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鳥兒飛去了(2 / 3)

“在事實麵前,你還想狡辯?”

“那女子就是想學習!她稱我是老師!”

書記抿一下嘴:“她為什麼不稱別人老師?”

章明漲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單位報表都是機密,她為什麼拿給你看?”

“她剛幹連隊統計,不懂。”

“你呢?你是老會計,也不懂?”

老耿走到他跟前,從上麵看著他的頭頂:“你這個同誌呀,還是要好好檢查,好好認識,怎麼能這樣稀裏糊塗呢?你愛人的調令還沒簽發,你這個態度,叫組織怎麼辦?”

章明垂下頭,眼睛裏迸出了淚水。他不知道這一刻是氣憤、屈辱,還是軟弱、無助。事情弄成這樣,叫人有口難辯。男女私情呀,泄密呀,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李梅的調令。五年多的分離,五年多的等待,在這節骨眼上,怎麼會惹出這樣的麻煩啊?

這晚上發生的事情對麗英刺激很大,那場景在她眼前久久浮動,使她整夜恍恍惚惚,沒法入睡。章明打開門的時候沒穿外套,棉毛衫緊箍他的身子,把胸脯、胳膊襯得鼓鼓突突,那成熟的身架,高挑結實的身材,她看一眼就怦怦心跳,透不過氣來。

也許是火牆太熱,也許是兩人剛親熱過,章明和那女人的臉蛋通紅,看著讓人生疑。她想象著他們湊在燈下,頭抵著頭,臉挨著臉,頭發撩到臉前,能聞到彼此的氣味,誰能把持住自己?他的床在屋子深處——他是個愛整潔的人,床鋪收拾得幹幹淨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那女人和他的大衣、外套堆放在床的另一頭。

雖說看不出有什麼淩亂的地方,可麗英還是不敢深想,往深處想一下就聽到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這上海女孩一口軟綿綿的南方話嗲聲嗲氣,水性十足,她接近章明,難道隻是為了學習?把這樣的女孩帶進宿舍,隻是教她識報表?兩人一點念頭也沒動,誰相信?

第二天章明沒上班,他被停職,待在宿舍裏寫檢查。這個從烏魯木齊下放來的公子哥出了事兒,會計科的人都有點幸災樂禍,他們覺得像他這樣人犯錯誤隻是早晚的事,他不可能不出事兒。麗英很煩,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讓她受不了。人們不了解真相,不了解章明這個人,添油加醋,胡說八道,把章明說得像流氓,把事情說得像捉奸。雖然沒人議論是誰檢舉揭發了章明,可麗英還是覺得自己受了牽連,臉上灰塌塌的,人們看她的目光好像含著別的意思。所有這一切都是那個水蛇般的女孩引起的,她的樣子讓麗英想起來就惡心。

團總支開支部擴大會,宋麗英雖然不是團員,也被通知參加了。章明在會上做檢查,他的檢查讓麗英生氣,會一散她就去找他。他在前麵走,她在後麵說:“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章明回頭看她一眼——這傻公子好像並沒受什麼打擊,那天晚上有點狼狽,這會兒好像恢複了元氣,滿臉不在乎的樣子,斜睨著她:“我不能出去。他們不讓我出去。”

“你做的啥檢查嘛!到了這時候,還顧惜那個害人精?”

章明眨巴一下眼睛,好像聽不懂她的話。

“我早對你說過,別跟她來往,你不聽!她是偽人員家屬,老子跑出去了。她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你好好想想,她怎麼拉攏你、勾引你?她拿機密文件試探你,想拉你下水,你還跟她劃不清界限!你呀你,到關鍵時候腦子怎麼不管使呢!那天老耿不是說叫你不要再稀裏糊塗嘛!你愛人正申請調動,這時候你不能護著別人自個兒擔責任啊!”

章明傻傻地看著她,好像還是聽不懂她的話。在他轉身走開的時候,他對這女孩的感覺很複雜。她能說出這些話來教育他,讓他刮目相看。來到庫爾喀拉,他知道她一直在注意他。她人很聰明,處事乖巧,很有心勁兒,可她還是很幼稚、很單純,從她那忽冷忽熱的態度他能感覺到她心裏藏著的意思,她對上海姑娘那水火不容的態度讓他覺得好笑。有時候他覺得這女孩心地不錯,有時候,她又顯得那樣古怪、褊狹。她把那本書拿給團總支書記,這叫他瞧不起她。怎麼能那樣做?她自己不是也很喜歡那本書嗎?明知道那不是什麼黃書,為什麼還要把它交出去?

