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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尊師重道是自古傳下來的美德。韓愈所處的時代,正值唐朝中期,當時的士大夫多以向別人從師學習為恥辱。針對這一風氣,韓愈寫下此文予以批判。《師說》從先從正麵論說了老師的作用和從師的必要性,之後又重點批判了士大夫恥於從師的惡習,試圖糾正這個不正之風。
【原文】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1]。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2]?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道之所存,師之所存。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3]。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4]。
【注釋】
[1]受:通“授”。[2]庸:何必。[3]郯(tán)子:春秋時郯國國君。孔子曾向他請教過關於官名的事情。萇(chánɡ)弘:周敬王大夫。孔子曾向他請教過音樂方麵的知識。老聃(dān):即老子。孔子曾向他請教過禮儀方麵的事情。[4]貽:贈。
【譯文】
古時候求學的人一定要有老師。老師,是來傳授道理、教授學業和解答疑難問題的。人不是生下來就什麼都知道的,誰能沒有疑難問題呢?有了疑難問題不向老師請教,那些疑難問題就永遠不能解決了。出生在我之前的,他懂得道理本來就比我早,我向他學習,拜他為師;出生在我之後的,如果懂得道理要是也比我早,我也向他學習,拜他為師。我是從師學習道理,何必管他的年紀是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呢?因此不論高貴與卑賤,年長與年幼,道理在哪裏,老師就在哪裏。
唉!從師的風尚不在世上流傳已經很久了!要想使人們沒有疑難困惑也很難了。古時候的聖人,他們超出一般人是很多的,尚且還向老師求教;現在的一般人,他們比聖人差得是很多了,反而以向老師學習為羞恥。因此聖人越來越聖明,愚人也越來越無知。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愚人之所以為愚人,原因大概就在這裏吧!人們愛護自己的孩子,就選擇老師來教他,可是對於自己,卻以向老師求教為羞恥,這太糊塗了!那孩子們的老師,是教孩子們讀書,教他們如何斷句的人,並非我所說的傳授道理、教授學業、解答疑難問題的人。讀書不能斷句,有疑難的問題不能解決,不能斷句就向老師請教,有疑難問題卻不向老師請教,小的事情學習了,大的事情反而遺棄了,我看不出他的高明在什麼地方。巫醫、樂師和各種手工工人,不以互相學習為羞恥。士大夫這一類的人,一旦有以“老師”、“弟子”相稱的,就聚在一起譏笑人家。問他們為什麼笑,他們就說:“他跟他年歲差不多呀,懂得的道理也不相上下呀。”以地位低的人為師,就感到羞恥,以官職高的人為師,就認為是諂媚。唉!從師學道的風尚不能恢複的原因,由此可以明白了。巫醫、樂師、各種手工工人這些人,是士大夫們所看不起的,如今士大夫們的才智反而趕不上這些人,這是不是太奇怪了!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聖人並沒有固定的老師。孔子曾向郯子、萇弘、師襄、老聃求教。他們的學問道德並不如孔子。孔子說:“三個人一起行走,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老師的人。”所以學生不一定樣樣不如老師,老師也不一定樣樣都比學生高明,懂得道理有早有晚,專業各異,擅長不同,如此而已。
李家的孩子名叫蟠的,十七歲了,喜好古文,對六經的經文和傳注都做了全麵的研習,他不受當時恥於從師的不良風氣影響,跟從我學習。我讚許他能夠遵循古人從師學習的做法,因此作了這篇《師說》送給他。
【寫作方法】
此文在譏諷、批判士大夫不從師的行為時,分別以古時的聖賢和當時的巫醫、樂師、百工等作比較,從反麵襯托士大夫的荒唐和無知。文中刻畫士大夫鄙視從師的行為,用了“群聚而笑之”,殊不知,嘲笑別人之人自有可笑、可憐之處,此類人的愚昧、虛偽可以知道了。
進學解
【題解】
這篇文章寫於唐憲宗元和八年(813),正在做國子監的博士。進學,是勉勵學生刻苦學習,求取進步的意思;解,即解說、分析。文章構造了先生勸學、學生發問、先生再予回答的情節,故名《進學解》。麵對學生們的問難,國子先生以孟子、荀子的不得誌自況,表現了自己清高自守、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高尚情操。這篇文章中的“國子先生”就是韓愈自己,他以第三人稱寫事,更具故事性和說服力。這篇文章實際是自歎懷才不遇,抒發憤懣之作。
