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因為對養奶牛一竅不通,梁家鬧了不少笑話,一時間在雲海被人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梁家分到四頭牛。梁父和梁母以為,凡是奶牛都可以擠奶。那天,當他們兩

口子提著奶桶,在牛棚裏給一頭隻有十五個月的青年牛擠奶時,卻發現無論如何

擠,也擠不出一滴奶,而原本溫順的奶牛竟煩躁不安。恰好,這一幕被鄰居王二姨看到了。王二姨笑得前仰後合,她說:“你就是把奶給它擠爛,也不可能擠得出牛奶。”

“為什麼?”梁父傻乎乎地問。

王二姨說:“你這樣做,是要黃花大閨女生孩子啊。”

到此,兩口子才明白,原來奶牛不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擠奶的,也不是所有奶牛都可以擠奶的。必須是處於成年牛時期且懷孕產了仔的奶牛,還得在泌乳期才能擠奶。

再比如,奶牛容易生病,一旦生病,就會影響產奶。為了不讓它生病或是少生病,保證衛生就非常重要。衛生中有一項工作就是刷拭牛體。也就是每天必須用一種特製的毛刷給奶牛刷身體。這樣既能清除奶牛身上的汙垢和塵土,還能讓奶牛精神愉悅,性情溫順。

但是,梁父卻害怕走近這些白色身體上長著黑花的生靈,盡管奶牛不像水牛那樣,大眼圓睜,牛角又尖又硬。他還是怕,他膽戰心驚地捏著毛刷,彎著身子揮動刷子。同時還得提防奶牛,生怕奶牛一不高興,突然踢他一腳。有一天,他給一頭奶牛刷拭時,奶牛的尾巴甩過來,正好打在他臉上,他嚇得大喊大叫,又招來了王二姨和更多的鄰居。大家像看把戲一樣站在他家的牛棚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梁母很生氣,她一把從梁父手裏奪過毛刷,自顧刷了起來。梁母不僅五官長得像歐洲人,身材也高大如歐洲人。當她揮動刷子時,她的屁股微微拱著,豐滿的胸脯有節奏地上下抖動。圍觀的人群裏,幾個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終於,一個老光棍嘴裏像含了一塊糖,用模糊的聲調低聲說:“養什麼奶牛啊,我看她就是一頭好奶牛。”男人們一齊發出快樂而曖昧的大笑。

梁母雖然沒聽清楚,但也從笑聲中聽出了些名堂,她抬起頭,恨恨地朝外麵瞪了一眼。這時,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分開人群,擠了進來,圍觀的人一看是他,都讓出一條路。

原來是五分場的鍾副場長。

鍾副場長大聲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老梁家沒養過奶牛,人家這不從頭學起嗎?你們不去幫個忙倒也罷了,還在這兒看笑話。走開走開,都走開。”

人群慢慢散了。梁父正在清掃牛棚,放下手裏的掃把,充滿感激地喊了一聲:“鍾場長。”鍾場長大手一揮:“小梁,你忙。”又走到站在奶牛跟前的梁母身邊說:“小文,來,我教你。”梁娟的母親姓文,名叫文心雨。從那以後,隔三岔五,鍾副場長就要來梁家牛棚,指點兩口子如何養牛。不

過,令文心雨很不快的是,每一次,鍾副場長總是有意無意地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肩。因為弄不清楚鍾副場長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文心雨也不好發作。終於有一天,鍾副場長看看牛棚裏左右無人,突然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才覺得事情嚴重了。

文心雨想把這事給梁父說,可看看梁父矮小的個子和唯唯諾諾的模樣,她心裏歎了口氣,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十多天後的一個下午,梁父和場裏的另外一些工人被派到東平鎮去搬運喂奶牛的飼料。文心雨在家忙完家務,坐在床邊,逗著一歲多的梁娟。梁娟還隻會喊爸爸媽媽,愛笑,笑起來臉上就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和文心雨小時候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鍾副場長突然來了。鍾副場長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話,心神不定地把手伸到文心雨腰上,文心雨瞬間就明白,梁父是被鍾副場長有意安排去運飼料的。以往,他都沒去過。她同時也明白,預想過的事情終於要發生了。

