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裏的事兒和白天的事兒(3 / 3)

李梅走下床,到臉盆那兒擦了擦臉,把濕毛巾遞給章明。

“你呀你!他的那些甘肅老鄉看風頭不對,這幾天都不出頭了,咋輪到你管呐?章明,我跟你說,我黨員轉正的事兒到了關鍵時候,組織正考驗我,媽和弟弟都在看著咱,咱得爭口氣呀,章明。咱不能辜負媽多年的苦心。算我求你了,別再給我惹事兒好不好?”

兩人不再爭吵,但這天夜裏他們誰也沒心思做愛。章明這麼長時間的功課這個晚上就半途而廢了。

正是月末時候,章明的活兒很忙。章明喜歡月末。埋頭在賬冊、報表、單據裏,手裏劈裏啪啦打算盤,聽著算珠像流水一般清脆悅耳的聲音,他有種自滿自得的快樂。這些日子機關裏一直是半日製,上午工作,下午學習,他必須在半天時間裏把月結做出來,整個上午都在緊張忙碌,小肚子憋得發脹也沒空去廁所。

他沉醉在數字和算珠的響聲裏,沒注意辦公室裏氣氛的變化。直到別人都拿上碗去吃飯的時候,宋麗英從他桌邊走過,撞在桌角上,把他麵前的賬冊撞倒,他才抬起頭。宋麗英的表情怪怪的,讓章明奇怪,他衝她咧嘴笑一下,剛想開口說話,她轉身走了。

當他把賬冊收拾起來時,麗英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像生氣,又像警告,讓他心裏生出疑惑。

別人已經吃完了飯,他才把手頭的活兒幹完。拿上碗筷,走出辦公室,離飯廳很遠,就看見大字報欄前圍聚了很多人。他走過去,從人頭和肩膀的縫隙裏往裏看。這是幾張新貼的大字報,糨糊還沒幹。一共有三篇文章,第一篇的標題很醒目,字很大。

請看小流氓章明怎樣向黨進攻

昨天,在車隊職工辯論會上,一個真正的反革命分子跳出來了,他就是會計科有名的小流氓章明!別看他年紀不大,可是一個反黨老手。大家都知道他是為什麼從省廳下放到我們運輸公司的……

大字報把章明的家庭出身,他在省廳組織反革命小集團紅山文學社,在肅反運動中為反革命分子說話,受到批判,下放庫爾喀拉,在庫城勾引女青年,道德敗壞,泄露國家機密,被開除團籍,下放勞動這些事兒全都抖出來。這些內容沒超出章明的想象,夜裏李梅當著他的麵說過了,雖然刺激人,讓人氣憤,可都是發生過的事。讓章明吃驚和意外的是後麵兩篇。

第二篇大字報的標題讓他的頭轟的一聲,像挨了炸雷——“請看章明、孫達成的反革命聯盟”:我是孫達成的老鄉,六月三號那天,我到孫達成家去,看見章明、孫達成在孫達成的臥室裏密謀,這個章明,受過兩次處分,心裏牢騷不滿,和孫達成結成了……他找了一下大字報的署名,寫這張大字報的人是吳天玉。

他想了一陣,想起了這個人,忍不住罵出了聲:“混蛋,真混蛋!”當初不就是他貼大字報揭發司務長貪汙,又在飯廳裏截住孫師傅,把他手裏的饅頭拿去過秤嗎?現在這個人怎麼又站出來揭發孫師傅?兩人雖然照過一麵,可我並不認識他,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什麼要誣陷我?人怎麼可以這樣卑鄙?

第三篇大字報的標題是“同誌們看看,章明這個小反革命是怎樣借著蒼蠅蚊子影射攻擊我們黨的領導的”。大字報把他的四言詩抄在下麵,做了圈點批注。“‘心黑頭紅’,‘咬你無情’,‘不嫌血腥’,‘害我蒼生’這是在咒罵誰?大家不是看得很清楚嗎……”

章明撥開人群,走過去,唰,唰,把大字報撕下來,轉過身,揮著手裏的碎紙說:“同誌們!我就是章明!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這是中央文件,大家都學習過!造謠、誹謗,陷害別人,搞人身攻擊,汙辱個人人格,這算什麼鳴放?這算幫助黨整風?我要控訴這些人!誰找我辯論,請到會計科來。辯論是講理,不是打人!我們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誰也不能侵犯人權!”

