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挖掘機工作時,陳遠林默默地站在旁邊。他渴望有奇跡發生。雖然他也知道,奇跡發生的希望十分渺茫。

6

電力公司在滑坡現場周圍牽上電線,安裝了上百盞五百瓦的大燈,把所有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晝。

救援隊晝夜不停地工作,餓了,後勤保障組在旁邊搭的帳篷裏備有盒飯;困了,歇人不歇機器。

第一個晚上,陳遠林就在路邊的一頂帳篷裏過了一夜,極為疲倦,卻又睡不著。到了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夢中,他看見父親嘴裏叼著煙,手裏捏著酒杯,向他怪模怪樣地笑,像是又喝醉了。陳遠林有些生氣,一生氣,就醒了。他聽到挖掘機和運輸車的聲音在回響。

他旁邊,蜷縮著江小雨。

昨天,江小雨因為不肯帶符英去看冰雪節,兩個人爭吵了一番,恰好文娃子約江小雨去喝酒,江小雨就去了。

江小雨和文娃子也是好久不見了,兩人邊喝邊聊,很是開心。到了下午,江小雨實在忍不住,給符英打了個電話,可電話打通了卻沒人接。江小雨也沒往深處想,他以為一定是KTV客人多,那天恰好吳梅請了假去東莞看表姐,符英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想到這裏,他急忙向文娃子告辭,說要回去照顧生意:“符英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然而,就在回雲海的公交車上,江小雨從旁邊人的聊天中,得知雲海發生了滑坡。初時,他沒太往心裏去。他老家也經常發生滑坡,不過就是山上的石頭衝

下來,把公路或是小溪堵一堵罷了,幾乎每年雨季,都會有這樣的滑坡。雲海背

後的那座什麼後山,跟老家的山比,簡直就像用鴿子蛋比籃球。然而,等他在雲海村口下了車,驚訝地看到外圍的警戒線時,他才知道,問題比他想象的何止嚴重一百倍。

那時,全雲海村的居民和工業園區的員工都已疏散,無關人等,不準進入警戒線。可是,江小雨找不到符英,打她電話,之前是無人接,後來是無法接通。江小雨明白,這意味著符英一定凶多吉少。

江小雨心急如焚,又愈加自責:要是我答應她,帶她去看冰雪節,那不就正好逃過這一劫嗎?可我就像是鬼迷了心竅,寧願和她吵一架也不帶她去,就為了節約幾百塊錢。要是她出了意外,我這輩子怎麼安心啊。

江小雨對雲海村地形很熟,畢竟在這裏生活了好幾年,而雲海村既小,且幾年間也沒甚大變化。他繞過村口的警戒線,從村子另一端慢慢靠近滑坡現場。當他翻過一道矮矮的圍牆,朝前麵走過一條小巷時,還是被值勤的警察發現了。警察客氣地請他回到安全區去。江小雨急了,紅著眼說:“警官,你行行好,讓我回去看看吧,我老婆還壓在下麵呢。”警察說:“我們正在全力救援,你進去既幫不了忙,還有危險。你快走吧。”

江小雨望著天,無助地放聲大哭,警察看著他,也跟著紅了眼圈,掏出煙來,遞一根給江小雨:“別哭了,正在全力救援,還有希望的。”就在這時,江小雨看到了陳遠林,陳遠林正帶著一個搜救小組忙碌。江小雨

喊住陳遠林:“陳局陳局。”陳遠林嗓音沙啞:“你怎麼在這裏?這裏不安全,快出去吧。”江小雨又要哭了:“我老婆被埋了,我能不進來嗎?你給他們說說,我過去

看看行不行?”陳遠林轉過身時,發現值勤的警察走開了。陳遠林說:“你對雲海村也很熟,那你也來幫著給搜救隊指指路吧。”就這樣,兩人在滑坡現場忙了大半天,直到晚上十點過,天又下起了雨,兩人都還沒吃午飯,又餓又累,終於堅持不住了,胡亂找了頂帳篷,倒頭便睡。

天剛亮時,陳遠林被外麵的一陣歡呼驚醒,他仔細聽了聽,好像是第一個被困地下的幸存者救出來了。陳遠林心髒怦怦亂跳,既激動又忐忑。他當然希望這個不幸又萬幸的幸存者是自己的父親。

他推了推江小雨,江小雨聽說有幸存者被挖了出來,立即往帳篷外跑。一邊跑,一邊喊:“英子,英子,你沒事吧?”

