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災難發生的那個冬天,北山多雨。按理說,北山地處熱帶邊緣,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夏長冬短,雨水的確豐沛。但一般而言,雨水主要集中在四月到九月。這半年裏下的雨要占全年的百分之八十。到了冬天,東北風吹拂,天氣幹燥,很多時候一個星期連一場小雨也不下。
2015年卻是個罕見的例外。那年十二月,北山不斷下雨,先是晚上下,淅淅瀝瀝地打在雨棚上,雨聲被雨棚放大了,像是在炒豆子。後來白天也下。雨過處,藏在山巒之中的雲海村上空,真的飄蕩出團團潮濕的雲氣,和它的名字倒是十分相稱。
後來,人們在總結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時,驚訝地發現其實早就有許多蛛絲馬跡。隻是,這些蛛絲馬跡被人漠視了。大家都很忙,忙上班,忙上學,忙掙錢,忙升職,忙婚姻,忙家庭,誰有閑工夫去關心那些當時看起來根本就不值得關心的小事情呢?
首先就是下雨。其次是蛇和鍾瘋子——也就是從前的鍾副場長。
雲海村有不少老屋,曆史最長的,當數村子中央的陳仙姑廟。有天傍晚,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一些吃過晚飯的老人和小孩聚在廟前的廣場上,小孩子們追來跑去,老人們有的就著音樂跳壩壩舞,有的在石桌椅前下棋,有的呢,隻是坐在椅子上發呆。
這時,有人突然尖叫起來:“蛇!看,蛇!”
人們順著那人指點的方向看過去,隻見兩條茶杯粗的蛇從仙姑廟裏遊出來,昂著頭,吐著信子,在人們的驚呼聲中,快速穿過廣場,鑽進了另一端的水溝。其間,有人撿起石頭去追打,但被老人們攔了下來。老人們說,這麼大的蛇是有靈性的,打不得,打了要出事。
第二天是個周末,陳遠林回家看父母。飯桌上,父親就給他講起這樁事。並說,老屋基裏都有蛇,叫屋基蛇。仙姑廟是神仙的地方,那兩條蛇怎麼會跑出來?難道說仙姑廟年月久了,要倒塌?轉頭對陳遠林的母親說:“我告訴你,你最近少去那裏跳壩壩舞,萬一仙姑廟倒了,把你打成殘疾,我看你怎麼辦。”
母親不滿地說:“人家說見風就是雨,你連風都沒見到,就是雨了。”陳遠林笑笑,當然也沒往心裏去。晚上,陳遠林離開父母家,他穿過石板鋪就的小巷往外走,石板被連日的雨
洗得很幹淨。雨剛停,路燈下,他看到巷子旁邊的矮牆上,爬了一些小小的蝸牛。走到岔路處,屋簷下,坐著一個衣衫破爛的老頭兒,胡子花白而長,一個人捏著一隻瓶子在喝酒。街上空無一人,他聽到陳遠林的腳步聲,抬起頭來衝陳遠林笑了笑:“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陳遠林發覺此人十分麵熟,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他停下腳步:“什麼秘密?”“哎呀,山垮啦,房子全埋在泥巴下麵,好多死人,一個接一個地擺在地
上,擺了一操場……太嚇人啦。”陳遠林一愣:“你說的是哪裏的事?”“哪裏?我說的哪裏?我說的當然就是雲海村啊。”“雲海村不是好好的嗎?”“你不懂,我說的是我夢見的雲海村。”陳遠林終於想起此人就是鍾副場長。他小時候,就聽大人們講過鍾副場長的
糗事,也多次看到他捏著酒瓶,從街這頭喝到街那頭。隻是沒想到,他已經老成
這個樣子了,而且滿嘴胡話,多半精神病又發作了。
“鍾老爺子,你快回去吧,又要下雨了。”
鍾瘋子搖著頭:“你們別想害我,我不可能回去的,我要是回去,說不定就被山垮下來埋在泥巴下麵了。”
陳遠林不再理鍾瘋子,自顧往前走,鍾瘋子在後麵大喊;“哎,你怎麼不聽我的話?你不是那個老陳家的林仔嗎?聽說你是區上的局長,你怎麼不聽我把話說完?你眼裏還有群眾嗎?”
