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章明的一瞬間伊蓮娜愣住了,她上下打量這兩個穿著維吾爾族服裝的陌生人,認出章明後,她臉上滿是疑惑。
孫師傅正在吃早飯。章明走進去,他抬頭看了看,然後繼續吃他的飯。伊蓮娜沒說話,孫師傅也沒說話。兩個小夥子尷尬地站在那兒。章明仿佛聽見關山在心裏說:“這就是你的朋友?”
孫師傅低頭吃飯,筷子在碗裏攪動。放了青菜葉的玉米麵糊糊熱氣騰騰,散發出青甜的香味,章明嘴角湧出了口水,他費了很大勁兒才克製住嘴唇不抖動。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同學。我們倆在葦子灘遇上了大火,從維吾爾族老鄉那兒弄了件衣服……”
這時,他忽然想起身上還有一個饢。他把腰巾解下來,慢慢打開,兩手托著那個饢遞給伊蓮娜:“維吾爾族老鄉送的饢,純白麵的。”
伊蓮娜的眼睛放出了亮光,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來似的說:“你們兩個——還沒吃早飯吧?”
“我們不餓,昨天晚上……”
伊蓮娜把饢接過去說:“喝碗糊糊吧。”
章明知道她隻是說說,鍋裏肯定不會有多餘的糊糊。趁著這機會,他趕緊說:“我在單位存了點東西,等會兒上班時候去拿。能不能找兩件孫師傅的舊衣服,把這身打扮換下來?……”
孫師傅還是專心地吃飯,吃完飯,仔細舔著飯碗,從碗沿一直舔到碗底。伊蓮娜站起來,給他們找了兩件舊工作服,雖然破,卻打了補丁,還幹淨。
伊蓮娜送他出門,章明好像很隨意地問:“李梅還好吧?”
伊蓮娜撇了一下嘴,低聲說:“和那家夥結婚了。”
“誰?老耿?”
“還能有誰!”
章明感到一陣惡心,腸胃向外翻滾,也許是餓壞了,也許是因為吃驚。怪不得母親那麼看重這個鄉下妞,原來李梅比母親更精明,更有心勁兒。
“宋麗英呢?”
“你說會計科那個小妞?運動結束的時候她被補上個名額,和我們老孫一起送到窯廠勞改了。老孫這是有病,請了三天假。”
一出門,關山就低聲罵了一句:“ !”
章明瞪了他一眼:“他正在改造,不敢跟咱們這種人說話。
知道吧?”
章明去見科長,關山站在單位大門外等他。
會計科沒多大變化,隻是把他坐的桌子調了方向,從窗口右邊調到了左邊,他心裏暗笑了一下。宋麗英的桌子後麵坐著一個年輕小夥子。看見他,這小夥子站起來。章明衝他笑一下,徑直往裏走。
科長的眼睛從桌上抬起來,盯著他看了一陣,“哦”了一聲說:“是你?”
章明躬下腰,謙卑地笑著:“科長好吧?我在烏裏克孜……搭了個便車。”他羞怯地咂一下嘴,“在葦灘碰上失火,東西燒掉了……”
科長看著他的臉,等他往下說。
“我想把……”他停頓了一下,嘴角咧了咧,“存在這兒的東西拿走。”
“什麼東西?”
“我走時托給你的……那口箱子。”
科長突然變了臉:“我說章明,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老實?
你托給我?你什麼時候給我?我可受不起呀。”
“一口紅木箱,棗紅色木箱。”章明控製著嗓門,壓低聲調,笑容在他臉上變成哭樣兒,好像受了委屈,馬上會哭出來。
章明希望科長能記起他的箱子。那裏麵不光有他珍愛的衣物,更有他多年的積蓄。那兩張存款單是他活到將近三十歲的全部財富。科長是個有文化、有資曆的革命幹部,他尊重她,信任她,昧人錢財這種事,她怎麼會做得出來?
