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勞改通知,章明在單位已經勞動了個把月。他被叫到車隊辦公室,站在那兒聽保衛幹事念通知,念完通知,保衛幹事問他:“章明,還有什麼事兒嗎?”
他說:“我收拾一下,給科裏辦一下交接。”
“我們通知會計科了,他們會去收拾。”
“個人東西要帶上吧?”
“除了行李,啥也不帶。”
“那我不得回去把行李整一下?”
沒想到保衛幹事很隨和地說:“十一點集合,午飯後出發。
你抓緊點。”
章明暗自慶幸,離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監督勞動以來,他還沒享受過這麼長時間的行動自由。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把心愛的書打包寄回家鄉,寄給弟弟。
這事兒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麻煩。把書找齊了,屋裏沒有打包用的厚紙,也沒有現成的繩子。正在為難的時候,會計科長和宋麗英來了。科長說:“麗英,你去辦公室給他找張牛皮紙,拿點麻繩來,靠牆那個文件櫃裏有。”把書捆紮好,寫上地址,科長又說,“讓宋麗英幫你寄吧,這會兒你趕快收拾行李。”說這些話時科長一直板著臉沒看他,可在關鍵時刻她能有這份好心,章明還是很感激。他正為帶不走的東西發愁,不知道該托付給誰。
他把床頭的小木箱拿過來,這是離開家鄉時母親為他準備的。桐木板,棗紅漆,描著金線,裝著紫銅荷葉。裏麵鎖著他珍愛的毛料中山裝、西褲、大衣、毛皮坎肩,還有兩張存款單,這是他的全部財產。他羞怯地對科長說:“隊裏不讓帶太多東西,我把這箱子留給你,請你替我保管一下,好嗎?”科長沒說話,他望著她的臉說,“隻是些穿不著的衣服……”
走出宿舍,鎖上門,把鑰匙和木箱交到科長手裏,章明用他常有的靦笑衝兩人點了點頭,算是表達了謝意。章明背起行李,科長轉過身。就在這時,有隻手悄悄伸過來,把一個小布袋塞進他手裏,沉甸甸的,磕碰出幹硬的響聲。隔布袋摸了摸,他眼裏露出了驚異。章明沒想到宋麗英會在臨別時送他一袋奶酪。他把手伸進袋子,摸出一個紙片。“好好改造 不要自暴自棄 不要輕易相信別人”這簡單的一行字讓章明的眼睛蒙上了氣霧,庫爾喀拉就在這模糊的氣霧中消失在車尾的荒原裏。到了營地,章明才明白這袋奶酪有多寶貴,當別人都在啃雜麵餅子的時候,夜裏他能把頭裹在被子裏,啃幾口奶酪,嘴裏、肚裏浸滿奶香,身上不再感到寒冷。
從坐上卡車開始,他的腦子就木掉了。一切聽管教指揮,叫走就走,叫停就停,叫上車上車,叫下車下車,點名時答應一聲“有”,撒尿、拉屎向領導報告。
眼前是看不到邊的荒漠,灰蒙蒙的,耳朵裏隻有轟轟的汽車奔跑的聲音。到達營地那會兒他差點下不了車,腿軟得像麵條,挪爬到車廂邊,一下地就歪倒了,坐在行李卷上站不起來。放眼往遠處看,戈壁灘連著層層山影,不知道究竟到了哪兒,猜不出離庫爾喀拉有多遠。他四處看了看,發現這兒的山跟庫爾喀拉那邊不一樣。庫爾喀拉的山是鐵紅色,線條峻拔、漂亮;這兒的山是黑灰色,濃的地方像黑墨,淡的地方像白灰攪了青泥,線條混亂,麵目猙獰,看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詭異感。戈壁灘和庫爾喀拉的也不同。庫爾喀拉的戈壁灘疊著白花花的亂石,有很多壕溝,像被大水衝過,幹幹淨淨,看不到雜色;這兒的戈壁蓋著砂石,長著駱駝草,像鋪了一層棕黑色地毯。
