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近些年來,歐阿伯的日子倒是有了不小的轉機。轉機來自雲海村後麵的工業園。歐阿伯兩口子太老了,兒子兒媳小兩口腦袋又不太清楚,進廠,基本沒人要。但是,歐阿伯家的宅基地有一片很大的空地。那空地,早就有人看上了,想出錢買下來修房子。
在雲海和北山其他街道或鎮子,有不少具有特區特色的房子。它們既不是由
開發商從政府手裏購買土地後開發的小區,甚至也不是由村上集資開發的小產權
房,而是一些當地人利用自己的宅基地修建的。這樣的房子,按理不能作為商品房出售,但既然有人開了頭,在房價越來越高的特區,也算是為很多想買房而資金又不足的人帶來了希望。盡管他們也知道這樣的房子不受法律保護,卻架不住價錢低——最多相當於正規商品房價格的四分之一,或是小產權房的一半。
歐阿伯就出售了自己的那片老宅基地,得到了一筆他們家幾代人也掙不到的錢。歐阿伯本是個自小就父母雙亡的孤兒,他的老宅基地又是如何來的呢?原來,歐阿伯父母去世後,農場看他再無一個直係親屬,想把他送到孤兒院,送了三次,他都跑了回來。農場無奈,就指定與他家相鄰的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婦做他的監護人,每個月由農場給老夫婦一筆費用。
十來年後,老夫婦先後去世,歐阿伯長大成人,除了父母留給他的那座老房子外,還有老夫婦這一座。雖然兩座房子都破舊不堪,尤其是他父母留下來的那一座,長年無人居住,早就變成了一片廢墟。早些年,這樣的舊房子的確毫無價值。可近些年來,隨著北山的發展,隨著越來越多工廠選址北山,外地人口與日俱增,一旦把舊房子推倒,就是一塊十分寶貴的建築用地啊。
歐阿伯賣了一塊宅基地,拿到錢,迅速把另一套房子也改建了。另一套地盤小,隻好拚命往上修,窄窄的地盤上,矗立起一棟八層的樓房,看上去就像一座碉堡。像這種碉堡,雲海村還有不少。不可能有電梯,天天爬上爬下,自然辛苦,主人家卻是不住或隻住二、三樓的,其他層都租給打工仔,價錢也很便宜。看在便宜份兒上,爬上爬下的辛苦就可以忽略不計了。畢竟,這世上還是窮人多。
歐阿伯賣宅基地賺到一大筆對他來說像天文數字的錢,新修的房子他自家隻住了三間,其餘二十多間全部出租。應該說,一夜之間,他家的經濟狀況就已飆升到全雲海前列。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歐阿伯依然節儉,依然節儉得近乎吝嗇。雖說下酒菜不再是炒鹽巴,但至多也就是一小碟炒雞蛋,還得把一多半夾給四歲的孫女。他的兒媳婦懷孕後,他才好不容易拿些錢出來改善生活,但買回家的肉、魚、雞,每餐卻隻有小小的一碗,擺在他兒媳婦麵前。他兒子不懂事,也
伸出筷子去夾,夾一次,他沒吭聲。夾二次,他瞪了兒子一眼。夾第三次,他忍
無可忍,用自己的筷子擋住兒子的筷子:“你又不生仔仔,你吃了有什麼用?”
