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合了宰相的職責,國家得到了治理之後,全國人都會抬頭仰望說:“這便是我們宰相的功勞啊!”後世人遵循他的業跡而滿懷仰慕之情地說:“這都是因為那個宰相的才能啊!”現在的士人有時談起殷、周之治的時候,一定要稱讚伊尹、傅說、周公、召公;而那些從事各種具體事務的官員雖然勤勞,卻不能被記載下來。這就像那位木匠在屋梁上寫下自己的姓名一樣,而那些幹活的工匠卻不能列名一樣。偉大啊!宰相。通曉這些道理的,便是大家說的宰相了。
那些不懂得事物的要領根本的人與此相反。他們將謹慎恭順、勤勤懇懇當作要務,把處理公文當作萬事之首。炫耀自己的能力,誇大自己的聲名,親自去處理瑣碎的事務,幹涉各級官員的職權,暗自包攬各種繁雜差事,在殿堂之上與人爭辯不休,卻將國家的長遠大計放在了一邊;這便是不通曉為相之道的人啊。就像木匠不知繩墨的曲直,規矩的方圓,尋引的短長,胡亂地奪過工匠們的斧頭刀鋸來幫他們幹活,但又不能完成他們的工作,以至於將事情弄糟,因而沒有什麼成就;這豈不是荒謬嗎?
有人說:“如果那主管房屋建造的人,倘若想實行他自己的想法,牽製那木匠的計劃,舍棄曆代相傳的經驗,卻采用過路人的意見,致使房屋不能建成,這難道是木匠的過失嗎?成功與否,不過在主管建房的人是否信任那木匠罷了。”我說:“不能這樣說。”如果繩墨、規矩已經確定,應該高的地方就不能壓低,應該窄的地方就不能拓寬。按照我的意見辦,房屋就能堅固;不按照我的意見辦,房屋就會倒塌。如果那個主事的人甘心放棄堅固而選擇倒塌,那木匠就應該收起自己的技術,藏起自己的智慧,遠遠地離開,堅持自己的主張而不屈從。這才是個真正的好木匠啊。如果他貪圖財物,一味忍讓而不離去,那就喪失了原則,是屈從而不能堅持自己的職守啊。到了棟梁折斷、房屋倒塌的時候,卻說:“不是我的過錯。”這是可以的嗎?這是可以的嗎?
我認為那木匠營造房屋的方法與做宰相的有相似之處,所以寫了這篇文章保存起來。
那位木匠大概就是古代審察各種材料的曲直和形狀的人。現在稱之為“都料匠”。我遇到的那位木匠姓楊,名潛。
【寫作方法】
本篇塑造人物形象的時候,主要通過人物語言和動作來體現。先看本文的語言。梓人是這篇文章的主人公,首段寫梓人回答裴封叔的話時,有一句說“舍我,眾莫能就”,此處可以看出梓人的自信。第三段寫梓人指揮工人工作時,隻說了“斧”、“鋸”兩個字,卻把梓人的幹練和大將風範描繪得惟妙惟肖。再來看動作描寫。梓人指揮百工時,“左持引,右執杖”、“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顧而指”,透過這一係列動作,梓人自信練達的形象一覽無餘。
愚溪詩序
【題解】
柳宗元因為支持王叔文的政治革新,被貶為永州司馬。在永州,柳宗元寫了不少山水詩和山水遊記,其中有一篇題為《八愚詩》的詩序,寫得較為新奇。在這篇詩序中,作者既描寫了當地的山水景色,又闡明將溪水更名為“愚”的原因,表現出他對奇山異水的喜愛,也從中透露出自己被貶而不能有所作為的憤懣之情。通篇借愚溪來比喻自己,借景抒發不平之情,趣味雋永。
【原文】
灌水之陽有溪焉[1],東流入於瀟水[2]。或曰:“冉氏嚐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餘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裏,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穀,今餘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3],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餘故,鹹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4],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餘,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灌水之陽有溪焉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5],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6],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餘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餘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7],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餘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8],混希夷[9],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記於溪石上。
【注釋】
[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廣西東北部。[2]瀟水:湘江支流,源出今湖南道縣的瀟山。它與上麵的灌水同在永州境內。[3]齗齗(yín):爭辯的樣子。[4]坻(chí):水中小洲。[5]寧武子:春秋時衛國大夫。《論語·公冶長》:“寧武子,邦有道,則知(智);邦無道,則愚。”是說國君有道,政治清明,那麼自己的智力就足夠治理朝政。如果國君無道,那自己就顯得很愚笨[6]顏子:即顏回,孔子的得意門生。[7]鏘(qiānɡ)鳴金石:指水能發出金石般的響聲。[8]鴻蒙:指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態。[9]希夷:形容一種無聲無色、虛寂微妙的境界。
