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1

婚禮前一天晚上,梁娟背著一家人,跑去找陳遠林。

按特區乃至小半個廣東的規矩,婚禮前一天稱為上頭。之前,男女雙方共同請一個懂行的人選定吉日。吉日一到,男女雙方在各自家裏,找出幾件舊衣服扔掉,以示新生活從明天開始。之後,就女方而言,還有一係列儀式要做。這些儀式讓梁娟覺得,它們就像一條條係在自己頸部的繩索,不斷收縮,不斷用力。她想掙紮,想喊叫,卻不知如何掙紮,如何喊叫。

盧阿婆是雲海村知名的好命婆。所謂好命婆,即全福之人。全福之人必須具備“父母公婆健在,兒女齊全,夫妻和睦”幾大條件。七十歲的盧阿婆父母公婆四人均在,年長的超過一百歲,年輕的也九十多了。她有三兒四女,膝下兒孫數十計,老伴和她生活了幾十年,從沒人聽到他們吵過嘴。

上頭那天下午,盧阿婆老練地吩咐梁母把早已燒好的柚葉水端到梁娟臥室,臥室門窗緊閉,屋子中央放著一隻全新的塑料盆,盆裏預備了一些熱水。盧阿婆小心地把柚葉水倒進盆裏,示意立在一旁玩手機的梁娟把衣服脫掉。

梁娟扭捏著,半天才脫去外衣,卻留著胸衣和三角褲。盧阿婆笑了:“娟兒啊,我沒給兩百個新娘子洗過身子,也給一百五十個新娘子洗過身子,你還怕啥羞呢?明天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來,聽阿婆的話,脫了,全脫了。這個柚葉水

啊,洗了之後,你就是成年人了。”

梁娟忍不住笑了:“我馬上快三十了,我還不是成年人?”盧阿婆說:“女人家,不管你歲數多大,總之隻有嫁了人,成了家,才算成年人。”盧阿婆熟練地把柚葉水澆到梁娟身上,感歎說:“娟兒啊,你這身皮膚可真白,白得跟湯圓一樣。”

洗完身子,盧阿婆讓梁娟穿上一套全新的內衣和睡衣,坐在窗前,她取出梳子,為梁娟細心地梳頭。這時,門外的梁母及一幫女客都擠了進來。盧阿婆一邊梳頭,一邊用唱歌的語調念叨:“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頭梳完後,梁母從灶間端來一碗湯圓,一碗糯米飯,一個雞蛋,以及一碗雞

肉:“娟,快吃吧,統統都吃完。”梁娟看了一眼:“這麼多,怎麼吃得完?”梁父也進來了,勸道:“人家說,上頭這天,吃得越多,越有福氣。”梁娟冷笑了一聲:“我三十歲了才嫁出去,我有啥福氣?”盧阿婆忙打圓場:“娟兒,你盡量吃,吃不完的讓你爸吃。這叫福氣不外

流。”梁娟象征性地吃了幾口,把筷子放下,梁母說:“再吃點。”梁娟不吭聲,梁父想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把東西都端走了。盧阿婆等人告辭後,天已經快黑了。梁母讓梁娟早些睡,她說:“人家明天

一早就要上門來迎親。這是你的終身大事,馬虎不得,不然落人家笑話。”梁娟厲聲吼道:“我早就是一個笑話了,我還怕誰笑話?”梁母鬱鬱地拉開房門,回自己房間去了。天黑了很久,梁娟沒開燈,她呆呆地坐在黑暗深處,像是已經融為黑暗的一

部分。梁父和梁母先後兩次到她門前,躡手躡腳地聽,沒聽到任何聲音。他們以為梁娟一定累了,上床睡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也如釋重負地回去睡了。後來,梁娟換了衣服,悄悄出了門。她在雲海村裏胡亂走了兩圈後,在村頭

招手打了一輛車。司機問她到哪裏,她說:紅穀小區。

2

陳遠林的家就在紅穀小區。

大學畢業剛分回北山時,依父親的本意,是要讓陳遠林和林如鳳住在雲海村老宅,但陳遠林堅決不同意。一則,他和林如鳳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需要有一個隱秘溫馨的二人世界;二則,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以父親的脾氣和生活習慣,要不了一個星期,準和林如鳳發生矛盾。想到自己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的窘境,陳遠林無論如何也要自己租房。盡管當時兩人的工資都很低,租房就占了兩人收入的三分之一。但是,陳遠林認為,哪怕為此煙抽得更差些,酒喝得更劣些,甚至少買些書,也值。