走在路上,看到人家扔的塑料瓶子、塑料袋、報紙、紙箱,他都要撿回去,整理一下放在樓梯間。過上一段時間,再借一輛板車,拖到廢品收購站去賣三五幾塊錢。拿了錢,他就到陳遠林父親的多而美超市買幾顆棒棒糖回家哄孫女。
以前,歐阿伯吝嗇,村民都同情他,畢竟,人家兒子和兒媳都是殘障人,不容易啊。自從聽說他家的老宅基地賣出一大筆錢後,對他的吝嗇,幾乎都是一邊倒的嘲笑和不滿。包括陳遠林的父親。陳遠林有一次就聽到父親略帶嘲諷地問他:“你都大發了,怎麼還看得上這幾個塑料瓶子?你這不是變態嗎?”歐阿伯好像沒聽出嘲諷的滋味,認真地說:“不行啊,你曉得的,我兒子、我兒媳婦這裏都有問題。”說到這裏時,他伸出髒兮兮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腦袋上,頭發掉得差不多了,隻有幾縷白發還固執地盤踞在頂部。
滑坡那天,歐阿伯不在家,拖著板車到廢品站賣廢品去了。等到他回家時,滑坡已發生了兩個小時,軍警和政府工作人員在村口拉起了警戒線。歐阿伯聽旁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把滑坡的事說了一遍,當即癱坐在地。他說,他臨出門時,他老婆、兒子、兒媳婦和孫女孫兒都在家裏。他說:“我兒子,我兒媳婦這裏有問題,反應慢,他們怎麼知道滑坡的厲害?”旁邊的人安慰他:“你們家裏不是有不少租戶嗎?有可能他們會喊你兒子兒媳的。你快給他們打個電話吧。”
歐阿伯麵色尷尬,那人反應過來:“你沒有手機?你說吧,你兒子號碼多少,我幫你打。”
歐阿伯說:“我兒子沒手機。”
“你兒媳婦的也行。”
“我兒媳婦也沒手機。我們家的人都沒有手機。我們家又沒一個親戚,一家人天天都在一起,手機實在用不著,就沒必要花那筆冤枉錢。”
陳遠林在現場為搜救組帶路那兩天,曾經看到過歐阿伯的房子。那棟以往如碉堡般的八層樓房,黃色的泥土已經埋到了第五層。餘下三層,歪斜著,如同被推倒的積木。搜救人員的生命探測儀以及兩條吐著長舌頭的警犬來來回回好幾遍,沒有發現任何有生命存在的跡象。
歐阿伯來到小葉榕下,站在陳遠林桌前,陳遠林掏出煙遞了一支給他,歐阿伯接過去,點燃,抽了一大口說:“林仔,我來登記。我兒子失蹤了,我兒媳婦失蹤了,我老婆失蹤了,我孫女洋洋失蹤了,還有剛出生五天的孫子也失蹤了。還沒來得及給他取名字呢。”
旁邊站了幾個人,沒一個人吭聲。歐阿伯頓了頓,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說:“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你們說說,為什麼失蹤的不是我呢?為什麼不把我埋在地下呢?”
歐阿伯說得很輕,好像真的對這個問題感到非同一般的迷惑。
9
作為北山區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幹部,陳遠林總是保證手機二十四小時暢通。並且,對那些來曆不明的電話,他也一一接聽。哪怕有些號碼已經被軟件標注為廣告、騷擾甚至是詐騙。他仍然得接,仍然得很客氣地說:“你好,請問你是哪裏。”
接到自稱北山醫院外科肖醫生的電話時,陳遠林心裏咯噔了一下,他以為是母親出了什麼意外。
意外的是,與母親無關。這讓他稍微放了點心。
肖醫生說:“是這樣的,陳局長,我剛才接了一個車禍傷員。這個傷員一定要托我找到你。她說,她和她丈夫都認識你,他們在雲海村裏開了一家KTV,好像叫,對了,青春KTV。”
陳遠林說:“是的,是有這麼個KTV。你是說女的受傷了?”
“是的。女的叫符英。她說她丈夫叫江小雨。她一定要我轉告你,江小雨跑回雲海滑坡現場了,準確地說,是到青春KTV去了。”
陳遠林不由一愣:“他去那裏幹什麼?符英就是從那裏救出來的,江小雨還
回去做啥?現在哪還有什麼KTV,早就是一片廢墟了。”
“符英說,她丈夫是回去拿埋在地下的訂婚戒指和婚紗照的。”
“這不是沒事添亂嗎?”
“是啊。可要命的是,據符英說,江小雨重回雲海村,已經是三天前的事情了。這三天裏,她一直聯係不上他,手機根本打不通。她很著急,因此她也想回雲海村,誰知道就是在去雲海村的路上出了車禍。”
陳遠林有幾分氣惱,又不能向肖醫生發作,久久才說:“三天前的事了,符英怎麼才說呢?”
肖醫生也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不過,在上手術台前,她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把這情況告訴你,求你給搜救人員說說,請他們去青春KTV救江小雨。”
“符英傷情如何?”
