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天下之治亂,候於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於園囿之興廢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予豈徒然哉!

嗚呼!公卿大夫方進於朝,放乎一己之私,自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7],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注釋】

[1]殽:同“崤”,崤山。黽(měnɡ):黽隘,古隘道名。[2]走集:往來必經的要地。[3]五季:指五代,即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4]蹂(róu)蹴(cù):蹂躪。[5]榭(xiè):建築在台上的房屋。[6]囿(yòu):園林。[7]治忽:治亂。

【譯文】

洛陽名園

洛陽地處天下的中央,挾著崤山、黽隘的險阻,正當著秦地、隴地的要害,是趙、魏之間的必經要道,因此成為天下四方的必爭之地。天下太平無事則罷了,如果有事,則洛陽必先遭受兵亂。所以我曾經說過:“洛陽的盛衰,是天下太平與混亂的征兆啊。”

唐貞觀、開元年間,公卿貴戚在東都洛陽營造館舍府第的,號稱有一千多處。到了唐末,就變成了一派散亂破敗的樣子,接下來又遭受了五代殘酷的戰禍。洛陽的池塘竹樹在兵車的踐踏之下成了土堆廢墟,高亭大榭也都在戰火的焚燎中化為了灰燼,它們都隨著唐朝的滅亡而一道消失了,找不出什麼幸存的。所以我曾經說:“園林池苑的興廢,是洛陽盛衰的征兆啊。”

既然天下的太平與混亂,看了洛陽的盛衰就可以知道;洛陽的盛衰,看了那裏的園林池苑的興廢就能知道。那麼我作的《名園記》,又怎麼是沒有用處的呢?

唉!公卿大夫剛到朝廷任職,就一味放縱自己的私欲,一切隻為了自己,忘記天下的太平與動亂,想引退下來享受這園林池苑帶來的愜意,可以嗎?唐朝的滅亡就是這樣的呀。

【寫作方法】

本篇結構精巧,首段說“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次段得出“園圃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的結論,到末兩段得出結論:園圃的興廢關乎著天下興衰。全文不過三百餘字,而其中概括了無限盛衰的治亂之變。文意含蓄,有戒鑒之效,讀之令人感歎不已。此文語境險峭,開頭處即以“挾殽、黽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襯托出本文的基調。末尾發出感慨正旨,隻用“唐之末路”四字,不言垂戒,但垂戒之意自在言外,筆法高絕。

範仲淹(989~1052)

範仲淹,字希文,祖籍邠州(今陝西彬縣),移居吳縣(今江蘇蘇州)。少時貧困力學,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範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曾積極推行“慶曆新政”,為人廉潔公正,奉行“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做人準則。有《範文正公集》。

嚴先生祠堂記

【題解】

嚴先生本姓莊,名光,字子陵,是光武帝劉秀的同學。光武帝欽佩他的才能,在登基為帝後,征召嚴先生入朝做諫議大夫。嚴先生沒有接受官職,而是回睦州富春山隱居起來,耕田為生,垂釣為樂,深為時人稱頌。嚴先生死後,睦州百姓為紀念他,年年向他祭祀。北宋中期,範仲淹當了睦州知州,他為嚴先生修建了一座祠堂,並作了這篇記文。本文通過寫嚴先生婉拒光武帝的邀請,隱居田園山林,讚揚了嚴先生不慕榮利的崇高品質。

【原文】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1],乘六龍[2],得聖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3],歸江湖,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禮下之。

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光武以之。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4],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

仲淹來守是邦,始構堂而奠焉。乃複為其後者四家,以奉祠事,又從而歌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注釋】

[1]《赤符》:指公元25年,儒生彊華獻上《赤伏符》,劉秀因而稱帝一事。[2]乘六龍:天子車駕的代稱。[3]動星象:光武帝劉秀曾把嚴子陵請到宮中敘舊,還與嚴子陵同榻而臥。嚴子陵在睡夢中把腳擱到了劉秀的肚皮上。第二天觀察天象的太史上奏,說是昨夜客星犯帝座甚急。[4]微:假如不是。

【譯文】

嚴先生,是光武帝的老朋友。兩個人以道義而相互推崇。到了光武帝得到《赤符》的祥瑞,乘著六龍的陽氣而稱帝,得到了聖人奉行天道的時機,統治著億兆的臣民,普天之下有誰能超過他?隻有先生憑著自己的節操而高出其上。後來先生因為與光武帝交情甚密而震動了天上的星象,先生於是退隱江湖,達到了聖人清高脫俗的境界。先生視名祿如糞土,普天之下又有誰能超過他?隻有光武帝能夠以禮而敬重他。

