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皋蘭山吧?那是蘭州窮人最喜歡的地方,我把她娘兒兩個埋在皋蘭山半坡的高處。本來想的是,不管我進蘭州還是出蘭州,抬眼就能看見她,可自從我投了馬步芳的軍隊,就再沒到那兒去過。”
“你在馬步芳那兒幹過?”
“先當炮手,後當騎兵。”
章明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你擦車像梳洗戰馬一樣。”
孫師傅的故事很吸引人,讓章明又羨慕又激動。
最後一仗,他們騎兵連被解放軍消滅了。“那機槍噠噠叫,子彈像雨一樣嘩嘩嘩潑過來,馬都紅了眼,發瘋一樣向前衝,尥著蹶子往下栽,那片田地裏像莊稼捆一樣撂滿了人和馬的屍體。
我這個人命硬啊,多少次災禍都闖過來了。那場戰鬥,我的馬先栽倒,把我甩到溝坎下,我爬起來順著溝跑了。我脫掉軍裝,拿兩塊銀元在老百姓家裏換了一身便衣,一路向西,跑到石河子,投靠一個老鄉。那時候他在十八旅當營長,我給他喂馬,給他開車,後來跟他一起投了解放軍。”
現在孫師傅是老轉,娶了個漢族與俄羅斯族的混血。那女人也是個喪偶的人。他們是在托克加拉認識的。孫師傅在那兒遇上風暴,車被吹翻,受了傷。他從駕駛室爬出來,在風沙裏迷了路,走過一片河穀,看到一座小屋。“呂蓮就住在這小屋裏。她媽是俄羅斯人,跟著一個漢人跑過來,生下她。她男人是獸醫,給牛、羊、馬、駱駝看病,常在草原上跑,害傷寒病死了。”她給孫師傅看傷,留他在自己的小屋裏住,他就把她帶回來,做了自己的女人。“人活在世上,就是這樣。”
“她媽給她起的名字叫伊蓮娜,呂蓮是她的漢名。”
“伊蓮娜很漂亮吧?”
“老子了,發胖了。”
“啥時候帶我去家裏看看嘛?”
“不用到家裏,去醫務所就見到了。”
“車隊醫務所?”
“從前她給牛馬打針,現在給人打針嘛。”
車駛進沙漠,地勢開闊平坦,路直得像射出去的箭。
“從前這兒是一片大海子,大得哼(很)。現在退縮了,看不見了。”
孫師傅的話還沒說完,章明就看見一片大水在前方浮漾,明亮的水浪貼著地皮,山影在水上浮動,霧氣騰騰,無邊無際。他激動地大叫了一聲:“瞧,那不是湖?是艾比湖吧?”
孫師傅一點也不興奮,他握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臉上掠過一個微笑:“往後你會經常看見這風景兒,那兒什麼子也沒有。”
“那不是一片大水嘛!”
“是太陽照的,沙漠上的蜃海。”
章明瞪大眼睛,盯著那片湖水。車子向前開,水浪在天邊浮動,水上飄著葦灘的影子、山的影子,跑到近處,還是一片沙漠,還是那條公路,白白亮亮,向天外延伸,湖水、葦灘、山景,都不見了。
這趟車他們跑得很順利,沒遇上風暴,也沒遇上冰雪,隻是遇到一處河灘漲水,是冰雪融化季節常常發生的春水,把路淹沒了,他們不得不繞行了一百多公裏。
在開闊地帶,章明想學開車,孫師傅不答應。
“你一個學生娃子,學這玩意兒幹啥?耍筆杆子的人,方向盤不是你抱的。你隻用陪我說說話,唱唱戲,到地方幫我拿個票,結算一下,就行了。”
章明知道,他是舍不得別人動他的車。
回到車隊,孫師傅又變回原來的樣子,隻收拾車,不抬眼看人,除了報班、交差,不隨便和人說話。別人和他說話,他隻用簡短的一兩個字應答。對章明也變得冷冰冰的,板起臉,不再和他說笑。章明沒再提伊蓮娜,他心想,哪天一定到醫務所去看看,那個女人究竟長啥樣?
