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
有人又說:“不對,不是這樣的。陽子不愛譏諷君上,不喜歡身為臣子而以揭露君上的過錯來成就自己的聲名。所以雖然進言了,並且議論了朝政得失,隻是不願讓人知道而已。《尚書》上說:‘你有好的謀略建議,就進入後庭告訴你的君主,然後出來在外麵附和著說:這些謀略都是出於主上的英明。’陽子的用心,也是這樣的。”
我回答說:“如果陽子的用心果真如此,那就更加使人迷惑不解了。進去對君主進諫,出來不讓他人知道,這是大臣宰相們的事,不是陽子所應該做的。陽子本是平民,隱居在鄉村草野之中,主上讚賞他的品行,提拔他到這個位子上。官職的名稱是諫議,當然應該有與職位相稱的行動,讓天下之人、後世的子孫都知道朝廷有剛正不阿、敢於直言進諫的臣子,天子有不濫賞、從諫如流的美稱。使得山林中的隱士,聽到後產生仰慕之情,於是整理衣帶,紮好頭發,願意奔赴朝廷而陳說自己的主張,使我們君主的聖明能比得上堯、舜,美名流傳於千秋萬世之後。至於《尚書》所說的,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陽子所應該做的。況且陽子那種用心,將會使為人君者不喜歡聽到自己的過失,這樣就使得君主開始文過飾非啊!”
又有人說:“陽子不求名揚天下卻有很多人知道他,不求被君主任用而君主卻任用了他,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出來做了官,仍能堅持自己的操守而不變,您為什麼要如此苛刻地去責備他呢?”
我說:“自古聖人賢士都不是追求名揚天下和為君主所用。他們是哀憐世道的不平,民事得不到治理,自己有了道德學問,不敢獨善其身,而一定要讓天下也跟著受益;為此他們是孜孜不倦,死而後已。所以大禹治水,路過家門口卻不進去;孔子回家,席子還沒有坐暖就又離開了;墨子回家,飯還沒有得就又出門了。這兩位聖人一位賢人,難道不知道自己享受閑逸是樂事嗎?實在是因為敬畏天命並且同情百姓的貧苦才如此奔波勞碌的。上天把賢德和才能賜給一個人,哪裏是隻讓他個人生活寬裕就算了,實在是想讓他以此來裨補別人的不足啊!耳目在身體上的用處,是耳朵負責聽,眼睛負責看;聽明了是與非,看清了安與險,然後身體才能得以平安。聖賢就是世人的耳目,世人就是聖賢的身體。假如陽子不賢,就應當被賢人役使以侍奉主上;如果是賢人,就應當敬畏天命而同情百姓的貧苦,怎能隻圖個人的安逸呢?”
還有人說:“我聽說,君子不會有淩駕於他人之上的念頭,而且厭惡以揭露別人的短處作為的梗直的表現。像您這樣的議論,直率倒還直率,但是未免有損於道德,並且是空費口舌吧?國武子在齊國被殺的原由,您大概也聽說過吧?”
我回答說:“君子在他的官位上,就要準備以身殉職;沒有得到官位的,就想著著書立說來闡明自己的主張。我要做的是闡明聖賢之道,並不是要自命梗直而淩駕於他人之上。況且國武子是因為沒有遇到賢良的人,並且在政治混亂的國情下又喜好將肚子裏的話全都說出來,因此才遭到殺身之禍。《國語》上說:‘隻有賢良的人才能接受毫無保留的進言。’這是說那些賢良的人聽到勸諫之後就能改正過失。你對我說:‘陽子可以算得上是有道之人了吧!’我看,他現在雖然還算不上,但陽子不能做一個賢良的人嗎?”
