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鳥兒飛去了(1 / 3)

庫爾喀拉的春天來得遲,走得也遲。天山從刺眼的潔白裏慢慢透出陰影,赭紅的溝壑一天天顯露出來,到了中午時分,山體變得清晰,天空更加亮堂,城裏城外的景色在明亮的陽光下像一幅層次分明的油畫。聚集在這片綠洲裏的樹木舉著蒼灰的枝條,一副不怕冷的樣子,對春天的到來好像並不在意。戈壁亂石灘中的小河突然漲起大水,挾著冰塊,冒著寒氣,來勢凶猛,讓人知道山上和地上的冰雪已經悄悄融化了。街巷的路麵由滑溜變得黏膩,在晴朗日子裏變成汙穢的泥濘。巴劄鬧哄哄的,老鄉們穿著長筒靴,踩著泥巴,褲腿染上一片泥漿,嚷叫的聲音使集市變得熱氣騰騰。宋麗英一直在等待那個叫李梅的女人的消息,心裏不由得想起家鄉。這裏的泥是灰色的,家鄉的泥是黃色的,村裏那條大路一開凍就會變成黃泥溝,踩下去會把鞋子粘掉,要費很大勁兒才能拔出腳來。南風一吹,池塘的薄冰化了,柳枝萌出嫩黃,麥苗蕩出綠浪。那個女人正等待調令。調令一到,她就帶著笨重的行李,告別家鄉,一路汽車、火車,沒明沒夜向這遙遠的邊疆奔。那時候,也許庫爾喀拉周圍的樹木會變成蒼綠,天山的山坡也會重新顯出鐵紅。

章明向她討要那本書,麗英說:“我還沒看完。”他笑了一下:“半年了,還沒看完?”她偏過頭,不看他的臉,像對自己說話似的說:“我知道你想把書借給誰。”

麗英在燈下翻這本書。她盯著封麵上那兩個字,默念著“初,戀;初,戀……”,心裏又開始恨那個人:他為什麼來到庫爾喀拉,擾亂我的平靜生活?他為什麼讓我讀這本書,叫我每天沉浸在愛情的騷動裏?老耿為什麼交給我這樣的任務?他不知道天天為這個傻男人操心讓人多煩惱!這本書她已經讀了兩三遍,一些句子隨時會從意識裏冒出來:“我時常陷入沉思,心裏發愁,甚至哭了。”“我那強烈的愛情是從那天開始的,我的痛苦也是從那天開始。”“在我認識他以前,我簡直什麼也不懂,沒有真正地生活過。”書中那個男孩天真單純,幼稚狂熱;他的父親老奸巨猾,善於勾引女性。如果我是齊娜伊達,我愛誰?這問題讓麗英害怕。那個純情少年在書裏沒有他那色迷父親有吸引力,他讓一個純潔的姑娘為他獻出青春,心甘情願地墮落,毀了自己的一生。可是,讀了這本書,宋麗英不但不恨齊娜伊達,還對她這種瘋狂行為有點同情,有點讚賞。愛情像迷幻藥,害你很深,還讓你無怨無悔,執迷不悟。這就是文學的毒性。文學就是用感情的毒藥迷惑人,讓人離經叛道,不走正路。這個人讓我讀這樣的書,是不是在“利用小說反黨”啊?它誘惑我心裏的魔鬼,擾亂我爭取進步。她明明知道他是有問題的人,明明知道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正在辦理調動手續,很快就會調來,可看見他的身影,聞到他的氣味,她還是忍不住心裏翻騰起焦躁和渴望:“我隻要一看到他那聰慧、俊秀、快樂的臉……我的心就會戰栗起來,我的全部身心都會向往著他。”

宋麗英不想把書還給他。她不想讓那個上海女孩讀這本書。

自從她警告過章明之後,收發室門口牆上的信劄裏沒再出現可疑的來信,她也沒再看見那個上海姑娘。一切風平浪靜,好像他們真的不再來往了。可宋麗英不放心,她覺得事情不像表麵那樣簡單。李梅就要來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管好這個男人,在他妻子到來之前不讓他犯錯誤。

那是周末的黃昏,下班時她發現章明的舉動有點異常。他把算盤收起來,鎖好辦公桌和文件櫃,趁她沒留意,一轉臉就溜了。宋麗英追出去,遠遠看著他的背影。她沒急著靠近,在轉過牆角時,她閃身躲了一下兒。那女孩像從樹影裏突然出現似的,等麗英走出去,她和章明已經走在一起了。她心裏湧上一股怒氣:好啊,讓我猜著了!你們背著我,瞞著我,暗地裏勾搭呢!

