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李梅穿好了衣服,把門拉開,又把它關上,她滿臉煞白,眼淚從瞪圓的眼睛裏滾出來,“咱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學讀書,指望你為她爭光,可你!就這樣報答她?
你真願意離婚?我這才來幾個月咱們就離婚,這事兒叫我咋給咱媽說?把你這些爛事兒都給媽說說?”
一提到母親,章明垂下了頭,鼻子也開始發齉。
他又到孫師傅那兒去。孫師傅出車了,伊蓮娜給他切了一個瓜:“這是老孫在巴彥布淖買的伽師瓜,甜得哼(很)。”
“我想抽支模糊煙。”
他抽著煙,伊蓮娜看著他:“把小李子哄好了?”
“她給你說什麼了?”
“我看她在班上挺開心的,跟病號們有說有笑的嘛。”
章明覺得很失落。李梅真的不是當年那個小媳婦了。那時候,因為母親的一個臉色,她會夜裏蒙著被子悄悄哭。現在,她比自己強。
章明決心不當這個窩囊,在此後的日子裏,他認真對待每個夜晚。為了不看她那冷淡的眼神,他不再和她亮著燈做愛。為了顯示成熟和自信,扒她的小褂和褲頭的時候,他努力表現出野蠻、利索,進入的時候,不再那樣莽撞、猛烈。他把握好自己,沉著耐心,不管她有沒有反應,隻管按自己的節奏進行,盡量延長折騰她的時間。直到有一天,她嘟囔著推搡他說:“你也不嫌煩!”
她先開口說話,章明覺得自己取得了勝利,第二天在辦公室就顯得輕鬆多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每晚都保持這種方式和她做愛,李梅也平靜地接受。遇到特殊日子,她說一句“今天不行”,章明就翻身睡去,不和她糾纏。白天他們各上各的班,各吃各的飯,發了工資,各拿各的錢。盡管還是很少交談,但章明的自信恢複了不少,不再在意她的臉色。
這一切都逃不過宋麗英的眼睛。有一天下班後她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章明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她湊過去說:“這一陣子下了班怎麼老往外跑啊?”
章明抬眼瞥她一下。
“我還欠你一頓飯呢,啥時候請你吃?”看他不冷不熱站在那兒,宋麗英降低聲音,用體貼的語氣說,“看你心情不好,一直沒敢開口。”
這話打動了章明,他臉上露出猶豫不決的神色。
“咱們到西關去吃冷麵吧,那兒的酸梅湯好喝,還有俄羅斯小烤腸。”
臨出門的時候,她回頭玩笑似的說:“要不要跟你那位請假?”
章明睖了她一眼。
走到街上,章明說:“咱們找個漢民飯店吧,我想喝點酒。”
他們找了一個漢族小店,章明買了鹵菜,打了散裝白幹酒,麗英要了一瓶汽水。
章明悶頭喝了一陣說:“她看到我的檢查了。”
“我知道,是老耿讓她看的。”
“這個……”章明把罵人的話咽下去,憤憤地說,“他為什麼要破壞別人的家庭?”
“你那位不是要轉正嘛,組織上給她交底,要她把什麼事兒都認識清楚。”
章明長歎了一聲:“害死了一個人,還不夠?”
那個瞬間,宋麗英真想把過去的事兒講給他聽聽,不管怎麼說,事兒是她引起的,她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章,這樣的事兒,哪個女人能不計較?”
章明抬起頭,眼裏射出凶巴巴的光,把麗英嚇住了:“你也相信那是真的?”
“我是說你要想開點,章。”
章明眼睛裏閃出了淚光:“我受了冤枉,忍受著家屬的汙辱,你還叫我想開點?”
他仰起臉狠喝了一口,把酒杯蹾放在桌麵上。宋麗英看出他並不怎麼會喝酒,她把手伸過去,輕輕觸碰他的手背,眼睛裏滿含著憐惜:“章,我知道,這事兒對你有點……我相信你和那女的……我相信你的檢查是胡說。可那時候在那樣情況下,誰也沒辦法,是不是?”停了一下,她說,“眼下大鳴大放,給領導提意見,你這個脾氣……”
章明哈哈笑起來,眼裏帶幾分酒意,提高聲調打斷她說:“你怕我會貼那個姓耿的大字報?滾他的吧!好鞋不踏狗屎!這是小時候我母親教育我的話。那幫小人,值得我去費心思跟他們糾纏?”
麗英捧起章明的大手,在他厚厚的手掌上抹了一把:“章!