鍾副場長見文心雨沒有反抗,於是把手伸到她的胸部,同時把嘴也湊了過來。文心雨聞到一股發酵後的牛糞味兒。鍾副場長興奮得語無倫次:“小文,小文,你和我好,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真的,我發誓。我老婆死了三年了,我想你,想得睡不著。”

文心雨對鍾副場長拋了個媚眼:“你先脫衣服吧,我去洗一洗。”說著,她

輕輕拿開鍾副場長壓在她胸脯上的手,往廚房走去。

等她再次走進臥室時,她看到鍾副場長赤身裸體地站在床頭,而坐在床上的梁娟,好奇地衝著鍾副場長傻笑。

鍾副場長急不可耐,又要過來抱文心雨。文心雨把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你別動,先上床,我去把門關上。”

等鍾副場長上了床,文心雨突然抱起他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向門外急步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大家快來啊,鍾場長耍流氓啊。”

鍾副場長愣了足有五秒才反應過來,他又驚又怒,從床上跳下來,往門外去追梁母,跑到大門口,才想起自己光著身子。他隻好又退回去。床上的梁娟一邊搖著小鼓,一邊口齒不清地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怒不可遏的鍾副長場罵道:“叫,叫你媽的×。”一耳光打在梁娟臉上。梁娟一下子昏了過去。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北山農場,就連農場所在的大半個寶安縣——那時還沒有後來才成立的特區,當然更沒有北山區——也鬧得滿城風雨。其結果有兩個:

其一,鍾副場長被撤銷副場長職務,開除黨籍。據說一個領導在看了關於鍾副場長的材料後,極為生氣地拍了桌子,說:“這不是我們共產黨的場長,這是國民黨的場長。”

鍾副場長被撤職後,派到五分場最邊遠的地方守魚塘。守了不到一個月,便瘋了。後來幾經治療,既沒治好,也不是完全沒效果。總之,他時瘋時不瘋。不瘋時,說話做事都像正常人;瘋了時,就地地道道一個精神病。鑒於此,農場隻好讓他退休,每個月領幾百元退休工資度日。他兒子嫌他丟人,也不怎麼管他,他便整日在雲海村裏四處遊蕩。有時,他會突然對著一棵樹或是一叢芭蕉或是一隻垃圾桶一條狗一隻雞,喃喃自語地說:“我一直以為她是你情我願,誰知道她把我的衣服全抱走了。連內褲都沒留。誰知道?你知道?”

多年以後,正是這個前鍾副場長、後來的鍾瘋子第一個發現了災難的蛛絲馬跡。可惜,沒有任何人會聽一個瘋子的話。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當作失心瘋,人們隻是一笑了之,甚至連一笑都覺得多餘。

其二,盡管還有不少人像鍾副場長那樣,對文心雨垂涎已久,可從那以後,

也隻好自行斷了念想。“那娘們兒,太狠了,稍不小心就搞得你身敗名裂。”私底下,男人們這樣議論她。

最感動最自豪的是梁父,他黑瘦的臉膛似乎也因老婆的忠貞而熠熠生輝。那天晚上,他把家裏唯一一隻下蛋的母雞宰了,燉了一鍋湯。晚飯時,他把雞肉幾乎全撈到文心雨碗裏。文心雨說:“我牙不好,啃不了這麼多。”梁父就賠著笑臉說:“你把肉多的地方啃了,剩下來的,我再啃一遍。”

文心雨瞪了梁父一眼:“你不嫌惡心?”

梁父繼續賠著笑臉:“相當於你是粗加工,我來深加工。”

6

意外的是,梁娟上初中時,梁母,或者說文心雨,到底還是紅杏出牆了。雖然大家都意外,但細一想,也還是有因可查的。

那時,原本由農場職工以家庭為單位養的奶牛全收了回去,由農場下屬的乳品公司經營管理,梁娟的父母被重新分到果園。

北山地處南方,距蘇東坡流放的惠州隻有幾十公裏路途。蘇東坡就是在惠州寫詩對荔枝大加讚美:“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與惠州相比,北山的荔枝有過之而無不及,幾十公裏的農場,分布著不少荔枝園。五分場就有一片,麵積足有幾千畝。

