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些侍奉在公卿門前,奔走於權勢顯貴中間,腳剛邁出而又躊躇不前,口剛張開而又猶豫不語,處於汙穢之中而不知羞恥,觸犯刑法而遭誅戮,為了僥幸得到時機,直到老死才肯罷休的人,他們的為人究竟是賢呢?還是不賢?”
昌黎韓愈聽了這番話而不覺心中澎湃,為他敬酒並且為他唱了一首歌說:“盤穀中間,有你的家園;盤穀的土地,可以栽種莊稼;盤穀的清泉,可以洗浴其中,又可順流閑遊;盤穀的地勢險阻,又有誰來爭奪您的住所?這裏的環境幽靜而深遠,寬闊而空曠;山路縈回而曲折,向前走卻不覺回到了原處。盤穀中的樂趣啊,快樂而沒有窮盡。虎豹遠離這裏,蛟龍遁逃躲藏;神鬼守護著這裏,驅走不祥與禍殃。邊飲邊食啊長壽康健,沒有不滿足啊又能有什麼奢望?給我的車上油啊,喂好我的馬,跟隨您去盤穀啊,讓我終生在那裏徜徉。”
【寫作方法】
此文引述李願的話,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寫得誌者的豪恣,這些人把一切富貴舉動,都歸結到“命”上。此處用筆冷雋,令人欲笑。第二部分寫隱居之樂。第三部分戲謔“伺候於公卿之門”的人,作一陪襯。這篇文章極力形容得誌的當權者與趨附的勢利者,兩邊夾寫,襯托出隱居者的高遠拔俗,行文渾渾,藏蓄不露,鏗鏘動聽。
送董邵南序
【題解】
董邵南是韓愈的好友,他任俠好學,卻一生懷才不遇,多次考進士都沒有考中,於是想到藩鎮割據的河北尋找機遇。在臨行之前,韓愈寫了這篇文章當做臨行前的贈言。文中對友人懷才不遇的處境深表同情,並以委婉精妙的語言勸友人留在長安為朝廷效力。
【原文】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1]。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2],鬱鬱適茲土[3]。吾知其必有合也[4]。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5],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嚐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雲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6]。董生勉乎哉!
吾因之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7],而觀於其市,複有昔時屠狗者乎[8]?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注釋】
[1]燕:古國名,擁有今河北省北部和遼寧省西端。趙:古國名,擁有今山西北部、河北西部和南部一帶。[2]利器:指傑出的才能。[3]茲土:這塊地方。[4]合:遇合,指臣子逢到善用其才的君主。[5]矧(shěn):何況。[6]聊:姑且。卜:估計。[7]望諸君:即樂毅,戰國時的名將,曾經幫助燕國攻下齊國城池七十餘座。[8]屠狗者:指高漸離。他曾以屠狗為業,善擊築(樂器名),與荊軻為至交。秦統一六國後,他隱名埋姓給人做酒保。秦始皇聞其善擊築,召他入宮,熏瞎其雙目,仍令擊築。他於築中暗藏鉛丸,撲擊秦始皇,不中被殺。
【譯文】
燕、趙一帶自古以來就稱說多有慷慨悲歌的豪俠義士。董生考進士,一連幾次都不能被主考官所賞識,他懷抱著卓越的才能,帶著煩悶的心情前往這個地方。我想他此行一定能有所遇合。董生,努力吧!
像您這樣懷才不遇的人,隻要是崇尚道義、力行仁德的人都會對您產生憐惜之情。何況燕、趙一帶的豪俠義士,惺惺相惜乃是他們的本性使然呢!然而我也聽說風俗是會隨著教化的變化而變化的,我怎麼能知道那裏現今的情況和古時候所稱說的沒有不同呢?那麼,姑且以您此行來驗證一下吧。董生,努力啊!