嚴先生祠堂

《易經》上《蠱卦》“上九”爻,正當其他各爻都正在有所作為的時候,這一爻卻偏偏是“不事奉王侯,保持自己品德的高尚”。先生就是這樣做的。《易經》上《屯卦》的“初九”一爻,表示陽德正在亨通,因而能“以尊貴之身禮遇卑賤的人,大得民心”。光武帝正是這樣做的。所以先生的高尚情操,比日月還要高出;光武帝的寬闊胸襟,能包容大到天地之外事物。沒有先生,就不能成就光武帝氣量的弘大;沒有光武帝,又怎能促成先生的高尚節操?先生的作為讓貪婪的人變得廉潔,讓怯懦的人變得自強自立,這真是對名教的莫大功勞啊。

我到本州任職後,才建造了祠堂來祭奠先生。然後又免除了先生後代子孫四家的賦役,讓他們專心管理祭祀的相關事宜,還因此作了歌頌揚道:雲與山莽莽蒼蒼啊,江水浩浩蕩蕩。先生的高風亮節啊,如山高,如水長!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雖說重點寫的是嚴先生,但文中說嚴先生的地方,幾乎句句都有光武帝與之對照,如“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一句,寫光武帝的量大,其實是襯托嚴先生的格調高。此文字少意多,文簡理詳,有節節相生之妙。

嶽陽樓記

【題解】

範仲淹是北宋名臣,在慶曆朝做過參知政事,還主持了新政。“慶曆新政”最終失敗,範仲淹被貶為鄧州知州。範仲淹在鄧州期間,被貶到嶽州巴陵郡的滕子京重修了嶽陽樓,他寫信囑托範仲淹為嶽陽樓記。以表示紀念本文通過寫嶽陽樓的景色,以及陰雨和晴朗時帶給人的不同感受,揭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也表達了自己“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愛國愛民情懷。

【原文】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1]。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2]。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3],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4],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5],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6],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7],岸芷汀蘭[8],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9],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注釋】

[1]滕子京:名宗諒,字子京,河南人。[2]屬:同“囑”,囑咐。[3]遷客:遭貶遷的官員。騷人:詩人。[4]檣(qiánɡ):桅杆。楫(jí):船槳。[5]國:指國都。[6]景:日光。[7]錦鱗:指色彩斑斕的魚。[8]芷(zhǐ):香草名。汀:水邊平灘。[9]廟堂:指朝廷。

【譯文】

慶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貶為巴陵郡太守。到了第二年,政事順暢,人民和睦,各種荒廢了的事業都興辦起來了。於是重新修建嶽陽樓,擴展它原來的規模,把唐代賢士和今人的詩賦刻在上麵,並囑咐我寫一篇文章來記述這件事。

我看巴陵郡的美景,全在這洞庭湖上。它連接遠山,吞吐長江,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早晨的霞光,傍晚的夕照,氣象萬千。這些就是嶽陽樓的壯麗景象,前人已經描述得很詳盡了。它北麵通向巫峽,南麵直達瀟水和湘水,被降職外調的官員和不得誌的詩人常常在這裏聚會,他們觀賞這裏景物時的心情,難道會沒有差別嗎?

在那細雨連綿不斷,一連數月不晴的時候,陰慘慘的風怒吼著,渾濁的浪濤翻騰到空中;日月星辰失去了光輝,山嶽也隱藏在陰霾之中;來往的客商無法通行,桅杆歪斜,船槳折斷;到了傍晚,暮靄沉沉,天色昏暗,老虎長嘯,猿猴悲啼。這時登上這座樓,就會產生離開京城,懷念家鄉,擔心遭到誹謗和譏議的心情,滿目都是蕭條的景象,心中感慨萬分而十分悲傷了。

待到春風和煦,景色明媚的日子,湖麵平靜,水天一色,碧綠的湖水一望無際;沙鷗時而展翅高飛,時而落下聚集在一起;五光十色的魚兒遊來遊去,岸上的香芷和小洲上的蘭花,香氣濃鬱,顏色青青。有時天空中雲霧完全消散,皎潔的月光一瀉千裏,湖麵上金光閃爍,月亮的倒影猶如沉落的玉壁,靜靜地躺在水中;漁人互相唱和應答,這樣的快樂是何等無窮無盡!這時登上這座樓,就會感到心曠神怡,把一切榮辱得失都忘記了,於是端著酒杯臨風暢飲,沉浸在無限的歡樂當中。

於洞庭湖嶽陽樓上觀巴陵盛狀

唉!我曾經探究過古代仁德之士的思想感情,或許他們和上麵說的那兩種情況有所不同,這是什麼緣故呢?是因為他們不因為外物的美好而高興,不因為個人的失意而悲傷;在朝廷為官的時候就為百姓憂慮;退隱江湖、遠離朝廷的時候就替君主憂慮。這樣看來,是在朝為官也憂慮,不在朝為官也憂慮。然而他們什麼時候才會感到快樂呢?他們一定會說“憂在天下人之前,樂在天下人之後”吧!唉!除了這樣的人,我還能與誰同道呢!