“不太好,失血過多,還沒脫離危險。”
接了肖醫生電話,陳遠林心情變得很糟糕。但他還是立即跑到警戒線處,向值勤的警察說明了情況,警察們都認識他,放了他進去。他又找到搜救隊負責人之一,市消防支隊的一個副支隊長,前幾天,他們有工作上的往來。副支隊長聽說後,也有些驚訝:“這個人是怎麼想的,為了婚紗照和戒指,竟然又偷偷摸進現場,還埋在了地下?這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嗎?不,簡直連芝麻都算不上,簡直蠢得有鹽有味。”
一支搜救隊又回到了此前曾插過紅旗並救出過符英的地方。其實,由於變形嚴重,地麵又缺少必要的標識,要找到青春KTV的準確位置有些困難。好在,搜救隊員都是些有實戰經驗的好手,幾番觀察,略事切磋後,終於確定了大體位置——多而美小超市門前那根歪歪斜斜的半截子電線杆,又一次功不可沒。
從滑坡現場出來後,陳遠林回到小葉榕下,坐下來喘了口氣,喝了幾口水,喝水的時候他才想起,這大半天裏,雖然水杯就在桌子上,可硬是連端起杯來喝一口的時間都沒有。
果然,半杯水還沒喝完,又有人來登記了。來的這個人,陳遠林也認識。是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麵容憔悴,走路時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女子名叫遲麗,是月光社區服務中心雲海村殘疾人日間照料中心的社工。社工這職業,雖然在國外起源已有幾十年,但在中國漸漸普及,卻是近些年來的事。陳遠林上大學時,就知道有社工,不過,那時候,他一直把社工、義工和誌願者混為一談。直到來社會管理局上班後,因為社會管理局是各個社工組織的主管部門,他才知道社工與義工及誌願者其實不是一回事。
比如說,義工和誌願者是沒有薪資的,社工呢,則要從社工組織那裏領取月薪。再比如說,一般的義工和誌願者不需要持證上崗,社工卻是要考證的,必須獲得了資格證才能上崗。這麼說吧,相當於社工是專業的,義工和誌願者則是業餘的。
特區的社工發展在全國都走在了前列。陳遠林記得的一個數據是,全市當時有兩百多家社工機構,北山區就有五六十家。政府常常通過這些社工機構來購買服務,比如遲麗所在的月光社區服務中心,就在北山區管理署麵向全國社工機構招標時,中了殘疾人日間服務這個標。
殘疾人日間服務,算是政府給殘疾人及其家庭提供的一個福利。以往,有殘疾人的家庭,其他家庭成員上班或上學後,就隻能把他們關在家裏,或是自己出錢請保姆照料。日間服務中心的工作,就是讓這些家庭早晨把殘疾人送到服務中心,由中心負責照料並提供康複訓練,等到他們的家人下午下班後,再接回家去。這不僅為殘疾人家庭解決了後顧之憂,還節約了一大筆開支。
但是,政府本身不可能派出人員來從事這種服務,就得麵向社會購買,而各個社工機構,就是這種服務的提供者。
雲海村殘疾人日間照料中心位於陳遠林父親的多而美超市旁邊兩百米遠的地方,是租用的一座兩層小樓。包括遲麗在內,一共有六個工作人員。一個是負責人,稱為督導,還有一個康複醫生。另外四個,都是社工。遲麗就是四個社工之一。
遲麗也是來登記失蹤人口的。
日間照料中心有二十一名殘疾人,有肢殘的,有盲人,有聾啞人,也有癡
呆,還有一個精神病,就是從前五分場的鍾副場長,不過,現在人們都叫他鍾瘋
子。
每天,殘疾人像上幼兒園的小朋友那樣被送到照料中心,照料中心除了看護他們和對一些肢殘者進行康複訓練外,每天還要舉行一些他們力所能及的活動。比如,有時候是做手工,有時候是像幼兒園小朋友那樣,用彩筆畫一些簡單的圖畫。中午,集體午餐。餐後,集體午睡。
但是,遲麗說,那段時間,鍾阿成總是不睡。
“鍾阿成是誰?”陳遠林剛問,旋即自己想到了答案,原來,大人小孩都叫他鍾瘋子的前五分場副場長,大名叫鍾阿成。
鍾阿成以前吃過午飯,第一個就爬到他的床上蒙頭大睡,可那段時間,他堅決不睡。吃完午飯,他總是坐在照料中心大門前的台階上。叫他上樓午睡,他說:“哎呀,山垮啦,房子全被埋在泥巴下麵,好多死人,一個接一個地擺在地上,擺了一操場……太嚇人啦。”
陳遠林一下子想起滑坡發生幾天前那個晚上,他在多而美超市附近的十字口遇見鍾瘋子時,鍾瘋子也這樣對他說過。想到這裏,他不由後背一陣發涼。難道說,這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兒,真的看見了正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嗎?