營地紮在一片達阪上。一頂帳篷,教導員和管教們在裏麵辦公、住宿、值班。百十號勞改人員,白天被管教看著幹活,夜裏躺在露天野地裏。到了營地,第一條紀律是不許亂說亂動,不許交頭接耳。聽著哨子吃飯、睡覺、幹活,人像木頭,大腦完全廢掉了。
他沒想到在這兒會遇見熟人,遇上交通廳的同事和同學。
關山比章明晚來兩天。他來到營地那一刻,郭教導正帶著章明他們在戈壁灘上挖地窩子。別看章明玩算盤手指頭那麼靈活,用鐵鍬他可不在行。鍬把子很別扭,鍬頭鏟到地上又肉又鈍,碰到亂石,嚓啦啦刺耳響,從手腕一直震到肩膀。搗鼓半天扒不出個小坑,要掏出能藏身住人的地窩子,他覺得難以想象。郭教導走過來,把鐵鍬抓過去給他做樣子。他甩開胳臂,嚓啦嚓啦一陣風似地挖開一大片石頭,然後把鐵鍬遞給他,告訴他,兩手不能靠那麼近,鍬頭下地的時候要端平一點,抖動著往石子裏插,不要硬用勁兒。郭教導和氣、耐心,章明感到很羞愧。鐵鍬在教導員手裏那麼順手,到我這兒為什麼就不好使?他往掌心吐口唾沫,學著老郭的架勢,賣力往下挖,不一會兒就滿身大汗,頭頂直冒熱氣。轉身脫外衣的時候,看見一輛卡車開過來。戈壁灘風很大,灰沙夾著鐵鍬的叮當聲,卡車沒有聲響似的在亂石灘上蹦跳。車上站滿了人,像荒灘裏的蘆葦,隨著車廂搖擺。汽車爬上營地停下來,車上的人往下跳,沒什麼聲音,像一群影子。管教員的吆喝聲和尖厲的哨子聲驚動了幹活的人,大家一邊揮舞鐵鍬,一邊扭身偷眼瞄。有人悄聲說:“是烏魯木齊來的吧?”
車上撂下一堆行李,車上下來的人在行李堆裏忙活。一個人兩手提著笨重的東西,一直走到章明跟前他才注意到他的臉。像所有到營地來的人一樣,這人滿臉晦氣,目光呆滯,沒有表情。
看到章明的一刹那,他眼珠子轉了一下,眼裏閃過一點亮光。就是這點亮光驚醒了章明,他心裏咯噔一下,看著走過去的背影,覺得這家夥的臉好熟悉,像在哪兒見過。仔細一想,心裏“噢”
了一聲,是關山!他怎麼也到這兒來了?章明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安慰。關山那麼精明的人也弄到這兒來了。在這無邊無際的荒漠裏,總算多了個熟人。
關山的出現把章明心裏那潭死水攪活了,過電一樣閃出一些波瀾,夾雜著回憶和感觸,忽然間,他想起了萬裏之外的母親,很想給她寫封信。他一邊揮鐵鍬,一邊心裏給母親說話:“媽,你老人家好吧?好久沒給您寫信了。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咋跟您老說。……我又到了一個新地方,離庫爾喀拉很遠,不知道是哪兒,也許還沒地名吧。”“媽,我在這兒碰到一個熟人,是西安讀書的同學,畢業後一起分到烏魯木齊,在一個辦公室工作了兩三年。他叫關山,從陝西農村出來,說一口陝西話,別看樣子憨厚,其實很機靈,讀書做事都很用心,不摻和閑事,不喜歡文學,沒參加我們文學社,我挨整的時候他逃過一劫。這回他可沒那麼幸運,他跟我一樣被弄到這兒來了。……媽,您老別擔心,我受挫折也不是一回半回了,不就是勞動改造嗎?叫勞動就勞動好了,我連個鐵鍬都不會用,挖地也挖不好,一幹活才知道,像我這樣人,還真得改造改造。”
關山來到營地的時候,帳篷旁邊已經有了一個石頭圈起的地窩子夥房,他們可以吃上熱飯,不像章明剛來的時候隻有雜麵烙餅啃,熱水也喝不上。
這天夜裏他很累,手掌打了幾個血泡,火辣辣地疼,筋骨像散了架,一躺下就癱軟了。剛睡著,腿襠裏一熱,激靈一下醒過來,大腿中間淌下一片濕熱的東西。手伸進褲頭,摸著那片濕乎乎的黏液,章明自言自語說:“我走身子了。”在學校讀書的幾年裏,每過一段日子他都會走一次身子,要麼是白天太累,要麼是精力過盛,夢見了女人。每次走身子醒來,他都會喃喃地說:“梅,我走身子了。”剛才他醒來的第一個念頭還是想叫“梅”,沒叫出聲就醒了,低聲罵了一句:“去你媽的賤貨!”
