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道的事發生後,再到食堂打飯,宋麗英盯著老羅的手臂。
她咬下去時用足了力氣,不撕開口子也會留下傷痕。老羅穿著長袖衫,戴著藍袖頭,她看不見他的手臂。可她注意到他的眼神,惡狠狠的,充滿怒氣。她心裏既高興又擔心。得罪了這樣的人,往後的生活多了一重陰影。
她對孫師傅講了。孫師傅說:“你找指導員說說。”
她找了指導員。她說:“我沒看清臉。我咬了他,隻要察看他的手臂就能找到證據。”
指導員說:“你也沒當場抓住人,他也沒把你怎麼樣,我去查誰的手臂?”
“我懷疑是老羅。你非要他幹出什麼事兒來才肯管?”
指導員翻一下眼睛:“老羅是兵團正式職工,正排級轉業軍人。他可不是改造人員!”
宋麗英一下子明白了,改造人員怎能隨便汙蔑一個管理員?
指導員壓低嗓門用一種貼己的口氣說:“老許的阿帕是不是去衛生院看你了?”
宋麗英的臉忽一下紅了。
“瞧人家老許,對你多關心嘛!他是革命後代嘛,根子紅嘛!他父親是五軍的老首長,在剿滅烏斯滿的戰鬥中立過功,轉業後在哈薩克牧區工作,娶了個哈薩克女人,前幾年去世了嘛。
他阿帕,人好得很……”
在這關鍵時刻,宋麗英突然換了一副麵孔,用堅定的口氣說:“他能把我調走嗎?隻要能離開這兒……”那時候,心裏有個聲音對她喊:“你瘋了?你真要嫁給那個人?”她大聲回答說:“是的。把我調走,我就嫁給他。”
麗英離開窯廠前,那人來過兩次。
他第一次來,指導員把她叫到辦公室。他坐在桌子後,麗英站在桌子前。
指導員說:“老許同誌想和你到托裏巴拉鎮上去轉轉,我給你們班長請過假了。”
麗英說:“今天正出窯。兩人一輛車,我走了,別人會有意見。”
那人盯著她看了一下。麗英蒙著頭巾,紮著圍腰,頭上、身上落滿窯灰,一雙破手套帶著磚渣碎屑,走進來時,地上留下一串粉塵腳印。
指導員笑著說:“小宋這個同誌嘛,不怕髒,不怕累,勞動表現好得哼(很),群眾反映好得哼(很)。”
那人點了一下頭:“這樣嘛,也好,我和小宋說幾句話就走。”
指導員出去了。麗英隨他走到門口,摘掉頭巾,解下圍腰,把身上的粉塵撣掉。當她轉過身的時候,老許盯著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像查看一頭剛出欄的羊羔。
“窯廠的活兒鍛煉人嘛,我看你的身體好著呢。”
麗英點一下頭,嘴唇動一下,臉上浮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學會計的嘛,咱們團部下邊有個供銷點,開辦時間不長,媽比財務亂得很嘛。我把你借去給他們管管賬,幹一段嘛再說嘛。會計人才,團裏很需要嘛,到處都缺會計嘛。”
麗英的嘴唇又動了一下。她希望早點結束談話。這個人的聲音讓她受不了,再聽一會兒,她就沒信心和他結婚了。
“你的情況嘛楊指導給我講過了。我阿帕也見過你了。我父親是漢族,母親嘛哈薩克族。弟兄五個。妻子前年難產去世了,大人孩子都沒保住。”
麗英抬頭看他一眼。雖然他話語間沒有流露出傷感,但麗英心裏還是對他多了一點好感。
“我今年三十四歲,副團級。”
麗英站起來,鼓起勇氣說:“我服從組織安排。其他的事兒嘛,到那邊再商量。我幹活去,窯上正出磚,考勤表上記著時間呢。”
他第二次來,坐著馬車。
趕車的人拿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幾行字,蓋著團部的印章。
他把這張紙交給指導員,指導員把宋麗英叫來:“團部抽調你,收拾一下,跟他們走吧。”
宋麗英把鋪蓋捆一下,衣物整理好,連同臉盆、搪瓷茶缸、牙膏、牙刷,塞進網兜,就坐上馬車離開了窯廠。
團部坐落在一片綠洲裏。旗杆上飄動的紅旗從胡楊林裏透出來,映襯著紅磚機瓦房。在馬車上顛簸了一天,荒漠中看見這片綠洲,濃綠的樹木,清澈的小河,河兩岸茂密的紅柳、蘆葦,麗英深深感動,心裏湧上一股悲喜交集的熱流。