【原文】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1],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2],名一藝者無不庸[3]。爬羅剔抉[4],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5]。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餘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6],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7]。貪多務得,細大不捐[8]。焚膏油以繼晷[9],恒兀兀以窮年[10]。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11],攘斥佛老。補苴罅漏[12],張皇幽眇[13]。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勞矣。沉浸鬱[14],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15],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16],《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17],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18]。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疐後[19],動輒得咎。暫為禦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20]。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21],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杗[22],細木為桷[23],欂櫨、侏儒[24],椳、扂、楔[25],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26],赤箭、青芝[27],牛溲、馬勃[28],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29],卓犖為傑[30],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縻廩粟[31],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32],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33],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34],欲進其豨苓也[35]。”
【注釋】
[1]國子先生:韓愈自稱。[2]率(shuài):皆,都。[3]庸:用。[4]爬羅剔抉(jué):指搜羅人才。[5]有司:主管官吏。[6]披:翻閱。[7]玄:指玄妙的地方。[8]捐:舍棄。[9]晷(ɡuǐ):日影。[10]兀兀(wū):勞苦。[11]觝:通“抵”。[12]補苴(jū):彌補。罅(xià)漏:缺漏。[13]張皇:張大。幽眇(miǎo):精微。[14](nónɡ)鬱:濃厚。[15]規:取法。[16]佶(jí)屈聱(áo)牙:指文字晦澀難解,不通順暢達。[17]子雲:西漢辭賦家揚雄,字子雲。相如: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18]閎(hónɡ):博大。[19]跋前疐(zhì)後:比喻進退困難。[20]冗(rǒnɡ):閑散。[21]童:禿頂。[22]杗(mánɡ):房屋的大梁。[23]桷(jué):方形的椽子。[24]欂(bó)櫨(lú):柱頂上承托棟梁的方木。侏儒:短椽。[25]椳(wēi):門樞。臬(niè):門橛,古代門中央所豎短木。扂(diàn):門栓。楔(xiē):門兩旁所豎的長木柱。[26]玉劄:地榆。[27]青芝:龍芝。[28]牛溲(sōu):牛尿。馬勃:一種真菌。[29]紆(yū)餘:寧靜。[30]卓犖(luò):卓越,出眾。[31]縻(mí):消耗,通“靡”。[32]崇庳(bì):高低。[33]杙(yì):小木樁。楹(yínɡ):廳堂前部的柱子。[34]訾(zī):詆毀。昌陽:昌蒲。據說就服可以延年益壽。引年:延年。[35]豨(xī)苓(línɡ):即豬苓。
【譯文】
國子先生清晨走進太學,召集學生們站在講堂下麵,教導他們說:“學業要靠勤奮才能至於精深,嬉戲玩樂就會荒廢;德行的完善要經過反複的深思自省才能夠完成,隨隨便便就會敗毀。如今是聖主與賢臣遇到了一起,法律政令完善而又注重執行,朝廷能夠鏟除奸邪的小人,提拔傑出賢能的人士。人隻要有點兒德行的,就會被錄取;有一技之長的,沒有不被任用的。朝廷還努力地搜尋篩選、培養造就人才。隻有因為僥幸獲得選拔的,哪裏有多才多藝卻得不到施展的人呢?你們這些學生,隻須擔心你們自己不能精於學業,用不著擔心有關部門不能明察你們的才能。隻須擔心你們的德行沒有完善,用不著擔心有關官員會對你們有所不公!”