陳遠林走到小巷外那片臨時圍起來作停車場的空地時,雨又下起來了。上了車,陳遠林望著蒙蒙細雨中透出的一縷縷燈光,又抬頭看了看村後那片起伏的山地,尤其是那座人工堆起來的渣土堆納場。他想,難道鍾瘋子是擔心堆納場會倒塌?但隻一瞬之間,他又覺得很荒唐。堆納場是城管局在監管,有著嚴格的管理製度,全特區怕有幾十座堆納場,哪聽說過堆納場會塌方?
十多天後,當災難終於成為活生生的現實,陳遠林又一次想起了在巷口遇到鍾瘋子那個雨夜。非常奇怪,事過之後,再去回憶,當時路燈下明明有些模糊的鍾瘋子的臉,卻變得格外清晰。救援那幾天,累得人困馬乏,別人一倒下立即入睡,陳遠林腦子裏卻總是固執地浮現出那天晚上和鍾瘋子對話的情景。
鍾瘋子一手捏酒瓶,一手比畫著,用做夢一般的聲音說:“哎呀,山垮啦,房子全被埋在泥巴下麵,好多死人,一個接一個地擺在地上,擺了一操場……太嚇人啦。”
2
顯然,離災難最近的人都被災難吞沒了。他們的恐懼、驚慌、措手不及和彷徨無助,都已經無從言說。他們把災難的秘密和細節帶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一個世界與我們這個世界永遠平行,從不相交。
僥幸從災難中脫身的人就像午夜裏熟睡時突然被人拍醒,回憶已成過去的災
難,往往也讓他們發蒙。他們大多隻能記得某一個細節,而對於整體的描述,卻
相距甚遠。比如說,有人說他聽到了巨大的聲響,如同一萬頭遠古猛獸從村子背後跑過來,鐵蹄擊打著大地,又如同決堤的洪水憤怒地席卷而過;但有人卻說什麼聲音也沒有,天地間在那一刻竟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哭喊和心跳。再比如說,有人說他看到泥土飛濺,像雨點一樣從天而降;有人卻說,那些泥土一直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就像是一塊巨型的泥板,斜斜地從後山上滑了下來。與之相比,村子裏的房屋——包括幾十家工廠高大的廠房,以及村民或高或低的民居,都像積木一樣,來不及發出一聲響,就紛紛倒了下去。
還有一個讀過一些書的年輕人用了個比喻。他說,在泥石流的衝擊下,一排排房屋就像一張張多米諾骨牌,一座接一座地倒下來。你跑過了這一座,不一定跑得過下一座;跑過了下一座,不一定跑得過再下一座。那個年輕人心有餘悸地擺著碩大的頭。他的腦門不知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隆起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疙瘩,活像一頭從獵人圍剿中僥幸逃出來的獨角獸。
真正看得清楚、看得完整和客觀的是距離災難現場較遠的人。他們處於安全地帶,才能得以從容觀察。當然,這從容,也是相對的。一開始,他們也像災難現場的人一樣,震驚,害怕,及至發現自己處於災難不會波及的安全地帶,才會有從容。
災難發生的準確時間是2015年12月20日上午十一時四十五分。其時,雲海村的不少人家正在做午飯,如果是二三十年前的話,這時間點上,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彙聚到村莊上空,來自後山的風一吹,便在空中形成如同雲朵般的煙霧。雲海村的名字,或許就是這樣來的。如今,家家戶戶都用天然氣,沒有炊煙,隻有細細的油煙。長約一公裏的後山如扇形,扇形的一邊是雲海村,緊挨著的另一邊就是工業園。工業園裏,有幾十家工廠,包括梁娟上班的機械廠,都在那裏。
扇形的後山要比村莊和工業園高出百十米,一部分山體上生長著常綠樹木,另一部分山體卻堆積著高高的渣土。夏天,台風從海那邊吹過來,高高的後山擋住了台風,雲海村就像一條港灣裏的小船。
那天是星期天,不少工廠放了假,工人們有的進了城,有的進了村,也有的
就在宿舍裏洗衣,打牌,或是睡懶覺。快到飯點了,一些人無聊地看看手機上的
時間,開始取出飯盒,準備到食堂去打飯。還有人打著滿意的哈欠,慢條斯理地穿衣服。
