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邊的白房子(2 / 3)

撒完尿,章明想收起褲子的時候,關山的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腿襠裏的東西說:“給你砍砍椽子吧。”章明噗一聲笑了,沒抽完的煙棒跌落在地上。關山這家夥不但是抽莫合煙的老手,“砍椽子”也很在行。他用熱乎乎的掌心撫弄著章明的好東西,讓它膨脹,發熱,挺立起來,然後溫柔、快速地磨動。關山這家夥在掌心裏吐了唾沫,“椽子”在他手裏濕潤光滑,隨著他的手勢發出唧唧的響聲。磨動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像要背過氣兒似的從齒縫間發出一聲呻吟,一股熱流從他身體裏嗞嗞地飆了出去。

關山拉起衣襟窸窸窣窣擦手,章明渾身酥軟地站在那兒,好久才醒過勁兒來。章明對“砍椽子”並不陌生,那是沒經過女人的男孩們的遊戲。他不知道這詞兒是怎樣傳下來的,很小的時候,他家店鋪裏的夥計就拿這話和他開玩笑,問他砍椽子沒?

看他羞澀的樣子,夥計們哈哈大笑說:“害什麼臊!哪個小子不砍椽子?砍砍椽子,放放臊水,才能長成壯小夥啊!”章明家店裏的夥計都結了婚,有了女人,說起這事兒一點也不礙口。他們長年在外,一年到頭難得回一趟家,砍椽子是他們解決一時饑渴的辦法,嘴上也常拿女人、砍椽子這些騷話來取樂。在西安讀書時,男生宿舍裏,有時候大家也拿砍椽子開玩笑,不知是河南同學傳給了陝西同學,還是陝西、河南的說法一樣。砍椽子本來是自己的事兒,別人幫忙就有點醜氣。第二天看見關山,他又羞又惱,覺得腿襠裏的東西直往下墜,幹活的時候蹭著大腿,很礙事。可關山倒像啥事兒也沒發生,和從前一樣悶聲不響幹活,當著大家的麵不抬眼看人。

為了在天冷之前把地窩子頂棚搭好,八小隊的十幾個人被派到山那邊荒灘裏去割葦子。據說那荒灘幾年前還是一片大湖,方圓幾百裏,不知什麼時候突然沒水了,留下了一片茂密的葦灘。

卡車沿著山路盤旋,一會兒是灰色山岩,一會兒是紅色峻嶺,一會兒是耀眼的堿灘,一會兒又是黑黢黢的台地。爬上山坡,腳下現出一片開闊的戈壁灘,天高地遠,一眼望不到邊。關山用肩膀撞一下章明,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國境線。”

章明扭過頭,凝神向車外看。這片廣袤的戈壁和伊犁河穀完全不同。它像大火燒過一樣,遍地是赭紅和蒼黑的砂石,一直連著天邊。除了一簇一簇黑色的駱駝草,看不到一點生命跡象。荒原中間一條白白的小路,像射出的箭一樣直直地奔向天外。循著關山的目光,章明看見一道鐵絲網隨著山勢隱現,看來並不起眼,卻顯示出一種神秘、威嚴。車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章明感受到一種壓力,手緊緊抓住車幫,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道鐵絲網和鐵絲網外麵的風景。

荒原無邊無際,隨著卡車旋轉。隔著一片黑褐色的開闊地,幾座白房子從地平線上冒出來,襯著灰蒙蒙的樹影,像沙漠裏的幻境一樣清晰、誘人。

關山在他耳邊說:“那兒就是蘇聯。”

章明的眼球像要從眼眶裏飛出去似的,感受到胸膛裏有股熱流撞擊。白房子後麵是白樺林,白樺林後麵是高遠的天空,藍天裏一隻雄鷹在飛翔……這風景背後,是誘人遐想的貝加爾湖、西伯利亞茂密的森林和韃靼人村莊裏飄起的炊煙。他心裏湧出一首俄語歌:“達列闊,達列闊,格潔考球突瑪嘿(在遙遠的地方,那裏雲霧飄蕩)……”不知不覺間熱淚湧上來,模糊了他的眼睛。關山掉頭瞥他一眼,眼神像火一樣熱辣。章明知道,此時此刻關山像他一樣被天邊的白房子吸引,按捺不住向往的激動心情,想插上翅膀,跟著雲端盤旋的鷹,從鐵絲網上飛過去,飛向自由的天空。

