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他的時候,她滿臉甜蜜,一路在心裏念叨:“章,我愛你!永遠永遠愛你!”
回到團部,一見到閻大姐,麗英就哭起來。麗英躲到貨櫃背後,老閻追過去。
“怎麼了?小宋,出啥事兒了?”
麗英坐在床邊抹淚,老閻用膝頭蹭著她的腿。
“我見到他了。”
“見到誰——見到章明了?”
麗英撲過去,摟住老閻的腿,臉插進她懷裏:“我咋辦呐?
大姐!那麼好的一個人兒,我把他毀了。”
看她像孩子似的倒在她懷裏哭,老閻扶著她的肩膀,撫著她的頭發:“怎麼回事兒嘛?傻妮兒,你慢慢說。”
“一個那麼英俊、瀟灑的人,現在、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了?”
老閻撫弄著她的頭發,輕輕拍著她的頭頂。
“那時候我監視他,天天向領導彙報他,把一個好好的人整成了這樣!”她哭著,說著,把心底鬱積的話全都倒了出來。
老閻坐在她身邊,一手搭著她的肩,一手輕放在她腿上。麗英伏在她懷裏,握著她的手。她的啜泣聲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閻大姐在她頭頂歎了一聲:“你太年輕,經遇的事兒太少。”停了一下,閻大姐輕聲問她:“你是不是很愛他呀?”不等麗英回答,她歎了一聲,自言自語說:“章明那樣的才俊,哪個女孩子不愛呀?他家老太太四十多歲守寡,爭剛要強,拉扯他們姐弟幾個,把章明調教得知書識禮,溫文爾雅。家境雖然不好,可從小沒讓他吃過苦,受過屈。這樣的孩子,不知道外麵的人心世故,遭人忌恨、被人算計自己也不知道,遇到這年頭,不栽跟頭才怪。落到勞改營,不是你的錯,隻怪他自己太單純。運氣不好。”
麗英忽隆一下站起來,對著老閻跪下去,兩手按地,頭磕著老閻的腳尖:“大姐,你幫幫我!我心裏像有個鬼魂纏著,一刻也不得安寧。眼看我就要成為別人的人了,可我心裏還是想著他!我想在結婚前見他一麵,把心裏話對他說說,哪怕做一夜夫妻,這輩子也不後悔了。”
“起來!快起來!”閻大姐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抵著她的臉說,“看不出,你這丫頭還這麼癡!”
一轉眼,胡楊樹變得一片金紅,像鑲上了金箔,左公柳變得灰蒙蒙的,如雲似霧。站在河岸上放眼望去,綠洲裏透出了五顏六色,茂盛的雜草、蘆葦像五月的麥田一樣翻著金波銀浪。
老閻指著河灘裏的景色:“看這新疆多神奇!秋天比春天更漂亮。看這小河,都是冰峰上流下來的雪水,清亮得叫人心顫。”
小河從麗英腳下流過,穿過石灘,騰著涼氣,隱進遠處的蘆葦叢裏。
老閻看著河灘說:“團部要在這兒築堰、修渠,在那兒建水塔。”她轉過臉,看著麗英,“五中隊就要來了。”
麗英愣了一下,一時沒明白老閻話裏的意思。
老閻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章明不是在五中隊嗎?”
