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實在太遙遠,路途實在太艱辛。一邊是層疊連綿的大山、閃閃發光的雪峰,一邊是望不到邊的瀚海沙漠。山路起伏,溝壑縱橫,眼前景色不斷變幻。一會兒是淺山、台地、荒溝,一會兒是峻嶺、荒漠、河穀,卡車像風中的小船一樣搖晃、顛簸。還沒跑兩天,小六就扒著車幫嘔吐,腿也腫得站不起來。坐在車廂裏,人顛得更厲害,屁股顛起顛落,不一會兒肚裏就開始翻騰。剛過了玉龍喀什河,她喊著:“不行了,章明,快停車——停車——”周圍的人幫著喊,站在最前頭的人用拳頭猛砸駕駛室。卡車剛剛停下,小六的腿襠裏發出一聲嘩啦的響聲,一股腥熱的氣味撲滿了車廂。
周圍人散開來,用身子擋成一個小圈兒。一位大嫂擠進來,大聲喊著:“快,拿剪刀來!刀子也行。”一個渾身血水的嬰兒被掂起來,大嫂在那小東西的屁股上拍了兩掌,小生命哇一聲哭出來,接著是連續不斷的呱呱聲震響了荒原。
章家的小女兒來到人世就受到很多人關注。有人拿出毛氈鋪在車廂板上,有人拿出棉衣、棉被,有人找來了小褥、尿片,遞上馬奶子。小六摟著孩子在車廂角落裏躺下去,章明彎下腰,湊在她紮緊頭巾的耳朵邊,小聲問她:“咋樣兒?能跟車走嗎?”
小六不吭聲。他知道自己是在說廢話。這地方前不扒村後不靠店,不跟車走,還能怎麼辦?
卡車開動的時候,他盯著路邊那個剛剛攏起的碎石堆,章家後代的胎衣留在那裏,成為塔克拉瑪幹的一部分。章明俯在小六耳邊說:“這孩子生在路上,我一直在修路,就叫她路路吧。”
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在“努肉孜”節。章明不知道這一天是什麼日子。他像往常一樣在工地幹活,不知道小六懷孕,更不知道她啥時候生產。修路工程進入沙漠以後,連隊實行探親製,不管家屬在營地還是在老家,一年回去一次,休息四十天。
上次探親,搭便車回到營地,人累垮了,一進門就想躺下睡會兒。小六不耐煩地說:“一年不見,怎麼一回家就躺下呀!”章明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沙漠裏的活兒有多苦多累!今年我真的覺得老了,幹一天活兒動也不想動。”“不想我,不想那事兒?”“躺下像死狗,還顧得上想?”小六坐在章明身邊,幫他脫衣服,手伸進他腿襠,抓住他的好東西在手裏玩。章明說:“咱們采取點措施吧,現在別急著要第二個孩子,等路路大一點再說。”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扁扁平平的小紙盒,“在台特碼搭便車,路邊有個小藥店,看見這玩意兒,就買了一盒。”看他笨手笨腳撕開封紙,掂出一個透明的橡膠套,擺弄半天還沒套上,小六一把抓過去扔到炕下:“敗興!再折騰一會兒菜都涼了!”