【譯文】
灌水的北麵有一條小溪,向東流入瀟水。有人說:“曾經有位姓冉的人在這兒住過。所以把這條溪稱為冉溪。”又有人說:“這溪水可以用來染色,依據它的功用來命名,所以稱它為染溪。”我因為愚昧無知而得罪,被貶謫到瀟水邊來,喜愛上了這條溪水,沿著溪水上溯兩三裏,發現了一個風景極佳的地方,就在這裏安了家。古時候有個愚公穀,如今我在這條溪旁安家,而溪水的名字到現在還沒有確定下來,當地居民還在為此爭論不休;看來不能不給它改個名字了,我因此改稱它作愚溪。
我在愚溪的上遊買下一個小山丘,我把它叫做愚丘。從愚丘向東北行走六十步,尋得了一處泉水,我又將它買了下來,把它叫做愚泉。愚泉總共有六個泉眼,都分布在山丘下麵的平地上,原來泉水都是從這裏向上湧出的。幾支泉水相彙合後便彎彎曲曲地往南流走,形成了一條水溝,我叫它愚溝。於是挑來泥土,堆起石塊兒,把溪流狹窄的地方堵塞起來,積成水池,叫它愚池。愚池的東邊是愚堂,南麵有愚亭,水池中央的是愚島。秀美的樹木和奇異的石頭重疊錯落,這些都是山水中不可多得的景致,因為我的緣故,它們都被愚字所玷辱了。
流水,是聰明的人所喜愛的。現在這條溪水卻獨獨被愚字所辱沒,這是為什麼呢?原來是它的水位很低,不能用來灌溉;又因為它水流湍急,多有淺灘和石頭,大船開不進來。它地處偏僻,水淺而溪狹,蛟龍不屑居住在這裏,因為溪水不足以讓它興雲作雨。這溪水對世人沒有什麼益處可言,這恰好和我相似,所以雖然玷辱了它,以愚字為它冠名,也是可以的。
寧武子“在國家政治昏亂的時候,便顯得很愚笨。”那是聰明人裝作愚人。顏回“整天不發表不同的見解,好像很愚蠢”,那是通達的人貌似愚鈍。他們都不是真的愚蠢。我如今遇上清明的時代,立身行事卻有違事理,所以愚人中再沒有像我這樣愚蠢的了。正因為如此,所以天下的人誰也不能和我爭這條溪水,我是可以專斷地給它命名的。
愚溪雖然對世人沒有什麼用處,但它善於映照萬物,它又是如此的清瑩透澈,能發出金石般悅耳的聲響。它能使愚人心情愉快,笑口常開;讓他們愛慕它、眷戀它以至不能離去。我雖然不能與世俗合流,平素也還能書寫文章來安慰自己;刻畫各種事物,捕捉它們的千姿百態而不用回避些什麼。我用愚笨的文辭來歌頌愚溪,就會感到茫然自失而不覺有違事理,昏昏然之間又好像與它同歸一處,超越了鴻蒙,融入一片寂靜當中,在寂寥間達到了忘我的境界。於是我寫了《八愚詩》,記在溪邊的石頭上。
【寫作方法】
“愚”字是全篇的文眼,文章的內容圍繞此字展開。前半部分寫“八愚”,記愚溪名字的由來,以及愚溪周圍的環境,引出其餘“七愚”。文中說“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餘故,鹹以愚辱焉”,這句話點明山水因為“奇”所以“愚”,可見此“愚”並非愚蠢的意思,後麵一段所說的“無以利世”,才是“愚”字的真正含義。而這個“無以利世”,正是作者自身的真實寫照,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無以利世”不但解釋了“愚”的含意,還引出了後半部分,也就是作者對人事的感慨,即自己“莫利於世”。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題解】
永州刺史韋彪修建了一處新堂,柳宗元親自到場參觀了這個新堂,並為它寫下這篇文章。此文先寫名勝難得,作下鋪墊;而後寫新堂沒有修建前十分荒蕪,與修建之後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然後寫新堂的景致優美;最後作者讚揚韋彪的仁義,希望後繼者能夠效法他。
【原文】
將為穹穀、嵁岩、淵池於郊邑之中[1],則必輦山石[2],溝澗壑[3],陵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鹹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於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4]。其始度土者,環山為城。有石焉,翳於奧草[5];有泉焉,伏於土塗[6]。蛇虺之所蟠[7],狸鼠之所遊。茂樹、惡木,嘉葩、毒卉[8],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9],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10],行其塗。積之丘如,蠲之瀏如[11]。既焚既釃[12],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餘。怪石森然,周於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13],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遊。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於堂廡之下[14]。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鹹會於譙門之內[15]。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讚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誌。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16],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