陳遠林緊跟其後,有些好笑,想了想,卻笑不出來。

沒想到的是,第一個被救出來的幸存者,竟然真的是符英。

更神奇的是,符英竟然隻受了輕傷,一條腿被倒塌的房屋上掉下來的建築材料砸傷了。原來,泥石流呼嘯而來時,符英正在院子裏為客人準備果盤。她聽到從外麵傳來的呼嘯聲、尖叫聲,再透過圍牆恍見黃色的泥石流像洪水一樣從屋子側麵撲過來,立即向院子外麵奔跑。跑了幾步,房子就被泥石流衝倒了。好在,房子沒有解體,斜斜地倒在了高高的圍牆上。很快,泥石流如同噴發的岩漿,填滿了各個角落。符英想衝出院門,但院門已被倒下的房屋和泥石流封死。她急了,回頭一看,院子裏有一棵荔枝樹,她幾下便爬到樹上。

依靠倒而未塌的房屋和圍牆搭成的一個小小的三角形地帶,再加上從泥石流裏艱難探出頭,大概還餘下一米多樹冠的荔枝樹,符英獲得了一個極為寶貴的生存空間。更值得慶幸的是,她所處的位置,不像其他許多地方那樣,上麵足有八九米乃至十幾米厚的泥土,而是隻有相對很薄的兩三米。當她隱約聽到地麵傳來機器聲時,她就脫下高跟鞋,在荔枝樹的樹幹上,有規律地一下接一下地敲。

江小雨把符英抱在懷裏,笑過又哭,哭過又笑,語無倫次:“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曉得我有好後悔,我帶你去看冰雪節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我怎麼財迷心竅,舍不得花那幾百塊的門票錢。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他媽還是人嗎?我也隻有一死了之。”

符英臉色有些蒼白,一邊配合醫務人員把她往擔架上抬,一邊微笑著說:“你也是為了早點買房子,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以後,你帶我去你老家看真正的冰雪。”

江小雨對陳遠林說了聲:“陳局,我陪英子去醫院。謝謝你了。也祝陳伯好

運。”

江小雨走後不到半小時,挖掘機在那根電線杆前五米遠的地方,挖出了一具屍體。遇難者正是陳遠林的父親。

那是陳遠林第二次近距離看見屍體。在後來幾天的救援中,他將一次又一次地近距離看見屍體,從最先的驚悚、惡心和兔死狐悲的傷感,到最後變得麻木,當然也可以說是堅強。

陳遠林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屍體是在大三。同宿舍樓的一個男生,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有天下午,據說女朋友和這男生分了手,男生一時想不開,從宿舍樓的樓頂一躍而下。宿舍樓高達十八層,下麵是堅硬的水泥地。正是晚飯時分,不少從食堂打了飯的學生三三兩兩的邊走邊吃。陳遠林也是其中一個。不曾想,一道黑影快速地從十八樓撲下來,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一個沉悶的聲響,像是裝了半口袋水的皮口袋,被人從遠處扔過來。

陳遠林嚇了一大跳,因為男生就落在了距他不到兩米的地方。如果他晚跳一秒,很可能就會砸到陳遠林身上,那多半也就意味著陳遠林將為他殉葬了。陳遠林定睛一看,男生的半個腦袋已被巨大的衝擊力跌碎了,暗紅的血液與白色的腦漿塗了一地,人早已氣絕身亡。陳遠林忍不住一陣惡心,當即跑到路旁吐了起來。那以後好久,陳遠林晚上都會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大汗淋漓。

他沒想到,時隔多年,又會如此近距離地看見屍體,並且,這一次的屍體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渾身上下全都是黃色的泥巴,耳朵裏,嘴巴裏,鼻孔裏,全都是。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泥漿染得變了顏色。父親的屍體保持著一個前傾的姿勢,說明他正在拚命向前奔跑時,卻被巨浪般的泥浪吞沒了。在被泥浪包裹並奪走性命之前,他曾經拚命掙紮。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注定徒勞。令陳遠林意外的是,父親右手緊緊攥住一個什麼東西。消防戰士用力掰開他的手,把他手裏的東西取出來,遞給一旁的陳遠林。