幾年後,兩人多少存了些錢,加上林如鳳的父親出手支持,他們終於在北山區比較偏僻的位置按揭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梁娟敲門時,陳遠林和林如鳳剛吵完架。吵架的起因是一雙鞋。林如鳳一雙六七成新的鞋放在垃圾桶上,那鞋是前兩年買的,林如鳳嫌它有些夾腳,平常也不怎麼穿,放在鞋櫃裏,有些受潮,起了一層黴,便想把它扔了。陳遠林卻不知道那鞋是要扔的,還以為林如鳳不小心放到了垃圾桶上。他倒垃圾時,就把鞋從桶上拿下來,擺到門邊的鞋架上。還特意找來抹布把上麵的黴點擦幹淨。

林如鳳那天心情原本就不好。起因是林父給她打電話,告訴她前不久托人辦理他和陳遠林的調動手續沒成。兩個人一起調,難度太大。“小鳳,爸爸慢慢來。唉,再說,也要怪你。當初你要是堅持不去北山,林仔還能把你綁了去?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林如鳳自然不高興,平時爸對她也是嬌生慣養,當即頂撞她爸:“你少說幾句行嗎?愛幫不幫。我就在北山待一輩子。”她爸隻好在電話那頭又哄她:“爸一直在想辦法,爸就你一個女兒,怎麼會不幫你?”

林如鳳回到家,看到那雙早晨已經扔進垃圾桶的舊鞋又出現在鞋架上,一下

子就火了。她認定,陳遠林是在暗示她浪費。“不就一雙鞋嗎?你有意見就直

說,不用這麼暗示明示。”

陳遠林還沒明白林如鳳的意思,直到他看到林如鳳把那雙舊鞋又一次扔進垃圾桶才恍然大悟。陳遠林那兩天工作上也不順,當天開會還被劉副主任數落了兩句,心裏也不爽,回答說:“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有那麼無聊嗎?”

總而言之,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家務事本來就沒個對與錯之分,尤其是夫妻之間。怎麼吵,怎麼都分不出個孰是孰非。

要命的是,前段時間,陳遠林的父親聽了農場一個老同事的話,拿十萬塊錢去買了一筆什麼投資回報很高的基金。基金買了,陳遠林才知道,勸告他天上不會掉餡餅,隻會掉陷阱。父親卻眼睛一鼓,自信地說:“他是我三十多年的老同事。他的兒子就是那家公司的副總經理,他要騙也是騙其他人,他會騙我?”第一個月,的確如那個同事承諾的那樣,及時拿到了一筆高額利息。父親得意地抽打著手裏的一疊鈔票,喝得滿麵通紅,對陳遠林和母親說:“瞧瞧,這是什麼?紅彤彤的票子對不對?你們不是說有風險嗎?那我這是什麼?”

陳遠林本想再勸說他幾句,但他知道父親的脾氣,在外人麵前很隨和,在家裏卻像個唯我獨尊的皇帝。自從陳遠林當了科長以後,他倒是對兒子多少要讓幾分,可在母親麵前,那簡直就是說一不二的暴君。

果然,又過了兩三個月,陳遠林已經把這事給忘記得差不多了。有天晚上,他剛加完班回到家,母親打來電話,哭兮兮地要他回去一趟,他驚問什麼事,母親說:“你爸在家裏發瘋。”

他趕回家,果然,父親喝得渾身酒氣,地上碎了幾隻盤子杯子。問了半天,父親才告訴他,那個集資的公司,也就是他很信任的那個老同事的兒子當副總經理的公司,老板跑路了。陳遠林也呆了,傻乎乎地問:“那你的十萬塊錢呢?拿回來沒?”

還沒說完,他就知道自己的話很蠢。要是拿回來了,父親還會在家裏發脾氣?母親說:不僅陳遠林的父親上了當受了騙,其他的受害者還有好幾百人,好多都是農場老員工,都是通過老同事、老朋友、老鄰居、老同學的關係進去的。

聽說最多的一個,投進去兩百多萬。既然集資公司老板跑了路,這些人就打算明

天到區政府去上訪。

母親說:“林仔,你爸怕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不願意去上訪。可這十萬塊,他隻拿了三個月的利息,才幾千塊,至少要虧九萬多。”

陳遠林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早就給你們說過,不要去貪圖小便宜,裏麵有的是陷阱,你們偏不信。算了,再說這些也沒用了。你就是把家裏的杯子盤子全部扔了,也沒有一丁點兒用。”