焚膏繼晷,進德修業。
話還沒說完,隊列中有個人笑著說:“先生是在欺騙我們吧。弟子們跟著先生學習,到現在也有多年了。先生嘴裏不停地吟誦六經的文章,手裏也不停地翻著諸子百家的著作,記述事情的一定要預先寫出它的綱領,發表議論的一定探究出深藏的事理。您是不厭其多,致力於有所收獲,兼收並蓄,博采眾家之長。太陽下山了,就點上油燈,一年到頭都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先生對於學業,可以說是勤奮了吧。您抵製異端邪說,貶斥佛道之理,補充完善儒學的遺漏與不足,闡明其中深奧隱微的道理。尋找那些失落已久的儒學道統,一個人廣泛地發掘聖人的遺風並加以繼承。您想讓天下的學人都不再墜入異端,一齊向儒學靠攏;想要在其他學說將儒學徹底衝垮之前力挽狂瀾,使天下歸於儒道。先生對於儒學,可以說是有功勞了。您常常沉浸在醇厚如酒的典籍中細細品味著其中的精華,寫起文章來,一屋子堆得都是書籍。您向上效法虞夏的著作,那是多麼的深廣無邊,周朝的誥文、殷朝的盤銘,又是何其晦澀拗口,《春秋》的用詞嚴謹,《左傳》的鋪張誇大,《易經》的奇妙而有法可循,《詩經》的感情真摯而文詞華麗。下及《莊子》、《離騷》,司馬遷的《史記》,揚雄和司馬相如的辭賦,它們雖然風格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先生在文章方麵,可以說是內容深博而文采恣肆奔放。您少年時代開始懂得了進學求道,那時也是敢作敢為。成年後通曉了處世的道理和規矩,處理問題也是上下得當。先生的為人,也可以說是老成了。然而辦理公事不能使別人信任,辦理私事又不見有人來幫您,常常是處境困頓,進退兩難。您又動不動就被上邊責怪,當了禦史沒多久,就被貶逐到遙遠的南方!當了三年的博士,也隻是散官閑職,無從表現自己的政治才能。命運好像是和仇敵共謀算計自己,自己因而不斷地遭受挫敗和打擊。即使是溫暖的冬天,孩子們也會因為沒有禦寒的衣物而叫冷;年景很好的時候,妻子也因為糧食不足而哭哭啼啼。您頭發沒了,牙齒掉了,到了死又於事何補呢?您不想想這些,還來教訓別人,這是幹什麼呢?”
先生說:“喂,你過來!這粗木料作房梁,細木料當椽子、短柱、短椽,做門樞、門橛、門栓、門柱等等,各自有各自的用處,使它們構成房屋的,那是工匠們的技術。地榆、朱砂、天麻、龍芝、牛尿、馬勃菌、破鼓皮,兼收並蓄,一概備用而無所遺漏,這是醫師的良術。明斷無誤地提拔人才,公正無私地舉賢進士,各種人才一齊進用,然後以內斂平和作為美德的標準,超群出眾作為俊傑的象征,衡量優劣長短,根據才能合理使用,這是宰相的方略。從前孟子喜好辯論,孔子的學說得以被闡明發揚,他的車跡遍於天下,卻終於在奔走中度過了一生。那荀子堅守正道,儒家的大道才得以弘揚光大,可他卻因為躲避讒言而出奔楚國,最終被廢為平民,死在蘭陵。這兩位儒者,說出來的話都被視為經典,舉手投足都被看作是標準,他們遠遠超出常人,已經達到聖人的境界,但他們在世上的遭遇又是如何的呢?今天先生我雖然勤奮治學,但還不能繼承道統;言論雖多,卻抓不住要害;文章雖然奇妙出眾,卻少有實用;舉動雖然有些修養,但還不是十分的超群出眾。這樣還能按月得到俸祿,年年耗費國家的糧食,兒子不知道耕作,妻子不知道紡織,出門是騎著馬並且有人跟隨,安坐在這裏卻有吃有喝。我不過是謹慎地追隨著世俗之道,看看古書而東抄西摘。然而聖明的君主不加以懲罰,宰相大臣不加以斥責,這難道不是先生我的幸運嗎?雖然動不動就遭人的毀謗,但名氣也隨之大了起來。被放到了閑散的官職上麵,也是理所應當。