兩個男女從公開來往變成暗地裏走動,那問題就嚴重了。上海女孩手裏拿著花布提兜,悠著胳臂,雖然穿著肥大的軍綠大衣,但身材仍然顯得伶俐可愛。這狐狸精、偽人員的女兒,她把章明逗得眉開眼笑,走路的姿勢也興衝衝的。他們肩挨肩走出去,那親熱樣子讓宋麗英滿頭冒火。

他帶她去了書店——他一定是帶她去買那本邪惡的書。然後兩人到蘭州巴老三麵館去吃飯。麗英沒覺得餓,隻是感到氣憤。

她遠遠站在對麵暗影裏,看他們吃完飯,走出飯館。她的腿彎發軟,腿肚子像抽筋了一樣抖顫,不得不在黑影裏頓了頓腳,才能挪動腳步。

月亮和星星從天空裏顯現出來,襯著天山雪峰的影子,和昏昏的路燈交織在一起。他們走在寒風裏,身體靠得很近。她挽住了他的胳膊,親熱的影子在繁星的大幕上晃動,讓麗英的眼裏迸射出火花。

他們沒到工人俱樂部去跳舞,直接去了章明的宿舍。

宋麗英站在那排大房子前,看著不遠處那個房間,盯著那扇熟悉的門。

他們走進去,關緊了門。

那是一排平頂房,站在房前隻看到齊齊的沿牆,看不見房頂。他的房間和整排房的房間沒什麼區別,幹打壘牆,塗著白色泥漿,深紅色門框和陳舊灰暗的門板,一副曆經風沙的樣子,像一排鑿在石壁上的洞窟。看著那扇關緊的門,麗英的神經緊張,鬢角血管像馬上要爆裂似的怦怦狂跳。這兩個人太膽大了!問題太嚴重了!她必須馬上向組織彙報。

老耿跟在她身後來到章明宿舍門口。那是一個莊嚴時刻。老耿像指揮員一樣站在冰冷的月光裏。她把耳朵貼在門上,熱血沸騰,激動萬分,像要衝出戰壕的戰士。

“在嗎?”

“在呢。”

“叫你們科長來。”

科長來了。

“把團總支書記叫來。”

團總支書記也來了。

四個人分站兩邊,牢牢把守住那扇門。

月亮隱進去,整排房子罩在暗影裏。風吹透身上棉衣,不知是寒冷還是緊張,宋麗英的兩腿簌簌發抖,腮幫不停打戰,牙齒噠噠磕碰。聽到屋裏那女人低聲說話、發笑,麗英覺得胸膛像要爆炸。

科長舉起巴掌拍門,章明在裏麵問:“誰?”

科長不回答,隻是使勁拍門。

“誰?幹啥嘛?”

門打開了。章明手拉門扇,探出身子。科長舉起手電筒,照著章明的臉。看到外麵站著幾條人影,章明有些意外,他在強光裏眯起眼睛,伸長脖子去分辨黑影裏的人。

趁著人們往屋裏走,宋麗英閃到人群背後,站在門口暗影裏。一看見章明,她的氣憤和衝動突然消失,心裏浮上一種不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樣做。

火牆的熱氣迎麵撲來,讓這群剛從冷風裏走進來的人一陣昏暈。煤油燈的光亮在玻璃罩子裏閃了一下。上海姑娘從桌邊站起來,臉上顯得很不自然。她脫掉了大衣,隻穿著緊身外套,雖然領口係得很整齊,可臉蛋紅撲撲的,看著讓人生疑。

老耿站在房子中央,科長站在左側,團總支書記站在右側,麗英躲在他們身後暗影裏。

科長看著女孩問:“這是誰?”