董邵南將要前往燕趙
我因您此次遠行而有所感慨。到了那裏以後,請代我去憑吊一下望諸君樂毅的墓,然後到集市上去看看,還有沒有像從前高漸離那樣靠賣狗肉為生的豪俠之士了?如果有,就代我致意,告訴他們:“如今聖明的天子在位,可以出來為朝廷效力了。”
【寫作方法】
本要寫送董邵南往河北,卻不想讓董邵南前往河北,所以必有遇合一層易說,難有遇合一層難說。文章作吞吐之語,曰“吾聞”,曰“惡知”,曰“聊以”,言語模棱,隱約其意,此為妙處。
送楊少尹序
【題解】
楊少尹,名巨源,是唐代德宗時的少尹,因德高望重,深受時人的稱讚。楊少尹退休時,韓愈為他寫了一篇贈言以作稱頌。本文舉出了漢代疏廣、疏受的例子,疏廣、疏受兩人是叔侄,他們都曾做官,且都是一到年老就主動退休。韓愈以二人舉例是為了襯托楊少尹功成身退的美德。
【原文】
昔疏廣、受二子[1],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2],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歎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後[3],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歎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4]。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之[5]。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於歸。楊侯始冠[6],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7]。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遊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注釋】
[1]疏廣、受:即疏廣、疏受。他們是叔侄倆,漢宣帝時,二疏任太子太傅、太子少傅,被稱為賢大夫。後稱病還鄉,百官送行,回鄉後又將皇帝和皇太子賜給的黃金散贈給鄉裏貧寒之家。[2]祖道:古代一種在道旁設宴餞行的儀式。[3]忝:謙詞,有愧於。[4]落莫:冷落。莫通“寞”。[5]屬:寫文章。[6]冠:古代男子到二十歲時,行冠禮表示已經成年。[7]《鹿鳴》:《詩經·小雅》中的一篇。唐代州、縣考試完畢,地方長官要出麵主持酒禮,歌《鹿鳴》之詩。
【譯文】
從前疏廣、疏受兩位先生,因為年紀大了,終於有一天辭去官職,離開了朝廷。當時朝中的公卿大臣在都門設宴為他們餞行,送行的車子多達數百輛。在路邊觀看的人多是歎息落淚,都在稱道他們的賢良。《漢書》已經記載了這件事,而後世擅長繪畫的人又畫了這個動人的場麵,那畫卷至今還光彩照人,清清楚楚的就好像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國子司業楊君臣源先生,精通《詩經》並以此教導學生。一到年滿七十,也稟告丞相請求辭職還鄉。世人常說今人不能與古人相比,如今楊先生與二疏相比,他們的誌趣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我當時也在朝中任職,碰上有病沒能去送行。不知楊先生離京的時候,有多少人到城門外去送行,去送行的車輛有多少,馬匹有多少;路邊觀看的人是否也在歎息,是否知道他的賢良;當朝史官是否宣揚了這件事,是否能為其作傳以承繼二疏的事跡,而不至於讓他受到冷落?現今世上沒有擅長繪畫的人,不過畫與畫且先不論;然而,我聽說揚先生辭官離京,丞相曾表示憐惜歎惋,上表舉薦他擔任家鄉的少尹,不中斷他的俸祿,還作了詩勸勉他。京城中那些擅長寫詩的人,也都作詩奉和。也不知道當年二疏辭官離京的時候,有這樣的事沒有。古人與今人相同還是不同,是不能知道的了。
韓愈作《送楊少尹序》
中古時候的士大夫,以官府為家,一旦離職就無處可以歸宿。現今則不同。楊先生剛成年的時候,通過鄉試中舉,在《鹿鳴》的歌樂聲中前來京城為官。如今歸去,指著某些山水樹木說:“這樹是我的先人種的。那條河、那個山丘,是我兒童時釣魚玩耍的地方。”家鄉的人無不更加敬重他,告誡子孫要以楊先生不忘懷故裏的美德為榜樣。古時候所說的“鄉先生”,就是那種死後可以在社廟裏享受祭祀的人,我想就是楊先生這樣的人吧!就是楊先生這樣的人吧!