【寫作方法】

全篇雖隻三百六十餘字,但是內容充實,情感豐富。作者將敘事、寫景、議論、抒情自然結合起來,既有對事情本末的交代,又有對湖光水色的描寫;既有精警深刻的議論,又有惆悵悲沉的抒情。記樓,記事,更寄托自己的心誌。作者善於以簡馭繁,巧妙地轉換內容和寫法。如以“前人之述備矣”一語帶過無數敘述,以“然則”一語引出“覽物之情”,以“或異二者之為”展開議論話題,千回百轉,層層推進,敘事言情都入化境。

此文不單純寫景,範仲淹“登樓”有感,前後一悲一喜,隻是為後文做鋪墊。“予嚐求古仁人之心”一段,突然由登嶽陽樓轉到處世態度上,看似突兀,實則是承接上文的悲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是他的態度;“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一句,點出全文主旨。

司馬光(1019~1086)

司馬光,字君實,陝州夏縣(今山西夏縣北)涑水鄉人,世稱“涑水先生”。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曾任天章閣待製兼侍講、知諫院、龍圖閣直學士、翰林學士。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出知永興軍(今陝西西安),旋判西京禦史台,後拜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主持朝政,盡廢新法。死後贈太師、溫國公,諡“文正”。主編有《資治通鑒》,著有《司馬文正公文集》。

諫院題名記

【題解】

諫官是勸諫皇帝的官員。諫院是諫官辦公的場所。北宋仁宗年間,司馬光做了知諫院,也就是諫官的首長,他為勉勵諫官做好本職工作,於是立了一座碑,上麵刻上諫官的名字,這個碑刻就是諫官石刻。本文就是為諫官石刻而寫的,敘述了諫官的來曆,闡明了諫官的責任和應具備的品德,以及諫官石刻的由來,告誡諫官們要恪盡職守。

【原文】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當誌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後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1],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2],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其職事。慶曆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滅,嘉祐八年[3],刻著於石。後之人將曆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曲。嗚呼!可不懼哉?

司馬光為諫院作記

【注釋】

[1]汲汲:形容急於得到樣子。[2]天禧:宋真宗的年號,1017年至1021年。[3]嘉祐:宋仁宗的年號,1056年至1063年。

【譯文】

在古代沒有設置專門負責進諫的官職,從官居高位的公、卿、大夫到平常的工匠、商人,沒有不能夠進諫的。等到漢朝興起,才設立了這個官職。將天下所有的政事,四海之內的百姓,治理國家的利弊得失,都通過一個人的嘴說出來,他的責任是相當重大的啊!位居這個官職的人,應當時常想著那些關係全局的方麵,舍棄瑣碎的細節;先就緊急的事情加以進諫,把不是很緊急的事情放在後麵;行事的時候應該隻求有利於國家,而不考慮如何為自己謀得利益。那些急切追求聲名的人,就像那些迫切追求私利的人一樣。他們和諫官中間的差距可謂太遠了吧!

天禧初年,真宗下詔設置諫官六名,命他們恪守職責。慶曆年間,錢君開始將諫官的名字寫在木板上,我恐怕日子長了名字會磨滅掉,因此在嘉佑八年的時候,將諫官的名字刻在了石頭上。如此,後世的人就可以逐個指著他們的名字議論:這個人是忠臣,這個人是奸臣;這個人正直,這個人奸邪。唉!怎能不心存戒懼呢?

【寫作方法】

本篇結構簡短,但是筆鋒犀利,議論嚴謹不疏。開頭極言諫官的責任和處事原則,起勢高遠突兀。然後寫諫官當恪盡職守。再寫皇上置諫官,最後寫諫院題名。全篇一百六十餘字,字字如金,無一句閑話;層次鮮明,曲折萬狀,包括無遺。

錢公輔(1021~1072)

錢公輔,字君倚,武進(今江蘇常州)人。宋代詩人。少從胡翼之學,有名吳中。仁宗皇祐元年(1049)進士。曆通判越州、知明州,擢知製誥。英宗即位,謫滁州團練使。神宗立,拜天章閣待製知鄧州,複知製誥,知諫院。熙寧四年(1071),由知江寧府徙知揚州。

義田記

【題解】

範仲淹樂善好施,他曾設置“義田”,養濟族人,使他們能夠豐衣足食。錢公輔是仁宗朝的進士,他對範仲淹設置“義田”的做法很欣賞。這篇文章正是為稱讚範仲淹的這一善舉而寫的。本文敘述了範仲淹設置“義田”之事,引用春秋時晏子的事跡與範仲淹作對比,讚揚了範仲淹的仁義之舉。

【原文】

範文正公[1],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鹹施之。

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2],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共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3],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4]。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屏而家居俟代者與焉[5],仕而居官者罷莫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嚐有誌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為西帥[6],及參大政,於是始有祿賜之入,而終其誌。公即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誌,如公之存也。公雖位充祿厚,而貧終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車羸馬[7],桓子曰[8]:“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曰:“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三百餘人。如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嚐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之。今觀文正之義田,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