章明嘟嘟囔囔說:“出事兒咋辦?”小六把眼睛一瞪:“出啥事兒?女人的肚子不懷孩子要它幹啥?你們連隊那些狗日的當官的,不拿你們當人看,一年回來一次,旱澇不均,這四十天從早到晚一會兒不停地幹,也補不過來呀。”
章明在台特碼買的小紙盒被小六扔了,裏麵的套套也沒用上,探親假的結果就是有了第二個女孩。
小六也不知道那天是什麼日子。鄰居大嫂說:“今天是維吾爾族的努肉孜節,生產隊放假,各家各戶做好吃的,像咱們老家做臘八粥那樣,用五穀雜糧、枸杞、葡萄幹熬粥,晚上唱歌跳舞。”
小六帶上路路,和幾個家屬一起去看維吾爾族老鄉跳麥西熱甫。那樣熱鬧的場麵她從沒見過。那樣漂亮的女人叫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花怒放。男男女女穿著靴子,戴著小帽,身穿華麗衣裙。男人打著手鼓,女人舞動雙臂,下巴在手臂上左右挪動。懷抱長杆樂器的老人或坐或站,一邊彈奏一邊大聲唱歌。帶著鼻音的西部嗓音,唱得叫人直想笑著流淚。白襯衫,花條袷袢,男人們打扮得帥氣十足,踏著鼓點蹁腿抬腳,甩開兩臂,飛旋起來像雄鷹一樣矯健、威武。
就在這時候,小六感到肚子開始陣痛,她說:“路路,咱們回家。”路路不想走,小六攥上她的手,使勁把她往人群外拉。
這時候,她感到兩腿中間開始發熱,羊水流出來,浸濕了她的褲子。幸虧留守營地的陶木匠在旁邊,她抓住他的手說:“兄弟,我要生了。”木匠把她扶到村外胡楊樹下。等他從村裏借來手推車,孩子已經生下來。村裏的麥西熱甫跳得正熱火,手鼓聲、歌聲伴著嬰兒的啼哭。月亮從群山的影子裏升上來,把清輝灑在雪峰上。河裏的冰層開始融化,喀喀的融冰聲從河穀裏傳過來。小六把身上棉大衣解開,把孩子揣進懷裏。路路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媽媽從一根肉繩子裏解脫出一個肉蓯蓉,把繩子咬斷,就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她才知道從媽媽肚子裏出來的是一個娃娃,她覺得這一切太神奇了。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章明接到陶木匠從營地打到工地的電話:“恭喜你呀章明,你又添了個閨女。”這消息來得很突然,章明愣了一會兒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嘴裏嘟囔著罵了一句:“個狗日的,戴個套你就嫌麻煩!”
章明見到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會在床上翻身了。這孩子臉盤長長的,像章明,眼睛大大的,像小六。當章明俯下身麵對麵看她的時候,她嘴裏發出呀呀的聲音,眼睛骨碌骨碌隨著他的臉轉動,逗得章明心裏癢癢的,又是歡喜又是辛酸。他伸出手想去抱她,孩子哇一聲哭了。小六說:“你別招她,她認生。”
“你不在身邊,多虧了木匠兄弟。他跑到維吾爾族老鄉那兒借了手推車,把我們娘兒三個送回來。家裏火牆不熱,他又給拾掇了大半天。咱們應當謝謝人家。”
章明不知道怎樣謝老陶。他不能請他吃飯。那年頭,因為糧票的原因,一般都不請別人吃飯。章明一家分兩地開夥,女人小孩口糧低,小六飯量大,糧食特別緊張,經常要靠老母親從家鄉寄糧票接濟。也不能請他喝酒。這地方沒處買酒,他那點工資,也買不起酒菜。他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到維吾爾族老鄉那兒去弄點莫合煙,請老陶到河邊,坐在河岸上的石頭灘裏。老陶裁報紙,他卷煙。章明不愛說話,也說不出感謝話,兩人隻是對著河灘裏的風景默默地抽莫合煙。抽完煙,拍拍屁股上的沙土,章明露出他那靦靦的微笑,對著老陶點點頭說:“兄弟,多關照啦。”
小六說:“你就這樣感謝人家?也不讓人到房子裏來坐坐?”
“家裏有女人、女孩,不適合請一個男人來。”停頓一下,章明補充說,“這是我媽媽教育我的。”
“孩子七天的時候,木匠好心地到村裏請了阿訇,給孩子念《古蘭經》,起名字。是阿訇給我講,我才知道努肉孜節是立春的意思,就給孩子起名叫春春。阿訇還按穆斯林規矩在孩子的左耳邊、右耳邊把她的名字各念了一遍,這樣孩子就會永生不忘。”
這話讓章明不高興:“咱們也不在教,何必弄這一套?”
小六眼睛瞥著他:“瞧你這小心眼兒樣子!不像個男子漢。”
章明板起臉說:“我不在家,不要讓別人隨便進家裏來。”
這次探親假,兩人過得不快樂。小六把孩子生在外麵,讓一個外人把她拉回家,又自作主張請外人給孩子起名,這讓章明肚子脹。他像上次探親一樣,帶回來一盒套套。這次他態度堅決,一定要用,小六不得不遷就他。每次辦事兒,看他笨手笨腳擺弄半天,把那根小棒棒弄得好可憐,小六很窩火,幹事兒興頭也沒了,就像她說的,“菜涼了”,沒了樂趣。身邊有兩個孩子。好不容易把她們哄睡,剛幹上,路路忽然爬起來,照爸爸身上又踢又打,小的也開始哇哇哭。
“一年回來一趟,也不讓人暢暢快快幹個事兒!”