那天上午,陳遠林在辦公室加班,整理一份下周一必須上交到市上的材料。按理,這種材料,原不必由他這個局長親自操刀,交給辦公室主任就行了。但分管他的朱副主任曾經打電話過問過這個材料,並強調說,這份關於社工建設的材料,市上很重視,要作為經驗推廣。他就不敢掉以輕心,辦公室擬出初稿後,他親自加班修改。
看看快十二點了,他打算下樓吃點東西,回頭再接著幹。這時,手機響了,是於小晴打來的。於小晴很焦急,問:“陳局,你在哪裏?沒在雲海村吧?”陳遠林說:“沒有。在局裏加班呢。”於小晴的焦急稍有緩解,似乎還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陳遠林有些不解:“什
麼事?”於小晴說:“你給伯父伯母打個電話吧。雲海那邊滑坡了。”“啊?什麼時候滑坡的?哪裏滑坡了?”“就幾分鍾之前,堆納場那邊。”陳遠林心裏咯噔一下,他們家的小超市距堆納場很近,他不由得從椅子上站
了起來:“嚴重嗎?”於小晴猶豫了一下:“還不清楚,可能……有點嚴重。”陳遠林匆匆掛了於小晴的電話,急忙打父親的電話,通了,沒人接。又打母
親的電話,通了,還是沒人接。反複打了三遍,都沒人接。再打,就是占線。陳遠林有些慌了,卻又在心裏安慰自己,沒事的。雖然家裏離堆納場很近,但中間還隔了電子廠的兩三棟樓房。那樓房不是普通民居可比,牢固著呢。沒事的,肯定沒事的。我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的好。
陳遠林想,這事應該馬上報告區領導,這麼重大的事情,區上得組織救災。他打通了朱副主任的電話。
才說了兩句,朱副主任就打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了。區上主要領導都知道
了。我們正在趕往現場。遠林,你是雲海村的人,對那地方熟悉,應急雖然和你們局無關,但接下來和你們局相關的事情怕有一大堆,馬上要成立救援指揮部,你也是指揮部辦公室成員,馬上趕到雲海村會合吧。”
說完,不待陳遠林回話,那邊已掛了。看得出,朱副主任很忙,也很著急,應急工作也歸他分管。他沒法不忙,也沒法不急。
陳遠林急忙下樓,也顧不得那份完成了一大半的彙報材料了,這個時候,當不當先進不重要了。前往雲海途中,他才想起還沒吃午飯,不僅沒吃午飯,連早飯也沒吃。他在一條小巷邊停下車,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路邊的一家麵包店,買了幾個麵包,一邊開車,一邊啃麵包。啃得急,心裏更急,噎得他翻白眼。
後來他才想起,那一天,他就吃了兩個麵包。他沒有意料到的是,這一去雲海村,竟然一口氣就待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才偏偏倒倒昏昏沉沉地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吃了口熱飯。下午,又趕著去區上開會。會議的主題,自然還是雲海村。
3
於小晴那段時間迷上了抖音。她注冊了一個號,網名叫晴空中的小鳥,上傳了幾段她唱歌跳舞的視頻,反響很好,讓她興趣大增。
於小晴老家在湖南,她曾是長沙某區少年宮的舞蹈老師。少年宮這工作,說重要當然重要,說不重要好像也不太重要。這些年,上下都在喊給孩子減負,按理說,到少年宮學習舞蹈學習音樂的孩子應該比以前更多。事情卻並不這樣簡單。政府在喊減負,家長卻不願減,生怕孩子小學成績不好,考不上重點初中,重點初中成績不好,考不上重點高中,重點高中成績不好,考不上重點大學。大概從幼兒園開始,就對重點誌在必得。這樣,哪怕周末有點時間,也要讓孩子去學習奧數。
少年宮原本就隻在課外教孩子們藝術課,生源少,老師們也就沒多少事情可
做。於小晴所在的區少年宮一共有三個舞蹈老師,另外兩個,比於小晴資曆更老,她們願意帶孩子,就沒於小晴什麼事。於小晴隻好到閱覽室和一個老大姐一起管理圖書。少年宮旁邊就是圖書館,書比少年宮閱覽室不知多多少倍,到她們這裏來閱覽的人也就少得可憐。很多時候,偌大一間屋子裏,就隻有於小晴和老大姐兩個人。