這情景深深刻印在章明心裏,割葦子的時候,隻要靜下來,他眼前就會出現那高遠的天空、騰著霧氣的白樺林和靜臥在天邊的白房子。

蘆葦灘浩浩蕩蕩,像一片大海。葦林頂上的蘆花湧動著一層層波浪,人走進去就被淹沒了,耳朵裏隻有嚓啦嚓啦的葦濤聲。四周是搖動的蘆葦,人和飛舞的蚊蟲差不多。悶熱,煩躁,章明不停地拍打著罵蚊蟲,罵辣人的葦葉,罵葦稈太茂密,砍起來費勁。

關山歪頭看著他,嘴角浮起一個得意的笑容:“這裏麵多自在呀,傻瓜!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管誰。”章明愣了一下,暗自佩服關山這家夥精明。脫離了管教員的眼睛,的確是舒服多了。

他們在葦叢裏砍出一片空地,一邊幹,一邊吹口哨。幹一會兒,躺一會兒,聊一會兒。蘆花在頭頂搖動,葦葉在四周喧響,陽光在林梢上晃動,整個世界好像隻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像孩子一樣快活,一個仰麵朝天躺著,一個胳膊肘支著地半歪身子坐著。關山用地道的陝西話跟他講關於“日”“狗日”“日鬼”“日紅”的笑話,把章明笑得繞地打滾。

靜下來的時候,最想幹的事兒就是“砍椽子”。剛閃過這念頭,關山的手就伸過來。大腿中間的好東西噌一下立起來,褲襠撐起了帳篷。他平躺在蘆葦上,勾頭看著關山把他的褲子扒開,露出直挺挺的家夥。在光天化日下看自己的寶貝,章明被它威武的樣子感動了。一根紅光閃閃的肉柱在黑茸茸的毛叢裏挺立著,漲紅了臉,鼓起了血性,飽滿結實,舉著嫩紅的大圓頭,在陽光下一晃一晃翹動,那茁壯可愛的姿勢讓章明感到無比自豪。關山臉上的肌肉繃緊,眼睛閃閃發光。他向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把這個驕傲的活物抓進手裏。

當他們盡情享受葦林深處的自由自在時,章明沒想到葦灘會起火,更沒想過周圍變成一片火海的時候他們往哪兒逃生。那時候章明正給關山講《百家姓》笑話,那是他從店鋪夥計們那兒聽來的。關山講了那麼多陝西笑話,他也想把肚裏的東西拿出來亮亮。他給他講了一家人雲詩的故事。父親出題說,每首詩要有“四方”“中央”“來往”,結尾必須是《百家姓》中的一句。兒子雲第一首:“小硯台四四方方,一池墨蕩在中央,拿起筆來來往往,寫的是‘周吳鄭王’。”女兒雲第二首:“這塊布四四方方,繡花撐繃在中央,拿起針線來來往往,繡的是‘苗鳳花方’。”輪到了母親,她雲的詩是:“這灶台四四方方,大鐵鍋坐在中央,拿起勺子來來往往,做一鍋‘奚範彭郎’。”父親最後雲:“雕花床四四方方,把你媽撂在中央,掏出家夥來來往往……”不等章明把“柏水竇章”的包袱抖出來,關山跳起來說:“我肏你!你這是拐彎罵人!”就在關山追打章明的時候,章明突然站住腳說:“這是啥聲音?”兩人一齊站下,聽著一個巨大的聲音奔騰過來,轟隆轟隆,夾雜著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像千軍萬馬向他們逼近。還沒弄清咋回事,濃煙已經滾滾湧來,遮蔽了頭頂的天空。煙霧嗆進鼻子,兩人彎下腰喀喀咳嗽,眼淚順臉往下流。

“快跑!失火了!”

周圍全是濃煙,高大茂密的葦林織成密密的籬笆,把他們圍困在中央。

關山大喊了一聲:“躺下!滾!”