鍾阿成——或者說鍾瘋子堅持不肯上樓午睡,沒辦法,遲麗隻好陪著她,也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幸好,屋簷寬大,能遮雨,不然,那些天接連不斷的雨水一會兒就要把兩個人淋得透濕。
日間照料中心坐東朝西,正好麵對村後那匹山梁。當然也就正好麵對後來滑坡的堆納場。
當遲麗與鍾阿成並肩坐在石頭的台階上時,抬起頭就能看到對麵的樓房和幾重樓房背後的山。山的一邊是青色,山的另一邊是黃色。涇渭分明。那時候,遲麗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一天,黃色的山將會在一瞬之間崩潰,形成一條黃色的泥河,呼嘯著撲向村莊與工廠。吞噬一切,掩埋一切,毀滅一切。
滑坡發生時,照料中心的老人們正在吃午飯。他們的午飯比較早,一般是十一點半。剛吃了幾口,鍾阿成就放下碗筷不吃了,遲麗讓他再吃些,他搖頭,
往門外走。他說:“還吃啥飯?山都要塌了……好多死人,一個接一個地擺在地
上,擺了一操場……太嚇人啦。”
鍾阿成走到照料中心大門外,像往常一樣在台階上坐下來,嘴裏還在喃喃自語,隻是聽不清他說的什麼。遲麗跟著走了出去,就在這時,她聽到遠處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她感覺腳下的大地像在微微顫抖,她的第一反應是地震了。
這時,她看到鍾阿成站起身,興奮地拍著手,指著遠處說:“你們不相信我的話,你們看,你們看,山不是垮了嗎?”
遲麗隻看了一眼,一下子反應過來,急忙跑回室內大喊她的同事和還在吃飯的殘疾人。接下來五六分鍾裏,她和其他五個同事一起,一個接一個地把殘疾人扶出大門,能走的能跑的,讓他們趕緊往安全地方走,往安全地方跑。幾個腿腳不便的,隻好一人背一個。餘下沒人背的,急得在後麵大喊大叫,遲麗回頭安慰他們:“我們馬上就回來,就回來。”
由於距離後山比多而美超市要遠一些,日間照料中心是泥石流淹沒的最後一座房子。過了日間照料中心,原本氣勢洶洶的泥石流已成強弩之末,隻是在地表覆蓋了一道兩米深的糊狀泥土,且越遠越薄,終於在抵達雲海廣場前一百米左右止住了。
那天,遲麗和她的同事們來回兩次,救出了十八個殘疾人。另一個殘疾人,也就是鍾阿成,是第一個自己逃出去的。他一直跑到雲海廣場,像猴子一樣爬上了一棵高高的木棉樹,騎在樹上瑟瑟發抖。一直到救援人員到達,他仍然不肯下來。後來,隻好由兩個消防戰士爬上樹,小心地把他扶下來。
還有兩個殘疾人沒能救出。當遲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又一次跑回照料中心時,那座兩層的小樓已經被衝倒了,淹沒了,原本坐在台階上等著救援的最後兩名殘疾人,早就不知去向。三天後,他們的遺體從泥土下方不到一米的地方挖出來,臉麵腫脹,充滿驚恐。他們的家人見了,也忍不住一陣陣惡心。遲麗流著淚,用一塊幹淨的布,為他們擦去臉上的泥土,就像平時在日間照料中心裏,午餐後,為他們擦去嘴角的飯粒、油漬、湯汁一樣。
遲麗一直記得一個細節。那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跑回照料中心時,小樓不見了,殘疾人也不見了,出現在他們麵前的,竟是一片平整的黃土。黃土上,卻有一隻很大的電飯煲。遲麗一眼就認出,那隻特大號電飯煲是照料中心的,二十分鍾前,她才從裏麵給殘疾人們盛過熱騰騰的米飯。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神奇地把它衝了出來並浮在泥土上方。遲麗打開鍋蓋,裏麵的飯還有一小半,還是熱的。隻是,再不會有人去吃了。遲麗把那隻大難未毀的電飯煲從廢墟上拿了回去。後來,月光社工中心清理統計損失時,唯一未受損的財產,就是那隻七八成新的特大號電飯煲。
