說這並非上計。如今曹賊正在西方疲於奔命,又忙著應付東方的戰事,兵法說打擊敵人就要趁他疲勞的時候,而現在應該正是前去打擊的時候。現在我把討賊的事恭敬地陳述如下:
漢高帝的英明可與日月相比,周圍的謀臣智略深遠,但仍然是經曆艱險、身受創傷、度過危難之後才得到平安。如今陛下不及高帝,身邊的謀臣比不上張良、陳平,而想用長久與敵對峙的策略取得勝利,坐著不動就平定天下,這是我不能理解的的第一點。
劉繇、王朗各據州郡,在那裏空談安危之道,言說計策謀略,動不動就引用聖人的話,大家肚子裏滿是疑問,眾多的難題鬱積在胸中,今年不作戰,明年不出征,結果使孫策沒有任何幹擾地強大起來,吞並了江東土地,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二點。
曹操的智謀心計超越常人。他在用兵方麵,能與古代的孫臏、吳起相提並論,然而還曾被困於南陽,遇險於烏巢,遭受危難於祁連,在黎陽受到逼迫,幾乎戰敗於北山,差點喪命在潼關,然後才取得了暫時的安定。何況是像我這樣才疏學淺,而想要不冒危難就能安定天下,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三點。
曹操曾五次攻打昌霸而不能取勝,四次越過巢湖攻打孫吳而未能成功。任用李服,李服卻圖謀害他;委任夏侯淵,夏侯淵卻落得個戰敗身亡。先帝經常稱讚曹操是個有才能的人,他尚且有這些失誤,何況我才能低下,又怎能保證一定會勝利呢?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四點。
自從我來到漢中,已經一年了,其間死了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人,還有曲長、屯將七十餘人,這些都是衝鋒陷陣、所向無敵的猛將;還喪失了、叟、青羌的散騎、武騎一千多人。這些都是幾十年間從四方召集來的精銳,不是益州一州所能有的。如果再經過幾年,就會減損三分之二了,到那時還拿什麼來對付敵人呢?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五點。
諸葛亮運籌帷幄
如今人民窮困,士兵疲憊,而戰事卻不能停止。戰事不能停止,那麼坐著等待敵人的進攻和主動出擊,在勞務和費用上其實是相等的。如果不趁早策劃去攻打敵人,想用一州的地方跟賊人長久對峙,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六點。
最難預料的是戰事。過去先帝在楚地戰敗,那時候,曹操高興地拍手,說是天下已經平定了。可是後來先帝東麵聯合孫吳,西麵攻取了巴蜀,舉兵北伐,斬了夏侯淵的頭,這是曹操沒有預料到的;而當漢室大業的複興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又有了孫吳的背棄盟約,關羽的戰敗身死,先帝在秭歸的挫敗,曹丕的篡漢稱帝。一切事情就是這樣,難以預料。我隻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功或是失敗,順利還是困難,就絕不是我的聰明所能夠預見的了。
【寫作方法】
如果說諸葛亮上《前出師表》是為了開導後主,借此消除他的後顧之憂,那麼上《後出師表》則是為了力排眾議以實現討賊的目的,所以前後兩篇表在語言風格上大不相同:《前出師表》語辭委婉,主要是以情取勝;《後出師表》則是對事理進行層層分析,並假意說有六個“未解”的疑惑來回擊眾人對北伐的非議。本文注重實效,所以文辭質樸無華,而文章處處料敵機先,深謀遠慮,諸葛亮不愧為高瞻遠矚的戰略家。
⊙文史知識
諸葛亮開誠布公
成語“開誠布公”來源於《三國誌·蜀書·諸葛亮傳評》,文中評價諸葛亮說:“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製,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於邦域之內,鹹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