【寫作方法】
本文目的在於告誡陽子應當兼濟天下,恪盡職守。
陽城身為諫議大夫,自命清高且態度冷漠,沒有擔負起勸諫的職責。此文以詰為諷,並不重在譏諷陽城的不諫,而在於規勸他要勇於直諫。在文章中,韓愈以格言四問四答,告誡陽城應當心懷天下,忠於職守。問句之間段落分明,前後照應。段與段之間銜接緊密,銜接處又通常用一“且”字,使節奏充滿變化。
後十九日複上宰相書
【題解】
唐德宗十一年(795)正月初七,韓愈向當時的宰相寫信自薦,但是一直未能得到回複。韓愈便接著又寫了一封信去表明自己的心跡。這篇文章就是第二次寫的信,在信中,韓愈先說寫這封信的原因,而後分析求救者和施援者的心態,這其實是暗諷宰相不重視人才,最後又表達了自己渴望得到舉薦的迫切心情。整篇文章大起大落,情辭懇切而不卑不亢。
【原文】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1],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複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子兄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2],焦毛發,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3],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4],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5],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6],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於此。
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注釋】
[1]鄉貢進士:唐代時凡是通過州縣考試,由州縣貢到尚書省參加進士科考試的,稱為鄉貢進士。[2]濡(rú):沾濕。[3]惟(wéi):考慮。[4]爇(ruò):燒。[5]薦聞:舉薦奏聞。[6]間:區別。
【譯文】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向宰相閣下再次叩拜進言。
前些日子呈上書信及所著的文章後,已經等待了十九天了,一直沒有得到您的指示。我惶恐不安而又不敢逃避,不知如何是好。隻得鬥膽甘冒那不可預料的責罰,以求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請求得到您的指示。
我聽說,遭遇到水火災害的人向別人求救,不是先考慮對方與自己是否有著父兄子弟間的慈愛之情,然後才去呼喊他們前來,期待他們救助的。他們希望能得到旁邊人的救助,即使平時有些怨恨,隻要還不至於希望自己斃命於水火之中,也會向他大聲疾呼,期望他出於仁慈憐憫之心而幫助自己。那個在他旁邊的人,聽到他呼救的聲音,看到這刻不容緩的態勢,也不是先考慮那人是不是與自己有著父子兄弟的慈愛之情,然後才去將他從水火中救出來的。即使與那受災之人有些怨恨,隻要還不至於想要他死,就會拚命地跑過去,弄濕了自己的手腳,燒焦自己毛發,也要前去搭救他而不推辭。像這樣是為什麼呢?那是因為當時的形勢真的是萬分緊急,並且那受災之人的處境實在是讓人不能無動於衷啊!
我刻苦學習,努力地實踐所學已經有好多年了。因為性情愚笨,所以不曾考慮道路的艱險或平坦,就這樣一直不停止地向前走著,以至於陷入了窮困饑餓的水深火熱之中,處境是危險而且急迫啊,我大聲疾呼來尋求援助,這閣下也是聽到看到的了。您是打算將我從水深火熱之中救出來呢?還是想要無動於衷地站在一邊而不伸援手?有人來向閣下稟告說,有人看見別人溺水或困於火中,有能夠相救的辦法,但最終卻沒有加以救助。閣下認為這是有仁愛之心的人嗎?如果認為不是,那麼像我這樣的處境,也是仁人君子所應當動憐憫之心的啊!
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
有人對我說:“你講得不錯,宰相也是了解你的,但是當前時機不允許,有什麼辦法呢?”我私下裏認為,那些不明道理的人,他們的才能確實不足以得到我們賢明的宰相的舉薦。如果說到時機,這本是身居高位的人所造就的,並不是上天造就出來的。五六年前,宰相舉薦人才,還有從平民百姓中挑選提拔的,與今天相比,從時機上說難道有什麼兩樣嗎?況且今天的節度使、觀察使以及負責防禦、營田等事務的小官吏,尚且能夠自己舉薦判官,對於所舉薦的人是不是已經踏入仕途也不加區分,何況您位居宰相,是我們君主所尊敬的人,難道會說出些拒絕舉薦人才的話嗎?古時候推舉人才,有從小偷中擇人提拔的情況,有從管理倉庫的人中擇人舉薦的情況,現在我這樣的平民雖然身份卑微,但比起那些人來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心中鬱結不暢,言辭因此急切,不知該怎樣斟酌,也隻是希望能稍稍得到您的一點兒照顧憐惜罷了。韓愈再拜。
【寫作方法】
韓愈在開頭處先說上封信的事情,然後又引了一段比喻,他以“蹈水火者”比喻自己,以有能力救“蹈水火者”的人喻指宰相,此處暗示宰相有舉薦人才的責任。此文中間寫自己的境遇,他說自己是“溺於水而爇於火者”,一是為了照應上文中的比喻,二是用誇張的手法說明自己的處境的確是很窘迫。在文章後半部分,韓愈以議論說明宰相有舉薦人才的職責,此處,作者用了兩個對比,即宰相與節度使、觀察使及一些小官對比,自己與小偷和管理倉庫的人對比,強調自己是有才能的,宰相有義務選拔他為國家效力。本文雖然是韓愈自薦,但格調甚高,並沒有哀求之意,而是通過委婉的筆調,告訴宰相應當盡職盡責,珍惜人才。當然,文中也微微地暗含了對宰相的埋怨和譏諷之意。