10
父親的遺體從廢墟下挖出來後,直接被送到了殯儀館。陳遠林繼續留在滑坡現場,繼續帶著搜救隊,通過生命探測儀和警犬尋找可能幸存的生命。偌大的廢墟上,插起十幾麵小小的紅旗。風一吹,紅旗獵獵作響。那聲音,讓陳遠林有些恍惚。像做夢。
他擔心母親扛不住。他給姐姐陳遠芬打了電話,告訴她不能讓母親到殯儀館去。他說:“媽年紀大了,怕她受刺激。就讓她在家裏,你們多多費心。我這邊走不了。”
姐姐卻直截了當地說:“我們都在殯儀館,媽也在。你放心,天塌不下來的。不過,依我看,你要是抽得出一兩個小時,還是過來點一炷香叩兩個頭吧。官當得再大,親爹親娘也怕還是要的吧。”
陳遠林語塞,默默掛了電話。他知道,如果向領導請假,領導一定會同意的,畢竟,遇難的是自己的父親。可是,看看所有人都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實在不好開口。
誰知,下午時,事情就有了轉機。
下午召開現場例會。區工委方書記主持。會上,一個副主任在彙報救援進度時,順便也表揚了一下各個組的工作人員。其中特別說到了陳遠林,他說:“像
社會管理局的陳遠林局長,他就是雲海村人,他父親也在這次事故中遇難。可他
因為熟悉地形,熟悉雲海村人,就堅持留在現場,為搜救隊引路。”
方書記立即打斷了副主任的話,他當然認識陳遠林,似乎也知道陳遠林是雲海村人,他扭頭對一側的陳遠林說:“小陳心裏裝著群眾,這是對的。但是,我們共產黨人,也不是不講人情,小陳的父親既然遇難了,他理應回家去處理老人家的後事。救援工作雖然緊急,終歸也不在於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小陳,這會你不必開了,我給你一天假,你先回去,送送老人家吧,也替我們點一炷香,叩幾個頭。”
陳遠林百感交集,默默地收拾起筆記本離開了會場。半個小時後,他來到城邊的殯儀館。院裏偌大的空地上,搭起好多座靈堂,
不用問,多半是滑坡遇難的。找來找去,他找到了自家搭的那一座。遠遠的,他聽到村裏的劉阿婆在用唱歌般的腔調哭喪。劉阿婆是個孤老婆子,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歲了,臉上的皺紋一道接一
道,仿佛要把整張臉撐破。頭發花白、稀疏,眼神渾濁,如同兩池泥水。打陳遠林記事起,她就以哭喪為業。每當她一板一眼地哭起來時,她臉上的皺紋慢慢漾開了,眼神雖還渾濁,卻有了神采。平時她衣衫不整,哭喪時卻一定要打扮得盡量光鮮一些,就連稀疏如秋後荒草的白發,也仔仔細細地束在腦後。
陳遠林看到,劉阿婆坐在父親靈前,一心一意地唱,一心一意地哭。她的唱詞,陳遠林曾在縣誌上見過,據說已有數百年曆史,稱為《老人歌》:
一心望你天長遠,
難望期頤愁日天。
阻隔天梯難見麵,
立吊仙魂苦慘言。
從此陽世無你見,
白壁難求日日鮮。
喪命南阿成白燕,
偷彈指甲悶厭厭。
珠玉寶錠成金片,
難望回陽近取連。
點得劉全贈瓜閻羅殿,
七天回轉玉藍田。
從此你們釘金匾,
兒女福祿壽華延……
靈堂裏,聚了十多個人,除了母親和姐姐一家外,還有三五個親戚,以及一些鄰居和父親的朋友。陳遠林想,這大概就叫作生前友好了。