跟你那位好好解釋解釋,過一陣就好了。大鳴大放開始了……”
她本想說“你要留神點”,可最終隻說了一句:“你要忍一忍,別衝動。”
麗英的舉動讓章明意外,她自己好像也很吃驚。沒喝酒,怎麼會有點醉意?是章明臉上那孩子氣的驕橫表情讓麗英忍不住想要撫愛他吧。她早想摸摸他的手,一直不敢放肆。摸他的手,感受他手背上那些青筋的彈性和溫熱,她感到很愉悅,很滿足,心裏生出更多的憐愛。
麗英摸他的手時,一股暖流從他手上傳到心裏。他第一次認真看她的臉,發現這張臉很年輕,由於幼稚單純,顯得很滋潤,很明淨。單位這幾天開始幫助領導整風,每天學習,發動大家寫大字報,大鳴大放。麗英的關心讓章明感動,他大咧咧地說:“咱們隻管整賬,啥閑事也不管。”他不知道,老耿和宋麗英已經談過話,要她重新注意章明的言行。
晚上躺下以後,李梅頭一次打破慣例主動和他說話。
“大鳴大放,你打算鳴啥?”
章明幹脆地回答說:“不是向你們提意見嗎?我沒意見!”
“我給你說正經事兒呢!”
“我知道。我隻管記賬、結賬,運動的事不關心。”
“記住了!管好你的嘴。”
“咱媽給你下指示了?”
李梅嚴厲地說:“吃過虧了,該長點記性了!”
他想說,你才出來幾天?經過幾場運動?可他不想刺激她。
除了上班,夜裏的事兒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個把月努力,好不容易恢複了平靜,他不想破壞這間屋裏的氣氛。從心裏說,章明對大鳴大放真的沒什麼興趣。犯過兩次錯誤,報紙上的文章已經不能激起他的熱情。每天學習,念文件,讀報紙,叫人厭煩。
他一邊聽,一邊心裏嘲弄:“什麼民主啊,除三害啊,幫助整風啊,全是騙人的鬼話!”院裏大字報貼了不少,他連看一眼也懶得看:“鳴放食堂!為什麼早晨的糊糊那麼稀?中午的洋芋那麼小?菜裏有蒼蠅……”“鳴放開水房!晚上沒人值班,鍋爐熄火早,司機回來打不到熱水。能不能取消熱水票?……”後來是四川人和甘肅人打嘴仗,都什麼玩意兒,值得花工夫去看它?
可這些話他不想對她說,他對付她的辦法就是翻身爬到她身上,把她光溜溜的大腿扳開。在他俯身下去的時候,李梅用手抵著他的胸脯說:“以後少往老孫家去。”“為什麼?”“叫你少去,就是少去。”不等她把話說完,他就進入她的身體,開始了他的作業。
起初章明對她的話並不在意,後來聽說孫師傅挨了打受了傷,他決定去看看。
孫家屋裏屋外站了幾個甘肅老鄉,伊蓮娜兩手插在圍裙裏和他們說話。
“咋回事嘛?”
“狗日的川棒子找事兒。”
章明知道車隊裏的甘肅人和四川人經常鬧矛盾,為一件小事、一句話吵嘴打架,大鳴大放開始以後,兩派互相貼大字報,在單位裏鬧得很凶。他沒想到孫師傅會牽連進去。在章明眼裏,孫師傅是個很老到的人。他說話粗,脾氣倔,可做事、說話心裏很有數,雖然他也看重鄉情,卻從沒聽他議論過老鄉之間的事。
孫師傅歪在屋裏炕上。章明問:“好點了嗎?”他點點頭。
章明沒問事情經過,他討厭這種瑣瑣碎碎的事兒,壓根兒瞧不起這種互相找茬兒的鳴放。
伊蓮娜跟在他身後走進來,嘴裏不停嘮叨:“我們老孫啥時候管過這些日鬼事?他在食堂裏買了饃饃往外走,幾個老鄉手裏提著秤,把他的饃饃拿過去當著大家的麵稱,狗日的幾個川棒子闖過來,嘴裏罵著,動手就打!”她囉唆了半天章明才聽明白,甘肅人說食堂司務長貪汙糧食,給大家的饃饃分量不夠,司務長是四川人,一群四川人護著他。碰上吳天玉較真兒,當著大家的麵把孫師傅剛買的饅頭拿來過秤,兩幫人爭吵起來,把孫師傅給打傷了。
晚上,李梅問他:“你到老孫家去了?”