表麵看,果園似乎不像養奶牛那樣,需要每天忙碌,其實工作也極為瑣碎艱辛。其中,除了采摘外,最重要的就是一年反複多次的施肥、打藥以及環割。

荔枝花謝後開始坐果,這時就會有三到四次落果。每次落果前幾天,必須施肥,才能提高掛果率。到了掛果期,每過十來天,又得對荔枝施肥。當然,其間還穿插著打藥滅蟲。總而言之,一年的施肥和打藥,大概要進行十多次。此外,對有些荔枝樹,還得在它謝花後,用一種叫環割刀的刀,在荔枝主枝上環割一圈,這樣可以起到保果壯果的作用。

一年下來,每一株荔樹下,總得有十多次無微不至的照顧。幾千畝荔樹園,荔枝一株接一株,每一株一年十幾次,那工作量算下來,便是海量。不僅量大,而且工作時,全在茂密的林子裏。春天稍好,漫長的夏天,林子裏悶熱不說,還蚊蠅飛舞,叮得人一身是包。

隻幹了一年,文心雨便說什麼也要離開果園。可是,離開果園又去哪裏呢?一天下午,文心雨從果園回家時,在雲海村外的鄉村公路上,發現一輛藍色

的奧拓橫在路邊水溝裏,車窗大開,隻有駕駛座上歪著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腦門大概是在汽車擋風玻璃上撞了一下,玻璃有一圈細細的裂紋,那男人的腦門上鼓起一個包,一隻手也不知被什麼東西劃了一下,老大一條傷口還在滴血。

那人便是張海峰的父親張原山。那時,張原山已經從農場出來做生意,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天天不是他請人家,就是人家請他,喝了酒,就開著奧拓從城裏回雲海。誰知那天可能是多喝了幾口,一恍惚,車便開進了水溝,人也受了傷。

同在雲海村,文心雨和張原山並不認識,最多有點麵熟。文心雨蹲下身去喊張原山,根本喊不醒。文心雨害怕地伸出手在他鼻孔下試了下,還好,有呼吸。她四周看看,正是炎熱的中午,一個人也沒有。她隻好快步跑到前麵的小賣部,那裏有一些人在乘涼。

兩天後,頭上和手上還纏著繃帶的張原山在村裏到處亂走,他想找那天幫過自己的那個漂亮女人。那時,他還不知道她叫文心雨。非常巧的是,一天傍晚,他們在村頭那口池塘前的榕樹下碰見了。並且,彼此都認出了對方。

文心雨問他:“你怎麼喝那麼多?家裏有喜事嗎?”張原山笑著說:“喝酒就是我的工作。”文心雨好奇地問:“你這是什麼工作?”張原山就不無賣弄地給她講,自己如何從農場跳出來,把公職也辭了,現在

個人當老板,開貿易公司。那時是九十年代初,敢把鐵飯碗炒掉自謀出路的,雖然不是絕無僅有,但也絕對不多,尤其是在農場這種相對很封閉很傳統的單位

裏。這時,文心雨恍然大悟,她說:“原來是你,你原來是四分場的吧?我聽說

過你,你前兩年就辭職了,當時大家都說,搞不好,過兩年,你就會哭著求場長

讓你回來呢。”

張原山得意地說:“那你看我會回去求他們嗎?”

半個月後,文心雨到張原山的貿易公司上班,張原山任命她為辦公室主任。盡管整個公司隻有四個人,一個是張原山,一個是文心雨,還有兩個呢,一個是前台小妹,一個是張原山的外甥,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也跟著舅舅做生意。

文心雨到張原山的貿易公司之前,張原山去了一趟文心雨家。他是來感謝文心雨的。他不無誇張地和文心雨的丈夫,也就是梁娟的父親攀談。那時候,四十出頭的梁父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和氣得沒有半點脾氣,就連梁娟班上的男生,也當麵大大咧咧地叫他老梁,他照樣樂嗬嗬地答應。

“老梁啊,你不曉得,要不是你們家小文仗義,我可能就出大事了。”張原山給老梁送了兩瓶好酒,老梁很激動,他這一輩子,從來都是他給別人送禮,別人給他送禮,這還是第一次呢。文心雨下廚張羅了兩個菜,兩個人雖是初識,卻像半輩子的老哥們兒那樣,坐在桌前吃喝得很是熱烈。

那時候,文心雨最大的願望或者說夢想,就是不再在農場果園裏侍弄那片令她發愁的荔枝林。認識張原山,讓她覺得似乎有了一線希望。趁著張原山上廁所的機會,她把丈夫拉進臥室,要他給張原山提提,看能否到他公司去。

老梁很猶豫,一是覺得才認識就提要求,好像有點不大好;二是張原山那貿易公司,雖然聽說做得很好,可到底不是鐵飯碗,萬一今後做垮了怎麼辦?