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鍾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9],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者,豈少也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為大夫,為士,廩稍之充[10],奉養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壺瓢為溝中瘠者[11],又豈少哉?況於它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範仲淹置義田

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世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無錄也。獨高其義,因以遺其世雲。

【注釋】

[1]範文正公:即範仲淹,“文正”是他的諡號。[2]常稔(rěn):收成好。[3]縑(jiān):雙絲的細絹,此指一匹織物。[4]斛(hú):古代的計量單位,十鬥為一斛。[5]屏:退隱。俟(sì):等待。[6]西帥:宋神宗慶曆三年,範仲淹出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7]晏平仲:即晏嬰,春秋時齊國大夫。[8]桓子:姓田,名元宇,春秋時齊國貴族。[9]孥(nú):妻兒。[10]廩稍:官府發給的糧米。[11]瘠(jí):指餓死在溝渠裏麵。

【譯文】

範文正公,是蘇州人士。他平生喜歡布施,選擇那些與他交好而又貧窮的,與他關係疏遠卻又賢良的人,對他們都給予周濟。

正當他顯貴的時候,購置了靠近城郭而且常年有好收成的田地千畝,稱作“義田”,用來供養周濟全族的人。使他們天天有飯吃,年年有衣穿,婚喪嫁娶都有所資助和貼補。選擇族中年齡大而又有德行的人主管賬目,按時供給出納。每天的口糧,是每人一升;每年的衣料,是每人一匹綢絹。嫁女兒的給錢五十千,改嫁的給錢三十千;娶媳婦的給錢三十千,再娶的給錢十五千;辦喪事給的錢和改嫁的數目一樣,葬小孩的給錢十千。族中住在一起達到九十口人的,從每年的收入中支出八百斛糧食。用田產的收入供給這些聚居的族人,綽綽有餘而沒有困乏的時候。那些罷了官回家鄉居住,等候缺額的人,就周濟他們;已經出來做官的就停止供給。這是義田的大概情況。

當初文正公還沒有顯貴的時候,就曾經有誌於此,然而二十年都沒能有能力創辦下這義田。後來他出任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參與商議國政,這時俸祿和賞賜的收入才足以實現了他的願望。後來文正公去世,他的後世子孫經管著他的產業,繼承了他的遺誌,就像他在世的時候一樣。文正公雖居高職,俸祿豐厚,但始終過著清貧簡樸的生活,直至去世。死的時候還沒有棺木盛斂他的屍身,他的兒子也沒有錢辦理喪事。他隻是將周濟貧困,養活親族的道義,傳給了他的子孫。

從前的晏平仲,坐著簡陋的車子,騎著瘦弱的馬匹。桓子對他說:“你這樣做,是要隱藏君上對你的賞賜嗎?”晏子回答說:“自從我顯達以來,父親一族的人,沒有不坐著車子的;母親一族的人,沒有不豐衣足食的;妻子一族的人,沒有受凍挨餓的;齊國的士人,靠著我才能生火做飯的,有三百多人。像這樣,是隱瞞君王對我的賞賜嗎?還是彰明君王對我的賞賜?齊侯聽到這話,便把罰晏子吃的酒,罰給桓子吃。我過去敬佩晏子的好仁,齊侯的知賢,桓子的服義。我還敬佩晏子的仁愛有等級,講話有倫次。先說父親的一族,再說母親一族,其次說到妻子一族,最後才說到那些關係疏遠卻賢能的人。”孟子說:“親愛自己的親人才能對人民仁愛,對人民仁愛才能愛惜萬物。”晏子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人。現在看文正公的義田,感覺他比晏子還要賢良。他遍及恩惠的範圍廣大,影響深遠,我又感覺這方麵他恐怕要勝過晏子。

唉!世上有些位列三公、享受萬鍾俸祿的人,他們宅第的雄偉,車輛的豪華,歌伎舞女的眾多,妻妾兒女的闊綽,都隻是自己一個人享受而已。而親族中不能踏進他們家門的人,難道還少嗎?更不要說去布施那些賢能的人了!在三公以下的那些做卿、做大夫、做士的人,糧食充足,俸祿豐厚,也隻是個人享用而已。而親族中手拿水壺飯碗討飯,餓死在溝渠中的人,又難道會少嗎?也就更不用說還要去照顧其他的人了!他們都是文正公的罪人啊!