“那是我下隊勞動的師傅,對我一直很好,他受傷了,我能不去看看?”
“我警告過你,你當耳旁風?惹了事兒別怪我!”
“他們那些破事兒我又沒摻和,咋了?不能去看他呀?莫名其妙!”
李梅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事兒沒那麼簡單,不聽話,你早晚還會吃虧!”
章明翻過身把她壓在身下,不讓她繼續囉唆。當他動手扒她的褲衩時,李梅說:“你就會這一套!”
“這一套就夠用了,你怎麼不拿點新鮮的出來?”
上班的時候,他看見宋麗英在院裏仰著臉認真看大字報,手裏拿著筆和本子,一邊看一邊抄。他好奇地走過去,看看牆上的大字報,再看看她手裏的本子。
“這幹嗎呀?”
宋麗英沒吭聲。
“這東西還用抄?”
宋麗英專心看大字報,嘴裏默念著。章明隨著她的目光,耐心看了半天,總算弄清楚了川甘兩幫人是怎麼鬧起來的。
“這大字報值得抄嗎?”
麗英回頭看了他一眼:“領導叫抄,有領導的用意。你別亂插嘴。”
聽說是領導安排,章明鄙夷不屑地斜眼看著她:“別辜負領導信任,好好幹。”
“李梅是大鳴大放宣傳組組長,回家虛心跟她學去!”
章明看了看她的臉。幹這樣無聊的活兒,還這麼一本正經!
他有點幸災樂禍,故意吹著口哨從她身邊走過去。
晚上,他和李梅並排平躺著:“我看川幫的人不講理,硬把小事兒鬧大,上綱。”
李梅坐起來,扭頭看著他。
“他們那麼氣盛,不就因為背後有老耿這個四川老鄉撐腰嗎?”
“你可不能瞎說啊!”
“李學典貼大字報,說組長劉義欺壓他們甘肅人,扣他們的出車補助,吳天玉揭發司務長貪汙,那幫人就給人家扣帽子,說他們搞宗派,煽動鬧事兒,把孫師傅也牽連進來。這算什麼子的大鳴大放?你們不是號召給領導提意見嗎?大意見沒人提,雞毛蒜皮的小意見用得著扣這麼大帽子?快成了反黨分子了。”
“章明,我再次警告你,這事兒跟咱沒關係,你別亂插嘴!”
“好了,好了,把你那一套收起來吧,我才不管這些閑事呢。
有工夫抽頓模糊煙也比看這些無聊大字報強。”他開始脫自己的褲頭,然後把手伸到李梅腰裏,“幹咱們的正經事兒,行吧。”
李梅扳著他的手說:“看把你慣的!越來越上臉了。”
章明覺得他已經把這女人看透,隻要他把夜裏的事兒幹好,屋裏的氣氛就不會緊張,李梅對他就會好點。孫師傅的話一點不錯,一個男人,隻有把女人搞翻,她才會和你貼心。他不知道,這也正是李梅的心思。單位裏大鳴大放越來越熱鬧,李梅希望他把心思都用在夜裏的事兒上,免得在外麵惹麻煩。夜裏的事兒是她手裏的繩子,夜裏的事兒能牽著男人,讓他聽話,少為外麵的事操心。
這天夜裏,他把李梅的身子攬起來說:“我今天寫大字報了。科長批評我,說運動搞了這麼多天,我連一張大字報也不寫,是不是對她有意見,有抵觸情緒啊?”看到李梅臉上緊張的表情,他憋住笑說:“知道我寫的啥嗎?——我寫了一首快板詩。讀給你聽聽?”
他板起臉,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把大字報背給她聽:“向四害開火!蒼蠅蒼蠅,心黑頭紅,渾身細菌,滿腹蛆蟲。蚊子蚊子,咬你無情,嗡嗡鳴叫,不嫌血腥。老鼠老鼠,到處打洞,吃我糧食,傳我疾病。麻雀麻雀,飛來落定,落定吃完,害我蒼生。三害四害,禍害無窮,人人動手,消滅幹淨!中華大地,永保安寧!”
他得意地看著李梅的臉說:“咋樣?”
李梅琢磨了半天:“那麻雀的幾句聽著很可笑。”
“可笑吧?這是我跟普希金學的。‘蝗蟲飛呀飛,飛來就落定,落定一切都吃完,從此一去無影蹤。’這是普希金的詩。普希金諷刺沙皇貪官像蝗蟲,到處禍害百姓。”
李梅立刻繃緊臉說:“這話可不能對別人說。”
“我跟誰說去?對牛彈琴?誰知道普希金是誰?誰讀普希金的詩?”