至於考慮俸祿的多少,計較官職的高低,忘了自己的才能與什麼樣的位置相稱,卻批評當政者的過失,這就好比質問工匠為什麼不用小木塊來代替大柱子,責怪醫師把菖蒲當作延年益壽的良藥,想把自己的豬苓推薦上去代替一樣嗎?”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敘述老師與學生的對話,立場客觀,讀者通過二者的話語,便能領悟本文的主旨,可見文章的構思是很巧妙的。韓愈胸中的抑鬱借他人之口說出,心中雖有不平但並不抱怨牢騷;文章立意正大而語言不失詼諧,自我解嘲式的話語中體現出堅定地誌向和操守,一番自我開解盡顯學者的寬宏和儒雅氣度,讓讀者感到趣味橫生又深受教益。文中大量運用排比句式、四言韻語,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如金石般鏗鏘有聲。
圬者王承福傳
【題解】
圬者,就是泥瓦匠。韓愈此文為泥瓦匠王承福作傳,實際上是借王承福的身世和其所持的觀點,來闡釋他本人對於社會的分工、處世的哲學、做人的原則等問題的一些看法。此文先介紹王承福的身世和人品,接著說他的職業態度,最後談他不成家的緣故,對他獨善其身、不與世俗同流的態度表示認同。
【原文】
圬之為技[1],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镘衣食[2],餘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3]。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4]?抑豐悴有時[5],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泥瓦匠王承福言說從業心得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餘者,故餘為之傳,而自鑒焉。
【注釋】
[1]圬(wū):泥瓦活。[2]镘(màn):泥瓦匠抹牆的工具。[3]承:通“丞”,輔佐。[4]饗(xiǎnɡ):通“享”。[5]豐悴:指家道的興衰。
【譯文】
泥水匠這門手藝,卑賤而且辛苦。有個幹這行的人,看他的樣子很是自得其樂,聽他講起來,話不多,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很明白。問他,他說自己姓王,名叫承福,世代都是京師長安的農民。天寶年間的那場戰亂,朝廷向老百姓征兵,他也被征入了軍隊,拿了十三年的弓箭。他因為立下戰功而得了官爵,自己卻棄掉不要跑回老家來。以前的土地已經在戰亂中喪失了,於是拿起瓦刀來養活自己,已經三十多年了。他平時借住在街市裏的一戶人家,付給這家主人價格合適的房租、飯錢;並且視房租、飯錢的漲落而調整給人家做工的工錢,以來償付;如果還有剩餘,就送給街道上那些殘廢或忍受病痛饑餓的人。
他又說:“糧食,要種植才能從土地中生出;布和絲綢,一定要經過養蠶、紡織才能做成。其他人們生活所需的東西,都是要等到人進行生產加工之後才能完成,這些東西都是我維持生計所依賴的。但是一個人不能什麼都幹,應當各盡其能、各出其力以滿足相互的需要。所以做人君的責任是治理我們,使我們能夠生存下去;而對於百官來講,則應該奉行皇帝的教化。職責有大有小,隻是要各盡其能,這就像器皿一樣,各有各的用處。飽食終日卻怠慢自己應做的事情,就必定會有天降的災禍。所以我一天也不敢放下瓦刀去進行娛樂。泥瓦工不難學,可以憑力氣做好,還確實能幹出成績、拿到工錢;雖然辛勞,但心中無愧,感覺心安理得。體力活是可以咬咬牙就能幹好的,而動腦子的事就不是使死勁兒就能表現出高超智慧的;所以做體力勞動的人供人使用,做腦力勞動的人使用別人,也理應如此。我隻不過是選擇了那種容易做並且能問心無愧取得報酬的行業。”