床上的事兒幹得不暢快,兩人心裏都不舒服,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拌嘴、爭吵,有時候氣得飯也不做,兩人直挺挺躺著,一天不吃飯。
大漠落日的景象章明每天都能看到,隻有這一天的情景他最難忘。這天的天氣非常好,瀚海上沒有一絲風。天藍得透明,沙海安靜得像一幅照片。夕陽又大又紅,在他轉臉的一瞬間挨近了沙漠,把沙漠和天空染上了鵝黃的光暈。沙山頂上描出柔美的弧線,浪穀裏反射出一層層漣漪。太陽漂漂蕩蕩,粘連著浪花,在浮動中收起了光輝。當最後一線橘紅的圓弧消失以後,霞光久久留在天邊,輝耀著無邊無際的塔克拉瑪幹。這時的沙漠最純淨,像水洗過一樣潔白、幹淨,令人敬畏。章明手裏握著他的鬥子車,車裏斜插著他的鐵鍬。有個隊友在背後喊:“章明,潘指導叫你到他帳篷去一下。”章明把工具放進工棚,使勁往地上吐了幾口唾沫。這是去見指導員必須做的動作,既是為了清清嗓子和牙縫裏的沙子,見了領導說話能清楚一點,更是要吐掉晦氣,以免有什麼不吉利的事情發生。
一進帳篷,章明就明白了,今天不會有什麼壞事。指導員臉上很平和,表情裏有點酸酸的味道。隻要隊友們有了好事兒,指導員臉上就會有這種酸味。
“章明,你的改正通知來了。”
“我的……通知?”章明有點口吃,就像那天小六出現在他麵前時一樣。
這些天不斷有人被改正,離開連隊。可這事兒落在自己頭上,章明還是覺得很突然,像在荒原裏迎麵遇上一隻狼,叫人吃驚。
指導員伸出手,把桌上的一張紙推給他。那張紙的頂頭是一行紅字,下麵有一根紅線,中間嵌著紅星:“根據中央中發〔78〕55號文件精神……”章明的眼睛從那兩行文字上迅速掠過,目光落在了最後幾句話上:“對章明同誌錯劃……(他從這兩個字上趕快跳開)給予改正。自即日起,恢複原有工作和待遇。特通知本人,於十五日內回原單位報到……”
他把手裏的文件又看了一遍,確信這一次狼真的來了,他真要被改正,離開這裏,回到早已不敢想的庫爾喀拉去上班了。
他幹咳了兩下說:“那……我……”
“這兒的活兒不用幹了。明天回營地去,帶上家屬,回原單位報到吧。”指導員的語氣很平靜,聲調也不高。
章明走到帳篷門口,停住腳,反身說:“我想今天就走。”
“今天?現在?”
“有輛工程車要回塔提牙孜。”
指導員板著臉,斜眼看著章明。他的表情告訴他,一拿到通知就這麼急著走,讓指導員肚子脹。可是,這一次章明沒感到害怕。
人真奇怪,拿到了一張紙,他對指導員就不那麼恭敬了。他慢模悠悠把那張紙折好,裝進上衣口袋,然後才抬起眼睛看指導員。
“你隨便吧。”指導員說。
待章明轉過身,他在他身後大聲說:“工具,隊裏的東西,交給小隊長,交接好。”
車開動時章明默默無語,像當初離開庫爾喀拉時一樣,腦子裏一片混沌,就像夜色中的沙漠。望著身後漸行漸遠的帳篷的燈光,他鼻子酸酸的,忍不住在眼窩裏抹了一把。開車的師傅扭頭看看他,半開玩笑說:“以後你吃不哈(下)塔克拉瑪幹的沙子兒了,那是金沙嘛。”
塔提牙孜離營地還有一百多公裏。章明在路邊把包袱打開,找了一身幹部服。這是那年探親回到鄭州,母親為他做的新衣。
小六在弟弟家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就穿著這身衣服。現在雖然已經發白,卻還像新的一樣,沒有補丁。這樣的衣服在工地絕對不能穿。那上麵兩個口袋、下麵兩個口袋的式樣是管教幹部們穿的,章明穿著,會被看作不服改造,和修路幹活的身份不相稱。
現在章明不用再忌諱這些,他可以大大方方把它穿在身上,大搖大擺在這個小鎮的小街上走走。
他找到一處理發店。他想在回家前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些。
他洗了頭,理了發,修了麵,仔細照照鏡子,扭回頭問:“有發蠟嗎?”