文正公的忠義著稱於朝野,他的事業遍布於邊疆,功勞聲名傳遍天下,後代必定有史官會記載下來的,我可以不用去記錄;但惟獨敬佩他的仁義,因此記錄下來留傳後世。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先是敘述“義田”的內容,然後又寫範仲淹創辦義田,死後子孫繼承其遺誌,最後又通過描寫晏子和如今士大夫的做法,襯托範仲淹的仁和賢。這是由己及彼,由近到遠,作者稱頌範仲淹,其中也寓含著對當今士大夫的諷刺。吳楚材、吳調侯說:“如公(範仲淹)之義,不獨難以望之晚近,即求之千古以上,亦不可多得。”由此可見,範仲淹的“義田”之舉深為後世推重。

李覯(1009~1059)

李覯,字泰伯,建昌軍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北宋著名學者。少時家貧好學,一生以教學為主。因南城在旴江邊,所以人稱他“旴江先生”。宋仁宗皇祐初年,被範仲淹推薦為太學助教,後任直講等職。著有《旴江文集》。

袁州州學記

【題解】

北宋初年,統治者大力提倡儒學,命令各地設立學館。祖無澤擔任袁州知州後,大力興辦州學,作者正是因為此事寫下這篇文章。此文敘述了祖無澤興辦州學的經過,稱頌了祖無澤的善行,並借曆史上的故事,說明興辦學館、推行儒家教化的重要性。

【原文】

皇帝二十有三年,製詔州縣立學。惟時守令有哲有愚[1]。有屈力殫慮,祗順德意[2];有假官借師,苟具文書。或連數城,亡誦弦聲[3]。倡而不和,教尼不行[4]。

三十有二年,範陽祖君無澤知袁州[5]。始至,進諸生,知學宮闕狀[6],大懼人材放失,儒效闊疏,亡以稱上意旨。通判潁川陳君侁[7],聞而是之,議以克合[8]。相舊夫子廟,狹隘不足改為,乃營治之東。厥土燥剛[9],厥位麵陽,厥材孔良[10]。殿堂門廡,黝堊丹漆[11],舉以法。故生師有舍,庖廩有次[12]。百爾器備,並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13],旴江李覯諗於眾曰[14]:“惟四代之學,考諸經可見已。秦以山西鏖六國[15],欲帝萬世,劉氏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賣降恐後,何耶?《詩》、《書》之道廢,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孝武乘豐富[16],世祖出戎行[17],皆孳孳學術[18]。俗化之厚,延於靈、獻。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聞命而釋兵。群雄相視,不敢去臣位,尚數十年。教道之結人心如此。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聖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之跡[19]。天下治,則譚禮樂以陶吾民[20]。一有不幸,尤當仗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賴,且有所法,是惟朝家教學之意。若其弄筆墨以徼利達而已[21],豈徒二三子之羞?抑亦為國者之憂。”

【注釋】

[1]守令:太守、縣令。[2]祗(zhī):恭敬。[3]誦弦:誦讀與弦歌。[4]尼:阻止。[5]範陽:今河北涿縣。袁州:治所在今江西宜春。[6]闕:缺少。[7]通判:官名,在知府下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8]克合:觀點一致。[9]厥:其。[10]孔:很。[11]黝(yǒu):青黑色。堊:白色。[12]庖(páo):廚房。[13]舍菜:古代入學之初,祭祀孔子的一種儀式。[14]旴(xū)江:水名,在今江西東部。諗(shěn):規諫。[15]鏖(áo):激戰。[16]孝武:指漢武帝劉徹。[17]世祖:指東漢光武帝劉秀。[18]孳孳(zī):孜孜。[19]庠(xiánɡ):殷、周時對學校的稱謂。序:學校的別名。[20]譚:通“誕”,光大。[21]徼(yāo):通“邀”,謀求。

生師有舍

【譯文】

皇帝即位的第二十三年,下詔命每州每縣都設立學館。當時的太守、縣令,有的賢明,有的昏昧。對於設立學館這件事,有人盡心竭力,恭順地遵從皇上的旨意;有人隻是虛張聲勢地興辦一下,然後隨便寫個奉詔文書了事。有些地方一連幾座城都聽不到讀書的聲音。上麵倡導而下麵卻不響應,教化的推行受到阻止。

皇帝即位的第三十二年,範陽的祖無澤出任袁州知州。剛到任,他就召見當地的儒生,得知當地的學館殘缺破敗的情況後,他非常擔心這樣會造成人才流失,擔心儒學的影響會日漸淡薄,並且因此而不能順應皇帝的旨意。通判潁川人陳侁,聽說後很讚同祖無澤的說法,兩人的意見很一致。他們看了原有的孔廟,覺得那裏太過狹窄,沒有改建成學館的必要了,於是就商定在它的東麵營造新的學館。那裏的土壤幹燥堅硬,地勢向陽,使用的材料也很精良。學館的殿堂、大門、走廊塗成青白紅黑各種顏色,都是按照前代的規矩,所以儒生和老師有自己的房舍,廚房和庫房也都錯落有序。等到各項準備工作都做完了,大家便齊心協力地破土動工了。工匠技藝嫻熟,官吏勤勞懇幹,大家白天黑夜不停地施工,過了一年,學館便建成了。