“兵團機修連的。”

“這麼晚了,在這兒幹啥?”

“她是連隊統計,來跟我學會計科目。”

老耿伸出手,翻看桌麵上的東西。他拿起一份報表,盯著上海女孩的臉:“這是你拿來的?”

女孩抿了一下嘴角。在老耿嚴厲的目光下,她用南方口音補充說:“俺們連隊的報表啦,有些地方搞不懂,找章老師請教請教。”

老耿沒有被女孩細軟的聲音打動,他點著報表右上角的字,生硬地說:“你不知道這是機密?”

女孩臉上現出惶恐,章明從鼻子裏“哧”了一聲:“報表都是這樣印的,表頭上都有這兩個字……”

老耿扭頭看著章明,章明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老耿的聲音不高,說出的話像釘子一樣有勁兒:“這兩個字,是印著玩兒嗎?”

章明咧一下嘴,不再說話。

“到兵團機修連去,通知他們來領人。”

跟在書記身後往團總支辦公室走,章明有點沮喪。這是怎麼回事啊?把小陳帶進自己宿舍的時候他沒多想。這女孩來請教,他樂意指教,和她在一起,他很愉快。外麵那麼冷,沒地方去,到宿舍來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嗎?怎麼會惹出這樣麻煩!

進了團總支辦公室,隨著書記問話,他明白了這麻煩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多了。

科長坐在章明側麵的椅子上,書記坐在他對麵。老耿站在屋子中間,一邊聽,一邊輕輕踱步。

“和她認識多久了?”

“有半年多吧。”

“怎麼認識的?”

“從烏魯木齊回來,在水磨溝那兒搭便車。”

“她主動和你說話?”

“我攔下車的時候她已經在車上了,我跟開車師傅說去庫爾喀拉,她說,剛剛好,我也去庫爾喀拉。我就上去了。”

“後來怎麼來往的?”

“她暈車,把我的衣服吐髒了,給我做了一件新上衣送來表示感謝,就認識了。”

“她給你寫過信?”

“她說寫過兩封,我隻收到一封。”

“寫的什麼內容?”

“在我辦公室抽鬥裏,想看,我現在去拿。”

“為什麼不向組織彙報?”

“這事兒還需要彙報?”

“你留團察看的處分還沒撤銷吧?”

章明抬起眼睛,無奈地看著書記。

“她什麼時間開始和你約會?”

“她隻是跟我學會計知識,不是和我約會。”

“你有愛人,對吧?”

他點一下頭。

“有愛人,還和別的女人約會?”

“我說了,她和我不是約會!”

“你給她講黃色故事,給她看黃色書。”

“什麼黃色故事、黃色書?”

“這是什麼?”團總支書記把一本書撂在他麵前。

章明拿起書,激動得滿麵通紅:“這是俄羅斯作家屠格湼夫的書,世界名著啊!”

“這不是對女青年的腐蝕?”

章明抬起頭,用冒火的眼睛向四下張望,最後把目光停在宋麗英身上。雖然她縮在他們身後,他還是看見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把書交給團總支書記。那瞬間,麗英希望眼前有條地縫,能讓她鑽進去。她沒想到書記會把這本書當作證據拿出來。她用無辜和抱歉的眼神瞟他,眼裏漂起了淚花。

老耿停住腳步,轉過身,用一種長者的口氣說:“你愛人不是正在辦調動嗎?”

章明看著他的臉。

“我看過她的檔案,是個積極進步的好同誌,我們已經同意她的調動申請。你要向她看齊呀。一個人犯錯誤並不可怕,檢查、改正就行了。那個上海女孩,你了解她嗎?”

“她是上海來的支邊青年,在兵團機修連。”

“問過她家庭出身、社會關係沒有?”

“我也不和她談對象。”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關在屋子裏,幹什麼?”團總支書記毫不客氣地說。

“你不是看到了嗎?桌上的報表,《會計學原理》——那是我剛帶她到書店去買的。”

“那是擺在桌麵上的東西,還有我們沒看到的呢?”

章明激動起來,說話有點結巴:“你……不可以這樣……汙辱一個人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