【寫作方法】
韓愈寫楊少尹離任時的場景,用了“不知”、“幾”等推測口氣的詞彙,這固然跟作者因病不能外出,未能看到當時的場麵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可以營造一種模糊不清的氣氛,讓讀者在各自的腦海中充分馳騁想象。
送石處士序
【題解】
石處士名叫石洪,他曾做過黃州錄事參軍,後又隱居洛陽十年,不再出仕。公元801年,河陽節度使烏重胤為了平定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的叛亂,特意征召石洪入他的幕府出謀劃策,石洪欣然接受。此文就是韓愈為石處士此行寫的送別之文。本文開頭寫烏氏求賢若渴,石洪才學淵博、誌節品高,這是為石洪入烏氏幕府做鋪墊;然後再寫石洪出仕的三大理由,以及自己對烏氏、石洪的一番忠告,即“惟義終歸”,也就是讓他們做忠義之士。
【原文】
河陽軍節度、禦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1],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2],冬一裘[3],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嚐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4],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5]。”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邪?”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於家。方今寇集於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6]。吾所處地,歸輸之塗[7],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8],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於諂言[9],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早夜以求從祝規?”於是東都之人士,鹹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雲。
【注釋】
[1]河陽:地名,今河南孟縣南。烏公:即烏重胤,字保君。[2]嵩:嵩山。邙(mánɡ):邙山。瀍(chán):中國河南省北部的一條河,向東流入洛河。穀:水名,洛河的支流。[3]裘:皮衣服。[4]王良、造父:相傳二人都是善於駕禦車馬者。[5]數計:用著草算卦決事。[6]殫(dān):盡。[7]塗:通“途”。[8]張(zhànɡ):為宴會設置器具。[9]昧:糊塗。
【譯文】
河陽軍節度使、禦史大夫烏公,擔任節度使的第三個月,就向幕僚中賢能的人訪求人才。有人推薦了石先生。烏公問道:“石先生是怎麼樣的?”回答說:“石先生住在嵩、邙兩山與瀍、穀兩水之間,冬天披一件皮裘,夏天穿一身葛衫。每天吃早晚兩頓飯,都是粗飯一碗,蔬菜一盤。別人給他錢,他辭謝不收;邀請他一起出遊,從沒有借故推辭;勸他出來做官,卻不肯答應。他常坐在一間房子裏,左右都是圖書。與他談論道理,分析古今事情的是非得失,評論人物的高下短長,探討事情的成敗之由,他的言論就像河水決口而奔流向東;如同四匹馬拉著輕車,走在熟悉的道路上,而且有王良、造父這樣的駕車能手在前後駕馭;又像燭光照耀那樣明亮,像蓍草算卦、龜甲占卜那樣靈驗準確。”烏大夫說:“石先生有誌隱居終老,無求於人,他肯來為我效力嗎?”幕僚說:“大夫文武雙全,忠正仁孝,訪求賢士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自家的私利。當今叛匪聚集在恒州,軍隊環圍在恒州的疆界,他們使農民不能耕種收獲,錢財糧食都要消耗殆盡。我們所處的地方,是輸送糧食財物的要道,治理的方法,征討的謀略,應該有人來統籌。石先生仁義而有膽識,若以大義相請並且強委重任給他,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於是撰寫好書信,準備了馬匹、財物,選擇吉日交付給使者,讓他們尋訪石先生的住處以請他出山。
石先生聞訊後,沒有告訴妻子,沒有同朋友商議,便穿戴整齊地出來見客,在屋裏恭敬地接受了書信和禮物,當夜就沐浴、準備行李、裝載書籍,打聽好前往的道路,向常有往來的朋友告別。第二天清晨,朋友們都到了東門外為他餞行。酒斟了三次,石先生就要起身上路,有人端著酒杯致詞說:“烏大夫真能以道義取人,先生也真能以道義自任,決定進退。這杯酒為先生送別。”又斟了一杯酒,祝願說:“大凡出仕或者隱退,有什麼一成不變的標準呢?全由道義決定吧。這杯酒祝先生長壽。”又斟了一杯酒祝願說:“但願烏大夫永遠不改變他的初衷,不要隻顧自家富足而讓士兵挨餓,不要內心喜歡聽阿諛逢迎之人的奉承而隻在表麵敬重正直的人,不要被讒言所蒙蔽,而要專一聽從先生的意見。這樣才能獲得成功,保住天子對自己的恩寵。”又祝願說:“希望先生不要到大夫那裏圖謀私利,利用便利來滿足私欲。”石先生起身拜謝這些祝辭,說:“我怎敢不從早到晚都恭敬地遵照諸位祝辭中的規勸去做?”於是東都的人士都知道烏大夫與石先生一定能相互協作而有所成就。於是每人都作了一首六個韻的詩,並叫我為它們作序。
【寫作方法】
本篇的文字簡約、傳神,如首段石處士的推薦者用了幾個動詞串聯起石處士的行為,將石處士高遠拔俗的形象勾勒得生動而鮮活。此外,本文通篇以對話的方式展開,而勉勵石處士的言語,是韓愈借助他人之口表達出來的,從中也體現了韓愈憂國忠君的思想。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題解】