學館開學祭祀先師孔子的日子到了,旴江的李覯勸勉大家說:“虞、夏、商、周四代興學教民的事情,隻要考察一下各種經書就可以知道了。秦國憑著崤山以西的地方與六國鏖戰而統一了天下,想要千秋萬代的延續帝位;但劉邦振臂一呼,關塞的大門便守不住了,武臣勇將爭相投降,惟恐落後,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廢棄了《詩》、《書》的道理,使得人們隻見利而忘了義。漢武帝在國富民豐的時候登基,光武帝出身軍旅,他二人都是孜孜不倦地倡導儒學。民風教化的淳厚,一直延續到靈帝、獻帝的時代。那時身在草野而敢於直言進諫的人,雖招致殺身而不悔恨。那些功高蓋主的豪傑,一聽到皇帝的命令就放棄兵權。漢末雖然群雄並起,也沒有誰敢脫離臣子的位置,這種局麵尚且維持了幾十年。儒家教化的維係人心,竟然能達到這種地步。如今遇到了聖明的皇帝,你們袁州又得到了這樣一位賢明的知州,使你們能夠通過在學館中讀書而實踐效法古人的事跡。天下太平,就談論禮樂以熏陶我們的人民;一旦遇到禍亂,就更應該依靠道義節操,為臣的要勇於效忠獻身,為子的要勇於盡孝而死。使百姓有所信奉,有所效法,這就是朝廷興學教民的根本用意。若是隻舞文弄墨而想僥幸成就顯達,這豈是你們這幾個人的羞恥嗎?同樣也是治國者的憂慮啊!”

【寫作方法】

此文筆力老健,超然不群。作者以秦、漢之得失發議,說明教育的功能和重要性,以撇開筆法,作敘入文字,不脫不粘,化俗為雅妙。

歐陽修(1007~1072)

歐陽修,字永叔,自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幼年喪父,由寡母教養成人。仁宗天聖八年(1030)進士。曆官知製誥、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等。早年支持範仲淹,要求政治改良,因此屢遭貶謫。晚年思想趨於保守,反對王安石變法。神宗熙寧四年(1071),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贈太子太師,諡文忠。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蘇洵父子、曾鞏、王安石皆出其門下。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散文、詩、詞方麵都卓有成就,開創了北宋文學的新麵貌。他的文風變化多端、開闔自如,語言自然曉暢,富於韻律感。他的寫景抒情文和文論史論都代表了成熟的宋代散文的清新自然的風格,真是“文備眾體,變化開闔,因物命意,各盡其工”(吳充《歐陽公行狀》)。曾與宋祁等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有《歐陽文忠公集》一百五十卷。

朋黨論

【題解】

北宋仁宗慶曆年間,範仲淹針對當時國家積貧積弱的現狀,進行了一次政治革新,史稱“慶曆新政”。不過,這次革新遭到保守派的阻擾,他們以“朋黨”之名來加以攻擊、誣陷。歐陽修支持範仲淹的政治革新,他針對這種情況,寫下此文進行反駁。本文列舉曆史上的事例,指出“朋黨”是自古就有的,但有君子與小人的區別,論述興亡治亂與“朋黨”的關係,闡明君主要“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

【原文】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祿也;所貪者,貨財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兜等四人為一朋[1],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2]。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3],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

君子以同道為朋

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

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4],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治亂興亡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注釋】

[1]共工:堯時的水官,後來因為表麵恭順、做事邪惡被堯放逐。(huān)兜(dōu):堯的臣子,為人狠惡,不畏風雨禽獸。[2]八元:傳說是上古高辛氏的八個有德才的臣子。八愷:傳說是上古高陽氏的八個有德才的臣子。[3]四凶:舊傳共工、兜、鯀、三苗為堯時的“四凶”。[4]誚(qiào):譏諷。

【譯文】

臣聽說關於朋黨的言論,自古就是有的,但隻是希望君主能分清他們是君子還是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是因為所堅持的道義相同才結為朋黨;而小人與小人,則是因為所要貪圖的利益相同才結為朋黨,這是很自然的道理。

但是臣以為小人並無朋黨,隻有君子才有,這是什麼原因呢?小人所喜好的,是功名利祿;所貪圖的,是貨幣財物。當他們利益相同的時候,就暫時地互相勾結成為朋黨,這是虛假的朋黨。等到他們見到利益而爭先恐後,或者利益已盡而相互疏遠的時候,就會反過來互相殘害,即使是他們的兄弟親戚也在所不惜;所以臣說小人無朋黨,他們暫時結為朋黨,也是虛假的。君子就不是這樣,他們堅守的是道義,履行的是忠信,珍惜的是名節。用這些來修身,則誌同道合而互相能有所補益;用這些來為國家做事,則能齊心協力、同舟共濟。始終如一,這就是君子的朋黨啊。所以做君主的,隻要能貶斥小人的假朋黨,任用君子的真朋黨,那麼天下就可以太平安定了。