團部門口有個小廣場,供銷點在廣場右側,白房子,泥牆,泥頂,門口用白灰抹出一塊招牌,上麵用紅油漆寫著一行字:“一三八團生活服務部”。
房子裏光線黯淡,進去後,站在櫃台外停一下才能看清裏麵的貨架。麗英來到時,供銷點裏有一個中年婦女,她是團部一位領導的家屬,從老家過來有兩三年了。那女人把她帶到貨櫃背後,那裏是一個深大的倉庫,火牆邊有一張空床。她說:“你就住這兒。瞧,打開這個後門就能出去。那個石頭圍子是廁所,男左女右。從這兒往右拐是團部食堂。我姓閻,閻羅王的閻,你叫我老閻好了。”她從櫃台邊拿過一個線繩連綴的粗紙本子,掀開讓麗英看:“進貨,記在本子前麵;賣貨收入,記在本子後麵。
月底交給團部會計。”
這女人說話家常,待人和悅,濃重的鄉音讓麗英覺得親切,她的口音讓她一下子想到了章明。
“閻大姐,你老家……”
“我是河南來的——南陽,唐河縣。”
麗英禁不住驚喜得眼睛發亮:“怪不得你的口音聽起來這麼熟悉!我辦公室的一個同事也是你們唐河人。”
“是嗎?”
“他是縣城牌坊街的。”
現在輪到老閻眼睛發亮了:“他牌坊街哪家?姓什麼?”
“他叫章明。”
“我知——道!他家在大牌坊下開鐵器雜貨鋪,和我家是隔壁鄰居。他姐姐章文,是我小學的同學,小時候我常到他家去,他母親待我像親閨女一樣。章明在弟兄中排行老二,長得清秀苗條,見了人靦靦地笑,不愛說話,好讀書,胳肢窩裏經常夾本書,頭發啥時候都梳得光光淨淨,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像個小大人……”
麗英點著頭,笑著,眼裏閃出了淚花。她拉出手絹在眼窩裏擦拭,不好意思地衝她笑。
“章明弟兄們都是牌坊街的才子,他後來考到西安讀書。”
閻大姐停下話頭,看住她,眼裏露出疑惑,“他現在……”
麗英避開老閻的眼睛,聲音喑啞地說:“現在他在艾肯布拉克,在那兒修路。”
老閻好像明白了:“艾肯布拉克離這兒不遠,在那兒修路的是咱們一三八團下邊的工三營,複員軍人編在連裏,勞改人員編在隊裏。章明……是在哪個大隊吧?”看麗英不說話,老閻嘴裏發出一聲歎息:“章明弟兄幾個都很聰明……”
這世界看似很大,其實很小,她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兒能遇到章明的街坊舊鄰。從那一刻起,供銷點這泥牆泥頂的大房子就成了麗英溫馨的家。閻大姐的話語讓她嗅到親人的氣息,看到章明少年的身影。聽老閻用親切的鄉音絮絮叨叨敘說街坊舊事,麗英每天都沉浸在牌坊街的街巷裏,好像自己變成了章家鐵器鋪的一員,和章明一起度過了童年時代的美好時光。她眼前浮現出一座青磚灰瓦的小院,茂密的扁豆棚籠罩著碎磚鋪成的甬路,綠蔭裏透出雜色花串,牆根邊花盆裏的玉簪花正在開放,窗台上蟋蟀盒裏傳出蛐蛐的叫聲。她仿佛聽到那位慈祥的老人在院子裏呱呱咳嗽,看見她手裏拿著水煙袋,坐在堂屋門口的木椅裏,等待兒子放學回家……
麗英臉上的深情引來閻大姐的好奇,當她用探究的目光盯視她的時候,麗英真想把心裏的話向她傾訴出來。
老許的阿帕住在團部旁邊的家屬院裏。一條土路,路兩邊是墨綠的榆樹,白色泥牆圍著兩排幹打壘房子。像這裏常見的農家房屋一樣,泥牆,泥頂,泥地,窄小結實的窗子,屋子很深,家具簡單,屋裏收拾得幹淨整齊。阿帕到供銷點來看她,有時候提著銅壺,拿著木碗,請她們喝奶茶;有時候端著銅盤,請她們吃奶皮子;有時候帶來杏幹,有時候拿來巴旦木。每次吃這些東西,麗英心裏都有一種恐慌。阿帕的身影好像在提醒她,那個可怕的日子正在逼近,不管願不願意,她都沒法逃避。
老許常到連隊跑,在團部待的時候少。一回來,他就拐到供銷點來,站在櫃台外和她們說話。閻大姐嘰嘰喳喳和他說個不停,麗英轉著身子在裏麵收拾東西。他走後,老閻眼睛看著門外,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說:“你知道嗎,他們少數民族男子都行割禮,那東西大得很,不知道老許這個轉子隨沒隨他們風俗,那東西割過沒?”