這個年輕人滿臉正義,眼睛裏的高傲和自信把圍觀的人群鎮住了。他把胳臂高高舉起,一揚手,大字報碎紙像彩帶一樣飄落下來。圍觀的人紛紛給他讓路,他麵帶微笑,昂首挺胸地從眾人麵前走過去。

晚上,他讀了一會兒書就鋪床脫衣。臨躺下時,他腦子裏跳出一句話:“是風是雨打門裏來!”這是母親愛說的話。遇上什麼煩惱糾結的事情,母親就用這句話安慰家人,它能讓人一下子變得輕鬆,把一切都看得無所謂。反正已經發泄完了,心裏舒服多了。

他睡下的時候李梅還沒回來。他沒插門,起初還操心聽著,後來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看見身邊空著,沒插鎖的門仍然沒有插鎖,看來李梅一夜沒回。

章明坐在床邊想了想,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也好。”

章明撕大字報那會兒,宋麗英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老耿給她布置了新任務,讓她繼續注意章明的言行,把涉及他的大字報抄下來。

晚上,老耿通知她到辦公室去。麗英走進去的時候,老耿坐在桌子後麵,沒有抬眼看她,也沒點頭讓她坐。她站在桌前,手裏拿著筆記本。

“他把大字報撕了?”

“他說那是造謠汙蔑。”

“他還當眾發表了演講?”

“他說是個人攻擊。”

老耿從鼻子裏“嗤”了一聲,然後嚴厲地瞪著她:“你為什麼不來彙報?”

“會計科月結,我走不開。”

這個理由讓老耿的臉色緩和了些,他說話的口氣還是很生硬:“把今天的情況寫個彙報給我。”

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老耿說:“宋麗英,運動到了關鍵時刻,希望你把握好自己。這是你接受組織考驗的時候。”

從進來到出去,麗英一直沒敢正眼看老耿。會計科月結隻是個借口,她遲遲沒來,是因為章明的舉動讓她震動,她心裏很亂,不知道該怎樣向組織彙報。章明那一刻的形象深深印在她腦海裏。這個被激怒的青年一旦豁出去,就顯得勇敢,剛強,英氣勃勃。在正午的陽光下,他額頭寬闊,麵頰明亮,眼睛炯炯發光。這個平時斯文禮貌、隻會對人靦腆微笑的男人,原來還有這樣的豪氣。麗英又讚佩又擔憂,兩種心情攪在一起,把她的心攪疼了。

第二天,麗英看到飯廳裏貼出一篇文采飛揚的文章,大標題是《十問章明》,署名“群聲”,寫了六張紅紙。第一張是大辯論領導小組的按語:“昨天發生了有人公開撕毀大字報的事件,群聲同誌對撕毀大字報的同誌提出了批評,這對端正運動的方向,引導正確的輿論,很有好處,特推薦給大家……”

這張大字報像是動員令,單位裏一夜間冒出無數才子,紛紛上陣,寫出各色各樣的文章,爭先恐後地嶄露自己的才華。有嚴肅的批判,尖酸的諷刺詩,俏皮的快板、順口溜,有工整的對聯,奇妙的回文詩,還有逗人發笑的漫畫,把飯廳裏外的大字報欄貼得滿滿的,各種標題五花八門:《抓住狐狸的尾巴!》《揭開小反共老手的畫皮》《打退反革命右派的猖狂進攻》《決不允許反革命右派翻天》……宋麗英的眼睛看花了,手抄疼了,指頭累得伸不直。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她向老耿申請,要了兩個剛從專科學校分配來的畢業生。她帶著兩個年輕人抄牆上的大字報,章明背手站在人群裏,仰臉默念那些五花八門的文章。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沒讓他震驚,也沒讓他憤怒,他神色平靜,沒去撕,也沒露出不平。念一陣,從背後拿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麵記點什麼。

兩天後,單位裏出現了運動以來最長的大字報,宋麗英得到通知,到飯廳去抄寫。標題是《請問群聲同誌:為什麼要以人類的美德為敵?》。這篇文章寫了三十五張大紅紙,在“章明”的署名下特意加了一個括號——“(真名實姓)”。它把飯廳前的大字報欄貼滿,又在背麵拐了一個彎。這大字報轟動了小小庫城,吸引了單位內外的人去觀看。不少人拿著紙筆,一邊看一邊抄。抄寫這些大字報,宋麗英的心經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衝擊。