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
【題解】
韓愈向丞相連寫了兩封信,卻一直沒得到的回複,於是又寫了第三封信,即是本文。本文一改前兩封信的婉轉曲折,顯得十分慷慨激昂。在信中,韓愈以古鑒今,用古代周公求賢若渴的風範,與當今宰相對待人才“默默而已”的無作為相比較,襯托出宰相的庸碌,頗有警誡意義;同時,此文也寄托了作者報國無門的失望和憤慨,在正麵說理中暗含諷刺。
【原文】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1],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2];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3]。其所求進見之士,豈複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複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複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誌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4]。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複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5]。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6],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7]。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8],惶恐無已。愈再拜。
【注釋】
[1]虞(yú):憂患。[2]荒服:指距離京城最遠的屬地。[3]章章:顯著。[4]閽(hūn)人:看門人。[5]質:通“贄”,初次見麵所送的禮物。[6]亟(qì):屢次。[7]惴惴:惶恐不安的樣子。[8]瀆:沒有禮貌。
【譯文】
三月十六日,前科鄉貢進士韓愈,謹向宰相閣下再次叩拜進言。
我聽說周公擔任輔佐君王的宰相時,他是急切地想要接見賢士啊,以至於吃一頓飯,要三次吐出口中的食物以會見客人;洗一次頭,要三次握住散開了的頭發來接見到訪的賓客。就在那個時候,天下的賢才都已經被舉薦選用了;奸邪讒佞、欺君負恩的小人,都已經清除出去了;四海之內都已經太平無事了;九夷、八蠻等居住在邊遠地區的部族也都來朝見進貢;天災和那些不可預知的變故,以及昆蟲草木的反常現象,都已經銷聲匿跡了;天下的所謂禮儀、音樂、刑法、政令等教化工具,都已經完備了;人們的風俗習慣都已經趨於樸實敦厚了;那些靠著風雨霜露的潤澤才得以繁衍生長的動植物,都已經是各得其所了;吉祥的征兆,如麒麟、鳳凰、靈龜、神龍之類的事物也盡皆出現了。而周公以他聖人的才智,憑借著身為天子叔父的至親關係,他所輔佐君王、治理國家、秉承先王德治、教化百姓的功績又都是如此的卓越顯著。那些請求進見周公的人,難道還有比周公更加賢能的嗎?不僅僅是不能比周公更加賢能,他們中難道還有能夠比當時周公手下各種各樣辦理具體事務的官吏們更加賢能的嗎?難道他們還有什麼謀略主張能夠對周公的教化有所補益嗎?然而周公求賢是如此之急切,惟恐有自己的耳朵眼睛還有沒聽到沒看到的,思慮有沒涉及到的地方,從而辜負了周成王托付他輔助治國的一番心意,得不到天下百姓的擁護。像周公這樣的用心,假設他當時輔佐治理、秉承先王德治教化的功績沒有如此卓越顯著,而他也沒有聖人的才智,沒有作為君王叔父的至親關係,那麼,恐怕連吃飯、洗頭的功夫都沒有了,難道隻是止於“吐哺握發”嗎?正因為如此,所以直到今天,人們還不斷地在歌頌成王的德行,而稱道周公的功績啊!
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
如今閣下做宰相,身份與周公很相近。天下的賢才,難道都已經舉薦選用了?奸邪讒佞、欺君負恩的小人,難道都已經清除了嗎?四海之內難道都已經是太平無事了嗎?九夷、八蠻等居住在邊遠地區的部族,難道都已經前來朝見進貢了嗎?天災與無可預知的變故,昆蟲草木的反常現象,難道都已經銷聲匿跡了嗎?天下的所謂禮儀、音樂、刑法、政令等教化工具,難道都已完備了嗎?人們的風俗習慣難道都已經變得樸實淳厚了嗎?那些靠著風雨霜露的潤澤才得以繁衍生長的動植物,難道都已經各得其所了嗎?吉祥的征兆,如麒麟、鳳凰、靈龜、神龍之類的事物,難道都已經出現了嗎?那些請求進見的人,雖然不足以希望他們有極為高尚的德行,但和您手下各種各樣辦理具體事務的官吏們相比,才能難道就都在他們之下嗎?他們所提出的主張言論,難道一點補益的作用都起不到嗎?如今您雖然不能像周公那樣為求賢士而吐哺握發,也應該引進、舉用他們,考察他們的實際情況後決定辭退或留用,不應該無聲無息,不聞不問呀!
韓愈早年生活窘困
我等待您的指示已經四十多天了,一再地呈上書信,而心意卻未能得到您的了解體察。三次到達您的府門前,卻都被守門人擋了回來。隻是我生性愚笨遲鈍,不知逃避,所以才又有了關於周公的言論,閣下也能明察其中之意吧!