溫處士名叫溫造,他的際遇跟石洪相似,也曾一度隱居洛陽,後來亦入了烏重胤的幕府。這篇文章的主旨是慶賀溫處士受到烏重胤的禮聘。韓愈在文章開頭以伯樂相馬比喻烏氏善於選拔人才,繼而以詼諧的口吻稱頌烏氏重視人才,並表達了自己對溫造的依依不舍之情。
【原文】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1],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2],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鉞鎮河陽之三月[3],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4],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谘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5],無所禮於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麵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6],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既至,拜公於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溫處士赴河陽軍
【注釋】
[1]伯樂:相傳是春秋時善於相馬的人,姓孫名陽。[2]石生:即石洪,前文的石處士。[3](fǔ)鉞(yuè):執行軍法時用以殺人的斧子。[4]居守:指東都留守。河南尹:河南府的長官。[5]縉(jìn)紳:原意是插笏(古代朝會時官宦所執的手板,上寫奏文,以備遺忘)於帶,舊時官宦的裝束,後用為官宦的代稱。[6]縻(mí):束縛牽製。
【譯文】
伯樂一經過冀北的原野,馬群於是就沒有了。冀北是天下產馬最多的地方,伯樂雖然善於相馬,怎能使馬群都沒有了呢?解釋的人說:“我所說的沒有,不是說沒有馬了,而是說沒有好馬了。伯樂善於相馬,遇到好馬,立即就把它挑走了,所以馬群中就沒剩下什麼好馬了。如若馬群中沒有好馬了,即使說沒有馬,也不算是虛言妄語吧。”
東都洛陽,本是士大夫的“冀北”啊。自負有才而隱逸山林不肯出來做官的,洛水之北有石生,洛水之南有溫生。禦史大夫烏公,以節度使的身份鎮守河陽的第三個月,認為石生是個人才,用禮遇作為羅致的方式,把他羅致到自己的幕下。沒過幾個月,又認為溫生是個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用禮遇作為羅致的方式,又把溫生羅致到自己到幕下,東都洛陽雖然確實是人才會集的地方,但早上挑走一個,選拔出其中突出的;晚上挑走一個,又選拔出其中突出的,人才能不被選空嗎?這樣一來,從東都留守、河南府尹,到各個部門的官員,以及我們這些洛陽、河南二縣的官員,碰到不好處理的政事,事情有了疑難,到哪兒去谘詢請教從而妥善處理呢?離職閑居在家的士大夫,跟誰去交遊呢?青年後輩,到哪兒去考究德行、請教學業呢?東來西往路過東都的官員,也無法登門拜訪他們了。像這樣的情況,人們稱讚說:“禦史大夫烏公一鎮守河陽,東都隱居之士的居所便沒人居住了。”難道不能這樣說嗎?
天子治理天下,他所能托付國家大事,並且依靠其力量的人,隻有宰相與大將而已。宰相為天子羅致人才到朝廷,大將為天子羅致文人武士於幕下,若是這樣,即便是想讓朝廷內外得不到治理,也是不可能的。我羈留在此地作縣令,不能自行引退,想要依賴石、溫二人得以相守終老。如今他們都被有權勢的人奪走了,我心中怎能毫不介意呢?溫生到任,在轅門之前拜見了烏公,就如我前麵所說的那樣,這是讓天下都為之慶賀的喜事;就如我後麵所說的那樣,因為人才都被選空而招致了我個人的埋怨。東都留守相公首先作了一首四韻詩來歌頌起這件事,我順著他的意思推演,寫了這篇序文。
【寫作方法】
溫處士去投奔烏大夫,韓愈作為友人,既替他感到高興,又有點依依不舍,因此本文所表達的感情是矛盾的,言語也就有了不同風格。如本文寫烏大夫收盡洛陽城的人才一節時,表麵上看是帶有嗔怒之意,其實這是戲謔的寫法,韓愈一方麵為溫處士高興,一方麵因為朋友即將遠離,表現出一種惆悵與難舍。清代唐介軒《古文翼》中雲:“拈一‘空’字引喻,通幅俱從此發論。以石生作陪,卻無一筆可移入石生。應推絕調。”
祭十二郎文
【題解】
本篇是韓愈悼念侄子的祭文。十二郎是韓愈次兄韓介之子,過繼給韓愈的長兄韓會,在其家族中排行十二。韓愈三歲喪父,由長兄韓會、嫂鄭氏撫養,自幼與侄兒十二郎同窗共讀,相依相伴,感情很深。韓愈離開家鄉出仕做官以後,與十二郎聚少離多,他本打算一切安定下來以後再把侄子接來同住,不料十二郎青年夭折。韓愈懷著萬分沉痛的心情寫下了這篇祭文,此文被譽為祭文中的“千年絕調”。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1],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2],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嚐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3],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4]。明年,丞相薨[5],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6],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7]?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8]。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9]?少者強者而夭歿[10],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悲聞十二郎去世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11],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12],窆不臨其穴[13]。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14],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15]。