陳遠林接過去一看,是一張農業銀行的儲蓄存折。

就像農場的許多老員工一樣,盡管各大銀行早就普及了銀行卡,父親仍堅持

要用存折,仿佛用了幾十年的存折,更能保證他存進銀行的錢永遠處於安全狀

態。

存折外麵已糊了一些泥土,又被水浸濕過,內頁沾在了一起。後來,當陳遠林把存折烘幹並小心地打開時,他驚訝地發現,戶主寫的竟然是他的名字。儲蓄的金額是九萬一千三百六十七元。翻看儲蓄記錄,是五年前開始存儲的,大多是幾百一千地存進去,最少的一筆隻有三百三十元,最多的一筆也不過一千四百元。一次也沒有取過。

和其他遇難者的遺體一樣,父親的遺體也在清洗之後換上了母親帶來的幹淨衣服。那時候,母親已經不哭了,臉色平靜,仿佛默認了命運的安排。之後,便由指揮部安排人員送往殯儀館。那天,朱副主任特意要給他兩天假。但陳遠林說他隻需要半天。他更需要用忙碌的工作來衝淡悲傷。

那晚,母親就住在他家裏。林如鳳對那隻黑色的盒子,明顯有些抵觸,可父母的家早已毀了,母親暫時被安置在中心廣場的帳篷裏。原本,陳遠林要母親住自己家,母親堅決不同意。陳遠林略一思索,也就不再堅持。畢竟,一則自己小區裏,母親一個人也不認識,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二則那段時間,他和林如鳳正在激烈冷戰。他怕母親看出端倪,為自己擔憂。

陳遠林問母親:“存折上為什麼是我的名字?”

麵色平靜的母親突然大放悲聲,哭得不能自已。由於完全沒有前奏,陳遠林嚇了一大跳,他急忙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母親這才止住哭,抽泣著說:“為什麼是你的名字?你爸是給他孫子存的啊。”

“他孫子?”陳遠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是啊,你和如鳳,這麼多年都沒要孩子,你爸心裏著急呀。他存這筆錢,說是為了將來給孫子上學用的。他要不是跑回去拿存折,哪裏會……”

陳遠林望了林如鳳一眼,林如鳳沒吭聲,默默走進了裏屋。

7

江小雨第二次上電視成為新聞人物,是在災難發生七天之後。

誰也沒預料到,原本和文娃子出外喝酒而逃過一劫,不在滑坡現場的江小雨,卻成了被困在地下時間最長的最後一個獲救者。

說來話長。災難發生次日早晨,符英第一個獲救。一夜未能安眠的江小雨陪同她到了北山醫院。醫院收治了不少傷者,就連走廊上也擺滿了一張接一張的病床。

符英傷得不算重,一是左腿被倒塌房屋的鋼筋紮了一個三四厘米深的孔,但沒碰著動脈;一是右手腕骨骨折,這個要嚴重一些,當即就綁上了夾板。

大難不死讓符英的情緒意外地變得亢奮。她把災難的前前後後向江小雨講了三四遍,每一遍的結尾都是同一句話:“我要是把婚紗照和你送我的結婚戒指拿出來就好了。要不你改天去問問,這些東西會不會被挖掘機挖出來?”

江小雨安慰她:“婚紗照嘛,以後再拍就是了。”

符英說:“戒指呢?那是你送我的訂婚戒指呢。”

江小雨吞吞吐吐地紅了臉:“其實,英子,你不要生氣,我送你的戒指,隻花了三百塊錢,不是真金的,是鍍的,根本不是五千塊錢。以後,我重新送你一隻,一定送真金的。”

誰知,符英卻說:“不管它是真金還是鍍金,那也是訂婚戒指呀。要是挖掘機能挖出來就好了。”

那時候,符英根本不知道泥土覆蓋的厚度竟然達到了驚人的八九米,她以為也就兩三米而已。埋在地下的東西,不僅包括江小雨送的訂婚戒指,還包括婚紗,還有KTV裏的音響設備、電視,以及衣服家具等,她以為都會挖出來。她唯一擔心的是戒指太小,很可能會混在泥土裏被倒掉。