麗英整個臉都漲紅了,她抬起眼睛凶狠地瞪她。
老閻哈哈大笑:“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就是沒行割禮,看他的個頭兒,那東西也小不了,頭一夜你可要當心點啦。”
麗英抓起櫃台上的雞毛撣,發狠地朝她背上摔。
老閻一邊躲避,一邊繼續逗她:“沒事兒,開始受不了,以後習慣了你就知道了,還是大東西受用。”
不知她是故意還是無意,閻大姐的玩笑說中了麗英的心病。
和一個粗壯漢子做愛,想想都讓人害怕,婚期還沒定,麗英就開始為新婚之夜發愁,她更懷疑自己該不該為了離開窯廠答應這門婚事。
晚上,她一個人在供銷點倉庫的木板床上輾轉。帶玻璃罩的煤油燈把雜亂的空間照得像座大墓。周圍安靜極了,隻有風在屋頂上發出嗚嗚的聲音。她從枕頭下摸出那本書,看著那行熟悉的字跡,一遍遍默念:
“1956年4月\/章明購於庫爾喀拉。”
“我真的就這樣嫁人了?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
她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從兩個堅實的小乳房慢慢往下摸,經過平滑的肚子,把手停在兩腿之間。手指撥弄著茸茸的細毛,強烈的渴望從小腹裏升上來,濕潤了她的大腿。這沒經曆過男人的身體就要交給一個陌生人,交給一個她心裏厭惡的人嗎?章,你在哪兒?你可知道,我馬上就要嫁給別人了?我的身體再也不會這麼幹淨了。沒法把第一次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她騰出一隻手把被子拉起來,包著頭,把那本書貼在胸前,在被子裏喃喃念著章明的名字:“章,我還能見到你嗎?跟這個人結婚前,我想看看你,和你見上一麵,向你認識的那個宋麗英告個別。”她知道這希望很渺茫,因為渺茫,它在麗英心裏燃燒得更熾烈。有時候,她衝動起來,想趁著黑夜獨自跑出去。她在地圖上查過,正像閻大姐所說,章明勞改的營地離這兒不算太遠,穿過一片沼澤地,走過一條峽穀,在一個幹涸的大湖那邊,就是艾肯布拉克,這個地方離一三八團團部不過二百多公裏。他們修的那條路正在一天天向團部靠近,穿過團部後麵的荒灘,沿著國境線,向西北延伸。
有一天,老閻說:“今天是八號,明天該給工三營送東西了,有輛車去艾肯布拉克,正好能搭上便車。你去,還是我去?”