古時候的士人,三個月不能出仕做官,便要相互慰問,所以他們離開本國而前往他國時,車上一定載著進見時用的禮品。然而他們重視自薦的原因,是因為如果在周朝不被任用,他們就前往魯國;在魯國不被任用,就前往齊國;在齊國不被任用,就前往宋國,前往鄭國,前往秦國,前往楚國。如今天下隻有一個天子,四海之內隻有一個國家,舍掉這個國家,就隻能去夷狄蠻邦去求仕了,是離開自己的祖國了。所以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負主張的士人,不能被朝廷任用,就隻有山林隱居一條路了。山林隱居,是士人中那些獨善其身,從不為國計民生憂慮的人才能夠安心接受的道路。如果還有為天下的事情擔憂的心思,就不能安然隱居。所以我每次自薦而不知羞愧,一再上書,不斷地登門而不知停止。豈止如此而已,我還惴惴不安,惟恐不能從您這樣的大賢人門下求得出身,也希望您能對我稍加理解和體諒。褻瀆冒犯了您的威望尊嚴,心中惶恐不已。韓愈再拜。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前麵寫周公吐哺握發,舉用天下的賢才,這就與當前宰相不舉賢的行為形成鮮明對照,反襯宰相不珍惜人才的做法。然後韓愈連用十一個反問,以充沛的感情質問和勸說宰相,強調宰相在位時應該“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韓愈引用周公的典故,質疑宰相的不察,這些都是承接前兩封信的內容,而“愈之待命”兩句之後,韓愈開始直抒胸臆,他以隱居山林的士子跟自己比較,表達了自己追求上進、心懷天下的誌趣。
⊙文史知識
唐代宰相
唐代相權一分為三,分為三個衙門: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中書省長官為中書令,門下省主管長官為侍中,尚書省長官為尚書令。唐分官階為九品,第一、二品官,均以處元老,不負實際行政責任。三品以下,始為實際負責官吏。三省的長官中書令、門下侍中及尚書令皆為三品官。中書主發政令。中書省中除中書令為正長官外,設有副長官“中書侍郎”。門下省主管長官侍中及副長官侍郎接獲中書省所發詔書後,即加予複核。尚書省乃唐代中央政府組織最龐大的機構。總辦公廳名為“都堂”,兩旁為左右兩廂,吏戶禮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由左右仆射分領。每部分四司,六部共二十四司。(錢穆《中國曆代政治得失》)
與於襄陽書
【題解】
公元802年,也就是唐貞元十八年,身為國子博士的韓愈向襄州刺史寫了一封信,請他資助和舉薦自己。韓愈在信中先說“先達之士”和“後進之士”的依存關係,目的在於解釋“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的原因;之後稱讚刺史是當世的英才,希望自己能得到他的舉薦;最後韓愈又透露了自己的困境。韓愈寫作此文雖是有求於別人,口吻卻拿捏得當,措辭立意顯得謙恭而不諂媚。
【原文】
七月三日,將士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1],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2]。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嚐幹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嚐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3],未嚐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4],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誌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雖不材,其自處不敢後於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5]。”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6],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誌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7],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誌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注釋】
[1]將士郎:官名,唐屬從九品。這是很小的官職。國子:國子監,唐代的最高學府。四門博士:國子監轄下四門館教授。[2]未始:未嚐。須:等待。[3]誦:心裏想著。[4]卷舒:蜷曲和舒展。[5]請自隗(wěi)始:戰國時燕國被齊國打敗以後,燕昭王想廣納人才,以求國家振興,於是去向郭隗請教,郭隗對他說:“今王誠欲致士,先從隗始,隗且見事,況賢於隗者乎?”[6]芻(chú):喂牲畜的草。[7]齪齪(chuò):拘謹無遠見的人。
【譯文】
七月三日,將士郎、守國子監四門學博士韓愈,謹向尚書閣下呈上此信。
士人能享有盛大的聲名,顯達於當世的,沒有一個不是靠有地位的先輩,為天下人所敬仰的長者為之推薦引導的。士人能留下美名、光照後世的,也沒有一個不是靠後起之秀、為天下人所仰望的晚輩來將他們的功業繼續發揚光大的。如果後者得不到前者的推薦導引,那他雖有美好的才華和操行,也是不能彰明於世的;如果前者沒有後者對其功業進行繼承和發揚,那他雖然名盛一時,但也終不能流芳於後世。這兩種人,未嚐不是相互等待的。然而二者千百年才能相遇一次,難道是身處高位的人中沒有可以攀附的,身處低位的人中沒有可以引薦的嗎?為什麼二者都是殷切地等待對方的出現卻又總是難以相遇呢?這其中的緣故大概是身處低位的人恃才傲物,不肯冒阿諛獻媚之嫌去尋求援引;身處高位的人也為其身份官職所束縛,不肯對身居下位的士人有所關照。因此飽學之士常常是鬱鬱不得誌,身居顯位的人也不能光照千古。這兩種人的行為都是有過錯的啊。沒有去請求援引,就不可以說上麵沒有能舉賢使能的人;沒有去尋求,就不能說下麵沒有值得推薦的人。我默念這些話已經很久了,但從未曾敢對別人說起過這些。
我從旁聽說閣下身懷世所罕有的才能,特立獨行,道德方正而且注重於務實,屈伸去就不是因為迎合潮流而動,文韜武略運用自如,難道您不正是我所說的那種為天下人所敬仰的前輩長者嗎?可是又未曾聽說哪位晚輩得到您的賞識,受到您的禮遇。難道是因為沒有尋求到合適的人才嗎?還是誌在建功立業,把精力全部放到了報效君主上麵,雖然遇到了可以舉薦的人才,但卻無暇以禮相待呢?為什麼本應該聽到您為國舉賢的事跡,卻久久沒有聽到呢?