熱血一下子衝到麗英頭頂,她整個臉像盛開的紅柳花。那一刻她想抱住閻大姐,狠狠親親她的臉。老閻的男人是政委,調動勞改隊來修渠是很正常的事,可把五中隊調來,她覺得其中一定有閻大姐動的心思。
五中隊到來的時候,山坡上的野花開得正燦爛。他們在團部對麵綠洲邊緣的大阪上搭起帆布帳篷,建起新營地。最初的日子,章明對這新地方不適應。他覺得帳篷沒有地窩子安穩。地窩子雖然簡陋,是自己親手挖的,住慣了,就像自己的家。新建的帳篷周圍沒有鐵絲網,晚上沒有哨兵看守,章明覺得沒遮沒攔,心裏恐慌,夜裏睡不踏實。直到郭教導給他們講了新紀律,管教們開始值勤上崗,關山把大家集合起來,大聲訓話,給每個小組分派了任務,這支隊伍才安定下來。
章明在運輸組,任務是搬運卡車卸下來的石頭,用撬杠把石頭碼齊,堆放好。
有一天,他們正端著飯碗蹲在帳篷前吃飯,郭教導陪著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郭教導說:“團部供銷點給咱們進了一批水泥,閻主任要幾個人卸車。挑到誰,跟她走。”
老閻像在草原上買牛羊似的巡看帳篷前的人,用手指點著說:“你!過來。你——你——”
章明剛喝完糊糊,把飯碗扣在臉上,伸長舌頭舔碗底。這是營地的習慣,省水,省麻煩,還能把每個飯粒都吃進肚裏。
舔碗的技術在工地上被看作是資格老不老的象征。誰的碗舔得最幹淨,大家都會敬服他。起初章明這方麵技術差,總是被人奚笑,現在他的碗底雖說還有些澀巴,可已經看不到飯粒,不用再洗了。
老閻走到他跟前,等他把飯碗從臉上拿下來,仔細審看他:“你!過來。”看他站起來的樣子慢慢騰騰,關山吼了一聲:“章明!叫你呢!”章明立馬響亮地答了一聲“到”,兩腿並攏,直直地站到老閻麵前,惹得老閻撲哧一聲笑起來。
這天一共來了五車水泥,卸在團部門口廣場上。蓋好帆布篷,幾個人準備離開,老閻指著章明說:“你,留下來。”
她拿出一個本子、一支圓珠筆:“你不是學會計的嗎?回去把行李拿過來,跟郭教導說,往後你住帳篷裏,負責看管水泥。
每天進多少、出多少,給我登記清楚,記在這個本本兒上,不許出錯!啊!”
章明把行李拿過來。老閻把他叫到跟前,麵對麵看著他:“章明,認識我嗎?”
在營地裏,改造人員一般不正眼看別人,跟老閻幹了一天活,章明沒注意她的臉。經她這麼一說,他抬起頭認真看她。
起初滿臉疑惑,然後從她的眉眼、鼻窪、兩頰,慢慢找到一些印象,喚起了心裏的記憶,臉上仍然有點惶惑:“你是——彩珠姐?閻姐?”
老閻伸出手指,在他額上敲了一下,小聲關照他:“不許對別人亂講。我現在叫閻新華,不叫彩珠了。你姐姐還好嗎?她現在在哪兒?我們有幾年沒聯係了。”
一個寬大的渦紋隨著章明的嘴角向兩邊綻開,從眼窩一直擴展到下頜。他咧開嘴巴,露出牙齒,整個臉被傻傻的笑容蓋住了:“沒想到……”
“你沒想到的事兒多著呢。瞧那兒,是誰?”
這一下章明真的驚呆了。宋麗英從供銷點走出來,像在夢境裏一樣越過廣場,向他走來。當她走到章明跟前時,老閻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你帶她轉一圈,把水泥盤點一下,記下來。以後每天給她報個表,三天對一次賬。”臨走時她回過頭嚴肅地說:“你們倆,平時不要隨便交談,把工作幹好。”
章明走在前麵,麗英跟在他身後,兩人走進水泥垛裏。
“你得好好吃點東西,瞧你瘦成啥樣兒了!”宋麗英眼睛盯著水泥包,拿筆的手在空中比畫。
聽到章明不出聲地笑,她扭回頭,閃電般地看他一眼。
章明的臉上浮起一點淡紅,笑容顯得更靦腆。
麗英麻利地扔給他一塊黑黑的東西:“快吃!就在這兒吃。”
那是一塊牛肉幹,到嘴裏挺有韌勁,章明歪著頭使勁咬,才把它撕開嚼爛。不知道自己像不像荒原上餓極的狼,一轉眼那東西就全在肚裏了,連滋味也沒顧上品。
麗英再次瞥他一眼,從口袋裏掏出一管彩紙包裹的圓柱形水果糖:“藏好!別讓人看見!”