文心雨卻鐵了心要抓住這機會,她說:“到哪個山頭再唱哪個山頭的歌,天天鑽荔枝林,我受夠了。你到底說不說?”

老梁的懼內全場聞名,文心雨既然如此指示,他也就隻好吞吞吐吐地把意思向張原山說了。

哪知張原山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我公司雖然小,可現在正是快速發展期,小文也很能幹,是個人才。下周,不,明天就可以來上班,就做個辦公室主任吧。工資先按一個月一千如何?”

張原山的話讓文心雨兩口子都吃了一驚,他們當時的月工資,兩個人加起來

也隻有六百多塊。

老梁甚至擔心,張原山是喝了酒說酒話,張原山像是看穿了他的擔心:“我沒喝醉,我酒量大得很,一個人可以喝一瓶。你放心,我說話算話,明天來還是下周來,我都歡迎。”

就這樣,文心雨很快在場裏辦了停薪留職手續。她總算留了個後手,萬一出去混不走,還有機會再轉來。不過,這個後手其實是做給老梁看的,文心雨的想法是,隻要離開荔枝林,就永遠不要再回來。

貿易公司的飯局果然多,前台小妹不會喝酒,張原山的外甥也不會喝酒,每次應酬,張原山就帶上文心雨。文心雨長得漂亮不說,酒量也不錯,在酒局上為張原山掙得不少麵子。

文心雨到張原山公司不到一個月,張原山開車,載著文心雨去東莞談一筆業務。談完業務,又是一頓大酒,兩人都喝得麵紅耳赤。返程時,天已快黑了,他們走錯了路,不小心繞進了一大片荔枝林。張原山把車停在林子裏,下車去小便。小便回來,發現文心雨歪在副駕上睡著了,張原山站在車旁愣了一分鍾,然後輕手輕腳上了車,把手伸向文心雨裸露的大腿。文心雨醒過來,下意識地把張原山的手推開。但張原山的手再次固執地伸過來。文心雨猶豫了一下,終於不再推。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夜色已深,酒也醒了大半,兩個人誰也沒說話。車子徐徐向前,文心雨側頭看去,一輪昏黃的月亮照著一大片黑漆漆的荔枝林。她希望自己有一些負罪感,那樣也算對得起老梁,可是,居然一點也沒有。

7

陪伴梁娟少女時代的,總是永無休止的爭吵。每當她從學校回到家,一般而言,母親文心雨總是不在家,而父親老梁,總是坐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個人苦著臉喝悶酒。要等到很晚,母親才回來。如同父親一樣,她也渾身散發出酒氣。唯一不同的是,酒氣中還有濃烈的香水味兒。

之後,便是爭吵,父親和母親的爭吵。先前,梁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爭吵,後來,她終於聽懂了。原來,母親在外麵有人,有情人。她很好奇母親的情人是誰,又過了段時間,才知道原來就是長年西裝革履拎個公文包的張原山。

老實說,梁娟對張原山的印象挺好,每年春節,他總要給梁娟封一個大紅包。偶爾在路上碰到,也總是笑眯眯地問長問短,還誇她長得漂亮,跟她媽一個樣。反過來看自己的父親,那個男同學們當麵喊他老梁他都不生氣的人,活脫脫就是一個潦倒的小老頭,除了在農場幹活,侍弄那些荔枝樹,就餘下了一個喝悶酒的愛好。如果那也算是愛好的話。

知道這個秘密後,梁娟甚至在心底生出一種淡淡的遺憾,當然,這遺憾隻是轉瞬即逝:她想,如果張原山是自己的父親就好了。

梁娟曾經偷偷把母親的香水噴了些在衣服上,到了學校,卻被語文老師聞出來,把她喊到辦公室去批評。語文老師的丈夫是某國有大型企業駐香港的處長,家境很富有。在被她批評時,梁娟才知道,原來母親用的香水,竟然要好幾百一瓶。母親雖然工資一千多,但她顯然不可能買這麼貴的香水,這香水,隻可能是張原山給她買的。