住進醫院第二天,符英以前同廠的兩個同事來探望,江小雨托她們幫他照顧

一下符英,他去辦點事就回。符英也沒往別處想。

江小雨回了雲海村,輕車熟路地翻牆進了滑坡現場。他想從符英被救出來的那個洞穴般的小通道再次進入埋在地下的KTV,把戒指和婚紗照找回來。他覺得,隻有這樣,才對得住符英。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借助手機電筒微弱的光亮,順著那個小小的坑道艱難地爬進去後,他發現,裏麵隻有一方小小的空間,其他地方都是鬆軟的泥土。更要命的是,他鑽進洞時,人的重量和爬行的摩擦,使得地麵的泥土開始滑動。等到他察覺時,大麵積的泥土從高處滑落下來,將洞口完全封閉。他驚恐萬狀地從地上撿起一把晾衣竿用力地捅,但根本沒法捅開沉重而厚實的泥土。

江小雨就這樣被埋在了地下,深度大約兩米多。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撥打電話,然而,根本沒信號。冷汗涔涔而下,很快濕透了衣背。

之前,他在滑坡現場待過一天,知道一個情況,那就是KTV所在的區域,已經通過生命搜救儀的搜救發現了符英,且成功將她救出,這就意味著,救援人員根本不知道還會有人進入並困在地下,他們不會再到這一區域進行搜救了。

想到這裏,江小雨忍不住渾身顫抖。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對自己說:“鎮靜鎮靜,隻有鎮靜才想得出辦法。”

他停止了無效的掙紮,爬到符英曾爬過的那株荔枝樹上,側耳傾聽,四周一片靜默。兩米多深的地下無疑就是一座沉寂的墳墓,既聽不見外麵的聲音,看不到外麵的陽光,也很難將裏麵的聲音傳遞出去。

黑暗中,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

“我可能要死在地下了。”江小雨絕望地想,“英子要是知道了,她該有多傷心?阿媽要是知道了,她又該有多傷心?關鍵是,我會慢慢地餓死,這比被牆倒下來壓死或是泥石流活埋,還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可是,我能怎麼辦呢?”

當江小雨在黑暗的地下因絕望而瑟瑟發抖時,陳遠林又回到了救援現場。這一次,他不是去給救援人員帶路,他被安排去統計失蹤人員。

此前,政府已通過各種渠道,通知雲海村村民和工業園區業主及工人,前往雲海廣場,登記失蹤人員。

雲海廣場位於雲海村口。陳遠林記得,好多年前,廣場還是一方池塘。童年

時,他常和張海峰等夥伴一起到塘裏戲水。他就是在那裏學會了遊泳,但隻會一種難看的狗刨式。大學時,和林如鳳去遊泳,老被林如鳳嘲笑。

池塘也是村子裏的女人們經常去洗滌衣物和蔬菜的地方。那時候,這方不算大的池塘,靠著一條從後山流下來的溪水補給,常年清澈幹淨。池塘中心,還浮著一些睡蓮。一種黑色的小魚成群結隊,一動不動地占據了池塘一角,看上去,像是水裏漂著一塊黑布。有人從塘坎上經過,小魚立即驚惶失措地散開,如同黑布被撕得粉碎。

後來,村裏人口漸漸多了,一是由於本村人口的自然增長,更多卻是因為村後工業園區建成後,不少外地打工仔租住在村子裏。房租成為村民——其實絕大多數都是農場職工——最重要的收入。村民們一旦手裏有了點錢,便爭先恐後地擴建房屋,自家還有空地的要建,自家沒有空地的,就想方設法加高樓層。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後山上的泉水變得越來越細,直到完全消失。池塘沒了活水,漸漸冒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的水葫蘆。也不知是誰第一個把垃圾往池塘裏倒,反正,不出半年工夫,池塘就大半幹涸了,垃圾如同一個日益擴張的半島,向著池塘中間固執地延伸。開初,垃圾還比較收斂,比較大眾化,大抵不過是一些菜葉、紙屑、果皮之類,到後來,愈發誇張和生猛,終於到了死貓、死豬以及頭被扭得歪斜的充氣娃娃也被扔進去的程度。大家就開始議論,說是這垃圾堆也太臭了,太髒了,太難看了。不如把它填起來吧。於是,農場和社區分別出了一筆錢,把垃圾場——它原本作為池塘的身份,好像大家都已經忘記了——填了,再硬化並鋪成水泥地,變成了一座廣場。廣場四周,砌了花台,種了鳳凰木、龍船花、小葉榕和羊蹄甲。幾場雨水一過,鬱鬱蒼蒼,顯得甚有生氣。因此,廣場很快就成了雲海村人的一個重要活動場所,許多或真或假的與本村、本農場有關或不那麼有關的小道消息,最初,就是從廣場上發源的。