此後,他給麗英送報表時,她會拉開抽屜,拿出一些熟洋芋、鹹水蠶豆、苞穀麵發糕一類的吃食,讓他當場吃掉。有一天,她拿出一個雞蛋,磕開了,倒在茶杯裏:“我在維吾爾族老鄉那兒弄到幾個雞蛋,沒法煮,你就生喝吧。我還弄了一包葡萄幹,你藏好了,夜裏摸出來吃。”
章明隻是抿嘴微笑,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說,那傻傻的樣子讓麗英更憐愛他。
吃過晚飯到熄燈睡覺,這段時間是營地上最美好的時光。一天勞累結束了。天還沒黑,西天還有些霞光。不管飯食好壞,肚裏填了東西,身上熱乎了,胳膊腿放鬆了,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走到河邊,脫下上衣,用毛巾蘸著冷水擦擦身子。河水涼爽極了,撩到身上讓人直打激靈。章明一邊在身上揉搓,一邊噝噝地吸溜嘴。這時候,麗英站在供銷點後門外的屋簷下看他。章明光著膀子,像正在脫出胎衣的牛犢子。在夕陽餘暉下,他的脊背反射出肉體的亮色,瘦削的肩胛一張一合,長胳膊在胸前背後舞動,亮亮的水珠在他周圍迸濺。當他把褲子向下褪,露出腰胯和屁股臀時,麗英的眼睛緊盯著那一圈兒白白的皮肉,渾身血液燃燒起來,忍不住一陣衝動。
晚上,當她鑽進他的帳篷時,她對他說:“我想啃你的屁股。”
章明被她的話嚇傻了:“什麼?你說什麼?”
“我想在你屁股上咬一口。”
章明惶恐地說:“不行,這怎麼……”
“起碼你得讓我摸摸它。”
那時候月亮已經沉下去,天很黑,帳篷外很冷。章明已經睡了一覺。他脫得光溜溜的,像扒了皮的狗一樣蜷在被窩裏。這是營地裏治虱子的好辦法。身上虱子多的時候,夜裏把所有衣服脫光,反過來搭在露天裏凍一夜,第二天早晨在風裏一抖,凍僵的虱子就掉下來,比撒六六粉還有效。麗英鑽進帳篷時他醒了,朦朧中認出了她。他把被角掖掖,低聲說:“你快出去,我光著身子呢。”
麗英說:“我知道,我看見你的衣服在帳篷外搭著。”
“你不怕虱子染到你身上?”
“這東西誰都有。你這法兒我在窯廠時候也用過。”
她坐在他枕邊,手掌貼緊他的麵頰,從他的眼窩、顴骨摸到他的嘴唇、下巴、脖子,然後把手探進被子,從他的肩窩摸到赤裸的胸脯。當她的手在他身上移動的時候,兩人都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在鬢角邊怦怦跳動,手下的肉體和身下的草墊都在顫抖,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顫還是章明的身體在顫。她的手指觸碰到他大腿中間毛茸茸的東西時,章明突然抓住她的手,把她的臉拉到自己腮邊。她聽見他的牙齒在齒縫間噠噠響,整個身體都在發抖。他低聲說:“你不害怕?”麗英把兩手抽出來,緊緊抱著他的臉,把自己的臉壓在他臉上,發瘋地親他的額頭,親他的麵頰,親他的嘴。一邊親,一邊喘著氣說:“我愛你,章!這會兒讓我死我也不怕。”她快速地脫掉衣服,把光溜溜的身子壓到他身上。他喘著氣,兩臂緊緊摟著她,深深親吻之後,對著她的耳朵說:“不行,英。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宋麗英摟著他,拍著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說:“不怕,我的乖,別怕,沒什麼好怕的。”當她把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好東西時,她才明白章明的意思。那東西肉乎乎地躺在她手掌裏,無論她怎樣撫弄它,它也沒能挺立起來。她弓起身子,把它托起在眼前,輕輕擺弄它,勾起頭親吻它。它那軟塌塌的樣子像章明一樣,又可憐又可愛,叫人心疼。她返回身托起章明的頭,滿心疼愛地說:“你不愛我,是吧?你不喜歡我。”章明苦笑了一下:“我是石頭嗎?從前你心裏對我好,我知道。現在,這時候,你還對我這樣,我真的很抱愧。”“你還是不愛我。”“別說這樣的傻話。”她貼著他的臉問:“隻是抱愧,沒有愛?還是因為害怕?”章明不吭聲。他真的很害怕,可他不想承認。他知道,自己的東西不行,不隻是因為害怕。自從被關山捉弄關了禁閉以後,他的欲望就消失了,那東西睡著了,像燙過的蠶蛹,稀軟地縮在一起,撒尿時不得不使勁扯著才能露出頭兒來。這些話沒法對麗英講。為了不讓她誤會、傷心,他咂著嘴說:“你是個好女孩,與眾不同的女孩,我喜歡你。”“我把你整成這樣,你不恨我?”章明舉起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恨你!你滿意了吧?”