老大姐五十二歲了,再過三年,就準備退休了。她很享受這種清閑。可於小晴不行,她才二十多歲,她實在難以想象,如果像老大姐這樣,在少年宮混二十多年再退休,這一生將會多麼無聊。
所以,有一年,朋友告訴她特區在向全國引進人才。她略一猶豫便報了名,然後,一路過關斬將,最終榜上有名。不過,比較遺憾的是,最初,她一直以為作為特區,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特區就是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十裏長街,漂亮的寫字樓和現代化的工廠。孰料,當她分到此前聽都沒聽說過的北山區時,她向人一打聽,才知道這地方不僅屬於特區人所說的關外,而且屬於特區與東莞的交界地帶,距市中心足有四十公裏,被人戲稱為特區的西伯利亞。
那時候,作為特區的功能區,北山區成立才三年,區下轄兩個鎮,最大的一個就是東平。可哪怕走在這個最大的鎮最主要的大街上,時不時都會出現一個個突如其來的坑窪。不僅街道不平整,一排排剛竣工的新樓房旁邊,又極不協調地保留著幾間年久失修的老屋。總之,那時的北山給於小晴的感覺,就相當於她老家湖南的一個小鎮。
當然,如果說與老家小鎮有什麼本質區別的話,那也有兩點。其一是街上行走的,幾乎都是年輕人,他們步履匆匆,操著帶有各地方言味道的普通話;而老家小鎮,街上幾乎都是老人和孩子。其二是到處都在修建。修房,修橋,修路,修下水道,整個北山就像一個巨大而混亂的工廠。
報到那天,她被陳遠林從人事局領回社會管理局。一路上,大約是陳遠林看出她對北山的失望,就一邊開車,一邊信手指著車窗外的街道說:“我在北山生活了幾十年。這三年多的變化,超過了從前三十年。你看吧,要不了三年,它就和關內那邊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當地人常說關內和關外,於小晴初時不懂,後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1982年,特區設立兩年後,為了便於管理,政府在特區和非特區之間用鐵絲網修築了一道管理線,這道管理線高達三米。靠特區的一側線下,用花崗石鋪了一條小路,路旁邊有站崗的武警。這條線將鎮海分為特區和非特區,人們就把它稱為關內和關外。如果不是鎮海戶籍的人員要想進入關內,必得辦理了邊防證才有資格。
陳遠林給於小晴講過關內關外的事。他說,在他青少年時,盡管他們不需要辦理邊防證就可以進入關內,但其實也麻煩得很。比如說,關內的出租車是紅色的,稱為紅的;關外的出租車是綠色的,稱為綠的。紅的主要在特區內運行,但可以自由出入關;綠的卻隻能在關外行駛,不能進關。這樣,如果是關外的人到關內辦事,坐出租車到了關口,還得從綠的換為紅的;而關內的人到關外辦事,紅的對關外不熟悉,常常走錯路。
於小晴到北山上班時,特區的麵積已經由原來的關內四區羅湖、福田、南山和鹽田增加了寶安和龍崗等區,邊防證也已廢除。不過,殘留的鐵絲網還能看到。至於北山區呢,它本是從寶安區劃出來的,是特區的第一個功能區。所以,有那麼兩年回老家過年,同學和原來的同事問起於小晴在特區什麼地方高就時,於小晴說“北山區”,人們往往一頭霧水,於小晴隻好解釋說:“就是鎮海的第一個功能區。”她的重音落在了“第一個”三字上麵,仿佛這樣一說,才顯得更有底氣。
年輕人適應能力強。盡管初來時,於小晴對北山頗有幾分失望,但漸漸地,心理也就平衡了。再加上的確像陳遠林預言的那樣,作為區,北山每天都在變,街道上的坑窪沒了,狗也不出來亂咬人了,大樓中間的老屋越來越少了,區工委和管理署所在地東平鎮也改為東平街道,初具了城市氣象。再加上每天事情一大堆,和少年宮當舞蹈老師卻看守閱覽室的清閑完全相反,於小晴很喜歡這種忙碌帶來的充實。
社會管理局下麵,有幾個掛靠的群團組織,比如作家協會、音樂家協會和美術家協會。說是家,其實都是愛好者而已。這些協會在民政局注冊,需要一個掛靠的主管單位,區沒有文聯,也沒有文化局和教育局,這些職能,統統劃在社會
管理局。於小晴的工作之一就是負責聯係掛靠的幾個協會。她本身是學舞蹈的,