跟車在路上跑,章明以為自己不會想念單身宿舍那間灰暗的房子,回到車隊大院,才覺得還是自己的小窩兒好。車一停下,他立即提上東西往宿舍走。看到自己的床,自己的臉盆、毛巾,有種回家的感覺。他想打盆熱水,好好洗把臉,然後美美地泡泡腳,躺在自己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他把屋裏打掃一遍,提上暖瓶、水壺,到開水房去打了熱水,回到宿舍,剛把門關上,就聽見有人敲門。
看見宋麗英站在門外,他沒感到意外。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腦子裏閃了一下,覺得可能是她。在這地方,除了她,還會有誰來找他?他們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麵對麵站著,一時想不出話說。這女孩瘦了些,人顯得更成熟,眼神更深沉,看起來有點陌生了。
她把手伸出來,手裏拿著那本書。當他接過書的時候,她又遞給他一封信。看一眼信封上的筆跡,他立刻知道了是誰。他說:“坐會兒吧。”她沒推辭,跟著他跨進屋來。
他讓她坐在凳子上,把門敞開著。麗英從筆跡上認出了是小陳寫來的信,她從信劄裏把它拿回來,保存在自己抽鬥裏。她很想拆開看看——拆看他的信成了她的習慣,要費很大勁兒才能控製住自己,把拿起的小刀放下。章明受了處分,離開了會計科。這家夥最後承認和小陳有事兒,可麗英還是不解氣。她不知道自己希望他的檢查是真的,還是希望它是假的。有時候,他覺得章明不會和她做那種事,有時候又覺得這兩個男女實在是卑鄙可恨。章明被處理後,老耿把她叫到辦公室去。從前她去見他,他坐在辦公桌後的硬木椅裏,不看她,也不說話,麗英走過去,自己坐在他對麵的方凳上,像看醫生的病人那樣,小聲小氣向他彙報,老耿一臉嚴肅,自始至終很少說話。這次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從桌後站起來,臉上帶著笑,破例地點點頭:“小李,坐。”他看著她的臉(麗英從沒這樣被他看過,他的目光讓她忐忑不安),“這段時間表現不錯嘛,支部討論過了,把你確定為培養對象。以後繼續努力哦。”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紅皮小本本兒遞給她,“拿回去好好學習,靠近組織,多彙報思想。”送她出門時,老耿抓住她的手握了握。雖說隻是一握,但麗英的心還是突突地狂跳了幾下。晚上她很久沒睡著,她仔細琢磨老耿的眼神,反複回憶他捉住她的手那一瞬間的感覺,不知是高興、吃驚還是害怕。後來老耿又找她兩次,問她學習沒有,有什麼心得?
讓她寫份思想彙報交上來。他說話還是不多,可他說話的語氣、看她的眼神越來越讓她不安。有時候,她巴望老耿對她真有點什麼意思,最好能傳到章明耳朵裏,讓他氣一氣。有時候,她又怕他真對她起了意,會不知道怎麼對付。
最後一次見老耿,她對著他的臉看了一陣,老耿沒回避,眼裏也沒露出什麼意思。回去後她很失望。如果那張臉不這麼老氣(她估不出他的年齡,但她知道他最多不過四十歲),臉上的肌肉不這麼死板,眼瞼下麵的贅肉不這麼明顯,可仔細看過之後,這張臉實在叫人不舒服,尤其是那張嘴,又厚又粗糙,像臥著兩條死豆蟲,別說親吻,就是湊近一點也叫人難受。
老耿沒說她的任務算不算完成,她覺得自己既然是培養對象,對章明就應該負責到底。這個上海狐狸精真不要臉,在她就要忘記她的時候又給章明寫信。這次她決定不把信交給老耿,她想當麵把信交到章明手裏,看他有什麼反應。
章明把信封撕開,抽出信箋,默看了一陣,把它順手遞給麗英。她很詫異,抬起頭看看他的臉,猶豫了一下才把信接過去。
一張白淨的紙上隻寫著兩行字:
天山上流下來的雪水那麼純潔,比鏡子還明,比水晶還亮,那邊的世界一定很幹淨吧?我去看看,回來對你說。再見了,老師!