想不到這個不愛說話、穿著講究、打起算盤就入迷的小會計,心裏裝著這麼多與眾不同的奇特想法,寫起文章來這麼慷慨激昂。

群聲同誌質問我的出身,問我為什麼不能與家庭劃清界限?那是因為你沒有經曆過從小失去父親的悲痛,不知道一個孤寡母親向街坊賒欠孝布埋葬父親的艱難。為了把四個孩子養大,我的母親起早貪黑,沒明沒夜幹活,她靠著誠信、勤勞,把一個小店經營成縣城有名的商號,使我們姐弟有吃有穿,不受饑寒,個個讀書成才,成為革命隊伍的一員。她為我們的革命事業輸送了六位幹部,其中四位共產黨員。在我的家鄉,她是一位受街坊鄰裏尊敬的人民代表。這樣的母親,難道我不應當愛她,不應當為她驕傲嗎?你為什麼要汙辱一個善良、正直、剛強的母親?玷汙我對母親、對家人的愛心?難道這愛心是你的敵人?你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

寫陳招娣的一段文字讓麗英又嫉妒又痛心:群聲同誌,請看看吧,一個純潔上進的女青年是怎樣被你們醜惡肮髒的手抹黑,不得不以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現在你還要繼續汙辱一個無辜的靈魂,你的天良何在?

你了解孫達成嗎?他為了愛情逃出家鄉,為生計所迫,投入馬步芳的部隊,群聲同誌不要忘記,他是起義投誠的解放戰士,複員退伍軍人,他現在是工人階級,不是什麼殘渣餘孽!伊蓮娜的母親為了愛情,跟隨她父親越過邊境到中國來,你明明知道她和白俄沒有任何關係,為什麼要把美好的東西抹黑,再把它當作敵人?

群聲同誌!文學是洪水猛獸嗎?愛好文學,讀書、寫作,就是反革命嗎?親情,友情,愛情,人與人互相友愛、互相幫助,是罪惡嗎?難道像你這樣的革命者隻需要暴力、仇恨,不需要文學,不需要人類幾千年的文明,一定要以一切美好的東西為敵?一定要把人類的美德抹髒,再把它變成敵人?

大字報抄本每天都要送給老耿看。麗英把這篇文章抄寫了兩份,一份上交,一份留下,拿回宿舍一遍又一遍地讀,讀到動情處,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她去送抄本的時候,李梅正坐在老耿對麵的方凳上。看見麗英進來,她用手絹把眼窩擦了擦,抬起紅紅的眼睛向她點頭。宋麗英沒正眼看她,她徑直走到桌邊,把抄本放在老耿麵前。

李梅走後,老耿把一份材料拿起來,遞給她看。

敬愛的老耿同誌、公司黨總支:

章明已經走到人民的對立麵,這是他的階級立場決定的。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向黨表明自己的決心:我要與章明劃清界限,從即日起與章明離婚,結束夫妻關係。我要站在人民的立場,和廣大幹部職工一起對他的反動言行進行徹底的揭發批判,我要以實際行動投入戰鬥,堅決打退他這個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保衛我們的黨,保衛我們的人民政權和人民民主專政。

車隊三支部預備黨員李梅

她知道老耿一直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她,可她不像從前那樣害怕。那張紙很薄,她把它放回桌上時,它在桌麵上打了一個飄。

老耿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他看著宋麗英的臉說:“你對章明的大字報有什麼看法?”

麗英抬起眼睛,做出一副幼稚無知的樣子:“我抄得手都麻了,還沒來得及看呢。”

老耿鄭重其事地把那張紙拿起來,在兩手之間展開,抖動著:“看看人家李梅同誌,態度鮮明,立場堅定!”

麗英垂下眼瞼沒說話。

“回去好好想想,這是大是大非問題,關鍵時候不能馬虎。

不要忘了你是支部的培養對象。”

對章明的辯論會從上午一直開到深夜。這次辯論會開得像模像樣,沒有吵嚷起哄,沒有圍攻推打。

章明坐在台子一角,麵前放一張桌子,桌上放著蘸筆、墨水和稿紙。發言人逐個上台,站在麥克風前念準備好的稿子。有時候發言人點名要章明回答質問,章明就在原地站起來回答。麗英的心情隨著辯論起伏。聽到汙辱人的話她很氣憤,聽到汙蔑攻擊她會冷冷發笑,聽到尖銳的提問她又很緊張。從上午到下午,她對章明的表現很滿意,別看他平時不愛說話,可每次發言都很精彩,不但能說到點子上,還很文明,一句髒話也不說,一個髒詞兒也不帶。她滿心為他高興,深深為他自豪。