愈雖不材,其自處不敢後於恒人。
我雖然沒什麼才能,但對自己的要求卻不敢落後於一般人。閣下如果是希望尋得人才但沒有找到合適的,那麼古人曾有這樣的話:“請從我郭隗開始吧!”我現在隻為早晚的柴草、糧食、仆役和租金等費用著急,而這些隻不過有閣下一頓早餐的費用就足以應付了。如果閣下說:“我的誌向是建功立業,把精力全部放到了報效君主上麵,雖然遇到了可以舉薦的人才,但卻無暇以禮相待。”那就不是我敢去了解的了。世上那些目光短淺、器量狹小的人,不值得我把這些話告訴他,而那些光明磊落、雄奇偉岸的人又不能傾聽我的訴說,那麼我就隻能相信我命運的不通達了!謹向閣下獻上過去所寫的十八篇文章,如蒙過目,就足以了解我的誌向所在。我誠惶誠恐,再拜。
【寫作方法】
韓愈勸說於刺史舉薦人才時,語氣委婉,雖然沒有直接說明想獲得對方的資助和引薦,但這一用意透過文字很容易看得出來。如引用戰國時燕昭王招納郭隗的典故,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得到延攬的心情。文中還假設對方言辭,虛設場景,這是以虛寫實、虛實結合的寫法,起到暗示對方的效果。
與陳給事書
【題解】
“陳給事”指的是唐德宗朝的門下省給事中陳京。韓愈寫這封信是希望陳給事能重新了解自己,恢複昔日的友誼。他委婉地傾訴了幾次進見的情況,陳述自己的苦衷。一路頓挫跌宕,波瀾層疊。
【原文】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嚐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嚐一進謁於左右矣[1]。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2],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嚐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3],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複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4],並獻近所為《複誌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5],生紙寫[6],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7]。急於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8]。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注釋】
[1]進謁(yè):前去拜見。[2]屬:連續不斷。[3]邈(miǎo):此處當冷淡、疏遠講。[4]疏:逐條陳述。[5]孟郊:唐代詩人,字東野。[6]生紙:未經加工精製的紙。[7]揩(kāi):塗抹。[8]俟(sì):等待。
【譯文】
韓愈再拜:我有幸與閣下結交已經有些年頭了。開始也曾承蒙您誇獎過一兩句,但我由於貧賤,為了衣食而到處奔走,所以不能時常來拜見您。之後閣下的地位變得愈加尊貴,在您的門前牆下侍奉的人也越來越多。地位愈是尊貴,就會與貧賤者日益疏遠;侍奉在門前牆下的人越多,則變得越加博愛和感情不專注。我在道德修養方麵沒有什麼提高,而文章卻日益有名。道德修養沒有提高,那麼賢者就不屑於同我交往;文章日益有名,那麼跟我一同尋求援引的人便會產生妒忌。起初您和我由於不常見麵而變得關係疏遠,加上您對我並不專注的期望,懷著不願與人交往的心態,又聽見了妒忌者對我的惡語相譏。這樣閣下的門庭也就難見韓愈的足跡了。
韓愈三十三歲時回京師待選,兩年後為四門博士,這段時間收留了侄子韓老成一家,養家十分困難,所以希望得到他人資助,此篇《與陳給事書》,正是基於這樣的情況而寫的。
去年春天,我也曾拜謁過您一次。您神情溫和,好像接待新交的朋友一樣;您的言語殷切熱情,好像是憐憫我的窮困失意。告辭回家,我心情十分高興,便把這些告訴了別人。此後,我前往東京去接妻小,因而又不能時常去拜見您。等到我回來,也曾拜謁過您一次。您的表情冷淡,好像是不體察我的愚衷;少言寡語,好像並不領會我的情意。告辭回家,我心中惶恐不安,於是不敢再來拜見您了。
現在我則是如釋重負,翻然悔悟到:您的表情冷淡,正是惱怒我沒有時常來看望您;您少言寡語,正是用以表達這樣的心意。對於我生性愚鈍的責怪,我是無所逃避的了。我不敢就這樣冒昧地去見您,因此寫信來向您陳述情由,並獻上近來所作的《複誌賦》以下十篇文章,作為一卷,卷端有標記。《送孟郊序》一篇,用生紙寫成,不加裝飾,各篇都有塗改添字的地方,因為急於剖白自己並向您謝罪,於是等不到重新謄寫清楚之後才向您呈上。希望閣下能接受我的情意而不計較禮節方麵的不周。韓愈誠惶誠恐,再拜。