宗元請誌諸石,措諸壁,編以為二千石楷法[17]。
【注釋】
[1]穹(qiónɡ)穀:深穀。嵁(kān)岩:凸凹不平的山岩。[2]輦(niǎn):用車運。[3]溝:溝通。[4]九疑:即九嶷山,在今湖南省寧遠縣南。[5]翳(yì):遮蔽。[6]塗:汙泥。[7]虺(huí):一種毒蛇。[8]葩(pā):花。[9]韋公:當時任永州刺史。[10]芟(shān):割除。[11]蠲(juān):清除,疏通。瀏:水清澈。[12]釃(shī):疏導。[13]逶(wēi)邃(suì):曲折深遠。[14]廡(wǔ):堂下周圍的廊屋。[15]譙門:城門上的望樓。[16]擇:應作“釋”,舍棄。[17]二千石:漢代郡守的俸祿為二千石,後來作為州郡一級官吏的代稱。
【譯文】
延客入觀,繼以宴娛。
如果要在城邑中營造幽穀、峭壁和深池,那就必須用車子運來山石,開鑿山澗溝壑,逾越險阻,耗盡人力,才可以辦到。然而想以此得到那種天造地設的景觀,還是不能完全做到。不必耗費人力,因地製宜,且能保全其天然之美,這種過去很難做到的事情,如今卻在永州這裏實現了。
永州實際上是九嶷山的餘脈,最早來這裏測量規劃的人,環繞著山麓建起了城市。這裏有山石,卻被深深地遮蔽在雜草叢中;這裏有泉水,卻被掩埋在汙泥之下。成了一個毒蛇盤踞、狸鼠出沒的地方。嘉樹與惡木,鮮花與毒草,混雜在一處,競相生長。因此被稱為是荒涼汙穢的地方。
韋公來到永州任刺史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因為治理頗見成效,所以現在也就沒有很多的事情了。他望見這塊地方,感到很不尋常,這才派人割除荒草,開通道路。割除的雜草堆積如山,疏浚後的泉水晶瑩清澈。等到將割下的雜草全部焚燒幹淨,泉水也浚通完畢,才感覺到奇妙的景致層出不窮,清與濁分辨開了,美與醜不再混雜。這時再來看那樹木,青翠秀麗,挺拔舒展;看那泉水,微波蕩漾,縈回曲折。奇形怪狀的石頭林立,環繞四周。有的排列成行,有的如同跪拜,有的站立,有的臥倒。洞穴曲折深邃,石山堆疊突兀。於是在這裏建造起廳堂,作為觀賞遊覽的地方。所有這些景物,無不是與地勢山形完美地結合搭配在一起,似乎要在堂屋廊簷前獻出它們的技藝。城外連綿的山脈和寬廣的高原,林木覆蓋的山腳,也或隱或現地參加進來,和近處綠色的原野連接在一起,與高遠的碧藍的天空混成一色,這一切,仿佛都一齊會聚到城內來了。
新堂建成後,便邀請客人們前來參觀,接著又設宴娛樂。有人邊讚美邊祝賀說:“看到韋公您的這番作為,便知道您的誌向。您因地製宜而得如此勝景,難道不是意味著要順應本地的民風來推行教化嗎?您鏟除惡木毒草而保留嘉樹鮮花,難道不是意味著要去除殘暴而保護善良嗎?您清除汙濁而使水流變得清澈,難道不是意味著要懲治腐敗而提倡廉潔嗎?您登高而望遠,難道不是想要千家萬戶的百姓都得到安撫並被告知您的政令嗎?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座大堂又豈止是草木、土石、清泉令人愜意,隻有遠山、高原、叢林和山麓供人觀賞呢?它將使繼您之後來治理永州的人,都能夠從這精巧的景致中悟出為政的大道理啊!”
我請求上述內容銘刻在石碑上,嵌於牆中,並編輯成冊以作為刺史們效法的楷模。
【寫作方法】
此文前麵和中間部分以重墨寫景,這是為後麵設下埋伏。文章的末尾發出議論,柳宗元從物事想到人事,想到韋使君對永州民俗的影響,即“除殘而佑仁”,以此讚歎韋使君在永州的仁政。
鈷潭西小丘記
【題解】
柳宗元因為支持新政,被貶到永州做司馬。在永州任上,柳宗元職務清閑,常常寄情於山水,寫下了不少富有閑情逸致的詩文,其中就有著名的“永州八記”。八篇遊記既有關聯,又能獨立成篇,這篇文章就是“永州八記”其中的一篇。在文中,柳宗元介紹了小丘的位置、丘上的怪石景觀,並在觀景時發現不少樂趣。結尾處柳宗元對這座小丘曾經遭閑置表示感歎,抒發了自己遭貶黜、懷才不遇的苦悶。
【原文】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潭[1]。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2]。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3],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4],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餘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5],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6]。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7],之聲與耳謀[8],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9],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10],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11]?