辯論的高潮出現在晚上。一個嬌小的女人手裏拿著一摞東西走上台,吸引了全場的目光,會場裏頓時鴉雀無聲。

“同誌們,我是車隊三支部的李梅,在醫務所工作。我原是章明的愛人,現在我要和他劃清界線限,把他的反動言行揭發出來……”

李梅用摻雜著鄉音的西北普通話念她的講稿,眼睛一直沒看台下。聽著她的發言,麗英的牙齒在腮幫裏磨動。她緊盯著那張被激動扭歪的臉,看著那兩片飛快翻動的嘴唇在臉頰上跳動。過一會兒,再偷眼看看台角坐著的章明。從李梅走上台的那一刻起,章明的臉變得慘白,會場的氣氛也變得緊張,宋麗英的胸口一陣陣發緊。

“我十四歲和他訂婚,十五歲被接到他家。名義上是讓我進城讀書,實際是他家缺少人手,我到他家就是做童養媳。不光要照顧章明,照顧他弟弟,還要照顧他那個奸商媽媽,早晨給她倒尿罐,端洗臉水,晚上給她鋪床、疊被,熬藥,拿煙袋……”

麗英看見章明的手和腿開始抖顫,腮幫上的咬肌繃緊,整個臉扭歪了。她知道這些話擊中了他心裏最軟弱的地方,她怕他會暴跳起來。她在心裏暗暗說:“章明,你要挺住!挺住啊!”在最初的打擊之後,章明的手慢慢平靜下來,不再抖動,嘴角露出了輕蔑的微笑。

李梅把章明私下說的牢騷話、反動話一條條揭發出來,用革命道理分析、批判。這女人的口才不錯,理論水平也很高,當她把那首四言詩的來曆講出來的時候,會場裏一片嘩然。

“那天晚上他把普希金的詩背給我聽,他向我解釋說,普希金把沙皇貪官比作蝗蟲,他把我們黨的幹部比成蒼蠅、蚊子、麻雀、老鼠,大家看看,他對我們人民政權有多麼深的仇恨,用心有多麼惡毒!”

最後她把手裏的東西攤開。當她舉起那些本子讓大家看的時候,章明吃驚得眼珠快要射出來了。這是章明兩年來的日記。他不知道這女人啥時候把他的日記拿走了。她肯定把它交給老耿看過了,有問題的地方都折了頁,現在可以有條不紊地一篇一篇讀給大家聽,一邊讀一邊解釋,再加上激烈的批判。

那一刻,麗英真擔心章明會暈倒在台上。可是,隨著一篇篇日記公開出來,章明的神色反而慢慢變得開朗,恢複了辯論開始時的高傲、自恃。這些文字評述單位裏發生的事情,寫下了他對政治運動和社會問題的看法,記下了他兩年來遭受的不公,發泄了心裏的牢騷、不平,語言尖銳,直率,把一個單純、敏感的青年的內心展現出來。從章明臉上可以看出,重溫這些文字,把它讀給大家聽,他感到很自豪。

當李梅停下來的時候,章明大聲說:“你為什麼不把我和陳招娣的事兒讀讀?那裏麵記的都是事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的話把李梅激怒了,她漲紅了臉,口沫飛濺地說:“同誌們,你們看看這個流氓無賴多麼不知羞恥!他把丟人的事兒當作光榮,把一個輕賤女人當成天仙。”她舉起手裏的一個硬皮本,激動地說:“就在這個本子裏,他說那女人‘優雅,不俗,說話溫柔,處事大方’,這個不要臉的,他恨不得把肚裏好聽的詞兒全用上。為了這個偽人員子女、盜竊國家機密的現行特務分子,他罵領導,罵組織,罵幫助教育他的同誌,他已經完全喪失了一個國家幹部的立場,辜負了黨對他多年的培養教育。”

章明毫不示弱地反擊說:“既然你把日記拿來了,就該原原本本讀給大家聽,那裏麵記著整個事件的過程,你不會害怕把真相告訴大家吧?”