唐堯的時候,小人共工、兜等四人結為一個朋黨,君子八元、八愷等十六人結為一個朋黨。舜輔佐堯,斥退四凶結成的小人朋黨,而任用八元、八愷結成的君子朋黨,唐堯的天下因此得到大治。等到虞舜自己做了天子,皋陶、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同時列位於朝堂之上;他們互相頌揚,互相推讓,一共二十二人結為一個朋黨。但是虞舜全都任用了他們,天下也因此得到太平安定。《尚書》上說:“商紂有臣億萬,是億萬條心;周有臣三千,卻是一條心。”紂王的時候,億萬人各存異心,可以說是沒有朋黨了,但是紂王因此而亡國。周武王的臣子,三千人結成一個大朋黨,但周朝卻因此而興盛。

後漢獻帝的時候,把天下名士盡皆關押起來,把他們視作朋黨。等到黃巾賊揭竿而起,漢室大亂,方才悔悟,全數釋放了所謂的朋黨,可是國家卻已經陷入了無可挽救的地步。

唐朝末年,逐漸興起了關於朋黨的議論。到了昭宗的時候,殺盡了朝中的名士,有的被投入黃河,說:“這些人自命為清流,應當把他們投到濁流中去。”唐朝也隨之而滅亡了。

前代的君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結為朋黨的,誰也不及商紂王;能禁絕賢人結為朋黨的,誰也不及漢獻帝;能誅戮清流結成的朋黨的,哪個朝代也不及唐昭宗之時。然而他們的國家都因為動亂滅亡了。互相頌揚、推讓而不自相猜疑的,誰也不及虞舜的二十二位大臣,虞舜也不猜疑他們而盡皆舉用;但是後世並不譏笑虞舜被二十二人的朋黨所蒙蔽,卻讚美虞舜是聰明聖賢的君主。原因就在於他能辨別君子和小人。周武王時,舉國上下的臣子三千人結成一個朋黨,自古以來結成的朋黨,人數和規模誰也不及周朝。然而周朝因此而興盛,原因就在於賢能的人是多多益善啊。

唉!這些曆史上興衰成敗的事跡,做君王的可以作為借鑒啊!

【寫作方法】

本文結構完整,無論是表達議論,還是提出論據,步驟都十分嚴謹;而段與段之間,也是層次清晰,步步推進,條理井然。

縱囚論

【題解】

唐太宗貞觀六年(632),李世民釋放關在牢獄中的死囚犯人共三百九十人,讓他們出獄探親,到期如數返回。最後,犯人果然如期而至。這件事一直被後人認為是“施恩德”和“知信義”的典範。歐陽修卻認為此舉不可以作為常法,因為這是“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一為求取仁德的美名,一為求得赦免,兩者是相互利用的。

【原文】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1],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複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2]。意其必免而複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3],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幹譽。

【注釋】

[1]大辟:死刑。[2]賊:窺測。[3]三王:指夏禹、商湯、周代的文王及武王。

【譯文】

信義隻適用於君子,而刑罰誅戮則要施加於小人。按刑法應當處死的,是罪大惡極的人,是小人中尤其惡劣的。寧可舍生取義也不肯苟且偷生,並且能視死如歸的,這是君子也很難做到的事情。

貞觀六年,唐太宗審查了三百多名死刑犯人,放他們回家,又約定期限,讓他們按期自己回來受刑。這是君子都難於做到的事情,期待小人中尤其頑劣的一定能做到。而那些囚犯到了期限,終於都自動回來了,沒有一個超過期限的,這是君子難於做到的;小人卻輕易做到了,這難道近乎人情麼?有人說:“罪大惡極的,誠然是小人,但將恩德施於他們,可以使其變為君子;所以恩德的感人之深,移人性情之快,竟能如此。”

貞觀縱囚

但我得說:太宗所以這樣做,正是為了求得名聲。然而怎能知道放他們回家,不是因為意料到他們會回來而且是希望得到赦免的,所以才放他們回去呢?又怎能知道他們被放回家,不是因為自己想著自己主動回來必定能得到赦免,所以才回來的呢?料到他們必然回來才放了他們,是居上位的人窺測到了囚犯們的心思;想著自己必能得到赦免而回來,是囚犯們對於居上位者意圖的猜測。我隻看到他們上下互相窺探揣摩而成就了各自的美名,哪裏真有所謂的施恩德和知信義的事呢?不然的話,太宗施恩德於天下,到這時已經六年了,不能使小人不再犯極惡大罪;然而一天的恩德,就能使他們視死如歸,心存信義,這又是根本說不通的道理。