“唉!我拿著瓦刀到富貴人家幹活也有不少年頭了。有去過一次,第二次再去的時候,那裏就已經變成了廢墟的;有去過兩三次,以後再去,也變成了廢墟的。問那裏的鄰居,有的說:‘唉!被判刑處死了。’有的說:‘本人死了,兒孫保不住產業。’有的說:‘死後產業就被官府沒收了。’我由此看出,這不就是飽食終日而怠慢職責,因此招致天禍降臨的那些人嗎?這不就是勉強自己去做才智達不到的事,不管能力才幹是否相稱,就強行冒進的人嗎?這不就是做多了有愧於心的事,明知道不能去做,還強要去做的人嗎?這不就是守不住富貴,功勞不大卻受了豐厚賞賜的人嗎?也許貧富貴賤都有自己的時間,有去有來,不會一成不變的吧?麵對這些我心中又不免產生了悲戚憐憫之情,因此我就選擇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做。至於樂於富貴而悲憫貧賤,我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
他還說:“功勞大的人,能使自己享受的東西也就多。妻子兒女都是要靠我一個人來養活,我能力薄淺,功勞微小,所以沒有妻兒也是可以的。而且我又是所謂幹力氣活的。如果成了家而能力不足以養活妻兒,就還得操心,如此便是又勞力又操心,即使是聖人也做不來了。”
我剛開始聽他的話的時候還感到迷惑,接著又想了一下,覺得這大概是一位賢者,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獨善其身的人吧。但我對他還是有所譏議,認為他為自己打算得過多,為他人考慮得過少,難道是學楊朱之道的人嗎?楊朱之道,是不肯拔自己一根汗毛而利天下人的。這個人認為有家室是讓人操心的事,不肯為養活妻子兒女費一點兒心思,那他豈肯為別人考慮呢?即使是這樣,他比起世上那些惟恐得不到利益又惟恐喪失一點兒利益的人,比那些隻求滿足人生在世的種種欲望,貪婪邪惡而沒有道德,因而丟掉性命的人,那可要好得多了。況且他的言論中也有可以讓我有所警醒的東西,因此我就為他寫了這篇傳記文,用來對照、自省。
【寫作方法】
本文從細微處見真諦,引導讀者體察入微,從而增加了文章的深度。文章開篇先略述王承福家業身世,而後展開議論,闡發觀點,全借王承福之口說出,深刻的道理由一泥瓦匠人以平白語言說出,讓人倍感親切。王承福侃侃而談的形貌如在眼前,可謂匠心獨運,極盡文字言語之趣。中間部分都是借王承福自家說話,點成無限煙波。文末是作者思索王承福之言,加深議論,雖名為傳記,實可當箴言讀。
此文夾敘夾議,逐段闡發人世間至理,波瀾起伏,卻又無嬉笑怒罵之態,真如清夜鍾聲,令人警省。
諱辯
【題解】
韓愈欣賞李賀的才學,鼓勵他參加進士考試。但是因為李賀父親之名為晉肅,其中“晉”跟進士的“進”同音,所以有人說李賀參加進士考試會觸犯名諱,阻止他考試。韓愈遂寫下這篇《諱辯》來進行反駁。韓愈先是引用《禮記》中的“二名律”和“嫌名律”對反對者的話進行還擊;然後又考證避諱的曆史,從反麵證明這麼做是沒有曆史根據的;最後斥責了反對之人,說他們的做法很像是“宦官宮妾”之舉,諷刺了對方的荒謬。
【原文】