父親遇難,是陳遠林四十餘年來遭遇的第二位親人的死。第一位已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外祖母。外祖母死時,好像也是劉阿婆,坐在靈堂裏唱著哭,或者哭著唱。隻是,那時劉阿婆還不像今天這樣衰老,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中年婦女,隻是命太苦,麵相也總是顯得十分憂愁。當然,那時她還不叫劉阿婆,叫什麼,陳遠林忘記了。
外祖母的死並沒給陳遠林帶來太多悲傷。畢竟,他與外祖母雖然住在同一個雲海村,卻沒有生活在一起。並且,外祖母性情有些古怪,哪怕是對他們這些外孫,也顯得吝嗇。外祖母院子裏有幾株荔枝,荔枝將熟未熟時,陳遠林摘了幾顆,外祖母竟生氣地拿起蒼蠅拍打他的頭。從那以後,陳遠林就堅決不肯再去外祖母家了。
多年來,父親與自己也是慪氣的時候多,順氣的時候少。如果不是父親的軟硬兼施,陳遠林肯定留在了廣州,他與林如鳳的關係肯定也不像現在這麼緊張。說起來,父親的自私帶給他不少傷害。然而,陳遠林仍然無可抑製地感到陣陣傷痛。畢竟,血濃於水;何況,如今沉睡在冰棺裏的這個人,是自己的父,是根,是脈,是源。
再想想他的死,就是為了轉身回去取存折,而存折上的錢,竟是為了純屬子虛烏有的孫子準備的學費,他心裏更感到一陣刺痛。這刺痛,若隱若現,若有若
無。去想時,刺痛消失了;不去想時,又冷不丁刺他一下。這狗日的痛啊。
陳遠林開始後悔。後悔這些年來與父親的一次次爭執,一場場吵鬧。然而,陳遠林也明白,這種後悔,是基於父親突然去世了。如果父親還在,他們之間的爭執與吵鬧,還是一定會繼續存在,還是會繼續發生。
人,就是這麼一種古怪動物。
陳遠林看到,母親麵色平靜,這讓他多少有些放心。姐姐眼圈發紅,和母親並肩擠坐在一條長凳上,為父親守靈。看到陳遠林進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默默地遞給他三炷香,陳遠林接過去,男子打燃火機,將香點燃。陳遠林把香插在一個巨大的用來插香的土豆上,伏下身,叩了三個響頭。
在他前麵兩三米的牆上,是一幅父親的照片。照片上,父親的笑容有些曖
昧,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明白。遞香的男子,是陳遠林的外甥,也就是姐姐陳遠芬的兒子,名叫高小明。陳遠林行完禮,和母親以及其他親朋鄰居寒暄了幾句,姐姐示意陳遠林跟她
一起出去。兩人走到靈堂外,在一座花台前站下來。陳遠林以為姐姐要和自己商量父親的喪事。誰知,姐姐問的卻是關於堆納場
的事。姐姐說:“林仔,我問你一個事。這次滑坡,到底死了多少人?”陳遠林說:“現在還沒有最終的統計結果。失蹤人員也還在搜救中,估計有
好幾十個吧。”姐姐歎了口氣:“真是慘啊。我聽人家說,滑坡是由於堆納場引起的?堆納
場是趙老板辦的,那趙老板是不是要被國家抓起來,要判刑要坐牢?”“姐,你問這個幹什麼?”“姐這不隨便問問嘛。”姐姐比陳遠林大十歲,從小個性潑辣要強,初中畢業後就在農場辦的副食店
裏上班,每天操著一柄鋒利的砍刀站在櫃台後麵砍豬肉。久而久之,不僅渾身上下有一股隱隱約約的豬肉味兒,且養成了大老爺們兒般的脾氣。抽煙,喝酒,說粗話,樣樣都來。副食品店賣肉,工資並不比與她同時進農場而從事其他崗位的同事
更多。事實上,早些年,在農場,不論你是種地、種荔枝還是養豬、養奶牛或是賣
豬肉、修拖拉機,隻要你們是同一時間參加工作且學曆又相同的,那麼,除非以後有誰當了官,否則工資都是一樣。隻不過,有些崗位多少有點油水。以姐姐的崗位來說,豬肉店裏總有些沒多少肉在上麵的骨頭沒人買,也沒法再由農場收回去,這便成為幾個賣肉工的外快。每天下班時,他們都明目張膽地提著幾根骨頭回家熬湯喝。所以,自從姐姐上班後,陳遠林家裏幾乎天天都要喝骨頭湯。