他把蒙著的頭從被子裏探出來。冷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來,把整個腦袋吹透了。營地周圍燃著幾堆火,火光裏有值班的人影晃動。
一個聲音從遠處傳過來,扯著長聲嘔嘔吼叫,這是荒漠裏的狼群在火光外轉悠。來到這裏的第一天,狼嚎離得更近,值班的人開了兩槍才把它們嚇跑。
章明把頭往被窩深處縮了縮,露出眼睛,看著天頂星光,撫摸著小腹下麵被黏液沾濕的茸毛,心裏湧起一陣熱流,一個小巧、滑溜的女人肉體的影子從他心底冒出來。他吸口氣,從繃緊的嘴唇裏迸出一聲“呸——”,惡狠狠地搖了搖頭。他不能再想那個女人,那個曾經在黑夜裏讓他銷魂的女人會勾起很多美好歲月的回憶。讓他想起家鄉的河,牌坊街的月光,溫暖的老屋,母親夜裏的咳嗽聲……他必須把這些念頭壓下去,裝進一個密封的黑罐子,擰緊罐口,扔進記憶深處的角落裏。
他想起了庫爾喀拉,想起了宋麗英。這個行為可笑的女孩就是庫爾喀拉的化身,想起庫爾喀拉就會想起她,想起她也會想起庫爾喀拉。他想起了買買提烤肉,巴老三拉麵,大清真寺旁邊烤饢店門口擺著的焦黃的饢,西關十字的啤酒、格瓦斯,北下坡的酸梅湯、馬奶子。這個天山腳下的小城,隻有離開她以後,才會感覺到她的美好。雖然章明來到這座小城沒受什麼善待,可躺在荒原的夜色裏,他還是很懷念她。現在,他枕著這袋寶貝,望著天上的星星,深深呼吸著奶酪的香味,好像聞到了這個古怪女孩頭發間散發出的氣息。回想和她相處的日子,她一直在監視他,因為她告密,害死了那個上海姑娘,把他弄到這一步,他為什麼沒恨過她,沒把她當壞人看待過?相反,她對他的傷害好像加深了他對她的感情,加深了他對庫爾喀拉的牽掛。躺在荒漠的夜裏,章明對她除了懷戀和眷念,還有幾分擔憂。人都不傻,她對章明那份感情,章明能看出來,別人看不出來嗎?她在辯論會上的表現,老耿他們肯定不滿意。現在他成了人民的敵人,她會不會受到牽連?老耿和李梅會放過她嗎?
這天上午,郭教導帶著關山和另外兩個人來到章明他們小隊,把工具發給他們,對他們交代:“從今天起,你們編到八小隊,在這兒聽從分配,好好幹活。”這讓章明感到意外,他沒想到關山能和他編到一個小隊來。從幾個人臉色灰暗的樣子,他猜想烏魯木齊那幫人一定出了什麼事兒,要不,怎麼會把一個小隊撤銷,分散編進別的隊?
章明想和關山說話,可一直找不到機會。在這兒勞動的人不能隨便說話,熟人也要裝不認識。關山很守規矩,他埋頭幹活,連眼睛也不抬。
收工的時候天黑了,郭教導走到章明跟前,把他手裏的鐵鍬拿過去,教他用腳把鍬頭正反兩麵的泥土跐幹淨。“泥土弄淨,免得生鏽,下次好用。”
章明虛心聽郭教導指導,學著他的樣子用踋跐鐵鍬上的泥。
他覺得這個郭教導和老耿不一樣,他臉上皺紋鬆弛,眼神沒那麼尖利,說話也不陰沉,給人一種純樸、實在的感覺,沒有軍人的威嚴,更像農村幹部。
“你是河南人?”
“是。”
“哪縣的?唐河縣?離我們那兒不遠,我是上蔡縣的,現在歸駐馬店管。”
怪不得郭教導對他那麼和善,聽他的口音那麼親切,原來是河南老鄉。
“喝了不少墨水啊,從專科學校畢業,學會計的?”