章明躺下去,把葦稈壓倒,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向沒冒煙的地方翻滾。恐懼讓人瘋狂,他感覺不到葦稈紮人,葦葉辣人,衣服被撕掛。黑煙越來越濃,火勢越來越猛,在濃煙熱浪的熏烤中,章明覺得自己馬上就會暈過去。就在這絕望時刻,葦稈在他身下突然沉下去,屁股掉進一片濕涼的水裏,臉邊濺起了水花。

當身子浸泡在水裏的時候,章明才明白自己跌進了沼澤地的水蕩裏。死而複生的驚喜讓他清醒過來,他放開聲音喊:“關山——關山——”火海呼嘯著湧過來,水蕩上的蘆葦開始劈啪爆燃。透過煙霧,章明看見關山已經昏迷,倒伏在不遠處的葦叢裏。大火包圍了他,火舌在他身上滾動。章明滾爬著靠近他,拉起他的胳膊,把他拖進水蕩。大火貼著水麵轟轟地卷過頭頂,火焰在脊背上跳動。他把關山的身子按進水裏,自己也把頭埋下去,憋住氣往水下沉。

大火像暴風雨一樣卷過去,葦灘轉眼變成一片焦黑。章明從水裏抬起頭的時候,周圍的葦稈還在嗞嗞冒煙,枝頭上飄著沒燒盡的火苗。四周煙霧滾滾。

兩人從水蕩裏爬起來,失魂落魄地四處張望,站在那兒不敢走動,不知道沼澤地有多遠,不知道前麵的水有多深。

章明想起了同伴:“他們呢?”

關山說:“這會兒誰管得了誰?”

章明把手圈在嘴邊,一個一個喊叫八小隊同來的人的名字。

聽不到答應,恐懼一陣陣襲來,他感到渾身發冷。

葦灘上煙霧飄蕩,有些地方還跳動著火苗,燒殘的葦子時而發出劈剝的響聲。章明開始喊叫指導員,他希望指導員馬上出現,把他們帶回營地。當世界上真的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自由不再有任何意義。

關山說:“咱們跑吧。”

章明疑惑地看著他。

“往白房子那邊跑。”

“就這個樣子?”章明看看關山,再看看自己,兩人頭發燒焦了,衣服燒爛了,臉上滿是灰煙泥汙,“瞧這褲子,蛋都露出來了,咋見人?”

“那也不能在這兒等死。天一黑,不凍死餓死,也叫野狼扒吃。”

章明又向四外喊了一陣,還是聽不到回應。他抬頭看天,太陽已經偏向西方,光焰不再熾烈。大火過後,風變得更淒厲,帶著嗚嗚的哨音卷著煙霧狂奔。

過後章明才知道,是附近農墾連隊放火燒荒,引著了蘆葦灘。待在灘外的指導員和另一個管教員最先發現,帶著近處的幾個人跑出了火圈,其餘人都沒有下落。逃回去的人以為章明和關山也在火海裏失蹤了,沒想到他們那麼幸運,跌進水蕩,撿了一條命。

章明和關山在焦黑的荒原上衝著太陽的方向走。不管能不能找到國境線,追著太陽,向著西方,就是向著活路走。當金紅金紅的太陽在西天灑下燦爛的晚霞時,他們看到一條河,河對岸鬱鬱蔥蔥的綠洲讓他們激動不已。章明不顧一切地走下河灘。河穀裏的石頭潔白光滑,河水被分成幾股細流,河水又急又冷。他踏著亂石,走進冰涼的河水裏,在河裏洗了一把臉。一抬頭,看見河岸上蹲著一個老人。他頭戴維吾爾族小帽,身穿花條袷袢,下巴上垂著灰白的胡須,屁股深深墜在小腿上。這是一張標準的維吾爾族老人的臉,滿臉如核桃一樣刻著深深的皺紋,帶著長壽星般的慈祥,像一幅油畫。多少年後,章明也忘不掉這張臉。庫爾班大叔的確是他們的福星,不但救了兩人的命,還給了他們盛情款待。

老人兩手比畫著,用半通不通的漢話和他們交談。章明告訴大叔,他們是從勞改營來,在葦灘裏幹活,遇上了大火。大叔一點也不在意他們的身份,他翹著下巴上的胡須,點著頭說:“知道,知道的,修路的嘛。”庫爾班大叔讓他們在暖房裏沐浴,給他們拿來幹淨的不開襟的短衫、腰巾、靴子、寬寬的長筒褲,隻差頭上沒有花帽。大叔從隔壁院裏叫來他的兒子,牽來一隻羊羔,當著客人的麵宰殺。在深深的大房子裏攤開餐單,擺上奶酪、饢和奶茶。當老人要按維吾爾族禮儀讓客人上坐時,兩人堅決不肯,章明惶恐地伸著手,一定要請老人坐中間。庫爾班大叔的兒子坐在他們對麵,庫爾班大叔的老伴裏外忙著給他們倒奶茶、上羊肉、煮寬片子麵。