失蹤人口登記站就設在廣場上。幾張臨時搬來的簡單的桌子,幾把椅子,一頂救災帳篷——帳篷事實上沒用。陳遠林觀察後發現,如果把登記站設在帳篷裏,倒是毛毛雨也淋不著了,可要來登記的人卻不那麼方便。因此,他叫工作人

員把桌子椅子擺放在帳篷旁邊那株最茂密的小葉榕下。

最早來登記的是三個人,三個年齡不等的男人,老的五十多歲,少的二十多歲,中間那個呢,大概三十多或者四十多都有可能。那時候,廣場上除了小葉榕下的失蹤人口登記站——登記站屬於指揮部下設的幾個組中的核查人員組——還有其他幾個組,也在這裏設了點。比如通訊保障組派出的通訊保障車和搶修人員,醫療保障組派出的醫護人員和急救車,新聞發布組不時召開的媒體通氣會,後勤保障組派出的炊事車和炊事人員,以及維持秩序的警察,等等。原本足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雲海廣場上人來人往,如同好些年前東平鎮趕集時的盛況。

那三個人來到小葉榕下的登記站,大約看出陳遠林是負責的,都搶著向他說話,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外地人,普通話裏夾帶著方言,好像雲南那邊的。陳遠林曾經和林如鳳到麗江和大理旅遊過兩次,大致能聽懂那邊的方言普通話。

陳遠林給他們各自倒了一杯水,請他們一個個地說。他說:“不急在這一時,慢慢說,這樣吧,這位老同誌先說。”

老同誌卻一下子不知如何說,他扭頭對中年那個說:“要不,還是你說吧。”

陳遠林和旁邊的工作人員都有些奇怪:“你家裏的失蹤情況,怎麼由別人來說呢?”

中年人這才說:“我們三個是龍宇塑料廠的。”

“哦,你們是工業園的工友。”

“對對,前天不是星期天嘛,幸好是星期天,放了假,不然的話,我們廠一百二十多名工人啊,那問題就大了。星期天,全廠就我們三個人加班維修機器,還有就是老板一家五口,他們就住在廠房背後的小樓上。滑坡發生時,他——”中年人指了指旁邊的年輕人,“最先發現情況不好,他說,快跑,好像是滑坡了。我還猶豫了一下,就看到黃色的泥巴像一條發大洪水時的河那樣從山上衝了下來,我們廠背後的電子廠那棟房子,晃了兩晃就倒下去了,那個聲音,我的媽啊,我這幾天做夢都還聽到,聽到了就嚇得一身冷汗。我們三個跑出車間,我說我去喊老板一聲,才轉過車間,老板一家住的小樓已經不見了。老板一

家五口,除了他們兩口子外,還有三個娃娃,大的十幾歲,小的才三歲……老天

爺這是在收人啊,一家五口說沒就沒了……”

接著來登記的,也是工業園那邊的工人。

是一個精壯的小夥子。額頭上纏著繃帶,左手也纏著繃帶,用紗布吊在胸前,活像潰敗的傷兵。不知是大難不死還是受了刺激,小夥子顯得很亢奮,用力揮著沒受傷的右手,大聲說話。偶爾,似乎是右手的幅度太大了,牽扯了受傷的左手,他飛快地咧一下嘴,繼續說話,如同一篇長長的文章裏,出現了幾顆稀稀疏疏的標點符號。他說他是工業園區某廠的工人。他說他來北山已經有五年了。他說他的老家在河南一個叫確山的地方。他說,從鎮海通往北京的高鐵就從他們村子外邊經過,睡在他家炕上,就能聽到高鐵由遠及近的聲音從微弱變得尖利,再從尖利變得微弱,爾後消失。他說,隻是,通往北京的高鐵在他們縣裏不會停留,要不然的話,他就可以從鎮海坐高鐵回家了。不過,他說,其實,他也可以從鎮海坐高鐵到信陽,到了信陽,再往回坐綠皮車就能到家。他說,高鐵快是快,可票也貴啊。單是到信陽,就要六百多。他說,所以,我就坐綠皮車,要麼在長沙轉車,要麼在武漢轉車,要麼在信陽轉車。在長沙轉,要二百零五元;在武漢轉,要二百三十九元;在信陽轉,就隻要一百九十三元了。我和我老婆兩個人,比起坐高鐵,至少要節約一千元。他說,我把這節約的一千多元給三個娃娃一人買一套衣服好不好?一人買一雙鞋子好不好?