李梅哼了一聲:“別以為就你聰明!天下能人多的是。”
今天她也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食堂前麵的大字報欄裏,比章明的大字報高明多了。
向不守醫療紀律的行為開炮!
咱們單位有的領導,患了病不去按時打針,你問他,他說工作忙,忘記了。這種不遵守醫療紀律的行為應當改正!
一個領導幹部,你的身體不是個人的,你的身體屬於人民,屬於革命。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怎麼去工作?怎麼去領導一個單位的革命事業?希望這樣的同誌深刻反省,認真改正。工作再忙,再累,也要記住按時服藥,按時打針。愛惜自己的身體,就是愛護革命事業。
她以為章明看了大字報晚上一定會諷刺挖苦她,可章明在床上沒提這回事兒。這證明他沒看大字報,對大字報真的不感興趣。這讓李梅放心多了。她露出少有的溫柔,斜眼看著他,動著身子向下褪褲頭。章明知道這是李梅對他在運動中的表現表示滿意,想要獎勵他。他故意仰起頭說:“我今天不方便。你這黨員怕我提意見,想拉攏我呀?”
李梅拿手在他臉上擰了一把:“滋的你!逞臉了!”
單位的飯廳是幹打壘土牆、葦稈屋頂的大棚子,棚子深處是夥房,開著一溜賣飯窗口。大鳴大放開始後,飯廳所有牆上都貼滿了大字報,門外栽起一排木樁,釘起席子,成了大字報專欄。
自從四川人和甘肅人打起嘴仗,飯廳內外的氣氛就一直很熱烈,看熱鬧的人,辯論的人,貼大字報的人,亂哄哄的。
章明一手端飯碗,一手端菜缽,嘴裏喊著“借光,借光”,從窗口那兒向外走。飯廳門口響起一片吵嚷聲,他看見孫師傅被一群人推擁著走進來,把飯廳堵得嚴嚴實實。他把飯菜擱在就近的桌子上,站在人群外觀望。
“孫達成,你為什麼挑撥我們川甘階級弟兄,破壞工人階級團結?”
“叫他說說!為什麼對人民政權這麼仇恨?”
“為什麼對我們人民民主專政這麼仇恨?”
在一片喊叫聲裏,孫師傅沒法說話。人們越喊越激動,人群像潮水一樣朝他身上湧。
孫師傅大聲喊:“這算什麼子辯論會!不讓人說話?”
“這個國民黨殘渣餘孽還敢罵人!”
“辯論他!好好辯論他!”
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孫師傅被人們推來推去。伊蓮娜從人群背後鑽出來,張開雙手,大聲喊叫,替孫師傅遮擋。人群更加激憤了,胳膊、拳頭一波一波向她身上衝,伊蓮娜和孫師傅像被擊打的排球一樣在人群裏滾來滾去。
章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跳上桌子的,飯菜在他腳邊晃了幾下,他已經站在桌麵上。起初他沒打算說話,看到伊蓮娜被推倒在地,又被人架起來向上扔,他揮舞胳膊,對著動蕩的人頭和脊背喊:
“喂——同誌們——同誌們!不要打人!大辯論不要打人嘛!”
他的聲音被騷亂的人聲淹沒,一群人回過頭來,盯著這個站在桌上的人。
他提高聲音喊:“辯論會不要打人嘛——”
有人喝問:“你是誰?”
人群安靜了一刹那,人們不再推打,全都回過頭來。
孫師傅趁勢躺下去,大聲喊:“我的腰打壞了,站不起來了!有本事把我打死吧!”伊蓮娜撲過去,抱著孫師傅大喊:“狗日的!有本事把我也打死吧!”