他們在庫爾班大叔那掛著壁毯的房子裏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饢吃,茶喝”,品嚐庫爾班大嬸親手做的果子醬。

從學校畢業來到新疆這些年,這是章明享受到的最尊貴的禮遇。那年頭,中原大地饑荒遍野,內地不少人逃到新疆來做盲流,勞改營的夥食一天不如一天,白麵饅頭很難吃上。庫爾班大叔不但熱情招待他們,還送他們兩個大饢、一包牛肉幹,親自套上毛驢車,把他們送到烏裏克孜大阪。這個小鎮臨著一條砂石公路,在這兒能攔到過路的便車。

大叔指著公路的一頭說:“那裏嘛,走托裏巴拉。”轉過身指著相反的方向說:“這邊嘛,庫爾喀拉啦。”

聽說這邊是庫爾喀拉,章明心頭一震:“庫爾喀拉嘛,離這兒多遠的嘛?”

庫爾班大叔舉起四個手指:“四百公裏嘛,近近的嘛。”

庫爾班大叔一走,章明和關山就開始爭論。要往邊界走,就應該向西。可是,一說到庫爾喀拉,章明心裏就熱乎乎的,他想回庫爾喀拉一趟。

“瞧我們這身打扮,漢不漢維不維,別人一看就會懷疑,能走出去嗎?”

關山猶豫地看著他。

“要往外走,靠這兩個饢,能行嗎?我在庫爾喀拉存有衣服,還有錢。”

章明的理由很有說服力。他沒和關山說起過宋麗英,很多次想說,最終還是沒說出來。關山不知道他心裏的秘密,隻要提起庫爾喀拉,他就會想起宋麗英。既然走到這兒了,像庫爾班大叔說的四百公裏,近近的,他怎能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們確實需要衣服,需要錢。他也確實想去看看那個有意思的女孩。

這地方便車不好搭,不是方向不對,就是車上已經搭滿了人。

兩人守著路邊,一天隻分吃一個饢,在路邊店裏討了一碗開水。天黑下來,如果再搭不上車,他們就得找地方借宿。就在他們已經失去希望的時候,公路遠方一輛解放牌卡車亮著大燈開過來。車裏下來兩個人,他們急著趕路,在路邊店裏要了一碗拉麵。關山和章明湊上去,司機連正眼也不看他們。聽到這位師傅操著陝西腔,關山像變魔術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包牛肉幹放在他們麵前。司機抬起了頭。關山用陝西話和他攀談,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下來。吃完飯,司機和他的同伴站起身,對他們揮一下手說:“走咧。”章明和關山就跟他們上了車。

到庫爾喀拉的時候,天就要亮了。章明在昏昏沉沉地睡覺,身體隨著車子搖擺。卡車轉了一個彎,他的腦袋向前一栽,猛然驚醒,發現車窗外已經透出晨光,荒原現出了形影。看見天山褐紅的山嶺,他一下子睡意全消,好像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眼睛盯著它再也離不開。天山隨著卡車起伏,變得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清晰,山巔的雪峰在昏暗中顯現出來,變得越來越亮堂。山頂的天空忽然被霞光照亮,雪峰也在轉眼間閃耀出刺目的潔白。一簇黑色樹影貼著地平線出現在天山腳下,房屋的影子在樹叢裏隱現。看到大清真寺華麗的圓頂,小城就露出了輪廓。

太陽還沒升起,庫爾喀拉籠罩在柔和的晨曦裏,樹影中飄起炊煙,大路上走過一輛趕早集的毛驢車。

章明用肩膀把關山撞醒:“到了。”

兩人跳下駕駛室踏板,腳一落地,卡車就揚起灰沙開走了。

太陽還沒露臉,小城的清晨寧靜、清爽。兩人驅走一夜的惺忪和疲勞,站穩腳定睛向四下看。章明發現他們站在一排左公柳樹下,對麵就是孫師傅家的小院。他高興地說:“走吧,咱們先去見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