會場裏起了一陣騷亂,老耿從台子側麵的木椅上站起來,走到話筒前:“這件事組織上已經有了結論,他本人也寫了檢查,證據、證言都裝在檔案裏,當事的很多同誌都在這兒,如果同誌們想知道真相,我們可以請當事的同誌上來給大家介紹。”

章明立刻插話說:“老耿同誌,那時候你和我談話,說我愛人李梅的調令還沒簽發,如果我不好好檢查,就會影響她的調動,有這回事吧?”

“我這樣警告你,不是為你好嗎?”

“我是傻子?你這是警告還是威脅?我明白,不承認這回事,你就不給辦調令,我的檢查也過不了關。”

“同誌們,事實勝於雄辯,現在我們請宋麗英同誌來講講當晚的情況。”

宋麗英感到很突然,她沒想到老耿會點名讓她上台發言。她從人叢裏站起來,在人們的目光裏,越過一層一層的人頭和肩膀,又慌亂又羞愧,心裏一片空白。

台上的燈光很明亮,她眯了一會兒眼睛,輕咳一聲,怯生生地向話筒跟前湊了湊。

“我叫宋麗英,會計科科員……”

台下有人大聲喊:“聲音大點嘛——”

她再向話筒靠近一些,放大聲音說:“我叫宋麗英,和章明在一個科工作。那女的第一次來找章明,手裏拿著一件新做的外套,她說前一天和章明一起搭便車,暈車,把章明的衣服吐髒了,給他做件新的送來。章明留她一起吃晚飯……”

老耿打斷她說:“把三月五號那天晚上的事講講吧。”

“三月五號那天下了班,那女的來找他。”

“他們去哪兒了?幹啥了?”

“章明帶她去了新華書店,在書店裏買了兩本書。”

“後來一起逛街、吃飯,對不對?”

“他們在巴老三麵館吃的拉麵。”

“吃完飯幹啥了?”

“那女的跟著他去了章明的宿舍。”

“那是什麼時候?”

“大概八九點鍾吧。”

“天黑了嗎?”

“天黑了,路燈亮了。”

“同誌們,一個有家有老婆的人,天黑了,把一個女人往單身宿舍帶……”

章明插話說:“我已經說過多次,她剛當上單位統計,看不懂報表,找我請教。天黑了,外麵很冷,不讓她到宿舍去,能去哪兒?”

老耿繼續看著麗英:“宋麗英同誌,你來向組織彙報的時候是幾點?”

“大概……大概十點多吧。”宋麗英心裏亂極了,她不敢看章明,也不敢看台下。老耿把她徹底亮出來,她像被當眾扒光了衣服。

章明激動地站起來,大聲質問她:“宋麗英,你是怎麼彙報的?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你和她一起進了宿舍。我就是這樣彙報的。”

“你看到我們搞不正當關係了嗎?”

“……”

“老耿同誌,你敲開門走進屋的時候,我們是在床上,還是在桌邊?是在摟抱親吻,還是在講報表?”不等老耿回答,他轉過頭盯著麗英,“宋麗英同誌,你給大家講講,你看到了什麼?”

宋麗英忽然激動起來,大聲說:“我向老耿同誌彙報,是組織交給我的任務。章明從省廳下放過來,老耿同誌就交給我任務,讓我監視、彙報。我說,那女的來找章明了,他們兩人現在在章明的宿舍裏。我就是這樣說的。我沒說別的。”

“進屋以後你看到了什麼?”

“章明,那檢查是你自己寫的,你自己交代和那女的有不正當關係。”老耿說。

會場再次出現騷動。章明站起來說:“同誌們,我願意在這裏向大家坦白,我心裏確實喜歡她。現在李梅和我離婚了,如果她還活著,我要光明正大地和她談戀愛,向她求婚。隻要她同意,我願意和她結婚!可是那天晚上我和她沒發生關係,我也沒對她做過任何不禮貌的事兒。她是個好女孩,單純,文明,要求進步。我尊重她,她也尊重我。她知道我家鄉有妻子,我跟她說過。請你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個女孩用跳渠自殺來證明她的清白,你們還要汙蔑她,你們這些心底肮髒的人,還有天良嗎?”

會場裏有人站起來喊口號:“不許右派狡辯翻天!堅決打退反革命右派的猖狂反撲!”

章明走到舞台中央,抓過話筒,放開聲音唱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他的歌聲蓋過了口號聲。台下的情緒更激動,口號聲更響亮、更激烈。麗英哭了,眼淚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一邊抹臉,一邊快步向台下走。李梅站在台子一邊,麗英使勁把她撞個趔趄,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