舞蹈家協會成立時,要選她當副主席,她嚇得連連推辭。盡管如此,舞蹈家協會有什麼活動,不論官方的還是幾個骨幹私下的,都要通知她一聲。一來二去,她也就把丟了好些年的舞蹈重又撿起來,時不時在家裏練練基本功,興趣來了,還要跳一段,讓同宿舍的小梁給她錄幾段視頻。
災難發生那天中午,於小晴站在陽台上比畫,小梁拿著手機,正為她拍短視頻。那些短視頻,都是用來喂抖音的,她有幾萬粉絲呢。
於小晴和小梁的宿舍是合租的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在二十五樓。一個大陽台,正對著雲海村。離村口的直線距離,大概也就二百米。
剛比畫了兩個動作,於小晴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悶響,像是午後天空滾過的雷聲。她有些納悶,早晨天放晴了,剛才還有點太陽,怎麼會打雷呢?這時,她看見正在拍攝的小梁突然尖叫:“小晴,你快看。”
於小晴轉過身,看見一街之隔的雲海村上空煙塵滾滾,她以為發生了火災。誰知,正看著,一棟高大的廠房晃了晃,竟慢慢倒了下去。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以為是地震。但她所在的地方卻沒有晃動。直到她看到黃色的泥石流像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從後山堆納場源源不斷地傾瀉而下時,她才明白:滑坡了。
她從小梁手中奪過手機,哆嗦著把焦距放大,把眼前的一幕全部記錄下來。
後來,陳遠林和更多的人都看到了於小晴拍的那段視頻。災難留下了不少視頻,最多的是設置在村裏的監控拍下的,還有一些是路人拍的,但都不如於小晴拍得那麼完整,那麼一目了然。
因為她離得遠,且站得高。
4
陳遠林趕回雲海村,村子裏一片混亂。後山原本像一個U字的扇形護著雲海村,但陳遠林吃驚地發現,這個U字形
少了一半,那一半,就是從前的後山堆納場。
那堆砌成山的泥土,全都傾瀉而下,把幾十間廠房和數百座民居像推一堆積木似的推倒。轉過兩個街口,在上一次遇見鍾瘋子的地方,陳遠林看到黃色的泥土厚厚地鋪滿了街巷。再轉過去一些,從前林立著民居、廠房和一片小樹林的地方,除了泥土,任何東西都沒有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泥土把所有東西都吞沒了,原有的一切都覆蓋在了厚厚的泥土下。
陳遠林目瞪口呆。
一旁,幾個驚魂未定的人爭先恐後地講自己的可怕經曆。
一個說:“我們廠今天放假。我們宿舍四個人,約好出去吃飯。小李說他還要洗個澡,叫我們到店裏先把菜點好,他馬上就來。我們三個剛走出廠門,就聽到後山上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火車,又沒火車那麼尖。而且,地麵也開始抖起來,像是在打擺子。我們都以為地震了。正往外邊跑,又聽到背後車間的玻璃哐哐地響,回頭一看,我的媽呀,那麼高的車間,就像紙房子一樣被推倒了。這時我們才看清楚,原來是泥石流。泥石流就像大水一樣,有好幾米高,上百米寬,一下子就撲了過來。我們魂都嚇掉了,不要命地跑。剛跑出院子,宿舍樓就被泥石流衝倒了。我這腿上、身上,也不知道是在哪裏劃的。還有他,你看,臉都摔青了。不過,比起小李,我們三個算命大福大了。小李要洗澡,根本就沒跑出來。他才來我們廠三天,我們隻知道他是湖北人,湖北哪裏的我們也不清楚。”
另一個說話帶著哭腔:“我和老婆正在吃飯。從窗子上看到滑坡了,我喊老婆快跑,等我跑到門口,才看到泥石流已經把一樓的樓道都封了,房子嘎嘎地響,我一咬牙,喊老婆,跳下去,快跳下去。我從三樓跳下去,三樓離地麵隻有一米多高了。泥石流在後麵追,我頭也不敢回,等我跑到這邊的安全地方一看,我老婆怎麼沒跟上來?她一定是被泥石流埋了。我老婆肚子裏的孩子都七個月了,我們去做了B超的,是個男娃娃。你們說,我命怎麼這麼苦……”
說著,哭了起來。剛哭兩聲,一個女的挺著大肚皮擠過來:“你哭啥?”