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注釋】
[1]鈷(ɡǔ)(mǔ)潭:潭水名,因潭的形狀像熨鬥而得名。鈷,熨鬥。[2]浚(jùn):深。魚梁:築堰攔水捕魚的一種設施。[3]偃(yǎn)蹇(jiǎn):形容山石錯綜盤踞的樣子。[4]嶔(qīn)然:高聳的樣子。[5]更取:輪流拿著。[6]效:獻出。[7]清泠(línɡ):清澈涼爽。[8]瀯瀯(yínɡ):水流聲。[9]不匝(zā):不滿。旬:十天。[10]灃(fēnɡ)、鎬、鄠(hù)、杜:都是長安附近的地名。[11]遭:運氣。
【譯文】
尋得西山後的第八天,沿著山口向西北走上二百步,又發現了鈷潭。潭西二十五步遠,那水深流急的地方是魚梁。魚梁上有個小土丘,上麵生長著竹子樹木;小丘上的岩石,突起聳立,起伏錯雜,好像是從地下拱出來的一樣,它們爭著做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多得數不清。那些後高前低重疊著延伸向下的,就像牛馬在溪邊飲水;那些猛然前突,像獸角一樣排列向上的,就像熊羆向山上攀登。
這小丘小得不足一畝,似乎可以把它裝在一個小籠子裏。我問小丘的主人關於小丘的情況,他回答說:“這是姓唐的人家的棄地,想賣卻賣不出去。”我問他價格,他回答說:“隻四百兩銀子。”我憐惜小丘而買下了它。當時李深源、元克己二人與我同遊,都喜出望外,覺得是意想不到的收獲。當下我們便輪流拿來各種工具,鏟除雜草,砍掉難看的樹木,並放火將它們燒掉。於是美好的樹木挺立了出來,秀美的竹林露出了本來的容顏,奇異的山石也凸現出各自的麵貌。從小丘中央四外望去,隻見山峰高峻,雲彩飄浮,溪水清流,鳥獸遨遊其間;萬物都快樂地呈現出巧妙的姿態,獻出各自的技藝,在小丘之下表演著。鋪開席子臥在上麵,山水清涼明爽的狀貌映入眼簾,潺潺的流水聲又傳入耳中,悠遠空闊的天空撩動遐思,幽深靜謐的環境與心靈相合。我不滿十天就尋得了兩處勝景,即使是古代喜歡遊曆的人,也未必能做到這樣啊!
唉!以小丘這樣的美景,如果把它放到長安附近的灃、鎬、鄠、杜等地,那麼,愛好遊樂的貴族富人們一定是爭相購買,它的身價也會日增千金卻越發不能購得。現在它被廢棄在這永州,農人漁夫經過而對它不屑一顧,價錢隻有四百文,卻多年賣不出去;而我與深源、克己偏偏是因為得到了它而欣喜,這小丘是注定有這樣的運氣嗎?
鈷潭西小丘記
我將這些寫在石頭上,用來慶賀這座小丘的好運氣。
【寫作方法】
本文以物喻人,小丘指的就是遭貶後的柳宗元。這座小丘周圍雖然景致美妙,但遭人閑置已久,這就好比自己空有一身抱負,卻不為朝臣所容,以致被貶永州。此文雖然沒有一字寫到自己,但柳氏懷才不遇的苦悶表露無遺。文托物而感遇,作者於眼前景幻出奇趣,於奇趣中生出靜機。筆力之峭厲,體物之工妙,絕非庸手所能及。
小石城山記
【題解】
本文是“永州八記”中的第八篇,在文中,作者描繪了小石城的地形、景色,感歎這樣的美好的景致卻被造物主安置在偏僻的蠻荒之地。文章借景抒情,曲折表現了自己懷才不遇的苦悶。
【原文】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1]。其上為睥睨梁之形[2],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3],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於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餘未信之。
【注釋】
[1]垠:邊界。[2]睥(bì)睨(nì):城上的矮牆。梁(lì):棟梁。[3]箭:小竹子。
【譯文】
從西山路口一直往北,越過黃茅嶺下去,有兩條路:一條向西,沿著這條路尋去,一無所獲;另一條路稍微偏北又向東伸展,往前不過四十丈,土地斷裂,中間被一條河流分開,有一個由積石構成的小山崗橫立在河岸上。山的上麵有石塊壘積,好像城上的矮牆,又像一座座小房屋。山崗的旁邊,聳出一座天然的石堡,石堡上還有一道像門的洞口。向裏麵望,黑漆漆的,扔一塊小石頭進去,聽到“卜通”一聲的水響;那回聲激揚清越,隔了許久才消失。繞著小山環行而上便可以到達它的頂部,在那裏能望見很遠的地方。這裏雖然沒有土壤,卻生長著嘉樹美竹,顯得格外的奇異堅挺。竹木的疏密高低恰到好處,好像是有智慧的人精心設計的。
啊!我懷疑造物主的有無已經很久了。到了這裏,越發地相信真的是有的。但又奇怪它為什麼不把這些景物造在中原,卻安放在這夷狄的蠻荒之地。這樣恐怕經曆了千百年也不能向人們一展它們的美好姿態和技藝,這實是勞而無功啊。造化神明倘若不應該這樣,那麼它果真是不存在的嗎?有人說:“把景致安放在這裏是用來安慰那些被貶官到此地的賢人的。”又有人說:“天地間的靈秀之氣不造就偉人,卻獨獨鍾情於物類。所以楚地的南部少偉人而多奇石。”對於這兩種說法,我都不相信。
【寫作方法】
柳宗元筆下的景色細致、恬靜,這跟他自然平淡的文字有關,如“窺之正黑”以下五句描寫投石聞水聲的場景,雖然隻用了二十餘字,卻給讀者帶來了視覺、聽覺和觸覺上的衝擊,一幅靜謐柔和的畫卷立時展現在讀者麵前。柳宗元的造景之語可謂絕妙。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題解】
王參元是唐朝進士,他本來家境殷實,卻因為一場火災家財化為烏有。柳宗元聽說這一事後,寫了這篇文章。在本文中,柳宗元對王家失火一事的態度,經曆了由駭到疑,再到大喜的變化,表達了作者對世道的諷刺。
【原文】