旁邊的人驚問:“你多大?怎麼就有三個娃了?”

他終於有點不好意思,刹住了滔滔不絕的話頭:“我們鄉下,結婚結得都早,也不止我一個。我今年二十六。十九歲那年結的婚呢。”

旁邊的人又驚問:“你才二十六?我以為……”

小夥子說:“你以為我三十六還是四十六對吧?我這人老相,我們鄉下人都老相。我來鎮海前,看起來還要老,進了城,吃得好,工作也輕鬆,皮膚變白了,看起來人也年輕了。三年前我到信陽坐公交車,車上都有小學生給我讓座了,他說,爺爺,你坐這裏吧。其實,我比他爸爸還年輕呢。”

統計站的主要工作當然是統計失蹤人口,可同時也還負有安撫失蹤人員家屬

的職責。所以,一般情況下,哪怕他們的話題扯得有點遠,陳遠林和工作人員也

不能表現出一丁點兒不耐煩,不僅不能不耐煩,還得附和著跟人家聊聊天。

趁他喝水的機會,陳遠林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家裏誰失蹤了?”

“我家裏,我家裏沒誰失蹤呀。”

工作人員小丁一下子有點惱怒:“聽你說了半天閑話,你家裏沒人失蹤,你跑到這裏來拉家常啊?”

陳遠林忙拍拍小丁,示意他打住,又問小夥子:“那你有什麼情況要報告嗎?”

“當然有啊。”小夥子說,“我家裏沒人失蹤。我,我老婆,我爸,我大妹,我二妹,我大妹夫,我二妹夫,我們一家都在北山,我們都好好的,我們家租住的房子也沒有塌。”

“你們家運氣真是不錯。”

“是的,我們家運氣不錯。我媽沒來北山,她在確山,帶我的三個孩子和大妹二妹的兩個孩子。她再忙,每逢初一、十五,總要到村頭的觀音廟燒三炷香。和我同村的滿崽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我們住一個院子,我們住四樓,他們住三樓。按理,三樓應該先跑出去對吧?幸好,看到泥石流時我很冷靜,我知道跑不過那東西,我看到三樓有兩根水管,我就喊家裏人,都順著管子往下爬。結果,我們到了院子裏,滿崽兩口子和一個娃還在樓梯間,我們跑出院子才幾秒鍾,房子就被泥石流衝垮了。我聽到滿崽在後麵叫了一聲,那聲音,瘮得人心裏發慌……滿崽兩口子是今年春節和我一起來北山的,是我把他介紹到北山電子廠的,他也沒別的朋友和親戚,你說,是不是隻有我來給他報個失蹤?失蹤倒是報了,我又如何向他父母交代?如何交代?”說到這裏,他已帶著哭腔。

這些人登記完了,一個神色淒涼的中年人走到陳遠林麵前。陳遠林發現他有點麵熟,至少,從麵相來看,應該就是雲海人。一開口,果然是。

那人住在電子廠旁邊,他家的房子與電子廠隻有一牆之隔。他說,他們家有三層樓房,倒有兩層半都租給了打工的工人。每個月的收入,也是老大一筆錢。可是,他老婆管得嚴,每個月的房租一分不少地由她收了。他要用錢,每個月的

零花錢隻有五百元。他要抽煙,要喝酒,五百元顯然不夠,就想方設法偷老婆的

錢。滑坡那天,終於被老婆抓了個現行。老婆勃然大怒,抓起一把掃帚劈頭蓋臉地打,打得他倉皇逃出院子。老婆站在樓上,憤怒地叉腰戟指:“你去死吧,你這塊廢柴,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那人早就嚐過老婆的厲害,老婆不消氣之前,他是絕對不敢再邁進院子的。他就坐在院子前麵的一株杧果樹下,獨自抽悶煙。