【注釋】
[1]羞:同“饈”,精美的食品。省:探望。[2]怙(hù):依靠。[3]董丞相:名晉,字混成。時為宣武軍節度使,韓愈當時在他的幕下任觀察推官。[4]孥(nú):妻子和兒女的統稱。[5]薨(hōnɡ):古代對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的稱謂。[6]佐戎徐州:指韓愈在徐州任節度推官。[7]遽(jù):匆忙。歿(mò):死去。[8]斛(hú):古量器名,十鬥為一斛。[9]克:能。[10]殞(yǔn):死亡。[11]兆(zhào):墓地。[12]斂:通“殮”。[13]窆(biǎn):埋葬。[14]伊、潁之上:韓愈的家鄉。伊,伊河,在河南西瓿。穎,穎河,在安徽西北部及河南東部。[15]饗(xiǎnɡ):祭品。
【譯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韓愈在聽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得以強忍哀痛,傾訴衷腸,派建中從遠方備辦了應時的佳肴作為祭品,祭告於十二郎的靈前:
唉!我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等到長大,不知道該依靠誰,隻有兄嫂能夠與之相依。哥哥才到中年就客死南方,那時我和你都還年幼,跟隨嫂嫂把哥哥歸葬在河陽。後來又和你到江南謀生,零丁孤苦,不曾有一天分開啊。我上麵有三個哥哥,都不幸早逝。能繼承先人而作為後嗣的,在孫子輩中隻有你,在兒子輩中隻有我。子孫兩代各剩一人,真是形單影孤啊。嫂嫂曾經一手撫著你,一手指我說:“韓家兩代人,就隻剩你們兩個了!”你當時比我更小,應當是不會記得了;我當時雖然能記事了,但並不能明白嫂嫂的話中蘊含著多少的悲涼啊!
我十九歲那年,才初次來到京城。過了四年,我回去看過你。又過了四年,我前往河陽祖墳憑吊,碰上你護著嫂嫂的靈柩前來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做董丞相的助手,你來探望我,住了一年,便要求回去接妻子。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汴州,你沒有來成。這一年,我到徐州協理軍務,派去接你的人剛動身,我又離職,你又沒能來成。我思忖著,就算你跟著我到東邊來,也是客居在這裏,不是長久之計;如果從長遠打算,不如等我回到西邊,先安好家然後再接你過來。唉!誰能料到你突然離開我而死去了呢?
當初我和你都年輕,以為盡管暫時分別,終會長久地住在一起,所以我才丟下你跑到京城來求取功名,以求微薄的俸祿。要是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即使是做極為尊貴的宰相公卿,我也不會有一天離開你而去就任啊!
去年孟東野到你那邊去,我捎信給你說:“我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可是視力已經模糊,頭發已經斑白,牙齒也有鬆動的了。想到我的叔伯父兄都是身體強健但卻早早地死去,像我這樣身體衰弱的人,能活得長久嗎?我離不開這裏,你又不肯前來,我是深恐有朝一日我放手人寰,你就將陷入無邊無際的悲哀啊!”誰知年輕的先死去了而年長的還活著,強健的夭折而病弱的卻保全了呢?唉!這是真的呢?還是做夢呢?還是傳來的消息不真呢?如果是真的,我哥哥美好的德行反而會使他的兒子夭折嗎?像你這樣的純正聰明卻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澤嗎?年輕的、強健的反而夭折,年長的、衰弱的反而保全,這真是讓人不能相信的啊!如果是在做夢,是傳來的消息不真實;可是,東野的書信,耿蘭的報喪,為什麼又在我的身邊呢?唉!這是真的啊!我哥哥有品行美好而他的兒子卻夭折了!你純正聰明,最適合繼承家業,卻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澤了!這就是所謂的天命實難預測,神旨實難明白呀!所謂的天理沒法推究,壽命不能知曉呀!
雖然如此,我自今年以來,斑白的頭發已經變成全白了,動搖的牙齒有的已經脫落了,身體愈加的衰弱,精神日益衰減,沒有多久也要隨你同去了!如果你地下有知,那我們的分離又還能有多久呢?如果你長眠地下,不再有任何的知覺,那我也就悲傷不了多少時日,而不悲傷的日子倒是無窮無盡啊!你的兒子剛十歲,我的兒子剛五歲,年輕而強健的尚不能保全,像這樣的小孩子,又能期望他們長大成人嗎?唉!實在可悲啊!實在可悲啊!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軟腳病,時常發作得厲害。”我回信說:“這種病,江南的人常常有。”並未因此而開始憂慮。唉!難道這種病竟然奪去了你的生命嗎?還是另有疾病而導致如此的結局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寫的;東野來信說,你死於六月二日;耿蘭報喪沒有說過世的日期。大約東野的使者沒有想到要向家人問明死期;耿蘭報喪,不知道要講明死期。東野寫信給我,才問使者,使者就信口編了一個應付。是這樣呢?還是不是這樣呢?