得楊八書[1],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惟恬安無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2],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3],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4],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
仆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嚐言。是仆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禦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5]。
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蕩,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6],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顯白而不汙,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7]。則仆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鹹得開其喙[8];發策決科者[9],授子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於子,是以終乃大喜也。
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10],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顏、曾之養[11],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注釋】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
[1]楊八:人名,名敬之,排行第八,他是柳宗元的親戚。[2]煬(yánɡ):這裏指焚燒。[3]滫(xiǔ)瀡(suǐ):用澱粉拌和食物使之柔滑。[4]小學:泛指文字、音韻、訓詁方麵的學問。[5]孟幾道:人名,名簡,字幾道,是柳宗元的好朋友。[6]黔(qián):黑色。[7]祝融、回祿:傳說中火神的名字。相(xiànɡ):幫助。[8]喙(huì):嘴。[9]發策決科:指科舉取士。[10]許不吊災:據《左傳》記載,昭公十八年,宋、衛、陳、鄭四國發生火災,諸侯都來慰問,隻有許國不來慰問,當時的人們便預測許國將要滅亡了。[11]顏、曾:指孔子的弟子顏回、曾參。
【譯文】
接到楊八的來信,得知您遭遇了火災,家裏什麼積蓄都沒有了。我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到非常的震驚,接著又有所疑惑,最後卻感到非常高興。因此把本想對您的安慰改成向您祝賀了。路途遙遠而書信中話語簡略,我還沒能確知火災的真實情況,如果真的燒得一幹二淨,什麼也沒有剩下了,那我就更要向你祝賀了。
您平素總是殷勤地侍奉雙親,早晚寧靜安樂,隻期望著能恬淡平安地過日子。如今卻遇到了大火的災害,使您受到驚嚇,甚至連煮飯做菜的用具,都難以得到供給,我剛開始是因為這才大為震驚的。
一般人總是說:盈虛相依,福禍相倚,它們都是來去無常的。一個人將要大有作為,開頭會遭到種種驚嚇困厄,於是有遭受水災火難的,有遭到小人怨恨的;經受過勞苦變故,而後才能走上光明大道,古代的人都是這樣。這裏麵的道理玄虛荒誕,不著邊際,即使古代的聖人也不能認為是確實可靠的,因此我隨即又發生了懷疑。
像您這樣熟讀古人書籍的人,能著作文章,精通“小學”,有如此多的才學,而做官卻不能超出眾人之上,不能以廣博的才學獲得顯赫的地位,實在是沒有別的原因。京城裏的人很多都說您家裏廣積財富,所以,士人中那些喜歡好名聲的人對此都畏懼忌諱,不敢稱道您的優點,隻是自己知道您的優點,卻把它藏在心裏,說不出口。這是因為公道難以彰明,世情又多是猜忌嫌疑,一旦說出稱讚您的話,那麼那些慣於譏諷別人的人就會認為他必是得了您非常大的好處。
我從貞元十五年就讀到您的文章,放在心裏大約有六七年沒有向人談起過。這是我隻考慮自己的得失而長久地違背了公道呀。不是隻對不起您一個人,等到我做禦史、禮部員外郎的時候,自以為有幸作為天子的近臣,得到了說話的機會,想著要找機會向上說明您被壓抑的才能。但當我在同僚中稱道您的時候,仍然有相視而暗笑我的。我實在是痛恨自己的品德修養還沒有光亮到為世人所見,清白的名聲還沒能確立,因而遭到世俗的猜疑。我經常與孟幾道談起這些,也總是為此痛心不已。
現在好了。您的家財被天火燒得精光,眾人的疑慮,也隨之化為灰燼了。房子燒焦了,牆壁燒紅了,顯示您已經是一無所有了。這樣您本身的才能,就能明白的顯露出來而不為其他東西所汙損,這是真實地展現才能的時候,是火神給予您的莫大資助。我與孟幾道十年來與您的相知,還不及這火一晚上給你帶來的好名聲呢。從此以後,人們都會諒解您、稱頌您,使心裏藏著對您的稱譽的人敢開口說話,使那些負責推舉選拔人才的官員,也可以授給您官職而不必害怕了。即使是你還想像過去那樣瑟縮的怕受到譏笑,難道還能做得到嗎?在這一點上我對您抱了很大的期望,所以最後才會非常高興。
在古代,有哪一個諸侯國遇到災害,其他諸侯國都會前來慰問的。春秋時,許國不去慰問發生火災的鄰國,於是君子們便厭惡它。如今我之所以說了這樣的話,情況與古代有所不同,所以將本來的慰問變成了祝賀。像顏回、曾參那樣奉養父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物質上雖有所欠缺,又算得了什麼呢?