“我走那天……你和宋麗英一起……”
科長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霍地站起來,伸手指著章明的鼻子:“你怎麼扯上宋麗英?我怎麼會和她一起?我什麼人?她什麼人?”
她衝著站在一邊看熱鬧的小夥子大聲嚷:“小範!給保衛科打電話!”
章明被帶到保衛科。
保衛幹事詳細問了他為什麼脫離營地私自外出,一路上去了哪兒,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為什麼到會計科來。
“我來取東西。”章明把態度放平和,語氣放誠懇,努力想把誤會說清楚,“剛才說過了,我在葦子灘遇上大火,衣服燒了,我想把存在這兒的東西拿走。”
“還這麼不老實,是不是?是找宋麗英吧?見沒見她呀?”
看章明張口結舌沒話說,保衛幹事冷笑了一下,“沒見著吧?”
章明知道,來到保衛科,就是渾身是嘴也和他們辯白不清。
可是,他不相信一口箱子可以這樣平白無故被昧掉。
“我瞎說嗎?就是一口木箱,我犯得著跑這麼遠來誣陷她?”
保衛幹事抖動著小腿,腳掌輕輕拍著地:“我看你跑這麼遠也不是為一口箱子。說吧,你到底為啥來?”
章明站起來說:“算了,我服了。行吧?”
可保衛幹事的責任心很強,看章明想走,他嚴肅地打了個手勢,讓他坐下。
“去見孫達成了?”
“我去他家找件衣服。”
“見著他了?”
“他有病,請假在家。”
“和你說啥了?”
“啥也沒說。”
“一句話也沒說?”
“他低頭吃飯,連看也沒看我。他老婆給我找了兩件衣服,我們就走了。”
關山也被帶到了保衛科。他被叫到另一間屋子去盤問,這讓章明很不安。如果關山把白房子的事兒說出來,那麻煩就大了。
一直等到中午過後,保衛幹事才露麵。從他的臉色看,關山應該沒說什麼跑板話。章明猜想,保衛科肯定到孫師傅家去做了調查。
“明天有車去那邊,送你們搭這個車回工地。”
這時候,章明不客氣地說:“我們一天沒吃飯了。”
保衛幹事滿臉不高興,可他還是帶他們到食堂去吃了飯。蒸洋芋,根達菜湯,因為是保衛科安排,他們不限量、不交票,吃得肚子脹脹的,走出食堂,嘴裏直打飽嗝。
關山一直悶頭不說話,往招待所走的時候向地上啐了一口,狠狠瞪他一眼:“ !”
把事情辦得這麼窩囊,他隻能向關山咧一下嘴角,賠個苦笑。
雖說沒見到宋麗英,箱子被人昧了,不可能往白房子那邊跑了,可混到一頓飽飯,晚上能住招待所,明天有人送他們回工地,也算不錯。
回到鐵絲網內,章明很懷念葦灘裏的日子。他常想起國境線那邊的白房子;想起庫爾班大叔的羊羔肉、寬片子麵、焦黃的白麵大饢;想起躺在葦灘裏,看著葦稈搖動的天空,和關山說笑話,砍椽子。食堂的飯越來越稀,雜麵饃饃越來越小,到後來,連軟得像海綿一樣的玉米麵發糕也吃不上了,菜湯也開始限量。
工地隨著公路向前推移,離營地越來越遠。天不亮哨子就響了,各小隊到場坪上集合點名,拉上車子,背起家夥,排著隊往工地走。走到地方,天已經晌午,肚子餓得咕咕叫,兩腿軟得站不住,幹活的時候眼裏直冒金星。熬到太陽偏西,開始收拾東西,一路上都像沒魂兒似的無精打采。回到營地,戈壁灘上的月亮已經升起很高。
到食堂去打飯的時候,章明看見黑影裏坐著兩個人。吃完飯,在飯棚外的池子那兒刷了碗,和關山一起往地窩子走,一路走,一路甩著碗上的水,章明看見那兩個人還坐在路邊。他走近去,湊著他們的臉說:“不吃飯了?”那兩個人沒反應。關山踢踢其中一個家夥的腳:“夥計,怎麼?睡著了?”那人順勢歪倒下去,另一個也跟著倒在地上。關山蹲下去查看,伸出手在兩人鼻子上試。
“快去叫郭教導,這兩個家夥恐怕不行了。”
郭教導來了。營地醫療室的人也來了,他拿手電在這兩人臉上照了照,掰開他們的眼皮查看了一番,直起身說:“不行了,瞳孔都放大了。”
把這兩人埋到戈壁灘裏,堆上石頭,郭教導讓食堂裏的人給他們每人發了一個熟洋芋,交代他們說:“不要亂講,啊!”