趁著混亂,章明從桌上跳下來,端起飯菜向人叢裏擠。他一路喊著“油,油!” 在人縫裏躲閃著,左衝右突往外走。
有人在背後喊:“那小子,他是誰?——替國民黨、白俄殘渣說話——”
“他是會計科那個小流氓——”
他鑽出飯廳,飛快向宿舍奔。回到屋裏,手裏的飯菜已經潑撒了一大半。他坐在方凳上喘口氣,自嘲地笑了笑,喃喃地背了一句不知是誰的詩句:“讓大海喧囂吧,小船落下了風帆……”
看著剩下的飯菜,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他站起身,把它倒在水池裏,放水衝下去。然後到街上去買了一個饢,泡上茶,掰開來,蘸著茶水,一邊吃,一邊給母親寫信:媽,好久沒給您老寫信了,您的身體還好吧?小弟的學習好吧?我和李梅在這兒一切都好,請媽不要掛念……本來他想給媽訴一下這些天的苦惱:大鳴大放,單位裏的正常工作都被打亂了,今天中午,車隊兩幫人搞辯論,推人,打人,我忍不住站出來說了幾句話,不知道會不會惹出什麼事兒來?媽,我不想惹麻煩,可那會兒我沒把持住。不知道這狗屁運動啥時候是個頭兒?最後會有什麼結果?
可是,他把訴說的願望壓下去,隻寫了下麵這些話:媽,我們這兒夏天很涼爽,瓜果非常好。這邊的風景好得很啊,我還一直沒機會出去跑跑呢。我想和李梅到那拉提草原去玩,到哈薩克老鄉的帳篷裏住幾天,可是單位太忙,她也太忙,今年恐怕不行了。李梅來的時間不長,在單位已經成了紅人。她混得比我強。明年弟弟高中畢業,考完大學,您和他一起來,咱們到艾比湖、賽裏木湖去玩。媽,孩兒離開您出來讀書,轉眼六年了,最近特別想念您,夢裏常聽見您在院裏咳嗽。希望您老人家保重身體,明年我給您寄錢,您來玩……
章明的眼窩有點濕潤,想念媽媽、想念家鄉的感情更強烈。
寫完看了一遍,他擦著火柴把它燒掉了。這些年,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在非常想家的時候,他給媽寫信,寫完自己默看一遍,就算和媽說過話了,為了不讓母親掛念,他把信燒掉了。按照母親的說法,燒掉的香裱、紙錢、信箋都獻給了神靈,他們會把你的心意帶到遠方。
夜裏李梅回來得很晚,章明快要睡著了,被她端盆子倒水的聲音驚醒。她坐在小凳上,腳在水盆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動作很大,側影一晃一晃。章明閉上眼,裝作已經睡熟。她在他旁邊另鋪一個被窩,一聲不吭地鑽進去。拉滅燈後,李梅不理他,他也不理她。過了很久,李梅氣呼呼地說:“你為啥那麼賤?為啥把交代你的話當耳旁風?”
章明不吭聲,裝作沒睡醒。
“自己打著擺子還給別人治傷寒,你以為你是誰?別人躲都躲不及,你自己往火裏跳!沒看看自己什麼身份?”
章明憋不住了:“我什麼身份?你說我什麼身份?”
李梅忽地一下坐起來:“章明!到現在你還這麼驕傲,還把自己看得那麼高!看看你走出學校這幾年的曆史吧,在省廳犯了錯誤,下放到這兒,又亂搞男女關係,被開除了團籍,下放勞動,現在還支持壞分子,阻撓大辯論。你那檔案比誰都厚,裏麵都裝了些啥,你知道嗎?把個人的曆史抹得這麼黑,還自以為了不起!都是咱媽從小把你慣壞了,你才這麼糊塗啊。”李梅激動得漲紅了臉,痛心疾首,流下了眼淚:“小商人小地主家庭讓你沾染了這麼多壞習氣,你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在家沒人管教,在單位不服從領導,不接受組織教育,栽進稀泥溝裏叫你後悔一輩子!你知道不知道?”
李梅把母親扯出來,讓章明很惱火,他把身上的被子掀開,豎起了眉毛:“別忘了,是我這個小商人小地主家庭讓你上學讀書,給你找工作,你才有今天!現在你看我一片漆黑,那是因為你變了!你會巴結領導,會混人,會見風使舵。你看我的眼睛變了。那幫人不講理,把辯論會開成推打會,仗著人多勢眾,打一個女人。要是我媽在這兒,她看見這場麵,一定會上前和他們論理,我媽從不怕惡人……”章明突然哽咽起來,眼淚湧滿了眼眶,他為自己的軟弱膽小感到羞恥。
李梅也哭了。她嗚咽地說:“我知道媽的好處,我啥時候都沒忘記她老人家的恩情。我管你,不讓你惹事,就是要對得起媽。你出了啥事兒,叫我咋向媽交代?”
章明垂下了頭。飯廳裏的事讓他煩惱,可他並不後悔:“看著孫師傅、伊蓮娜挨打,我一聲不吭,我還算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