燈下,陳遠林看著母親吃力地彎下腰,半跪在地上,小心地撿杯子盤子的碎片。燈光太暗,或者還要加上母親已經老眼昏花。盡管她十分小心,還是被玻璃劃破了手,陳遠林手忙腳亂地找來創可貼為母親包紮。他看到,深紅色的血已經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地上。燈光投下來,照射到幾片碎玻璃上,竟反射出一些怪異的光。

陳遠林走時,把父親手裏的酒杯奪過去,手一揚,一杯酒潑到地上,說:“你千萬不能跟著他們去上訪。也不要在家裏發脾氣。我給你想辦法。你要不聽,我就沒辦法了。”

父親驚喜地站起來,竟用一種討好的口吻說:“林仔,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三天裏,父親打了三次電話來問怎麼樣。陳遠林隻好說:“你不要擔心,也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已經有辦法了。”

他的辦法就是從他和林如鳳小家的存款裏取了八萬塊錢。他本來想取十萬,想了想,決定還是要給父親一個教訓。不然,他以後還會幹出相同的蠢事來。晚上,他帶著八萬塊錢回到父母家。就像每一次飯點前後回家一樣,父親總是坐在桌前喝酒。以往,父親見他回來,至多點個頭,問一聲吃飯沒,要不要過來喝一口。這次卻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熱情地接過陳遠林手裏的口袋。父親迥異於常的表現讓陳遠林又好氣又好笑。父親說:“林仔,來,喝一杯。”

陳遠林吩咐母親把院門關上。然後,他把口袋裏的八萬塊錢取出來,嚴肅地對父母說:“這個事情,隻能我們三個人知道,你們要是說出去,我就徹底完

了。你們要是不想看到我犯錯誤被開除,就管好你們的嘴巴。”

父母相視一眼,爭先恐後地點頭:“我們又不是小孩,不會亂說的。”“這是八萬塊錢。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不少關係,人家才肯返還這

些。”“那另外兩萬呢?”父親問。“另外兩萬,你不是進了三個月利息嗎?另外也隻有一萬多。就當你交學費

了吧。”父親略有些失望,母親卻如釋重負:“還是我們林仔有辦法,能拿回八萬已

經不錯了,那一萬多,就當生病吃藥了。”臨走,陳遠林又叮囑他們,千萬不能告訴別人。父親問:“那他們又來約我去上訪呢?”“不去,無論如何不去。”

3

從小家賬上取出八萬塊錢給父親,冒充是從集資公司退回來的錢,這事,陳遠林原本是要和林如鳳商量的。林如鳳不是一個對金錢看得太重的人。以往,對陳遠林拿錢給他的父母或是資助他姐姐,林如鳳有時候也會說幾句,但總的來說,也還通情達理。

不巧的是,那段時間林如鳳被派到省城學習半個月,陳遠林想在電話裏說,偏偏幾次通話,不是她那邊有外人在,就是他這邊有外人在,不方便。他想,那就先斬後奏吧。

林如鳳回家後,小別勝新婚,兩人一番恩愛,陳遠林就把這事的前前後後都講給林如鳳聽了。沒想到,林如鳳的反應卻出乎陳遠林的預料。林如鳳皺著眉說:“我們都是工薪族,八萬塊也不是個小數字。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調到廣州,還得重新買房子,你看家裏這賬上才有幾個錢?難道又

去找我爸要首付?你開得了這個口我還開不了這個口呢。”

陳遠林聽她這麼一說,心裏也有點氣:“我啥時說過要找你爸要首付了,再說,調廣州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林如鳳聲音開始大了:“八萬塊錢,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拿出去了,你還有理了?”陳遠林一想,確實自己做得不對,就賠著笑說:“如鳳,他是我爸,我也不

能看著他天天在家裏摔桌子打碗啊。我還得考慮我媽的感受對不對?”“那你就不考慮我的感受?”“我錯了,下不為例好嗎?”總之,出了這事後,那幾天,兩人就有些疙疙瘩瘩的。所以,原本一雙鞋也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放在平時,最多問一句就是了,林如鳳卻有意小題大做,和陳遠林又吵了起來。

陳遠林明白,這還是八萬塊錢的心結沒了。他不想和林如鳳吵,便裝傻,一個勁兒地承認錯誤,把自己的錯誤說得越來越誇張。林如鳳原本冷著的臉,終於被他說得笑了,拍了他幾巴掌:“你這個活寶。你要是真的知道錯了,就拿出實際行動來改正。”