因為這些緣故,姐姐在家裏的地位明顯比陳遠林高。更重要的是,上大學時,父親給陳遠林的生活費不夠,姐姐就主動每個月給陳遠林寄五十塊錢,這讓陳遠林內心對姐姐充滿感激。在家裏,父親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但對姐姐,也顯得客氣三分。這麼說吧,有些事情,陳遠林或母親說了,父親不一定聽;但若是姐姐說的,他多半會考慮考慮。
陳遠林知道姐姐絕對不是隨便問問。他也知道,高小明一直在姐姐所說的趙老板手下打工,按時髦話說,也算是趙老板手下的高管。趙老板的堆納場出了事,姐姐出於對高小明的關心,順帶過問過問,也是可能的。隻是,他實在怕高小明和堆納場扯上關係。他很清楚,出了這麼大的事,死了這麼多人,影響這麼惡劣,政府方麵得有人為它背書,堆納場的趙老板更是責任重大,肯定會被送進監獄。至於為趙老板具體經管堆納場的相關人員,到底要負多少責,現在還很難說。
姐弟倆正說著話,高小明出來了,好像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陳遠林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小明,你老實說,趙家才的堆納場,你到底參與了具體經營管理沒有?”
“沒有,真的沒有。”高小明驚慌地擺手,“你知道的,舅舅,我是家才大酒店的總經理,我隻負責酒店的事,堆納場那邊,一直都是趙董的侄兒趙子永在管。”
“那就好。”陳遠林說,“那就好。”
“舅舅,趙董到底有多大的責任?會抓他嗎?”
“有多大的責任,還得由上麵來認定,抓不抓他也一樣,得由上麵來認定。”
“哦哦。”高小明好像欲言又止,兩人站在花台邊默默地抽了一支煙,都是
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在這時,一個鄰居急急忙忙跑出來,大聲喊:“遠芬遠芬,你媽昏倒了。”
三人聞言,急忙一齊跑回靈堂。
11
頭頂上是一層又一層的泥土。那泥土的厚度,在消防戰士救符英時,江小雨是見識過的。足有兩米多。但消防戰士說,這還是最淺的,大多數地方,足有七八米甚至十來米厚。
不過,哪怕兩米多,也足以把外麵的廣闊天地和地下的狹小空間分隔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兩米多的泥土壓在頭上,裏麵便是一座黑暗無聲的墳墓。江小雨突然想到一個詞:幽明異路。
最早的慌亂和恐懼之後,江小雨漸漸鎮定下來。他借助手機的光,小心打量容身之處。他所在的位置,正是青春KTV的院子。院子裏,有一棵荔枝樹,枝葉繁茂,荔枝樹旁邊是圍牆,圍牆旁邊是一間廚房。之前,符英也被困在這裏。經過挖掘機和消防戰士人工挖掘,原本壓在荔枝樹和廚房上的泥土大多已被移走。但是,當江小雨順著挖出的坑道下到院子時,泥土又一次滑下來,蓋在了荔枝樹和廚房上麵。好在,圍牆和廚房都沒有倒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通道。江小雨雙手著地,趴在潮濕而鬆軟的泥土上,向著廚房爬過去。在廚房裏,他找到一根木棒,有兩米來長,他再次爬到剛才跌落的位置,用木棒向上用力刺去。木棒深入泥土約兩尺後,無論如何用力,再也刺不進了。江小雨試了幾次,弄得渾身大汗,還是無濟於事。他明白,頭頂上的泥土太重太厚,他無法想象把木棒刺穿泥土,伸到地麵的樣子。
江小雨沮喪地癱坐在地,地上的泥土水分很重,一會兒就把他的褲子濕透
了。不過,他卻沒什麼感覺,或者說一時間根本顧不上褲子是幹是濕。江小雨又