【寫作方法】
柳宗元說聽到王家失火的消息後,先是“駭”,而後“疑”,最後又“大喜”,不明柳氏用心的人看到此處定然會覺得匪夷所思,這其實隱含了柳氏的良苦用心,也為下文埋下了伏筆。按照一般思路,柳宗元應該解釋自己為何“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但他偏偏不解釋,而是轉而說及王參元“勤奉養”、好讀書卻未能考中功名的身世,與王參元家財萬貫的家世形成對比,從而引出“盈虛倚伏”的觀點,這是借用道家“禍福相倚”的說法安慰王參元。本文開頭便寓含新奇,而這種新奇的色彩一直貫穿到底,給讀者以異乎尋常的感受。
此文從奇處立論,行文亦有詼諧之氣,而奇思雋語出於意外,可以擺脫庸庸之想。本篇取徑幽奇險仄,快語驚人,可以令讀者破涕而笑。
王禹偁(954~1001)
王禹偁,字元之,濟州钜野(今山東巨野)人。北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曆官右拾遺、翰林學士、知製誥。為人忠直敢言,三經貶黜。他不僅是北宋最早要求改革弊政的政治家之一,也是北宋文壇最早提倡掃除浮豔靡麗文風的文學家之一。他文崇韓愈、柳宗元,詩學杜甫、白居易。所作詩文簡淡古雅,清麗曉暢。著有《小畜集》。
待漏院記
【題解】
待漏院是古代宰相等候上早朝的地方。古代宮中常用漏壺滴水的方式報時,存放漏壺的院子就被稱為待漏院。王禹偁的這篇《待漏院記》,不寫景物寫人事,他通過描寫賢相、奸相、庸相這三類宰相在院中等待早朝時的心理活動,揭示出宰相的職責應該是勤政愛民,而不應以權謀私或是屍位素餐。
【原文】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歲功成者[1],何謂也?四時之吏、五行之佐[2],宣其氣矣。聖人不言,而百姓親,萬邦寧者,何謂也?三公論道,六卿分職,張其教矣。是知君逸於上,臣勞於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3],可數也。是不獨有其德,亦皆務於勤耳。況夙興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猶然,況宰相乎!
朝廷自國初,因舊製,設宰相待漏院於丹鳳門之右,示勤政也。乃若北闕向曙,東方未明,相君啟行,煌煌火城[4]。相君至止,噦噦鸞聲[5]。金門未辟[6],玉漏猶滴[7]。撤蓋下車,於焉以息。待漏之際,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來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疇多蕪,何以禳之[8];賢人在野,我將進之;佞人立朝,我將斥之;六氣不和,災眚薦至,願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詐日生,請修德以厘之。憂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門既啟[9],四聰甚邇。相君言焉,時君納焉。皇風於是乎清夷[10],蒼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則總百官,食萬錢,非幸也,宜也。
待漏院記
其或私仇未複,思所逐之;舊恩未報,思所榮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車馬玩器,何以取之;奸人附勢,我將陟之;直士抗言,我將黜之;三時告災,上有憂色,構巧詞以悅之;群吏弄法,君聞怨言,進諂容以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門既開,重瞳屢回[11]。相君言焉,時君惑焉。政柄於是乎隳哉[12],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則死下獄,投遠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複有無毀無譽,旅進旅退,竊位而苟祿,備員而全身者[13],亦無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偁為文[14],請誌院壁,用規於執政者。
【注釋】
[1]亨:順利生長。[2]四時之吏:傳說中天上掌管四時變化的官員。五行:金、木、水、火、土。[3]咎:即皋陶,相傳是舜時掌管刑法的大臣。夔:相傳為舜時的樂官。房:即房玄齡,唐太宗時的名相。魏:即魏徵,唐太宗時著名的諫臣。[4]煌煌(huánɡ):明亮。火城:宰相上朝時,文武百官要先到等候,因為天色未明,所以點著很多的蠟燭,稱做“火城”。[5]噦噦(huì):有節奏的鈴聲。鸞:通“鑾”,車鈴。[6]金門:宮門。[7]漏:漏壺。[8]禳(ránɡ):祭禱消災。[9]九門:泛指皇宮眾多的宮門。[10]皇風:國家的政治風氣。[11]重瞳(tónɡ):雙瞳仁。傳說舜是雙瞳仁,這裏是指國君的眼睛。[12]隳(huī):毀敗。[13]備員:充數。[14]棘寺:指大理寺,古代掌管刑獄的最高機關。
【譯文】
天道並不說話,而萬物卻能順利成長,莊稼卻能豐收,這是為什麼呢?就是由於掌管四時和統轄五行的天官們,使四時風雨順暢通達的結果。國君不說話,卻能使百姓親睦,萬邦安寧,這是為什麼呢?這是由於三公商討了國家大計,六卿分別掌管著自己的職責,推廣了君主教化的結果。由此可知,君主在上麵安逸,臣子在下麵辛勞,是取法於天道的緣故啊!古代善於治理天下的人,從虞舜時的皋陶、夔到唐代的房玄齡、魏徵,曆曆可數。他們不僅是自己有著高尚的德行,而且都把勤勉輔國當作自己的要務。再說早起晚睡以侍奉天子,卿大夫尚且是這樣,更何況是宰相呢!