“這什麼意思?是暗語嗎?”
章明不說話,心口有塊比鉛還重的東西向下墜。
“這封信來了多久了?”
“四五天了吧。我來找過你。”
章明的神色讓麗英不安。他用請求的目光看著她:“你能替我……到兵團去看看嗎?”
“我?”麗英站起來。
章明臉上那信任的表情讓她感動,她很願意去跑一趟。
“我現在就去。那兒有個老鄉,是遠房親戚。”
麗英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章明拉亮了燈,仍然把屋門大開著。
麗英坐在凳子上,垂著頭不說話。章明說:“要不,咱們上街去吃飯吧。請你吃個飯沒什麼吧?”
她徑直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去。章明在屋裏摸索一陣,落後一點,看著她的背影,遠遠跟著。宋麗英拐進一條巷子,走進一家陝西麵館,點了兩碗刀削麵。她不看章明,也不跟他說話,麵上來後隻管悶頭吃,像餓壞了似的嘴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吃完麵,當啷一聲把筷子重重地砸放在空碗上。
章明把沒吃完的麵推到一邊,兩手擔放在桌沿上,靜靜地看著她。
“這女人,她為什麼要這樣!太惡毒,太可惡!”她轉頭看著章明,聲音喑啞地說,“她跳渠了。”
章明怔怔地看著她。她瞟他一眼,補充說:“失蹤了兩天,人們在渠頭大壩那兒找到她。”
章明一動不動地呆看著她的臉。她突然激動地說:“你看我幹啥?我臉上有花兒?有字兒?”
她兩手放在桌下,瞪大眼睛和章明對視著,眼睛亮光閃閃,臉頰漲得通紅。章明的眼神讓她害怕,她偏過臉躲開他,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滾下來。她站起來,像喝醉了酒一樣腳步蹣跚地走出飯店。一到街上,立即蹲在街邊哇哇嘔吐,把剛吃下的麵全都吐出來。站起來以後,她吐著嘴裏的口沫,用手絹擦著嘴角:“這個上海妖精,她為啥要那麼做?”
宋麗英再次出現在章明麵前時,手裏拿著一張蓋著印章的稿紙。
那是一份通知:
鑒於章明同誌的勞動表現,根據工作需要,現通知章明同誌回會計科工作。
他跟隨孫師傅跑了最後一趟車。
他們沿著美麗的伊犁河穀一直跑到邊境口岸。孫師傅把車停在一座褐紅色沙丘上,指著那片布滿駱駝草的荒灘:“瞧,荒灘那邊就是國境線。梭梭草和紅柳叢裏有條小路,邊民們經常通過這條小路來往。伊蓮娜的媽媽跟著她爸爸,就從那兒越過邊境來到中國。”
章明眯起眼睛,看著腳下的曠野。伊犁河在遠處閃光,河兩岸的樹木正萌動綠意,荒灘上的雜草泛出點點淺黃。兩隻黑頭鸛從草叢裏飛起,拍著翅膀向國境線那邊飛去。他心裏湧上了普希金的詩句:“鳥兒遠遠地飛去了,飛過蒼茫的大海……”他眼裏忽然湧出淚水,心裏默念著:“一個女孩走了,她去追尋純潔的世界。”在晶瑩的渠水裏,她會顯得更純淨、更高貴吧?他後悔沒把她嬌美的身子摟在懷裏,好好親吻一下她那甜潤的嘴唇,把她抱上床,脫掉她的衣服,和她做愛。他應該帶著她,從梭梭草和紅柳叢裏鑽過去,穿過茂密的白樺林,奔向西伯利亞,去尋找另一個世界。可是現在,這麼好的女孩為他白擔了汙名,在他心裏卻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當他努力去想她的時候,竟想不出她的麵容了。要不了多久,戈壁灘裏用碎石壘起的墳塚會在風沙中慢慢變平,湮沒在無邊的荒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