章明在省城犯過一次錯誤,寫過檢查,挨過批判,知道檢查寫得再認真也別打算一遍兩遍過關。可寫上三遍、五遍過不了關,人的精神就會垮掉,感覺也會麻木,隻要能過關,什麼詞兒都願意用,什麼髒帽子也不再在乎。在他寫第三遍檢查的時候,兵團那麵來了兩個人,他們把章明叫到團總支辦公室。

“你怎麼認識陳招娣的?”

“在水磨溝等便車認識的。”

“在路上還是車上?”

“她上車比我早。”

“她在哪兒上的車?”

“我不知道。”

“她認識開車師傅嗎?”

“我不知道。”

“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

她帶了什麼東西?和你說了什麼話?路上在哪兒休息?在哪兒吃飯?一路上和你交談了什麼?有沒有靠在你身上?和你有沒有摟抱過?她為啥給你做外套?是不是別有用心?她給你寫過幾封信?都什麼內容?見過幾次麵?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兒?……那天她和你是怎麼見麵的?怎麼約你?你們去了哪兒?

在哪兒吃飯?吃什麼飯?是她提出還是你提出到你的宿舍去?進了宿舍誰先脫衣服?

當問到“有沒有發生關係”的時候,章明很氣憤,卻又說不出話來。如果表現得太憤怒,他們會認為說中了要害,你才這麼惱羞成怒;如果反應太平靜,他們又會覺得你心虛,不敢反駁。

“她隻是想跟我學習!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她為什麼要認你為老師?她想跟你學什麼?她知不知道你在烏市犯過錯誤?

這時候章明慶幸自己沒把那本書借給小陳。不是宋麗英拖著不還,他肯定會把書送給她,那現在就更說不清楚了——忽然間,他明白了宋麗英為什麼拖著不還書。

當問到“那報表是怎麼回事”的時候,章明又有點激動:“那就是一般的統計報表嘛,哪個單位都有,表頭上都印著‘機密’兩個字,平時誰也沒當回事。”本來他說到這兒就行了,為了證明報表並不機密,這個平時不愛說話的人多說了幾句——不愛說話的人往往會在激動時變得囉唆:“我幹了多年會計也沒在意表頭上的字,她剛做統計,表上的東西弄不懂,給她講了半天還是不明白。我說,幹脆,我把我們單位的報表拿過來,一項一項結合實際給你說吧。因為是星期六,下了班,要不然……”

詢問的人立即警覺起來:“她叫你拿報表來看?”

“也隻是說說,那會兒已經下班了。”

“她提出來讓你拿報表看,因為下班了,沒拿到?”

“我的意思是……”

“她想盜竊國家機密,是吧?”

回到宿舍,章明很不安。他很懊悔,不該多說那麼幾句,把一個無辜女孩牽扯進來,還因為說漏嘴加重了她的責任。

一次次的檢查讓他變得清醒,他越來越明白,爭辯是沒有意義的,哪怕他們知道冤枉,你也必須承認。到一定時候,你能不能過關,關係到他們能不能下這個台階,了結這件事。其實認真想想,承認發生了關係也不算冤枉。那天晚上他確實動過心,如果不是生性怯弱,也許真會做出那種事。他心裏很清楚,如果他一衝動,把小陳抱起來,放在床上,她是不會拒絕的。沒采取行動,並不能證明自己幹淨。他終於能夠麵對內心深處的念頭,向組織做交代,承認錯誤,深挖靈魂,心情也就平靜多了。

檢查交上去之後,沒人找他談話,也沒再組織批判會,好像組織把他忘了。在等待的日子裏,章明讀完了普希金的兩本詩集,把一些段落用紅藍鉛筆勾畫出來,有空就拿出來小聲朗讀:“什麼都安靜了,隻有月亮\/高高的獨個兒在天上\/照著那靜悄悄的營帳。”“現在,在他枯竭的心裏,隻剩下了美好的往日的懷念。”