那人立即不哭了,驚喜地叫了一聲:“老婆,你沒有被泥石流埋住?我還以為你已經……”
“呸呸呸!你胡說啥,我這不好好的嘛。”
陳遠林無心再看下去,他呆了半分鍾,朝父母家走去。然而,通往他家的那條街和那條原本窄窄的小巷都不見了,泥石流在推倒了所有的建築物之後,又填平了所有縫隙。如果不知情的外地人遠遠地晃一眼,還以為這是山間一塊黃褐色的小平壩。誰也不會想到,平壩下麵,居然是一座村莊和幾十家工廠,居然是數千人的悲欣交集的生活。
陳遠林在街上碰到了朱副主任一行。朱副主任正和區工委方書記、管理署關主任一幹人開現場會。一個瘦削的中年人正在講話,滿麵嚴肅和焦急,陳遠林認得他,是市裏分管應急的副市長。消防隊和藍天救援隊早趕到了,已經進入現場救援。
朱副主任也看到陳遠林,向他招了一下手,他就站在朱副主任身邊,聽副市長講話。副市長的大意是,據剛到現場的幾個專家大概估算了一下,整個滑坡現場的覆蓋麵積可能有四十萬平方米,相當於五十多個標準足球場的大小。泥石流覆蓋的深度,足有八九米甚至十來米。也就是說,至少有工業園區幾十棟廠房和宿舍,以及雲海村數百座民居被埋在了地下或是被泥石流推倒。萬幸的是,副市長說:“今天是星期天,工業園區的工廠大多放了假,很多工人都外出了;加上又是白天,工廠和村子裏的絕大多數人都跑出來了。同誌們,你們想一想,要是這事發生在晚上,發生在淩晨,簡直不敢想象啊。現在,我們的主要工作有兩個,第一是救援,要搶在黃金時間裏,盡最大可能搜尋並救出被掩埋人員;第二是安置受災群眾,妥善解決受災群眾的問題。同誌們,現在北山區是全國矚目啊,人民群眾都在看著我們,我們平時經常說為人民服務,現在就是檢驗我們的時候了。一會兒,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也要來現場。”
副市長匆匆開完現場會,領導們都分頭行動。在現場,救援由消防支隊負責。北山區的主要責任有三個,一是安置受災群眾;二是消防支隊救出來的傷者,盡快轉送醫院,當然,死者則送殯儀館;三是樹起一道紅線,禁止無關人員進入,以免再次發生意外。按專家的說法,由於堆納場地質極不穩定,很難保證不發生第二次滑坡。
陳遠林跟著朱副主任,朱副主任問他:“遠林,你老家就是雲海村的,我記
得你父母和大姐一家都住在這裏,你回家看看沒?他們都安全吧?”