【寫作方法】
此文通篇以“見”字作主,以婉轉之辭,發盡情之論。其串合數層,累累如貫珠,盡得《戰國策》行文的妙處。上半篇從“見”說到“不見”,下半篇從“不見”說到“要見”。一路走來,跌宕頓挫,姿態橫生,足見韓愈用筆之妙。此文造句生動,如“衣食於奔走”一句,把自己漂泊沒有寄托的境遇形容得十分傳神。
應科目時與人書
【題解】
唐朝的科舉製規定,考中進士的舉子不能直接授予官職,還得參加分科考試,考完後朝廷再封給官職。韓愈考中進士後,於次年參加了博學宏詞科的考試。在考試之前,他寫了這封給韋舍人的信,希望對方能幫他做些宣傳。在此文中,韓愈把自己比喻成“怪物”,它困於涸澤,卻有很美好的願望,即想有朝一日能在碧水清波之中大顯身手。這篇文章表現了韓愈渴望能有一番作為的誌向。
【原文】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1],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2]。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3],然其窮涸[4],不能自致乎水,為獺之笑者[5],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6],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注釋】
[1](fén):水邊。[2]品彙:類的意思。匹儔(chóu):相比。[3]陵:大山。[4]窮涸(hé):處於缺水的困境。[5](bīn)獺(tǎ):生活在水邊的小獸,善遊泳,捕魚為食。[6]庸詎(jù):怎,豈。
【譯文】
某月某日,韓愈再拜:天池的水邊,長江的岸旁,據說有一種怪物,它不是普通的鱗甲類動物所能相比的。它得到水,就能呼風喚雨,上天下地都不困難。如果沒有得到水,恐怕隻能在很小的範圍內活動。雖然沒有高高的山脈、巨大的丘陵、寬廣的道路、特別的險阻成為阻礙,然而它也隻能在幹涸的水澤裏掙紮,不能使自己到達有水的地方,十有八九會成為水獺所嘲笑的對象。這時候如果有一位有力氣的人,因為哀憐它的困頓而幫它移動遷徙,也許隻是舉手投足之勞就可以完成了。但此物卻因其與眾不同而自負,還說:“爛死在泥沙中,我也甘願。要我俯首帖耳,搖尾乞憐,就絕非我的本願。”所以即使是有力氣的人遇到他,也是熟視無睹。這怪物到底是死是活,實在是不能知道的了。
唐代科考
現在又有一位有力者出現在它的麵前,它想暫且試著抬頭號叫一次吧,怎知道這位有力量的人不會哀憐它的困頓,而不計較一舉手、一投足的勞動,把它轉移到水中去呢?有力量的人哀憐它,是命運的安排;不哀憐它,也是命運的安排。明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還是想號叫一聲的,這也是命運所致吧。我目前的處境,實在與它有類似處。因此也就不顧自己的疏忽與愚笨的罪過,說出以上的言論,希望閣下也能對我的處境有所體察。
【寫作方法】
本文用了暗喻的手法。篇中的“怪物”指的是韓愈自己,而能解救它的“有力者”指的是能舉薦人才的顯貴,本篇寫怪物和有力者的關係,其實是在說人才與顯貴的關係。怪物周圍有水的時候,“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但是如果離開水,那就沒有什麼作為了,這是暗指人才遇上困境而不能施展抱負。有力者有能力救怪物,而且是“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可見人才能否被舉薦,隻在顯貴們的一念之間。
清人金聖歎點評此文說:“亦無頭,亦無尾,竟鬥然寫一怪物,一氣直注而下,而其文愈曲。細分之,中間卻果有無數曲折,而其勢愈直。此真奇筆怪墨也。”(《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七)
送孟東野序
【題解】
孟東野即孟郊,中晚唐著名詩人。他一生貧寒,四十六歲才中進士,五十四歲出為溧陽縣尉。遠離家鄉,到一個小縣做官,這自然不是得意的事情。韓愈寫下這篇文章作為對孟郊的臨別贈言,以勸導寬解他。文中充滿了對孟郊的同情和對當權者不能任用人才的不滿。
【原文】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1],或梗之[2];其沸也,或炙之[3]。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奪,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孟郊赴任