朝廷自建國之初,沿襲前代的製度,在丹鳳門的右邊設置了一座宰相待漏院,表示要勤於政務。當皇宮北麵的宮闕剛剛露出一絲曙光,東方還沒有大亮的時候,宰相就要動身上朝了。那儀仗中眾多的燈燭火把湊在一起如同一座煌煌火城!等宰相到了待漏院,車馬停了下來,那一陣陣有節奏的鸞鈴聲還在回響。那時,宮門尚未打開,玉漏還在滴水,於是撤掉傘蓋,走下車來,在待漏院中稍做休息。在等待早朝的時候,宰相大概有許多考慮吧?
也許考慮的是百姓還沒有安居樂業,怎樣才能使他們享受太平;考慮四方的異族部落還沒有歸附,怎樣才能使他們前來歸順;考慮戰爭還沒有停止,怎樣才能使戰亂平定;考慮農田還有很多荒蕪的,怎樣才能將它們開墾出來;考慮有賢能的人還在山林隱居,怎樣才能將他們選拔上來;考慮奸邪的小人還待在朝廷裏,怎樣才能把他們驅逐出去;考慮節氣不調、災禍不斷,自己願意辭掉相位,向上天禱告來消除災難;考慮各種刑罰還沒有廢棄,欺詐行為經常發生,要請君主修養德行、加以治理。就這樣憂心忡忡,等待天亮上朝。當皇宮的大門打開,四方八麵的消息便順暢地傳入天子的耳中。宰相向天子奏報了他的想法,君主予以采納。國家風氣因此而清平,人民生活因此而富裕。如果這樣,那麼宰相統率百官,享受很高的俸祿,便不是僥幸受寵,而是十分應該的啊!
而有人也許考慮的是私仇還沒有報複,怎樣才能驅逐自己的仇敵;舊恩還沒有報答,怎樣才能使自己的恩人榮耀起來;金錢美女,用什麼方法才能搜羅到手;車馬古玩,怎樣才能盡皆取來;奸邪小人攀附我的權勢,我將提拔他;正直的人直言抗爭,我就要貶黜他;春夏秋三季發生災情,報告上來,皇上憂慮,我要編些花言巧語來讓他高興;官吏們貪贓枉法,皇上聽到了怨聲,我要用諂媚的姿態來蒙混過去。私心紛亂不息,坐著假裝打瞌睡。當皇宮的大門打開,皇帝屢次注視。於是宰相進言,皇帝受到蒙蔽,政權因此毀壞,皇位也因此而發生危險。如果這樣,那麼宰相被下獄處死,或者被流放到邊遠的地方,也不能算是他的不幸,也是應該的!
因此可以明白,一個國家的政治,萬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宰相手裏,能夠不小心謹慎地對待嗎?此外,還有那種既沒受到毀謗,也沒人稱讚,隨大流進退,竊居高位,享受俸祿,在朝中充數而隻知道保全自己的人,也是毫不可取的。
大理寺的小吏王禹作這篇文章,希望書寫在待漏院的牆壁上,用以勸誡執政的人。
【寫作方法】
本文的開頭和中間部分用了對偶的寫法:前兩段用天道、聖人做鋪墊,以此襯托全文的格調,暗示宰相職責的重要性,可說是大方得體。中間部分寫賢相與奸相的比較,對偶工整,句調錯落,形式幹淨而利落。除了對偶,此文還在篇中入韻,“乃若北闕向曙,……相君其有思乎”一節,句句押韻,這樣不但讀起來琅琅上口,增加了文章的韻味,還把宰相入宮時的場景寫活了。這篇文章單純就文法而言,可說是章法嚴謹,是習作古文的範文,難怪有人說它是“八股之祖也”(李扶九《古文筆法百篇》)。
黃岡竹樓記
【題解】
王禹偁是宋初名臣,他敢於直諫言事,仕途較為坎坷。宋真宗鹹平元年(998),他被貶為黃州刺史。他在黃州修建了兩座竹樓,樓成後寫作此文。文章主要記了竹樓的景致,自己登樓玩賞時的種種樂趣,表現了自己在謫居中寓情山水、豁達自適、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
【原文】
黃岡之地多竹[1],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2],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3],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遠吞山光,平挹江瀨[4],幽闃遼敻[5],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6],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7],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8],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9],吾所不取。
焚香默坐,消遣世慮。
吾聞竹工雲,竹之為瓦,僅十稔[10]。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11],丁酉又入西掖[12],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13],己亥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後之人與我同誌,嗣而葺之[14],庶斯樓之不朽也。
【注釋】