老閻的眼睛裏閃動著一點狡黠的光,好像在試探麗英。一個念頭在麗英腦子裏飛快旋轉,她抬起頭,迎著閻大姐的目光說:“你在家吧。”
“來回三四天,很辛苦的。”
麗英笑了一下。老閻也笑了一下:“多往下邊跑跑,也好。”
多少年後,每當麗英回憶起見到章明的情景,她就會想到在學校時讀過的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冬妮婭在築路工地與保爾相遇的情節。保爾穿著肮髒的衣服,在寒冷的風雪裏幹活,冬妮婭身穿裘皮外套,手挽衣著高貴的男友,在路邊躲避工地上的泥水。這場麵在麗英的學生時代一直震撼著她的心。保爾·柯察金那衣衫襤褸手握鐵鎬的形象成為麗英少女時代心中的偶像。
她和章明相遇的情景和這場景差不多。
她搭乘的便車沿著正在修築的公路往前跑,有些路段已經通車,有些路段還在施工。天下著小雨,路麵上人群亂哄哄的,一幫人在雨裏推土、卸車、打夯。看到他們沒穿雨衣,衣衫不整,邋邋遢遢在雨裏幹活,麗英知道這是遇上了勞改大隊。她扭著脖子,盯著幹活的人仔細巡看。卡車繞下便道,陷進了泥坑,發動機哼哧哼哧掙紮了一陣,不得不停下來,熄了火。司機罵罵咧咧打開車門,走下去,彎腰查看歪在爛泥裏的車輪。那一刻,麗英被一種預感觸動,隨著司機走下車,向公路上張望。一輛裝滿沙土的車跑過來,停在便道旁邊的路麵上。一群築路的人走過來。
有人打車廂,有人往車上跳。一個身影從車廂後走出來,麗英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看到章明的最初時刻麗英不敢斷定。她向前走了一步,歪過頭,仔細看那人的臉。盡管章明的麵目改變了很多,她還是第一眼便認出了他。章明戴一頂破舊的藍布帽,帽簷向下滴著雨水,兩手向後,拉著一輛翻鬥小車。蒙蒙細雨把他瘦削的身影襯得更高峭,肩胛顯得更突出,胳臂顯得更長。時間仿佛停下來,公路上的喧嚷也好像靜息了。麗英的目光隨著章明的身影轉動。他從小車裏拿起一把軍用短把鐵鍬,把卡車上卸下來的沙石往小車上裝。直到他把小車裝滿,轉過身準備離去的時候,麗英才揮著手發出一聲喊叫:“喂——喂——”章明雙手握著車把,扭過頭來。“你過來一下——”雨水打濕了章明的臉,他舉起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瞪大眼睛看著便道上揮手叫喊的女人和她身後的卡車。他的眼神顯得迷茫,麗英沒法確定他是否認出了她,她繼續向他招手、叫喊,司機也招著手喊:“師傅,你們過來嘛,過來幫個忙嘛!”
章明放下手裏的小車向她走來,卸車的人也跟著來了兩三個。
當兩人麵對麵互相看著的時候,麗英隻顧得緊盯章明的臉,雨水淌過麵頰她也沒在意。一年沒見,這張臉好像經曆了幾十年。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兩頰貼在腮幫上,下頜顯出了棱角,那曆經滄桑的形象一下子便打動了宋麗英的心。麗英確信他已經認出她了。他嘴角動了一下,一聲沒吭,隻用冷峻的目光瞧著她,那神情勝過千言萬語。現實生活中落魄的男人在女人眼裏是那樣動人,麗英仍然瞪著眼睛,卻沒有覺察眼淚已經奪眶而出,混著雨水,把整個臉打濕了。幾個人轉到車後去喊著號子推車,章明隨著大夥一起彎下身子。他翹起的屁股少了一些肌肉,卻依然結實、誘人,在麗英心裏激起一陣衝動。章明知道她在看他。
他低下頭,栽著肩膀,隨著號子聲一起一落推車,雖然沒回頭,但身上的每個動作都像在對她說話。她聽見他說:“見到你太高興了!我知道你在牽掛著我。我也一直牽掛著你!希望你多多保重,一切順利,早點恢複工作。”
車輪越陷越深,他們不得不停下手。
有人轉回去,到工地找草墊,有人去砍路邊的梭梭柴。麗英湊過去,貼近章明站下,眼睛看著別處說:“我離開窯廠,到團部供銷點了……”話沒說完,眼淚湧出來,喉頭哽住,嘴唇不停顫抖,“章,我愛你!不管以後我嫁給誰,我心裏隻有你!把你害成這樣,下輩子變牛變馬還你。”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語速很快,好像在爭搶時間,生怕錯過機會。
說完,她扭回頭看著他的臉,好像在問“你聽到了嗎?”看他微微點頭,臉上浮起熟悉的靦靦的笑意,麗英鼻子一酸,喉嚨裏發出噝噝的啜泣聲。章明抿起嘴唇,腮邊漾出淺淺的渦紋,目光像電波一樣激蕩她的胸膛,讓她的心髒一陣戰栗。他用她熟悉的嗓音低沉地說:“我不是好好的嘛!”她喃喃地說:“章,對不起!把你弄成這樣,現在我隻有天天許願,要你平安!”他咧一下嘴,說了一句粗話:“我這樣,跟你有子的關係!你不是也補了課嘛!”他的粗話把她逗樂了,她含著眼淚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