愈與李賀書[1],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2]:“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征’不稱‘在’,言‘在’不稱‘征’是也。”律曰:“不諱嫌名[3]。”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邱’與‘’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製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後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者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古人對於君主和尊長的名字,必須避免直接說出或寫出。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官宮妾。則是宦官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注釋】
[1]李賀:字長吉,唐代著名詩人。[2]皇甫湜(shí):字持正,唐代文學家,曾跟從韓愈學習古文。[3]嫌名:指與人姓名字音相近的字。
【譯文】
我寫信給李賀,勸他參加進士科的考試。李賀要考應該能考中,但與他爭名的人攻擊他,說:“李賀的父親名晉肅,李賀不參加進士科的考試是對的,勸李賀的參加科考的人錯了。”聽到這話的人也不加以考察,便都隨聲附和,儼然形成了一致的論調。皇甫湜對我說:“如果不把這事說清楚,你和李賀都是罪責難逃啊。”我說:“是這樣啊。”
《禮記》上說:“名字的兩個字不必都避諱。”解釋的人說:“孔子的母親名‘征在’,如果說‘征’則不說‘在’,說‘在’而不說‘征’那樣。”《禮記》上又說:“人名所用的字,聲音相近的不避諱。”解釋的人說:“就像說‘禹’和‘雨’、‘丘’和‘’一類的字。”李賀的父親名晉肅,李賀參加進士科考試,是違反了名字的兩個字不必都避諱的禮法呢?還是犯了名字聲音相近的不避諱的禮法?父親名叫晉肅,兒子就不能參加進士科考試,如果父親名“仁”,兒子就不得做人了嗎?
避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製定禮法製度來教化天下百姓的,不是周公、孔子嗎?周公作詩時不避諱,兩個字的名字,孔子隻避諱其中的一個字。《春秋》對於人名聲音相近是不避諱的,不加以譏諷。周康王名釗,他的孫子,諡號昭王。曾參的父親名皙,曾子不避諱“昔”字。周朝有叫騏期的,漢朝有叫杜度的,那他們的兒子應當如何避諱?是為了避諱與名同音的字,連姓也改了嗎?還是不避諱與名同音的字呢?漢朝因為避諱漢武帝的名,所以改“徹”為“通”,可也沒聽說因為避諱而把“車轍”的“轍”改成別的字;又避諱呂後的名“雉”,所以將“雉”改為野雞,但都沒聽說因為避諱而把治理天下的“治”改成別的字。現在上奏章和下詔書,沒有聽說避諱“滸”、“勢”、“秉”、“機”一類字的。隻有宦官和宮女,才不敢說“諭”字和“機”字,把這當作是觸犯天子。士人君子著書行事,應該遵守怎樣的法則呢?今天我們從經籍中考察,在典律中探究核對,李賀參加進士科考試,是可以呢?還是不可以呢?
大凡侍奉父母能像曾參那樣的,便無可指責。做人能像周公、孔子那樣的,就算是做到極致了。當今的士人,不效法曾參、周公、孔子的行為,而在避諱親長的名字上卻要超過他們,這也能看出他們的糊塗了。那周公、孔子、曾參,終究是不能超過的。在避諱上超過周公、孔子、曾參,那就是將自己與宦官、宮女相比了。那麼宦官、宮女孝順親長父母,能勝於周公、孔子、曾參嗎?