如今我派建中去祭奠你,慰問你的兒子和你的乳母。他們如果有糧食可以守喪到喪期終了,就等到喪滿以後再把他們接過來;如果無法守到喪期終了,那我現在就把他們接過來。其餘的奴婢,就讓他們為你守喪吧。等到我有能力改葬你的時候,一定把你的靈柩遷回到祖先的墓地安葬,這樣做了,才算了卻我的心願。
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你死了我不知道是哪個日子,健在的時候不能互相照顧、同住一起;你死以後不能撫摸你的遺體來表達我的衷思;入斂的時候不能緊靠你的棺木扶靈,下葬的時候不能親臨你的墓穴。我的德行有負於神靈,因而使你夭折。我對上不能孝順,對下不能慈愛,因而不能和你互相照顧以為生,相依相守直至死。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活著的時候你的影子不能與我的身形相依,死去之後你的靈魂又不曾來到我的夢中;這實在都是我造成的,還能怨誰呢!“茫茫無際的蒼天啊”,“我的悲痛哪裏有盡頭”!
從今以後,我對人世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應當在伊水、潁水旁邊買幾頃田,打發我剩餘的時光。教育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期望他們長大成才;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待她們受聘出嫁。如此而已。
唉!話有說盡的時候,而感情卻沒有終止的地方,你是知道呢?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了呢?唉!悲哀呀!請享用我的祭品吧!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以追憶往昔與十二郎的一點一滴為主線,中間夾雜著作者的無限哀思和沉痛之情,文字曲折反複,一切語言皆發自肺腑。文章語氣助詞極多,自“其信然邪”以下,至“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一段,僅三十句,句尾連用“邪”字者三,連用“乎”字者三,連用“也”字者四,連用“矣”字者七,蘊含無限淒切,堪稱祭文中的千古絕調。
祭鱷魚文
【題解】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因諫迎佛骨被貶為潮州刺史。潮州當時多鱷魚,掠食人畜物產,危害甚大。針對這種情況,韓愈寫下了這篇對鱷魚的最後通牒,要它們自行遷往海邊,遠離人群,否則便將其盡數消滅。《新唐書·韓愈傳》載,韓愈以此文祭過鱷魚之後,鱷魚西徙六十裏,從此潮州不再有鱷魚為患。
【原文】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1],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2],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3],罔繩擉刃[4],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裏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5],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6],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7],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8],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9],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10],必盡殺乃止。
【注釋】
[1]軍事衙推:官名,屬於節度使、觀察使的下屬。[2]惡溪:水名,今廣東潮安縣韓江。[3]列:同“迾”,阻遏,封鎖。[4]罔:通“網”。擉(chuò):刺。[5]涵(hán)淹:潛伏。[6]揜(yǎn):覆蓋。[7]睅(hàn)然:凶狠地瞪著眼睛。[8]亢:通“抗”。[9]伈伈(xǐn):恐懼。睍睍(xiàn):因為害怕不敢正視。[10]從事:見個高低。
【譯文】
在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韓愈,派遣軍事衙推秦濟,把一隻羊、一隻豬投到惡溪的潭水裏,給鱷魚吃,並且對鱷魚說:在古代,先王擁有天下以後,封鎖山林湖澤,結網捕,用刀刺,把那些禍害人民的蟲蛇惡獸驅逐到四海之外。到了後來,有些君主恩德薄淺,不能擁有遠處的土地,連長江、漢江之間的地方尚且都丟給蠻、夷、楚、越,更何況潮州地處五嶺和南海之間,距離京城有萬裏之遙呢?鱷魚在這裏潛伏繁衍,也算是很適宜的場所。當今的天子,繼承了大唐的皇位,神聖仁慈而又威武,四海之外,宇宙之內,全在他的統轄之下,更何況大禹行跡所至,古時揚州的近鄰,刺史、縣令所治理,進貢納稅以供天地宗廟百神祭祀的潮州呢?鱷魚啊,你們不能和我這個刺史一同居住在這片土地上啊!