陳遠林忙說:“好好好,隻要你肯赦免我,讓我幹什麼都行。”“你別想歪了。我還沒吃晚飯呢。”“那,這樣吧,”陳遠林知道林如鳳特別喜歡吃炒田螺,尤其是小區門口那

一家,最對她的胃口,“我陪你到小區門口吃炒田螺,一人喝一瓶啤酒如何?”林如鳳卻不想出門:“我不想再換衣服了。”“那就點外賣吧。”說著,陳遠林就掏出手機點了炒田螺、啤酒,以及兩個

冷菜。半個小時後,剛才還在吵架的兩口子,已經恩恩愛愛地坐在餐廳裏喝酒了。陳遠林用牙簽幫林如鳳掏田螺。林如鳳笑著說:“人家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陳遠林也笑著說:“我不盜你。我隻奸你。”

林如鳳伸手在陳遠林腿上掐了一把:“少來這一套。”

陳遠林繼續涎著臉:“那你要哪一套?杜蕾絲還是傑士邦?”

兩口子正在調笑,這時卻響起了不知趣的敲門聲。“誰呢?這麼晚了,還來

敲門。”陳遠林邊說,邊起身去開門。“可能是物管吧。”林如鳳頭也沒抬,繼續吃田螺。陳遠林打開門,不是物管,是一個穿戴一新的年輕女子。樓道燈光昏暗,又

背著屋子裏的光,陳遠林一時沒認出是誰,便說:“你敲錯門了吧?”年輕女子就是梁娟。梁娟身上散發出一股酒味兒。剛才,就在陳遠林叫外賣的那家炒田螺小店,

她一個人喝了半瓶白酒。如果陳遠林和林如鳳也到店裏去吃的話,他們就會在店

裏碰到的。梁娟說:“我明天辦婚禮。我要結婚了。”陳遠林這時才認出是梁娟,忙說:“梁娟,是你。你要結婚了?祝賀祝

賀。”他以為梁娟是來通知他參加婚禮的,又說,“你打個電話就行了,不必親

自跑一趟。”林如鳳在客廳裏大聲問:“遠林,誰啊,你讓人家進來吧。”“哦,對,請進,請進。”梁娟卻不進來。她說:“我隻想當麵問你一句話。”“什麼話?”“事到如今,我真的必須找個人把自己嫁了嗎?要不,我是不是真的就沒有

人要了?”

陳遠林表情尷尬,好在燈光昏暗,也沒第二個人看到。他一副牙痛似的表情:“你看,你這大喜日子,我明天局裏有會,我會讓我爸我媽來喝喜酒的,他們是看著你長大的。”

陳遠林說話的聲音很大,他是有意讓林如鳳聽到。梁娟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終於,她又開口了:“你不要緊張,我不是來糾纏你的。我隻想問你,如果

現在不結婚,是不是真的就沒人要我了?”

陳遠林有些惱怒,卻又不便發火。好在,梁娟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扭頭走了。

林如鳳已經走到了陳遠林背後:“是梁娟?怎麼不進來?”

陳遠林關上門:“她明天結婚,請我們去喝喜酒。”

4

很長時間裏,梁娟一家都是雲海村,或者說北山農場五分場的一大笑柄。

說來話長。

和陳遠林、張海峰這些在北山生活了好幾代的土著不同,梁娟一家到北山隻有三十多年。甚至,他們到中國定居,同樣也隻有三十多年。

梁家原本是越南華僑。梁娟記得,父親曾經告訴過她,他們祖上,大概是她的高祖那一代,還是廣西欽州的農民。那時候,欽州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叫劉永福。劉永福是黑旗軍的首領;而黑旗軍呢,又是接受太平天國領導的。太平天國失敗後,清軍騰出手來收拾黑旗軍,黑旗軍打不過,隻好一步步向南退到了越南。梁娟的高祖就是劉永福手下的士兵,也跟著劉永福來到了越南。後來,黑旗軍東山再起,並接受清政府招安,幫助清政府抗擊法軍。但是,梁娟的高祖卻沒有隨劉永福大軍再回廣西,而是留在了越南,娶了一個越南姑娘,從此在越南繁衍生息。