[1]黃岡:地名,在今湖北黃岡縣。[2]刳(kū):剖,挖空。[3]雉(zhì)堞(dié):古代城牆上掩護守城人用的矮牆。[4]挹(yì):汲取,舀。江瀨(lài):流過沙石的淺水。[5]闃(qù):寂靜。敻(xiònɡ):遠。[6]投壺:古時的一種遊戲,把箭投入壺中,按投中的多少分勝負。[7]華陽巾:道士戴的一種帽子。[8]齊雲、落星、井(hán)、麗譙(qiáo):此四者都是有名的華麗樓閣。[9]騷人:詩人。[10]稔(rěn):莊稼成熟。莊稼一年一熟,故古人稱一年為一稔。[11]廣陵:今江蘇揚州。[12]西掖:指中書省。[13]齊安:即黃州,宋朝以黃州為齊安郡,治所在今湖北黃岡。[14]嗣:接續。葺(qì):修繕。
【譯文】
黃岡地區盛產竹子,大的竹子像椽子那樣粗。竹工破開它,削去竹節,用來代替陶瓦。家家戶戶都用它蓋房子,因為它便宜而且省工。
黃岡子城西北角的城垛子都塌毀了,野草叢生,荒蕪汙穢。我清理了那裏,蓋了兩間小竹樓,與月波樓互相連通。登上竹樓,遠山的風光盡收眼底,平望出去,能看到江中的淺水流沙。那幽靜寂寥、高遠空闊的景致,實在無法一一描繪出來。夏天適宜聽急雨,雨聲有如瀑布之飛流直下;冬天適宜聽密雪,雪花墜落發出玉碎之聲;適宜撫琴,琴聲和暢悠揚;適宜吟詩,詩韻清新絕俗;適宜下棋,棋子落盤有丁丁清響;適宜投壺,箭入壺中錚錚動聽。這些美妙的聲音,都是因為竹樓才得以聽到。
公事辦完後的閑暇時間裏,披著鶴氅衣,戴著華陽巾,手持一卷《周易》,焚香默坐,驅散塵世中的種種雜念。除了水色山光之外,隻見到風帆沙鳥、煙雲竹樹罷了。等到酒意退去,煮茶的煙火熄滅,便送走夕陽,迎來皓月,這正是謫居生活的快樂之處啊。
那齊雲樓、落星樓,高是很高了;井幹樓、麗譙樓,華麗是很華麗了。但它們隻不過是用來貯藏妓女和能歌善舞的人罷了,這不是詩人應做的事,是我所不屑去做的。
我聽竹工說,竹子做屋瓦,隻能用十年,如果覆蓋兩層竹瓦,可以支持二十年。唉!我在至道乙未那一年,由翰林學士而貶到滁州,丙申年又調到揚州,丁酉年又到中書省任職,戊戌年的除夕,奉命調到齊安,己亥年閏三月才到了齊安郡城。四年之中,奔走不停,還不知道明年又在何處,難道還會怕竹樓容易朽壞嗎?希望後來的人跟我誌趣相同,能繼我之後接著修整它。或許這座竹樓就永遠不會朽壞了吧!
【寫作方法】
本篇重在寫景、敘事,並於其中表達作者的生活情趣。王禹偁的景物描寫堪稱一絕,他所寫的竹樓及周圍景色,有清遠拔俗的意境,它忽而高遠,忽而清幽,變幻起伏之間,囊括全景。此外,作者在景致描寫的基礎上,微微摻雜自己的感受,“夏宜急雨”一句,是作者將竹樓之景投映到周圍環境中所得的感念,隻不過這一感念由視覺轉為聽覺,使得竹樓既有景色美,又有音韻美,這是通感的寫法。吳楚材、吳調侯評價此文說:“冷淡蕭疏,無意於安排措置,而自得之於景象之外。……起結搖曳生情,更覺蘊藉。”
本文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多用四言句。四言句是一種短句結構,有衝淡蕭散的特點,對於表現清明超脫的情調幫助很大。這種形式又跟本篇裏所寫的清幽景色、閑適生活相搭配,二者相互映襯,使文章富有形式美和內容美,從而烘托出了本文的意境之美。
李格非(約1045~約1001)
李格非,字文叔,山東濟南曆下人,女詞人李清照之父,北宋著名學者。幼時聰敏警俊,刻苦攻讀經學,著《禮記說》數十萬言。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中進士,初任冀州(今河北冀縣)司戶參軍、試學官,後為鄆州(今山東東平)教授。宋代有兼職兼薪製度,郡守見他清貧,讓他兼任其他官職,他斷然謝絕,表明了廉潔清正的誌向。
書《洛陽名園記》後
【題解】
李格非曾寫過《洛陽名園記》一書,裏麵對洛陽城十九座名園的盛景進行了記載。這篇文章是寫在《洛陽名園記》後麵的一篇跋,從洛陽名園的興廢聯想到洛陽城的盛衰,而洛陽城的盛衰又標誌著天下的治亂。他列舉了唐朝王公貴戚奢侈淫樂導致亡國的事跡,告誡統治者要引以為戒。
【原文】
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黽之阻[1],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2],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當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予故嚐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3]。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4],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5],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無餘處矣。予故嚐曰:“園囿之興廢[6],洛陽盛衰之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