就在這時,滑坡發生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家那座三層的樓房一瞬之間被推倒,掩埋。當然,還有他那站在三樓上高聲叫罵的老婆。最終,她的叫罵變成了驚恐的大叫。他想救她,但他知道沒法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撒腿快跑,比上次他偷了老婆的手鐲去變賣被發現後,老婆拎著菜刀追他時還跑得急,跑得快。老婆雖然生氣,畢竟不會真要他的命。可泥石流,那是真要命的東西啊。

8

滑坡事件發生後第四天,北山又一次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陳遠林又一次把登記處的桌子挪到了小葉榕下。小葉榕上的葉子集了些雨水,偶爾會有一兩滴雨水重重地梭下來,如果正巧落進脖子裏,就叫人忍不住打個寒噤。

沒人來登記,陳遠林就埋頭在筆記本上整理前一天晚上區裏召開例會的會議記錄。正忙著,突然發現麵前一暗,抬起頭,有一把黑色的傘伸過來罩在頭上了。

撐傘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女子。陳遠林認得她。她家就在陳遠林家的小超市過去四五家的地方,她姓徐,原本也是農場員工,後來去西藏旅遊了一趟,回來後再也不願意在農場上班了。她拿自家的小院開了一家客棧,就叫徐小姐的店。認識她的人都叫她徐小姐,她真名叫什麼,就連陳遠林也忘記了。

徐小姐旁邊,跟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臉上帶著淚痕,眼神是與他那個年齡不相稱的空洞和茫然。

陳遠林謝了徐小姐,並客氣地說:“這點雨沒關係,你給孩子遮住吧。”

徐小姐把傘收回,罩在孩子頭上,孩子卻從傘下跳了出去,賭氣似的站在雨中。

陳遠林依稀記得,徐小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也沒兄弟姐妹,至於婚姻,聽說她好幾年前就離了,孩子也跟了前夫,她獨身一人。她的小店也沒有雇傭員工,那她來給誰報失蹤呢?鄰居?朋友?

陳遠林征詢地看著她,徐小姐還沒說話,小男孩先說了:“我爸爸,我爸爸失蹤了。”

陳遠林又征詢地看著徐小姐,徐小姐緩緩點頭。

徐小姐掏出煙和火機,抽了兩口:“我和他爸,離婚都四年了。這四年,除了我去看丁丁時會打個照麵說兩句話,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是,天知道他哪股水發了,滑坡那天,他帶著丁丁找上門來,請求我看在孩子的份兒上,和他複婚。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再說,我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早就過慣了,哪裏還想複婚。可他不依不饒,順帶著丁丁也跟著哭。丁丁,你不要瞪我。你還小,大人的事,你不懂。我一生氣,就上街買東西去了。去了還不到一個小時,就滑坡了。丁丁,我離開客棧之後發生的事,你給陳叔叔講講。”

丁丁不看徐小姐,也不看陳遠林,仰起頭,看著頭頂上小葉榕綠得發黑的葉子。丁丁說:“媽媽走了,我給爸爸說我餓了,爸爸就帶我到五樓去找吃的。”

陳遠林記得,徐小姐的院子並不大,為了開客棧,隻好加高樓層,把原本的三層加成五層,區上城管局還曾找過她的麻煩,要求她必須拆除。但後來為什麼沒有拆,他也不是太清楚。徐小姐把一到四樓開成客棧,五樓呢就自住。

丁丁說:“我們到五樓廚房,爸爸從冰箱裏找到幾個雞蛋,給我做蛋炒飯。這時候,我聽到外麵轟隆隆地響,像是打雷。爸爸問我:‘丁丁,是什麼聲音?’我說:‘是不是打雷?’爸爸說:‘不對,不像打雷。’爸爸把頭從廚房窗口伸出去看了看,他大聲叫我:‘丁丁,丁丁,快跑,出事了。’我聽到爸爸

的聲音很驚慌。問他什麼事,他沒說,一把關上煤氣灶,拉起我就往四樓跑,邊

跑邊說:‘後山滑坡了,泥石流衝過來了。’我們才跑到四樓,就發現樓房歪

了,是後麵那棟樓倒過來,把我們的樓壓歪的。“爸爸說:‘不行,不能往下跑,我們要跑到樓頂才成。’“我們又往樓頂跑。跑到樓頂一看,到處都是黃泥巴,像水一樣到處亂流。

爸爸把我拉到樓頂最斜的那頭,在那裏,我看到泥石流已經把一樓二樓三樓都埋了,站在樓頂看下去,就像在二樓上一樣。爸爸說:‘丁丁,下麵的泥土很軟,摔不痛的,我先把你抱起來,你跳下去,就馬上朝那邊跑。’