梁娟的父親向梁娟講起家族曆史時,滿麵自豪與激動,就連平時常有的結巴也不見了。他說,他們梁家,在越南,也曾經是大戶人家。那時候,越南是法國殖民地,是法國在遠東地區最重要的基地。他們梁家所在的海防,是越南的大港口,街上到處都是法國人開的商號。他們梁家的曾祖,能寫會算,會講漢語,又會講法語和越語,被海防最大的一家法國商號聘為買辦,管理好幾十號人的團隊。商號既負責把越南所產的咖啡、蔗糖和中國的絲綢、瓷器運往法國及歐洲;也把法國和歐洲特產的洋布、洋油等商品運往越南。梁家雖然不是商號老板,但

法國老板給了梁家豐厚的待遇,甚至到了後來,還給了一點股份。

“既然曾祖和祖父他們這麼風光,你怎麼成了農民呢?”小時,梁娟好奇地

問父親。父親有些尷尬。母親沒好氣地說:“你祖父那個大煙鬼,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再大的家業也

禁不住他幾十年胡亂折騰。”父親忙說:“也不全怪他,要是法國人不走,說不定要好些。”父親矮,瘦,黑,是典型的廣西人長相,母親卻不僅有一頭自然卷曲的頭

發,而且鼻梁高挺,眼眶較深,依稀能看出歐洲人的遺傳。梁娟長得十分像母親,小時候,班裏的同學都叫她法國人。梁娟問過母親,為什麼她長得像外國人。母親說:“我奶奶就是法國人和越

南人的混血兒,我爺爺呢,他倒是地地道道從廣西過去的中國人。”以後,梁娟長大了,才漸漸弄清楚裏麵的淵源。梁娟的爺爺和外公是哥們兒,且在同一家法國商號做事,年輕時將兩家的孩

子指腹為婚。後來,梁娟的爺爺把偌大一個家敗光了,梁娟的外婆想悔婚,梁娟的外公卻死活不同意,認為做人不能太勢利。這樣,梁娟的母親就下嫁給了已經窮得住在兩間破茅屋裏的梁娟的父親。

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父親其貌不揚,母親卻是遠近聞名的混血美人,自打結婚後,父親就在母親麵前抬不起頭。或者說,一輩子也沒抬起過頭。

梁娟的父親和母親結婚前,梁家已經從海防城裏搬到附近的太瑞縣鄉下,在那裏種十來畝稻田,艱難地過日子。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羊兒滿山走。梁娟的母親盡管十二分不情願,可也隻得在梁娟外公的護送下,從城裏來到鄉村,開始另一種迥然不同的生活。

就在梁娟的母親挺著大肚子時,越南發生了排華事件。總而言之,四個月後,當梁娟一家人被中國政府接收安置到北山農場五分場時,剛在新分到的泥坯房裏住下來才兩天,梁娟出生了。據說,梁娟是歸僑裏出生的第一個孩子。

5

在越南時,梁家在梁娟的祖父手裏走向了末路,但梁娟的父親少年時還算過了一段短暫的少爺日子。到了青年時,家裏徹底沒錢了,祖父被人逼債,一氣之下,吐血而亡。梁娟的父親窮途末路,隻得租了些水田,學習做農民。對於農活,他本是半路出家,根本不趁手。至於梁娟的母親,在娘家從未幹過農活,完全幫不上忙。

更要命的是,到了北山後,梁娟父親原本大體還能湊合的農活,這時也派不上用場。

因為北山農場不種水稻,而是以果樹、畜牧以及加工為主業。以五分場來說,最主要的工作是養奶牛。

梁娟父母對奶牛可謂一無所知。到北山之前,他們當然也見過牛,但多是黃牛。且也隻是遠遠地見過,並沒有任何接觸。梁父膽小,他對這種身材結實且有著雙角的龐然大物充滿恐懼,就像他小時候被鄰居家的狗咬過一次,從那以後,直到成年,哪怕看到一條小狗也要小心翼翼地繞道而行一樣。

梁母稍好一些。她聽她父親講過,她剛生下來還沒滿月,母親——也就是梁娟的外婆,就生了大病,沒有母乳。梁父就托法國朋友搞來奶粉,用奶粉把她養大。說起來,奶牛對她簡直有養育之恩。

北山農場五分場三百餘戶人家,養了好幾百頭奶牛。牛舍在荔枝林盡頭的一片淺丘上,整齊地排成幾十行。那時候,農場還不像後來實行公司化運作,而是把奶牛分配到農場員工家庭,由各個家庭養殖,再由農場統一收奶,賣給農場的乳製品公司或是外銷。至於農場工人的工資,也與產奶量掛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