攤上這樣的倒黴事,辛苦了大半夜,兩人悶悶不樂地往地窩子走。章明玩著手裏的洋芋,舍不得馬上吃掉。
關山說:“這兩個貨真搗蛋,怎麼不在葦灘裏燒死算了,像那幾個弟兄一樣,和葦葉一起化成灰炭,不用再費氣力去埋。”
“你不是得了個大洋芋嘛?還不是托他們的福?”
“說不定哪天咱倆也跟他們一樣,坐下去就站不起來了。”
“該死朝上,隨他的便。”章明說了句很大氣的話。這是地道的家鄉話,小時候他聽店鋪裏夥計們常說。
“你就甘心餓死在這兒,累死在這兒?”
“不甘心能咋樣?”
關山湊著他的耳朵說:“國境線隻有二十公裏。那兒有條河,沒設哨卡,隻要不碰上大雨漲水,跨一步就過去了。”
章明扭頭看著他,關山的眼睛在黑暗裏閃光。
“你沒聽說?塔城那邊過去了很多人。”
從那天開始,按照關山的計劃,章明開始積攢吃的東西。不管是饅頭、發糕,還是洋芋、蠶豆,盡管吃不飽,每頓還要剩一點,揣進懷裏,晚上交給關山,由他塞進一個羊皮袋,埋到營地角落的石頭下。跑過去後,也許兩三天見不到村莊,他們必須準備吃的,免得餓死在路上。現在他很後悔,宋麗英送他的奶酪能省著點就好了,關山來後,兩人分著吃,早已吃光了。要能留點,路上就不用愁了。
一邊攢吃的,一邊等機會,心裏有想法支撐,日子不再那麼難熬,再稀的飯,再累的活,也都算不了什麼。
機會終於來了。國慶節放一天假,晚上放電影。
吃晚飯的時候,關山把章明拉到一個角落裏,和他約定,晚上行動。
“今晚是個好機會,管教員們都在前排擺了凳子,隻有兩個哨兵看大門。我看好了地方。從廁所往東,數到第五根樁,那兒有個水衝的窪坑,前幾天我把鐵絲網向上扒了個空兒,沒人留意。鑽出去,下麵是條溝,順溝走,就進了荒漠,鑽進梭梭草叢,他們就找不著了。”
章明一邊點頭,一邊感到身上發冷,嘴唇有點哆嗦。
“ ,害怕了?”