章明嘴裏唔唔答應,對老鄉的關心很感動。
郭教導湊近他的臉,壓低聲音說:“你有文化,有專長,好好改造,將來還是有前途的,咱們隊裏也用得著。”他停頓一下,換了一種口氣說:“新來這幾個人你替我留點神,有什麼情況,及時給我彙報。”話不多,他感覺到分量很重。
臨走時,郭教導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這讓章明很不安。
他不習慣被領導看重,更不喜歡領導拍他的肩膀把他看成自己人。從走出校門,他還沒遇到過這樣的領導。這老郭人不錯,可叫他監視別人,打小報告,做他的親信,章明有種下意識的反感。不管這老鄉講得多好聽,他還是覺得賣友求榮是小人幹的勾當,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做這樣卑鄙的事兒?宋麗英是個女人,女人有時候經不住別人哄騙,正是宋麗英做的事,讓章明對這種人更痛恨。
地窩子挖好了,還沒搭頂棚,隻是一排排敞開的土坑。住進這樣的土坑比睡在野地裏強,背風,安穩,攤開鋪蓋像有了家。
地窩子周圍拉起鐵絲網,圈起一片不小的地盤,營地更像營地,大家有了安定感。每天出工,收工,在場院裏集合點名,聽教導員和大隊長訓話。人跑不出去,狼鑽不進來,管教們也放鬆多了。勞改人員能在鐵絲網裏跑跑步,溜達溜達,還有人裝模作樣地打太極拳、做操。隻要不交頭接耳,人們可以互相說話,比先前自由多了。
夜裏,關山出去解手,章明悄悄跟出去。他們蹲在石頭壘起的矮牆後麵,用手拍打屁股驅趕蚊蟲。趁著啪啪的響聲,章明湊在他臉上小聲說:“你怎麼也弄到這兒來了?”
關山搖搖頭。
“你們小隊出了啥事兒?”
關山緊貼他的耳朵說:“有人想逃跑,被揭發了。”
“這地方,往哪兒跑?”
“西北不遠就是國境線啊。”
“跑蘇聯去?”
“西伯利亞大著呢,不少人跑過去了。你不知道?”
章明想把郭教導的話告訴他,話到嘴邊忍住了,隻是含混地提醒他:“你小心點啊,你們小隊出來的人都被盯著呢。”
關山扭頭看他,戈壁灘上的月光透過雲層照在章明臉上,因為冒出這句話,章明的靦笑有點不自然。他咂了咂嘴,為兩個同學茅坑上的相聚歎了一聲。
除了勞改營,周圍又來了別的連隊。他們的任務是修一條通向邊境的公路。人們白天到幾公裏遠的地方幹活,中午在工地吃飯,天黑之後回到地窩子來。營地上響起雜亂的聲音,工具碰撞,哨子吹響,火光閃動,地窩子頂上掛起了馬燈。章明坐在地窩子外的石頭上,看著蒼蒼茫茫的戈壁灘。黑暗裏有誰在抽莫合煙,濃香的氣味飄過來,讓他想起孫師傅,想起伊蓮娜,想起庫爾喀拉日落後那漫長的黃昏。突然間,他心裏湧起一種衝動,後悔沒給宋麗英這女孩更多溫存。在一個辦公室待了那麼久,一條小街走過多次,明知道她對自己有點意思,卻沒正眼看過她。
離開庫爾喀拉的時候,對她沒流露多少溫情,此刻他感到有點內疚,有點遺憾:“我為啥那麼傲慢呀?這一別,也許這輩子就見不到了。”
關山把工具扔進地窩子角落裏,站在章明旁邊,隨著他的目光向遠處看。
章明說:“你還抽不抽模糊煙?”
“你這會兒想抽了?”
章明抽抽鼻子:“這煙味好香!記得剛到烏魯木齊的時候,你喜歡這玩意兒,天天擺弄,那時候,我對它一點興趣也沒有。”
關山下到地窩子裏摸索一陣,拿出一包煙絲、一頁紙。他熟練地把紙裁成兩條,攤上煙絲,卷成煙棒。
章明抽了一口,咳嗆著說:“真美。”
關山從喉嚨深處笑了一聲:“你是想女人了。”
經他這麼一說,章明覺得有股熱流從肚子裏湧出來,一直向下回旋,在小腹裏麻酥酥地打轉。他向黑暗處走了走,拉開褲子,對著戈壁灘撒尿。關山也走過來,和他並排站下撒。煙棒在他嘴唇上閃著火星,煙霧在他臉邊飄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