那麼怎樣做才是可以的呢?我說:放回去而自己主動歸來,殺而不赦。再放回去而又自己主動歸來,則是可以知道是恩德使然了。然而這在現實中是絕不可能的。如果放回去而自己主動歸來,然後就赦免了他們,這樣做隻能是偶爾的行為。如果屢次這樣做,那麼殺人的人都不被處死,這可以成為天下的常法麼?如果不能做為常法,能算是聖明天子製定的法度麼?因此堯、舜、禹三王對於天下的治理,一定是從人情出發,不把標新立異看作是高明,不違背情理以求得名譽。

【寫作方法】

首句說“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這是全文立論的基礎,也是歐陽修翻案的理論依據。次段寫自己對唐太宗釋放死囚,而死囚甘願自歸這事表示疑惑,覺得這是不近人情的,這段也將文章引入正題。第三段引述了世俗觀點,以作翻覆,使文章頓生波瀾,也讓文章的結構富於變化,在起伏之間增加氣勢。第四段通過分析唐太宗和死囚犯的心理,又否定了世俗觀點,並得出“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的結論。末段強調治國者不能靠這種非常之法謀取名利。此文用字精準,篇中隻“求名”二字,便勘破太宗的用意,將一段佳話盡情駁倒,足見其行文之老辣。

釋秘演詩集序

【題解】

秘演和尚是歐陽修的好友,善於寫詩,歐陽修為他的詩集作序。文中敘述了秘演和尚的生平,讚美他不合世俗、崇尚氣節,是一個有能力卻不得施展的奇男子,寄寓了作者對人才被埋沒的慨歎。

【原文】

予少以進士遊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1]。曼卿為人,廓然有大誌。時人不能用其才,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2],故嚐喜從曼卿遊,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3],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遊,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4],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於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於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5],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6],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遊焉。足以知其老而誌在也。於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注釋】

[1]石曼卿:名延年,生平參見本書《祭石曼卿文》。[2]狎:親近,接近。[3]浮屠:和尚。[4]濟:濟州,治所在今山東巨野。鄆(yùn):鄆州,治所在今山東東平。[5]胠(qū):打開。橐(tuó):囊,口袋。[6]崛(lǜ):陡峭。

【譯文】

我年輕時考中了進士,遊曆了京城,因而有機會遍交當世的賢者豪傑。不過我還認為朝廷統禦四海,停止戰事,休養生息天下太平無事四十年了,而那些有智慧、懂謀略、雄奇偉岸、非同一般的人士,還是難以施展才能,往往是蟄伏而不能被舉用。在那些隱居山林、從事屠宰販運的人中間,必定有老死而不被世人發現的超群出眾之士。我想要去尋找他們,卻找不到。

後來認識了我那已故的朋友石曼卿。曼卿的為人,胸懷開闊而誌向遠大。當時的人不能發揮他的才能功用,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而去迎合他們。他無處抒發自己的心意,就往往與布衣野老相處在一起。他們飲酒嬉戲,常常是醉倒發顛但卻不感到厭倦。因此我懷疑所謂蟄伏而不被發現的人,或許可以在與這些人親密的交往中得到。所以我常常喜歡跟從曼卿遊曆,想通過他來暗中訪求天下奇士。

秘演和尚

和尚秘演和曼卿交往最久,他也是能夠超越塵俗的人,並且認為自己的氣節高出常人。他們兩個人相處愉快、親密無間。曼卿隱伏在酒中,秘演隱伏在寺廟裏,所以都是奇男子;然而又都喜歡作詩來自我娛樂。當他們狂飲至大醉之時,又唱又吟,歡笑狂呼,從而極盡世上所能享受到的快樂,這是多麼的豪邁啊!當時的賢士,都願意與他們交遊,我也常常到他們的住處。十年之間,秘演北渡黃河,東到濟州、鄆州,但都無所遇合,潦倒困頓而歸。這時曼卿已死,秘演也是年老多病。唉!這兩個人,我是看著他們從壯年而至衰老的,那麼我自己也將衰老了吧!

曼卿的詩辭清妙絕倫,可他更稱道秘演的作品,認為寫得優雅剛健,有詩人的意趣。秘演的氣質相貌雄偉傑出,胸中存著浩然正氣。但是既然已經學了佛,也就沒有可用之處了,隻有他的詩歌能夠流傳於世。可是他懶散而不能愛惜自己的作品,現在已經老了,打開他的箱子,還能找到三四百首,都是值得玩味的好作品。

曼卿死了以後,秘演寂寞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才好。他聽說東南多有名山大川,山的高峻巍峨,水的波濤洶湧,都是極為的壯觀,於是就很向往到那邊去遊曆。從這裏也足以看出他雖然年老,但胸中的誌向還在。我於是在他將要啟程之前,為他的詩集作了序,以此來回顧他盛年時的情景並悲歎他的衰老。

【寫作方法】

此文開頭先作一番虛寫;第二段實寫,引出石曼卿,為秘演作陪襯;第三段由石曼卿再引出秘演,這才是正文的開始。後麵寫秘演的遇合、能詩、出遊等事跡,結構漸次有序,疏宕而有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