章明笑了笑。
“電影開始放映以後,咱們分開走。我去取東西,你到鐵絲網口那兒等我。記住,廁所後麵第五個樁,地上的窪坑用手一摸就摸到了。”
這場電影讓章明終生難忘。他記得開頭放的是紀錄片,周恩來總理訪問緬甸,片頭出現後,銀幕上隻有一片雜亂的灰色影子,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卻看不清畫麵上究竟是什麼。解說詞伴著音樂,在他耳邊轟轟作響,他頭暈目眩,心裏惶惶不安。他不承認自己膽小、怯懦,就是覺得心慌氣短,兩手冰涼,胳膊發酸,腿有點軟。他覺得自己像籠子裏待久了的小鳥,真要飛出去的時候,籠子外麵的世界讓它害怕,它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往外飛。那瞬間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哥哥、弟弟,跑出鐵絲網,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們。
銀幕上的影片突然停止,放映機的電燈亮了。放映員開始裝新片,放映機噠噠響著把膠卷從一個圓盤往另一個圓盤上導。章明低下頭,擦了擦眼窩,然後伸長脖子四處看了看。如果那會兒看見關山,也許他會走到他跟前,對他說:“算了吧,就這樣混下去吧,別人能混,咱們也能混。”可那會兒他沒看見關山,不知道他在哪兒。
電燈滅了,周圍再次陷入黑暗,場坪上隻剩下放映機噠噠的聲音,銀幕上閃過一片雪花,出現了工農兵並排站立的雕像。他彎下腰從人群裏退出來,站住腳四下瞧了瞧。冷風吹過,章明的情緒鎮定下來。他心裏罵了一句: !
場坪裏很平靜,電影裏的聲音在頭頂回響。他在腰裏摸索著往廁所走,一邊走,一邊偷眼向四處看。
關山這家夥真精明,從廁所往東,正是人們看不到的死角。
他放輕腳步,貓著腰,數著鐵絲網上的木樁往前走,心跳從胸膛湧到了嗓門口。
沒費多大勁兒,章明就摸到了那個流水口,摸到了窪坑上方的鐵絲網。他低頭試了試,確定這個缺口能輕鬆鑽過去,心裏踏實多了。
就在這時候,一道很強的手電筒光射過來,章明下意識地舉起手遮擋住自己的眼睛。黑影裏湧出幾個人,呈半圓形把他包圍在中間。一個聲音低沉有力地喝問:“章明!你在這兒幹啥?”
他用胳膊擋著眼睛,向後退了一步,張開嘴,半天沒發出聲音。
另一隻手電筒照到地上,再從地上往上照,停在鐵絲網的缺口上。郭教導的臉從黑暗裏顯現出來,他彎下腰,查看被掀起的鐵絲網,然後站直身子,直瞪著章明。
直到關山的臉從黑影裏露出來,章明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關山把手裏提著的羊皮袋舉起來:“這是他藏的東西,打算逃跑路上吃。埋在廚房後麵的石頭裏,張友朋可以做證。”
章明被關進禁閉室。那是個幹打壘小屋,沒有窗子。雖然每天隻能喝兩碗菜糊糊,卻可以不去幹活,在黑暗裏休養了半個月,反省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裏,他把事情前前後後一遍遍回想,越想越不明白:關山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哪點對不住他?
他為什麼騙我,誘我,檢舉我?他想起了宋麗英紙條上的話:“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從禁閉室出來後,看見關山每天站在隊伍前大聲點名、派工,他明白了,關山是想檢舉立功。他立了功,當了五中隊的中隊長,不必再去挖土方、推車子。八小隊剩下五個人,七小隊剩下十個人,六小隊還有六個,把這三個小隊合並,改叫五中隊,歸關山指揮。關山對勞改人員比教導們更嚴厲,他把大家管得服服帖帖,教導們很省心,可以安心地吃飯睡覺。
隊裏沒人再和章明來往,甚至也沒人和他說話。推土的時候,別人兩人一輛車,章明自己一輛。自己裝,自己推,自己卸。別人不幹的重活、髒活,關山派給他。歇下來的時候,他獨自坐在土堆上,看著戈壁灘上的太陽,把小時候學過的京戲一段一段在心裏默唱、溫習:“昨夜晚做夢大不祥,我夢見猛虎趕群羊……”想起天邊的白房子,想起西伯利亞的白樺林,他搖搖頭,對著天空在心裏說:“媽,幸虧那天晚上關山坑了我,沒跑出去,要不,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媽了……這小子小人得勢,對人更苛刻,可我真該謝謝他。我沒跑,有一天還能回家,還能見到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