陳遠林麵色慘然地搖了搖頭:“打了電話,都沒人接。”
朱副主任也麵色沉重:“那你先回家看看吧。”
開現場會的地方,距陳遠林家最多就兩百米。陳遠林抬手朝前邊指了指,對朱副主任說:“我家就在那邊。看到那根電線杆了嗎?杆子下麵就是我爸媽開的雜貨店,雜貨店後麵就是我們家。”
那根電線杆,陳遠林再熟悉不過了,自從他記事起,那根電線杆就一直立在那兒。四周的房屋都已夷為平地並被覆蓋在厚厚的泥土下,電線杆卻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三四米,歪歪斜斜的,讓陳遠林總是聯想到墓碑。
朱副主任說:“你對雲海村熟悉,這樣吧,你帶一些消防戰士,給他們指指路。”
陳遠林就帶了十幾個消防戰士,往那根電線杆走去。
陳遠林後來才知道,災難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也比他想象的更引起各級重視。當天,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就做了批示,正在北京開會的市委書記和市長立即飛回特區,馬不停蹄地趕到現場,與省上領導一起召開緊急會議,立即啟動市、區兩級救援應急預案,成立現場救援指揮部。指揮部下設現場搜救組、現場監測組、醫療保障組、核查人員組、新聞發布組、次生災害防範組、通訊保障組、後勤保障組等十個小組。除了本市的消防支隊外,鄰近幾個市也派人支援,再加上本市和本區的警察、衛生、應急、安監、住建、城管、規劃以及街道辦事處等機構,派往雲海村的工作人員多達一千五百多人。第二天,隨著更多武警官兵到來,現場人員猛增到四千多。
最初,陳遠林被分在現場搜救組。兩天後,又被分到核查人員組。
現場搜救人員幾乎都是消防和武警以及民兵應急分隊,陳遠林之所以到搜救組,是因為救援一開始,他就在朱副主任的安排下,帶了十來個消防戰士率先進入災難現場。再加上他是本村人,地熟人熟,便留在了搜救組。
搜救的消防戰士幾個人一組,手裏拿著生命探測儀,小心地行走在鬆軟的黃
土上,一旦發現有生命跡象,跟隨在後麵的人就插上一麵紅旗。與此同時,幾十
條警犬也趕到現場,一個戰士拉一條警犬,在廢墟上轉來轉去。一旦確定了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後麵的救援人員就小心翼翼地把挖掘機開進來,鍥而不舍地挖土並一車接一車地運走。
5
後來,陳遠林把於小晴拍到的那段幾分鍾的視頻傳到電腦上,一遍接一遍地反複觀看。他從視頻上看到了熟悉的雲海村。雲海村不大,如果不算這十多年來修建在村後的工業園區的話,就老雲海村那幾條街巷來說,陳遠林閉上眼睛也能摸著回家。
他看到了他家門前那根電杆。災難發生後,它成為他家門前那條小巷唯一的也是最顯眼的地標。仿佛是要為他指路。
陳遠林把畫麵放大,畫麵精度不夠,顯得有些模糊。他看到一些人驚恐萬狀地在村子裏奔跑。緊接著,看到離後山最近的電子廠的車間開始倒塌;一棟,又一棟。然後是黃色的泥石流,像一條奔湧不羈的大河,向村子猛撲過來。由於拍攝時離得遠,畫麵上沒有聲音,因而顯得更加詭異。
很快,陳遠林就發現了畫麵上出現的反常情況:大家都在往外跑,突然,有一個人從往外跑的隊伍裏折轉身,逆了人群,向著泥石流的方向往回跑。
從身型和衣著看,陳遠林認出那個反常的人就是他的父親。
他為什麼要往回跑?畫麵上可以判斷,他已經快跑到安全區了。與他一起跑的那些人,都沒有被泥石流吞噬,那就是說,隻要他不往回跑,他也就有驚無險。可他偏偏往回跑,不僅往回跑,還一直跑進了他家的院門。他跑進院子一分零三秒後,可怕的泥石流已經奔湧到了他家屋後。陳遠林能夠想象得出,足有幾米高的泥石流,呼嘯著,尖叫著,像一麵牆那樣撲過來,大地也為之顫抖。他家麵向後山的窗一定是泥石流最先進入的地方。他家的牆壁還想阻擋,但注定沒有
任何作用。在如此瘋狂的泥石流的衝擊下,他家的牆壁就像一張浸了水的白紙,