刺史奉天子的命令,鎮守此地,治理這裏的人民,而鱷魚卻凶狠地睜著眼睛,不安居在潭水裏,侵占土地,吞食人、畜、熊、豕、鹿、獐,從而養肥它們的身體,繁殖它們的子孫,與刺史抗衡爭雄。我這個刺史雖然愚鈍軟弱,但豈能在鱷魚麵前低頭拜服,戰戰兢兢,不敢正視,讓治民的官吏蒙受恥辱,自己苟且偷生於此呢?況且我奉受天子之命來此為官的,情勢上不能不與鱷魚分個高下。
祭鱷魚
鱷魚如果能通人意的話,就聽刺史說:潮州這地方,大海就在它的南邊,鯨、鵬之類的大動物,蝦、蟹之類的小生命,無不被接納收容,供它們生存,供它們食物。鱷魚早晨從這裏出發,晚上就可以到達那裏了。現在與鱷魚約定:限三天之內,率領你們的同類向南遷徙到海邊去,避開天子任命的刺史。三天不夠,就五天;五天不夠,就七天。如果到了七天還不見行動,那就是終不肯遷移了!那就是目無刺史,不肯聽從刺史的勸告了。要不然,就是鱷魚冥頑而無靈性,刺史雖有言在先,它們卻聽不見,弄不懂了!凡是藐視天子任命的刺史的,不聽他的告誡,不遷走以回避的,還有那些冥頑而無靈性,成為人民牲畜禍害的,都可以殺掉。刺史於是要挑選技藝高強的官吏民眾,操起強弓毒箭,和鱷魚進行戰鬥,直到斬盡殺絕才肯罷休。你們可別後悔呀!
【寫作方法】
此文開篇首提先王,籠起全篇大旨,而後說當今天子,說刺史,說命吏,文勢一路追逼而下,句句光明正大,義正辭嚴,如問罪之師。最後言及鱷魚,以斬殺相警告,措辭如萬弩齊發,威懾百靈。全篇結構井然,文氣雄健,自然感人。
柳子厚墓誌銘
【題解】
墓誌銘是一種悼念死者的文體,包括“誌”和“銘”兩個部分。“誌”一般用散文寫出死者的姓名、籍貫、生平。“銘”則以韻文安慰、讚頌死者,統括全篇。本文是韓愈為故去好友柳宗元所寫的墓誌銘。
【原文】
子厚諱宗元[1]。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後,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禦史。權貴人死,乃複拜侍禦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2]。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3],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禦史[4]。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5],而自肆於山水間。元和中,嚐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6],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7],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8],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9],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複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10]。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11]。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裏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征逐[12],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13],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14]。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15],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16],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17]。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18],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釋】
[1]諱:避諱。古人在死者名字前麵加“諱”字表示尊敬。[2]集賢殿正字:官名。掌管整理、校正書籍。[3]踔(chuō)厲風發:精神奮發,議論縱橫。[4]藍田尉:藍田縣的縣尉,掌管緝捕盜賊等事。監察禦史:官名,掌管監察百官,巡檢州縣的刑獄、軍戎、禮儀等事。[5]涯涘(sì):水的邊際。[6]教禁:教化和禁令。[7]相侔(móu):相等。[8]傭:這裏指按勞動算報酬。[9]觀察使:唐代中央派往地方考察州縣官吏政績的官員。[10]播州:今貴州遵義。[11]連州:今廣東連縣。[12]征逐:朋友相互邀請過從宴飲。[13]詡詡:說大話,能說會道。[14]窮裔:窮困的邊遠地方。[15]台省:禦史台和尚書省。[16]重然諾:講信用。[17]舅弟:舅父的兒子。[18]室:指墓穴。
【譯文】