一次感到了恐懼。他想,這地方前兩天符英被困時已經搜救過了,他們肯定不會再來了。他們不可能知道再次有人困在了地下。那麼,接下來,我要麼是餓死在地下;要麼因為泥土垮塌被活埋。總而言之,我在劫難逃。我才三十歲,我還沒辦婚禮。想到結婚,他自然想到了符英。符英還在醫院,她不知道我去哪裏了。她要是知道我的結局,不知道會有多傷心。江小雨心底一陣隱痛,像是平靜的湖麵突然滾過一陣狂風。江小雨又想起了阿媽,想起了阿爸,他們的臉在黑暗中浮現在半空。後來,江小雨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再一次醒來時,江小雨是被餓醒的。他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記得廚房的冰箱裏應該還有些食物,於是又借著手機的燈光摸進廚房。果然,冰箱裏有十多個雞蛋,一盤餃子,一塊臘肉,一袋湯圓。廚房裏還找到幾個西紅柿。江小雨首先吃了那盤餃子。他想喝水,打開水龍頭,自然放不出水來。他摸回院子,在潮濕的泥地上挖了一個坑,一會兒工夫,坑裏就積了些水。手機照耀下,水顯得十分渾濁。但顧不得了。江小雨趴下身,臉貼到泥土上,伸出舌頭,像狗一樣舔著泥水。泥水有一股濃烈的土腥味兒,令人作嘔。
吃了餃子,喝了泥水,江小雨飽了,也有了精神。他知道不能放棄。他必須想辦法。他從廚房的抽屜裏找到幾隻蠟燭,那是去年裝修KTV時買的,那段時間,要改造進屋的電線,停了幾天電,不得已,就用蠟燭。那幾支就是當時剩下的,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他又找到一隻錘子。點燃一支蠟燭後,他拿著那隻錘子回到荔枝樹下,圍牆邊,有一根鐵製的水管。他用錘子在水管上敲,有規律地敲。
手敲酸了,歇一會兒,再敲。一直敲到他再一次肚子餓了,又摸到廚房裏吃了三隻雞蛋。雞蛋是生的,敲開蛋殼後,把蛋清和蛋黃都小心吸進嘴裏,一股腦兒地吞下去。江小雨想,看來,外麵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我把這些東西吃完了,大概就得餓死了。他似乎沒有了最初想到死亡時的恐懼和慌亂,他有些麻木了。他開始慢慢接受這個既成事實。
後來,江小雨作為在地下被埋時間最長而又順利獲救的幸存者,他的形象出
現在全國幾乎所有電視的新聞裏,他的名字和獲救情況,被許多報紙報道或轉
載。《特區日報》專門總結了“江小雨獲救四個條件”。記者寫道:
一、堅強的求生信念。江小雨剛和女朋友領取了結婚證,並拍了婚紗照,兩人還在半年前開了一家KTV。他被困地下時,更加思念妻子,思念親人,並對未來的幸福生活充滿渴望。
二、他被困的地方有相對較大的空間,更重要的是,廚房的冰箱裏有食品,地上挖個坑能攢泥水,這些都讓他在被困的四天時間裏基本不餓不渴。
三、自救意識強。長達幾十個小時裏,江小雨盡量保持清醒,並用錘子敲擊水管發出聲音向外界傳遞信號。
四、有空氣流入。江小雨所在的位置,由於一棵很大的荔枝樹和沒有倒塌的廚房與一段圍牆的支撐,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生存空間,裏麵雖然掉了些泥土,但並不太多,因而有空氣流通。
江小雨本人也看到了這位記者所總結的生存條件,是文娃子拿給他看的,他笑了笑,把報紙扔到一旁。那時候,他已經知道,如果不是符英,哪怕有四十個生存條件,他最終也會餓死困死在幾米深的黃土下。
讓他無比心痛的是,他從地下獲救了,符英卻因車禍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