軟軟地蜷縮了。兩層的小樓如同小孩子們在海灘上用沙堆砌的城堡,在大潮衝打下,頃刻間分崩離析。緊接著,他看到他家小院的門開了一半,他清楚,那一定是父親從院子裏出來想跑。然而,門隻開了一半,泥石流已經勢不可擋地衝出門來,順著小巷狂奔。再過了不到五秒鍾,他家那座小院,包括呈L形的兩層樓房和附屬的那個小超市,統統被黃土覆蓋。泥石流過後的黃土十分安靜,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事故當天下午三點過,陳遠林終於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那時候,他還沒有看到於小晴的視頻。手機屏幕上顯示母親二字時,他一下子有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的感覺,不由得向著天空抬起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而,緊接著,他的心又一次揪緊了。
母親告訴他,她已被街道辦工作員轉移安置到了中心廣場。但是,母親哭著
說:“你爸,你爸……”“我爸怎麼了?他沒跟你在一起嗎?”“他明明已經跑出來了,偏要轉回去,我勸不住,隻好由他。等我跑到村子
外邊,就再也沒看到他了。”“他跑回去幹什麼?他為什麼要跑回去?”陳遠林無力地問。“他說他忘了把存折拿在身上,他要回去取存折。”“他怎麼這麼糊塗,怎麼分不出輕重?”陳遠林既著急,又有些恨鐵不成
鋼。他這個老爹,從不按常理出牌,這一次,終於把自己搭進去了。不過,陳遠林還是抱著三分僥幸又問:“那你有沒問問街坊鄰居,有沒有人看到過他?”“都問了,沒人見過他。打他手機,沒信號。林仔,我看,他八成,八成是埋地下了。”說著,母親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陳遠林無力地掛了電話。天上不知何時又下起了細雨,衣服打濕了,緊緊地粘在身上。他有些冷。看看前後,有十來個地方插了小小的紅旗,風一吹,紅旗在風中瑟瑟發抖,宛如深秋裏懸崖上苟延殘喘的野草。
愣了好一會兒,陳遠林招呼就近的幾個消防戰士,帶著他們往前走了幾十
米,來到那根隻有三四米露出地麵的電線杆前。泥石流裏原本飽含水分,加上又
在下雨,行走在上麵,稍不留意,腳就陷下去了。消防戰士穿的長筒水靴還好,陳遠林腳上卻是一雙運動鞋,早已糊滿泥漿,看不出顏色。
陳遠林以那根電線杆為基點,往東走了幾米,又大概判斷了一下位置,終於停下來告訴消防戰士:“這個地方就是我們家。我父親應該還困在裏麵。”
一個少尉軍銜的軍官大聲說:“那你怎麼不早說?”
陳遠林抱歉地笑了笑,沒吭聲。
幾個消防戰士以陳遠林為中心,四麵散開,三台生命搜救儀和一條警犬,在周圍幾十米範圍內反複搜尋。少尉和陳遠林在一起搜救了大半個下午,已經有點熟悉了,他看看一言不發的陳遠林,摸出煙來遞給他一根:“不要著急。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的。”
陳遠林感激地點了點頭,他也知道,急也毫無用處。下午救援時,少尉就給他講過,這次救援的難度實在太大。大在什麼地方呢?他說:“我們的探測儀,一種是帶鏡頭的,一種是帶雷達的;但這種滑坡現場不像地震,地震雖然震成一片廢墟,可廢墟之間還有不少空隙。這裏的空隙非常少,大多數地方都是黃泥土壓成了一塊,探測儀發揮作用的空間就受了很大限製。同樣的原因,氣味發散也受到影響,警犬當然也力不從心。更要命的是,即使發現了生命跡象,施救也很難,因為土層太厚,倒塌後埋在泥土下麵的房屋出現了重疊,挖掘機挖了八九米都到不了底。這種深度下作業,救險人員本身也麵臨著非常大的風險。萬一泥土截麵再次發生小滑坡,他們就有可能被埋在下麵。”
不幸中的萬幸是,從那根還剩三四米的電線杆來看,陳遠林家被埋得似乎要淺一些。那根電線杆並不高,在陳遠林記憶中,頂多也就十米。那麼,他們家,還有他的父親,此刻就埋在他們腳下五六米深處。
探測儀和警犬忙碌了半小時,一個消防戰士興奮地叫了一聲:“報告,這裏發現生命跡象。”陳遠林和少尉艱難地跑過去,果然,生命探測儀顯示,地下有微弱的生命跡象。
一會兒工夫,兩台挖掘機開了過來。
此時,整個滑坡現場已經按專家的意見,劃分為六個區域,各個區域逐層剝
離,一旦發現生命跡象,救援隊再跟上。這樣做的目的,是要首先保證救援人員的安全。隻有救援人員安全了,被困人員才可能更快地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