其在唐、虞,咎陶、禹[4],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5],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6]。伊尹鳴殷[7]。周公鳴周[8]。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9],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10],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嚐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11],其辭淫以哀,其誌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12],其他浸淫乎漢氏矣[13]。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14],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注釋】
[1]趨:奔流。[2]梗(ɡěnɡ):阻塞。[3]炙:燒。[4]唐:即堯。虞:即舜。咎(jiù)陶(yáo):又稱皋陶,相傳為舜時掌管刑法的大臣。[5]夔:相傳為舜時的樂官。[6]五子:傳說是夏王太康的五個弟弟。太康整日遊樂,他的五個弟弟便作了《五子之歌》,以表示怨憤和勸誡。[7]伊尹:商代初期的賢相。他曾輔佐商湯伐桀,後來又輔佐湯的孫子太甲。[8]周公: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後,他輔佐成王治理朝政。[9]臧孫辰:即春秋時魯國大夫臧文仲。[10]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時齊國的賢相,幫助齊桓公成為霸主,著有《管子》。申不害:春秋時鄭國人,法家學術的代表,著有《申子》。慎到:戰國時趙國人,著有《慎子》。田駢(pián):戰國時齊國人,著有《田子》,今已失傳。鄒衍:戰國時齊國人,陰陽家,著有《終始》、《大聖》、《主運》。屍佼:戰國時魯國人,著有《屍子》。[11]節:節拍。[12]不懈:無懈可擊。[13]淫:淫靡。[14]役於江南:孟郊五十歲那年,才做了溧陽縣尉,本句即指他前往溧陽赴任。
【譯文】
大凡事物失去其固有的平穩狀態就要開始鳴叫。草木本身不能發出聲音,風去擾動它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響。水本身不能發出聲音,風去激蕩它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響。水的奔騰激躍是由於受到了阻礙,嘩嘩急流是因為受到了堵塞,沸騰滾開是因為有火在燒煮。金石自己不能發出聲音,但敲擊它就能鳴響。人與語言之間的關係也是一樣,有了不得已的事情然後才張嘴說話,那麼他的歌唱也是暗含情思的,他的哭泣也是情深所致。凡是出於口而發為聲音的,大概都有不平的地方吧!
音樂,是將鬱結在心中的喜怒哀樂抒發出來,選擇善於鳴響的東西並且憑借它來發出鳴叫。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這八類東西,是器物中善於鳴響的東西。天對於四時也是這樣,選擇善於鳴響的東西並且憑借它來發出鳴叫。所以用鳥來鳴春天,用雷來鳴夏天,用蟲來鳴秋天,用風來鳴冬天。四時的推移交替,其中必定有什麼不得平衡的地方吧!對於人來說也是一樣。人類聲音的精華是語言,文辭對於語言來說,又是語言中的精華,所以尤其選擇那些善於鳴的從而憑借他們來鳴。
在唐堯、虞舜的時代,咎陶、禹是善於鳴的,就憑借他們來鳴。夔不能用文辭來鳴,就借著自己製作的《韶》樂來鳴。夏代的時候,太康的五個兄弟用他們的歌來鳴。伊尹鳴於殷代。周公鳴於周代。凡是記載在《詩》、《書》六藝中的,都是鳴得最好的。周朝衰敗了,孔子師徒便鳴了起來,他們的鳴聲洪大而又長遠。《論語》上記載說:“天將以夫子作為曉喻眾人的木鐸。”這能不相信嗎?到了周朝末年,莊周用他那宏大玄虛的文辭來鳴。楚國,乃是大國,它快要滅亡的時候,就通過屈原來鳴。臧孫辰、孟軻、荀卿等人,都是用他們的學說來鳴的。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這一類人,都是用他們各自的主張來鳴。秦朝興起,李斯為它而鳴。漢朝的時候,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是其中最善於鳴的了。下麵的魏晉時期,鳴的人不及古代的人,但也從未斷絕。就其中善鳴的人看,他們的聲音清越而浮泛,節奏緊密而急促,文辭靡麗而哀傷,思想空疏而放縱,至於所發表的言論,則是雜亂無章。這莫非是上天憎惡他們的德行而不肯眷顧他們嗎?為何不讓善於鳴的人來鳴呢?