“我問他:‘那你呢?’爸爸說:‘你先跳,跳了就跑,我也跟著跳。記住,跳下去馬上就跑。別回頭。’

“爸爸抱起我,繞過樓頂的矮牆,托住我的胳膊,把我往下麵扔。我掉到泥土上摔了一跤,一點也不痛。我記住爸爸說的話,馬上就往外跑。我跑了幾步回頭看爸爸,爸爸不見了,媽媽的客棧也不見了。”

丁丁一口氣說完,又開始抽泣起來。“陳局,你說,他要不是找上門來糾纏我,要我和他複婚,哪裏會出這種幺蛾子?這下可好,他自己送了命,丁丁今後怎麼辦?”陳遠林實在忍不住了:“丁丁是你兒子,你是他的媽,自然也是他今後的監護人。”徐小姐忙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丁丁天天問我要爸爸,我怎麼辦?老天,我怎麼辦?”

徐小姐前腳剛走,又來了一位鄰居。比起徐小姐,陳遠林對這位鄰居更加熟稔。一周前,陳遠林回雲海村看望父母,還在小超市門前遇到過他,兩人還熱情地打了招呼。陳遠林記得,當時,這位鄰居手裏提著一扇排骨,興衝衝地往家裏走。陳遠林還問他:“喲,歐阿伯,今天什麼日子,買這麼多排骨?”

歐阿伯說:“林仔啊,你阿伯怎麼舍得吃這麼好的排骨?還不是心抱又生了蘇蝦。買點排骨,給她煲煲湯喝。”歐阿伯年歲並不算太老,卻是雲海村裏不多的幾個操地道廣東方言的人。所

謂心抱,就是兒媳婦;所謂蘇蝦,就是嬰兒。聽長輩們講,歐阿伯從小父母雙

亡,小時候在東平鎮上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自然,結婚也很晚,一直快到四十歲,才胡亂找了個沒人要的老姑娘。老姑娘身子矮小,走在路上,遠遠看去,像個七八歲的孩子;走近了,嚇人一跳,額頭上吊著一個拳頭大的肉瘤。

歐阿伯四十多時有了兒子,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兒子腦子卻有些問題,雖不是傻瓜,卻比正常人要差些距離。一晃,兒子也二十多了,歐阿伯很著急,到處找人給兒子提親。遭遇多次騙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腦袋同樣有些問題的姑娘結了婚。婚後,小兩口生下一個女兒,歐阿伯提心吊膽地看著她長到三四歲,眼見她伶俐可愛,會唱歌會數數還會背床前明月光,這才把懸著的心放進肚去。歐阿伯說他兒媳婦生了,陳遠林就問他:“生了個啥?兒子還是女兒?”

歐阿伯的聲音裏透出得意:“兒子,這回是兒子呢。”

“難怪你這麼高興,走路都像要劈叉呢。”

在陳遠林記憶中,因為一生貧苦,歐阿伯為人極其節儉,或者不客氣地說,已經到了吝嗇的地步。買菜,永遠隻在天晚菜市場要關門時才去,有些蔬菜攤主把蔬菜發黃的老葉子剔去,歐阿伯就讓他老婆一一撿拾回家,再選出其中稍好一些的炒一盤,便是一家人晚餐的下飯菜。

像大多數雲海男人那樣,歐阿伯也喜歡喝兩杯。別人無論多麼節儉,喝酒至少也有一塊豆腐幹或是一把花生米。歐阿伯呢,除了過年,平時他的下酒菜就是一小碟食鹽。食鹽是提前炒過的,略放了些油。炒過的鹽微微發黃,他就用一根筷子蘸一點鹽放進嘴裏,然後有滋有味地喝下小半口酒。酒入口,一定不會馬上咽下去,而是要讓它在口腔裏來回滾動,像是用熱水漱口。歐阿伯說:“這麼好這麼貴的酒,一口就吞下肚去,那不是太對不起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