理發師傅沒聽懂他的話,他拿手在頭上比畫著說:“頭油,搽頭的嘛。”
“沒有的囉。這裏的,不用那子東西嘛,出門灰沙的沾嘛。”
他想雇一輛毛驢車,問了價錢,舍不得口袋裏那點錢,就決定一路走回去。對於一個經常走幾十公裏上工、下工的人,一百多公裏,算不得什麼。
離開塔提牙孜時太陽在昆侖山頂的雪峰上徘徊,走著走著太陽沒了,天空暗下來,星星從天頂閃現,路兩邊的風景掩進暗影裏。涼氣越來越重,變得透衣、透骨。鼻頭、耳朵開始發熱,脊背上沁出了汗水,頭頂冒起熱氣。
他一路走,一路吹口哨。吹一陣,唱一會兒京戲。在渺無人煙的荒原公路上大聲唱戲,能嚇走野獸,給自己壯膽。
在黎明前的黑暗裏,營地的房子像沙漠裏的遺跡,光禿禿的沙岩上橫著一片白森森的影子。上衣口袋裏那張印有紅頭文字的紙在他胸口發熱,讓章明心裏湧滿了喜氣。
天還早,他不想這時候敲門,把母女三人驚醒。他在心裏暗暗念叨:“給她個驚喜,看她狗日的有什麼表情?”
他走進門廊,把行李放下,把胸前紐扣解開兩粒。走了大半夜,又渴又餓,他想給自己燒點水。他走進廚房,拉開燈。這時才感到真的累了。背了一路行李,肩頭發燒,胳膊發麻,手不聽使喚。他掀開鍋蓋,拿起水瓢,從水缸裏舀起一瓢水。一轉身,水瓢從手裏掉下去,在地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房子裏傳出一聲喝問:“誰?”
章明心頭一震。他轉頭四下看了看。沒錯,這兒是自己的家,他沒走錯。可為什麼自己家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誰?”這聲音又問了一遍。
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章明整個身子開始顫抖。
門突然打開。陶木匠光著身子,裹著大衣,出現在燈影裏。章明隨手抓起門邊靠著的鐵鍁,眼裏冒著火花,定睛瞧著這個人。
屋裏傳出小六的聲音:“誰?是誰?”
章明喘著粗重的鼻息把鐵鍁舉起來,木匠也把手裏的木棍橫過去。
小六出現在木匠身後。透過木匠的肩膀,她看見章明的臉被憤怒燒紅,鐵鍁在他手裏瑟瑟發抖。
章明舞動鐵鍁,木匠舉起木棍遮擋。大衣從他身上掉下去,露出一絲不掛的赤條條的身體。章明向前逼,木匠掉著身子向後退。章明一下一下向空中甩打,木匠一步一步跳著後退,退到沙岩邊,站定步子,握緊木棍,露出凶狠拚命的樣子。
章明喘著氣大罵:“奸夫!狗日的流氓!王八蛋!”
木匠不作聲。小六把那人的衣服拾起來扔過去。章明轉過身在她臉上打了一耳光。木匠撲過來,抓住他的手:“有本事跟我拚!”
這當口,章明意識到了自己處境的危險。他猛甩胳膊,從木匠手裏掙脫,握緊鐵鍁,麵對這對男女,做出防禦的姿勢,嘴裏不停罵著:“奸夫!不要臉的狗日的!”
木匠伸出手把小六拉過去,護在自己身後。小六跟他走了幾步,從他手裏掙脫出來,轉身走回房子。再出來時,她穿好了衣服,扣子還沒係好。她把木匠的衣服拿出來,遞給他,向他擺了一下手。
木匠走了。小六回到房子裏。
屋子深處傳出孩子的哭聲。小六在哄孩子,章明站在原地。
黎明降臨了。山頂上的雪峰重現出潔白莊嚴,河邊的樹木顯出了濃綠。
遭到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章明像失去了意識似的握著鐵鍁,呆立在早晨的冷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