唐得天下以來,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都用他們各自擅長的來鳴。現在活在世上而且處於下位的善鳴者,就得說最初用詩來鳴的孟郊東野了。他在詩歌上的成就已經高出了魏、晉時代的文人,其中精妙的已經達到了上古詩歌的水平,其他的作品也接近漢代的水平了。跟我交遊的人中,以李翱、張籍最為傑出。這三位先生鳴得實在是很好。但不知道上天是將和諧他們的聲音而讓他們來鳴國家的興盛呢?還是想使他們挨餓受窮,愁緒滿懷,因此歌唱他們自己的不幸呢?這三位先生的命運如何,就完全取決於上天的安排了。他們身居高位,又有什麼可喜的?身處下位,又有什麼可悲的?東野這次去江南任職,心中好像還有放不下的愁事,所以我跟他講講命由天定的道理來寬解他。
【寫作方法】
本篇先寫物,再寫古人,最後才寫到李翱、孟郊、張籍等人,全文句句鋪陳,層層遞進。文章開頭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這是全文的總綱。寫物不平則鳴時,舉了金石、水、四時等,因為它們都是生活裏再尋常不過的事物,使讀者感到親切熟悉。韓愈寫這一部分時,筆調舒緩,句式整飭,讀起來琅琅上口,音樂的美感頓生出來。
送李願歸盤穀序
【題解】
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韓愈因諫迎佛骨一事,得罪了德宗皇帝,遭到罷黜。丟官後的韓愈閑居在洛陽,鬱鬱寡歡。適逢韓愈的好友李願要到盤穀隱居,韓愈為他寫下這篇送歸之作。此文大部分是引述李願自己的言語,介紹盤穀的地理概況;不過,韓愈寫作此文另有深意,他是想寄托自己的生不逢時,不願再為名利奔波,情願隱居山林。
【原文】
太行之陽有盤穀。盤穀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穀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豎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嗬,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俊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1]。采於山,美可茹[2];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3],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4]。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5],足將進而趦趄[6],口將言而囁嚅[7]。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複。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8]。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嗬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身以徜徉。”
【注釋】
[1]濯(zhuó):洗滌。[2]茹(rú):食。[3]維:束縛。[4]黜(chù):降職或罷免。陟(zhì):晉升。[5]形勢:指有權有勢之家。[6]趦趦趦(zī)趄(jū):想前進而又不敢前進。[7]囁(niè)嚅(rú):想說而又吞吞吐吐不敢說出來。[8]央:窮盡。
【譯文】
太行山的南麵有個叫盤穀的地方,盤穀之間,泉水甘甜而且土地肥沃,草木蔥鬱茂盛,居民稀少。有人說:“因為它處於兩山環抱之間,所以稱之為‘盤’。”有人說:“這個山穀,環境幽靜而地勢險阻,是隱者徘徊逗留的地方。”我的朋友李願就隱居在這裏。
李願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世人所說的那些大丈夫,我是知道的。他們把恩惠施給別人,讓名聲顯揚於當世。他們坐在朝廷之上,決定百官的進退,輔佐天子頒布政令。他們到了外地,就樹起旗幟,排列弓箭,武士在前麵吆喝開道,隨從擠滿了所經路途,供應服侍的人,拿著各自的東西,在道路兩邊往來飛奔。他們高興的時候就賞賜,發怒的時候就懲罰,賢才俊傑站滿了身前,又是談古論今又是歌功頌德,滿耳都是讚譽之聲而不覺得厭煩。那些眉毛彎彎,臉頰豐腴,聲音清脆,體態輕盈,秀外慧中的美人們,飄動著輕柔的衣襟,拖著長長的袖子,臉上施了白粉而眉毛畫成黛綠,閑住在一列列的房屋裏。她們嫉妒別人得寵,又都認為自己才色無雙,為了博取主人的愛憐而鬥美爭妍。這就是那些被天子所賞識,為治理當今天下而出力的大丈夫們的所作所為啊。我並非厭惡這些而故意逃避,隻是人各有命,是不能靠僥幸取得的。”
盤穀景色圖
“隱居草野之間,過著清貧的生活,登臨高處,極目遠望。終日坐在茂密的樹林裏,用清澈的泉水洗浴以保持自己的清潔。從山上采來的果蔬,甘美可口;從水中釣得的魚蝦,鮮嫩可食。起居沒有一定的時間,隻求舒適安閑。與其當麵聽到讚譽之辭,不如背後不遭人毀損;與其身體感官得到娛樂刺激,不如內心無憂無慮快然自足。不受功名利祿的束縛,也沒有遭到刑罰罪責的危險;天下是得到治理還是混亂無序不去了解,仕途上謫貶升遷諸事一概不聞不問。這是那些生不逢時的大丈夫所做的,我就這樣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