【寫作方法】
文章緊緊圍繞一個“諱”字展開,由於韓愈要反駁的是世俗輿論,他必須找出強有力的依據作支撐,所以文中引了很多曆史掌故。另外,本文還用了對比手法,在列舉出古賢不避諱的事例後,又說“宦官宮妾”害怕說錯話而處處避諱。古賢和“宦官宮妾”兩類人的形象一正一反,從而證明了君子不應該避諱的道理。
爭臣論
【題解】
“爭臣”是諍臣的意思。唐德宗的時候,諫議大夫陽城身兼進諫規勸的責任,卻不問政事得失,不去勸諫皇帝的不當,而是超然物外、荒廢職守。這時,二十五歲的韓愈剛剛考中進士,他看到此狀,遂寫下這篇《爭臣論》,在文中對陽城不向皇帝進諫之舉進行指責。據說陽城看到此文後幡然醒悟,還在德宗麵前為遭到陷害的大臣陸贄申冤。
【原文】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1]。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2]。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雲:‘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3],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4];誌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嚐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雲:‘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5]。蓋孔子嚐為委吏矣[6],嚐為乘田矣[7],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8],則入告爾後於內[9],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後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10]。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11],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發,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12]。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13]。”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14],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15],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16]?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韓愈作《爭臣論》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17]。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注釋】
[1]鄙:邊境地區。[2]薰:薰陶,影響。[3]蹇蹇(jiǎn):忠心的樣子。[4]曠官:玩忽職守。[5]抱關擊柝(tuò):守門和打更。[6]委吏:古代掌管糧倉的小吏。[7]乘田:春秋魯國的主管畜牧的小官。[8]謨(mó):謀略。猷(yóu):計劃。[9]後:天子。[10]滋:更。[11]行誼:品行和道義。[12]鴻號:偉大的名聲。[13]啟:促成。[14]乂(yì):治理。[15]孜孜矻矻(kū):勤奮不懈的樣子。[16]佚:通“逸”。[17]訐(jié):攻擊別人。
【譯文】
有人對我提到諫議大夫陽城,說:“他可以算是有道之士了吧?學問廣博,見識也多,卻不求顯身揚名。奉行古人的道德,居住在晉地的邊境。晉地邊境受到他道德熏染因而從善的人近千。大臣聽到了這件事便舉薦了他,天子任命他為諫議大夫。人們都認為這是他的榮耀,他卻沒有喜色。他居於諫議大夫之位已經有五年了,行為操守仍和隱居時一樣。他是不會因為富貴而改變自己的誌尚的!”
我回答說:“這正是《周易》所說的,長久地保持一種德操而不知變通,對男子來說是危險的,怎能算是有道的人呢?《周易》蠱卦上九爻辭說:‘不侍奉王侯,高尚自己的節操。’而蹇卦六二爻辭則說:‘君王有難,臣子應該奮不顧身地去救助。’這兩種說法的不同是因為所處的時勢不同,所以要奉行的準則也就不一樣。如果像蠱卦的上九所說的處於沒被任用的境地,卻表現出奮不顧身的節操;像蹇卦六二所說的處於人臣的地位,卻以不侍奉王侯為高尚。那麼,前者就會產生鑽營利祿的禍害,後者就會引來玩忽職守的指責;這兩種做法都是不可效法的,而且這樣做引來罪責也是在所難免的。如今陽子居官位不能說不久了,了解朝政的得失不能說不清楚,天子待他也不能說不優厚,而他卻從沒有說過一句涉及朝政的話。他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像越國人看待秦國人的胖瘦一樣,毫不在意,憂喜無動於衷。問他的官職,就說:‘諫議大夫。’問他的傣祿,就說:‘下大夫的官俸。’問他有關朝政的事情,則說:‘我不知道。’有道的人,原本是這樣的嗎?況且我聽說過:‘有官職的人,不能忠於職守就應該辭去官職;有進諫規勸責任的人,不能進諫規勸則也應該辭官。現在陽子盡到進諫規勸的責任了嗎?有要進諫的言論而不說,與不能盡到進諫的職責,這兩樣都是不可取的。陽子是為了俸祿而做官的吧?’古人說過:‘做官不是因為貧窮,但也有因為貧窮而做官的。’這正是說的那些為了俸祿而做官的人。這樣的人就應當辭高官而就卑職,辭富貴而守貧寒,做守門巡夜一類差使就差不多了。孔子曾做過管倉庫的小官,也當過管理畜場的小官,然而還不敢玩忽職守,必說:‘賬目都清清楚楚了。’必說:‘要使牛羊肥壯才行。’像陽子這樣的官階和俸祿,不低微也不貧苦,這是明擺著的,而他卻如此行事,難道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