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慶,是北魏的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柳奭,在唐朝曾出任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一同得罪了武後,在高宗時期死去。父親柳鎮,為了侍奉母親,放棄了太常博士的職位,請求到江南去做縣令。後來又因為不能獻媚於權貴,失去了禦史的官職。直到那個權貴死了,才重新被任命為侍禦史。他為人以剛正耿直著稱,所交往的都是當時的名士。
子厚小時候就聰敏非常,通曉百事。當他父親還在世時,他雖然年輕,卻已經自立成人。能夠考中進士,嶄露頭角,眾人都說柳家有個成器的兒子。以後又通過了博學宏詞科的考試,授集賢殿正字。他才智出眾,端方剛勇,發表議論時旁征博引,精通經傳史籍以及諸子百家的著作;他意氣風發,議論深刻犀利而有見地,經常使在座的人為之折服,聲名因此而大振,一時間人們都向往與他交往。那些公卿顯要們,爭著想要把他收作自己的門生,並且一致推薦稱讚他。
祭柳子厚
貞元十九年,他由藍田縣尉晉升為監察禦史。順宗即位後,升至禮部員外郎。這時遇上了與他關係密切的當權者獲罪,他也按例被遣出朝廷去做刺史。還未到任,又按例再被貶為州司馬。他閑居散職卻更加刻苦用功,專心記誦,博覽群書。他寫的詩詞文章,文筆汪洋恣肆,氣韻雄渾內斂,精深博大有如江海之無邊無際,但隻能縱情於山水之間罷了。元和年間,朝廷曾將他和一道被貶的人召回京城,又將他們一道遣放出京去做刺史,子厚被分派到柳州。到任之初,他曾經感歎說:“這裏難道就不值得施行政教嗎?”於是根據當地的風俗,推行教化,製定禁令,柳州民眾於是順從並且信賴他。當地的風俗是向人借錢時以兒女作為抵押,如不能按約定的期限將人贖回,等到應付的利錢與本錢相等時,就沒收為奴婢。子厚為借錢的人籌劃萬全之策,讓他們全都能將子女贖回。其中尤其貧窮而實在無力贖取的,就讓債主把被質押的人每天的工錢記錄下來,等到工錢足以抵銷借款的本利時,便要債主歸還人質。觀察使把這個辦法頒行到其他的州,剛到一年,免除了奴婢身分而歸家的人就有近千人之多。衡山和湘水以南考進士的人,都把子厚當作老師。那些經過子厚親自指點而寫文章的人,文章中都可以看到很好的寫作法度。
當子厚被召回京城而又複出為刺史的時候,中山人劉夢得禹錫也在遣放之列,應當前往播州。子厚流著眼淚說:“播州,不是人所適宜居住的地方,而夢得還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夢得的處境困窘,以至於無法對母親說這件事,況且也絕沒有讓母子同赴播州的道理。”於是向朝廷請求,上書皇帝,願以柳州換播州,即使因此再次獲罪,雖死無恨。此時正好又有人將夢得的事稟報了皇帝,夢得因此改做連州刺史。唉!士人在困窘時才最能表現出節義。當今的人們平日裏同居於街巷之中,互相敬慕要好,競相設宴邀客遊戲娛樂,強作笑顏以示謙卑友好,握手傾訴以表明要肝膽相照,指著蒼天太陽痛哭流涕,發誓要生死與共,不相背離。情之真、語之切好像這一切皆發自肺腑。然而一旦碰上小的利害衝突,哪怕小得僅如毛發一般,就會反目相向,好像從來都不認識一樣。若是你落入陷阱,他不但不伸手援救,反而乘機排擠,往下丟石頭,這樣的人到處都是。這都是禽獸和野蠻民族都不忍心去做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自己的算計很是成功。當他們聽到子厚的為人風度,也可以稍稍知道羞愧了吧。
韓愈作《柳子厚墓誌銘》
子厚過去年輕,為人不顧一切,不知道保重和顧惜自己,以為可以很快地成就功名事業,因此遭到牽連而被貶黜。被貶以後,又缺少了解自己並且正得其位的權貴推薦提攜,所以最終死在窮鄉僻壤之間,才能不為當世所用,抱負也未能得到施展。假使子厚在禦史台和尚書省的時候,能夠對自己的言行有所把握,像後來做司馬、刺史時候一樣,也就不會遭受貶斥了。假使遭受貶斥之後,有人能夠極力保舉他,也一定會重新得到起用而不致陷入窮困的境地。然而子厚被貶斥的時間如果不長,其窮困如果沒有到達極點,他雖然能在功業上超越別人,而他的文學辭章,必定不會因為自己的刻苦不息而傳誦於後世,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即便是子厚滿足了個人心願,在一個時期內出將入相,但用那個交換這個,哪個是得,哪個是失,人們是能明辨的。
子厚於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享年四十七歲。他的靈柩於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遷回萬年縣祖墳安葬。子厚有兩個兒子,長子名叫周六,剛剛四歲;次子名叫周七,子厚死後才出生。還有兩個女兒,都還幼小。子厚能歸葬於祖墳,費用皆出自現任觀察使的河東人裴行立。行立有節操氣概,講求信守諾言,和子厚交情很深,子厚對他也是盡心盡力,最後全靠他出力料理。把子厚安葬在萬年縣祖墳的,是他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州人,生性謹慎,做起學問來孜孜不倦。自從子厚被貶斥以來,盧遵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從沒有離開過。送子厚歸葬以後,又準備安排料理子厚的家事,他可以說是一位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這裏是子厚安息的地方,既穩固又安寧,但願一切有利於他的後代。
【寫作方法】
寫墓誌銘一般稱美不稱惡,然而也要客觀公正才足以留世。此篇抑揚隱顯不失實,飽含朋友交遊無限愛惜之情。“士窮乃見節義”以下數言,也扣合著作者對於世道人心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