梁娟對母親的行為,既有些同情,又有些鄙夷。同情是哪怕從她的角度出發,她也覺得父親和母親不般配,母親就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父親這堆牛糞上。鄙夷是她覺得,母親可能並不是真的愛張原山,而是愛人家的錢和社會地位。那時候,情竇初開的梁娟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一種最純潔的愛情,與金錢無關,與地位無關,隻與感情有關。

初中生梁娟,愛上了高中生陳遠林。許多年以後,梁娟還會偶爾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是白衣飄飄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熱愛跳舞的梁娟是校文藝隊隊員,陳遠林也是。那年五四青年節,學校決定舉辦一場文藝晚會。陳遠林表演吉他彈唱《戀曲1990》,梁娟和另外幾個隊員伴舞,張海峰也是伴舞之一。

每天下午放學後,隊員們就在教學樓頂上排練。陳遠林斜背著吉他站在話筒前邊彈邊唱,梁娟等人在後麵跳舞。

梁娟是在一瞬之間愛上陳遠林的,那也是她人生之中的情竇初開。梁娟記得,那個下午,她比往常早去了樓頂五分鍾。原以為還沒有人來,誰知,剛推開通往樓頂的門,她看到,樓頂上背對著自己,站著一個人。天色向晚,五月的夕陽像燒沸了的水一樣潑得到處一片光亮。那個人斜背著一把棗紅色的吉他,微風吹拂,他有些長了的頭發被風微微牽動。當他回過頭時,夕陽落到他的臉上,像是一幅古老油畫的局部。

那人正是陳遠林。

陳遠林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緩緩轉過頭來,對梁娟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如同從淡黃色夕陽裏浮出來的。梁娟有些呆了。

說實話,陳遠林雖不醜,卻也算不上有多帥,甚至還不如高大的張海峰。不過,說不清為什麼,梁娟一下子就愛上了滿身夕陽的陳遠林。他的微笑,他的黑發,他的潔白的牙齒,他的那時候還顯得單薄清瘦的身子,都讓梁娟有一種莫名的溫暖和詩意。

那天的排練,梁娟老是出錯,一連幾次踩了和她一組的張海峰的腳,惹得張海峰很不高興:“你怎麼啦?老是踩我腳?”

五四青年節那天晚上,文藝晚會如期舉行。子弟中學寬闊的操場上,黑壓壓地坐滿了人。當陳遠林用略帶沙啞的嗓子,就著清亮的吉他聲唱起“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時,梁娟和其他三個同學在後麵伴舞。音樂聲如同那天傍晚的夕陽,洶湧地奔上梁娟的內心,她忘我地跳著。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她就是那個服下了巫婆的藥之後,魚尾變成雙腿的海的女兒,為了給心上人跳舞,每一次跳動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動得雙眼迷蒙。這一細節讓離她最近的張海峰發現了,張海峰很奇怪,趁背對台下時悄聲問:“你怎麼啦?”

梁娟沒吭聲。她聽到台下發出熱烈的掌聲。她還想繼續跳下去,可音樂已經停止了,她也必須停下來。帶著難以言說的遺憾,她隻得隨著音樂的結束停止跳動。

五四晚會一過,文藝隊就解散了。梁娟時常一個人走到樓頂,樓頂空無一

人。依舊有五月的夕陽,跳動著金黃的波浪。她站在陳遠林站立過的地方,仿佛空氣中還殘留著他的微笑,他的氣味。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暗下來的夜色吸引了眾多的蛾子和一些蝙蝠,它們在空中無聲無息地飛來飛去,像是一個古怪的夢的布景。

三天後,陳遠林在書桌裏發現了一封信,或者說情書。梁娟寫的。陳遠林匆匆看完,嚇了一大跳,做賊心虛地朝四周看看,沒有人注意到他。那時距上晚自習還有十多分鍾,與他同桌的張海峰還沒來。

對梁娟,陳遠林沒有太多好感,但也不討厭。怎麼說呢,就是一個平常的路人甲吧。她不是陳遠林喜歡的那種類型,陳遠林喜歡的是比較古典的女子,而梁娟的打扮和氣質,顯得比較潮,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偏要把自己弄得一身風塵氣。當然,更重要的是,此時距高考已經隻有兩個月了,陳遠林必須考個好成績,這樣才能上大學,才能像他想象過一百次一千次的那樣,離開北山,離開令他氣悶的家。他既沒精力、也沒興趣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