“章,對不起,讓你受苦了。等我找個安全地方,讓你放心。好好吃點東西,補補身子。我真的很愛很愛很愛你呀,從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愛上你了。我不能把第一次給了別人。”
“外麵不行。店房裏不行。店房後麵的倉庫……不行。野地裏……團部西邊有座空空的喇嘛廟,可它離這兒還有兩公裏……哪兒才安全?哪兒才能讓他放心,讓他放鬆?”這念頭糾纏著麗英,她的腦子像野地裏的風車,一刻不停地嘩嘩轉動。
一輛水泥車停在廣場上。今天有七八輛車過來送水泥。麗英腦子裏跳出一個計劃,她馬上變得無比興奮。
“嘿!嘿!別把它垛在一起。”她走到卡車旁,對卸車的人說,“這樣堆放,咋盤點?”
車上的人停下手看著她。
“這一批和那一批中間留個通道,瞧,這一車卸那兒,那一車卸這兒。”
在她的指揮下,水泥包被垛成幾個區,帆布篷下隔出了一些方格。當麗英和章明盤點這些水泥時,兩人仿佛在迷宮裏行走。
她手裏的圓珠筆指點著,嘴裏讀著數字,帶他走過狹長的過道,讓他見識她為他築成的密室。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向右拐,再左拐,一個小小的空間出現在眼前。這個房間雖然狹窄,卻給人一種銅牆鐵壁的安全感,四周是水泥包垛成的高牆,高牆下有個隱蔽通道。
“有什麼響動,一轉身就能從這兒跑出去。”
章明臉上湧起了掩不住的驚喜。
她看著他的臉說:“這地方咋樣?”
宋麗英終於享受到了自己的初夜。當兩個光溜溜的身體躺在麻袋鋪成的地鋪上時,在一張破舊的毛毯下,她安靜地摟著他,把腦袋放在章明臂彎裏,臉頰蹭著他的臉頰,嘴唇對著他的耳朵。帳篷在高牆頂上抖動,風聲在黑夜裏掠過。她用夢話似的聲音和他說話,手指輕輕撫弄他的胸脯,直到章明的身體完全放鬆下來,她的手才滑過他的腹部,慢慢向下摸。把那可愛、可憐的東西抓到手的一刹那,渾身熱血沸騰起來,燒熱了她的手掌,那握著的寶貝立時感受到她的溫暖和衝動。在她溫柔的愛撫下,它逐漸長大,最終挺立起來。麗英心裏充滿了勝利的狂喜,整個人都燃燒起來。她聽到齒縫間發出的聲音,分不清是自己的呻吟還是章明的呻吟。猛然間,劇烈的疼痛刺入她的身體,全身戰栗了一下,她的靈魂飛出了軀體,一瞬間失去了意識。一切平靜下來後,她覺得自己像一朵綻開的雪蓮花,每個花瓣都舒展開來,身體所有部位都蓬鬆開放、滋潤輕鬆。
淚水從她眼裏湧出來,她的鼻子發堵,喉嚨裏響起了哭泣的聲音。
章明側身摟抱著她,俯在她臉上,撫摸著她的眼窩,用手指的溫存傳達他對她的憐愛。她啜泣著說:“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我想讓你進到我肚裏,我再把你生下來。”
他們互相摟抱著,聽著帳篷外的風聲。綠洲裏樹木搖動,河灘裏的小河在亂石間汩汩流淌。
“章,咱們跑吧。新疆這麼大,咱們隨便逃一個地方落下去。”
章明不吭聲。
“口內那麼多逃難的盲流都落下來了,咱們就不能逃一個地方去?”
“咱們不是盲流。”
“你還是害怕?是吧?”
“盲流沒人追查,咱們跑了會有人追查。被他們查到,一輩子就完了。你不值得為了我受這麼大牽連。”
麗英摟緊他,把嗚嗚的哭聲埋進他懷裏。
有一天,章明突然消失了。一個陌生人住進帳篷,拿著賬簿,接替他看守水泥。
閻大姐說:“四中隊需要一個懂賬目的人,營部把他調走了。那兒比五中隊強,條件、環境都比這兒好。那兒的隊長不會欺負他。”
看著麗英灰暗的臉色,閻大姐說:“你下月就要結婚了,惹出事兒來,這輩子誰也別想翻身。”
麗英掉著淚,覺得自己的心從那一刻起就死了,活著的隻是她的身體,吃喝,睡覺,幹活,承受人世加給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