在他讀完了《茨岡》之後,團總支書記和他談了一次話,宣布對他的處分——開除團籍,下放車隊去跟車勞動。

他覺得這處分挺好,像他這樣年齡繼續待在青年團裏,別人不說,自己也感到羞愧,不開除還有什麼意思?當初在學校時憑著一腔熱情申請入團,現在覺得團外不賴,不開會,不交團費(雖說團費不多,可不交它心裏更舒服),更輕鬆自在。下放勞動也不錯。辦公室他早就待膩了,天天看窗外天山雪峰的影子,連山腳下都沒去過,更不用說胡楊林、冰達阪、山南草原、戈壁深處的綠洲、國境線上的風景。跟車往遠處跑跑,見識一下西域風光,一直是他的願望。唯一讓他心裏抱愧的是,不該把陳招娣這個純潔女孩牽連進來,潑了一身髒汙。

他到辦公室去,嘴裏吹著口哨,手裏收拾東西。他把算盤留給了科長,吸墨器(這是他上次在烏魯木齊買的)給了宋麗英:“現在我用不著了,留個紀念吧。”科長有點感動,眼角還閃出一點亮光。麗英隻是看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走出辦公室,他已經不在乎調令不調令,隻要人活著,和李梅總有相聚那一天。

到車隊第一天他就喜歡上了那輛車,也喜歡上了開車的孫師傅。

這是一輛載重七噸的解放牌大卡車,駕駛室寬敞明亮,綠色車廂結實威武,出廠時間不算太久,輪胎花紋還很清晰。他一隻腳踏到踏板上,伸手去拉車門,背後有個聲音說:“哈(下)來,哈(下)來。”這是個黑臉膛的中年人,一副典型的西北人長相,操著地道的西北口音,舌頭有點僵直,說話帶著嗞嗞的舌尖音。

隊長說:“這是孫師傅,以後你就和他搭班兒。”

孫師傅板著臉不看他,他繞車走了一圈,用腳踢踢輪胎,探下腰看看大梁,從輪胎花紋縫隙裏摳出一塊石渣,像心疼孩子一樣罵了一聲:“這!”

章明發現這位師傅很多地方對他的脾氣。他在車隊院裏不愛說話,見人很少打招呼。幹活一本正經,打掃車廂,擦拭擋風玻璃,給水箱加水,到加油站加油,車一停下,就拿出抹布,擦擦這兒,抹抹那兒,好像那不是一輛車,是一匹心愛的馬。駕駛室裏很幹淨,章明上車時他不放心地看著他的腳,生怕他把泥沙帶上去。可是,車子一開出大院,他就像換了一個人,那張臉變得輕鬆活潑,話也多起來。手抱方向盤,眼睛瞟著路邊,看到幾個身穿五顏六色民族服裝的女孩,他加大油門趕上去,然後放慢車速,一邊走,一邊看,嘴裏嘟囔:“個!這維吾爾族哈薩克族丫頭真是太好看了!臉蛋天生地跟蘋果一般,看一眼能多活十年,叫老子的方向盤都失靈了。”

車子出了城,戈壁連著山影,蘆葦灘連著望不到邊的荒原,不見村莊,不見人跡,一條灰灰的公路在黑色的駱駝草間蜿蜒,一直伸向天邊。天那麼高,地那麼闊,章明情不自禁地放開嗓子唱:“登層台,望家鄉……”他嗓音低沉,唱起京戲有滋有味。

在中學讀書時他崇拜馬連良,常在學校晚會上來一段。曠無人煙的戈壁荒灘能激發放聲高唱的興致,是唱馬派的好地方。孫師傅手抱方向盤,頭隨著他的唱腔點動。待章明唱夠一段,孫師傅給他講自己的故事。孫師傅很高興在漫漫長路上有人聽他訴說。孫師傅慢模悠悠說他經曆的往事,像和老朋友敘舊一樣,充滿懷念之情。講他年輕時怎樣和同村女孩相愛,兩人怎樣在一個深夜裏手拉手從老家跑出來,在蘭州流浪了幾年。住在城門洞裏,給貨棧老板趕馬車;在黃河裏劃羊皮筏子;到寧夏去販煙土。那女孩懷了孕,在一個冬天,難產死在西關外的破窯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