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1

失蹤人員登記的最後一天下午,天放晴了,久雨後的天空甚至出現了一道淡淡的彩虹,一頭挑在雲海廣場上空,一頭消失在後山。已經沒什麼人再來登記了,該登記的前幾天都來過了。從明天起,登記站就撤銷了,陳遠林接到的新工作是安置遇難者家屬。

其時,登記在案的失蹤者一共有七十三人。市上和區上對此非常重視,成立了一對一的工作組。每個工作組都由一名副處級以上領導當組長,負責其所對應的這個遇難者家庭的一應事宜。陳遠林和於小晴等人負責的是一個叫王海德的遇難者。王海德是江西某地來特區打工的,之前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當工人。電子廠廠房距離後山堆納場最近,也就是後來流傳於網上的視頻中人們看到的最早被泥石流推倒的那一棟。

正當陳遠林和於小晴等人在小葉榕樹下整理資料時,陳遠林接到了朱副主任的電話。聽上去,朱副主任有些著急,他要陳遠林立即趕到北山醫院。陳遠林不知道又出了什麼意外,朱副主任大聲說:“跳樓,有人要跳樓。”陳遠林更加莫名其妙,跳樓這事,怎麼也不該他社會管理局來管啊。朱副主任這才想起解釋,說:“就是昨天你帶人救出來的那個江小雨,他要跳樓。你說,全國眾多媒體才報道了他,他真要是跳樓自殺了,外麵會怎麼看我們?我們的工作是怎麼做的?

你和他早就認識,又救過他,你去勸一勸。”

陳遠林知道這是個燙手山芋,可他不可能因為燙手就把山芋給領導扔回去吧。他隻好說:“朱副主任,我去試試,不過,我不敢保證成功。是不是還是請善於做心理輔導工作的人去?他們更專業些。”

“怎麼沒去,去了兩個,沒效果。江小雨現在很煩躁,隨時可能跳下來。北山醫院住院大樓二十幾層,跳下來還有命啊?你別說了,趕快去,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陳遠林隻有苦笑說是。朱副主任軍人出身,以前在部隊做過副團長。帶過兵的人,對下屬從來都是命令的口吻,絕不許任何人討價還價。當然,優點也很突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絕不在背後搞小動作。陳遠林在他領導下幹過好多年,完全了解他的個性與行事風格。

陳遠林馬上就打了輛出租車趕到北山醫院。

住院大樓前的空地上,到處都是人,警察早就來了,拉起了警戒線,地上也鋪了氣墊,朱副主任在現場急得火燒眉毛,聲音有些嘶啞。見了陳遠林,急忙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2

江小雨從地下被救出來時,神智清醒,身體無恙。不過,按慣例,還是得把他送到醫院觀察。他隻是身體有些虛弱,並無大礙。輸了一天多的液後,江小雨恢複得不錯,早餐時胃口大開,一連吃了四個饅頭,喝了兩碗粥。飯後,他托護士幫他找來手機充電器,一邊充電,一邊給符英打電話。奇怪的是,手機關機。打了幾十次,永遠是那個冷冰冰的女聲:你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江小雨斜倚在病床床頭,皺著眉想了想,又給符英的一個閨蜜打去。閨蜜昨天已經在電視新聞裏看到江小雨,知道他為了取回埋在地下的戒指和婚紗照被埋在地下四天,成為被困時間最長的獲救者。

然而,在向江小雨表示了祝賀之後,當江小雨問他符英時,電話那頭卻猶豫

了。在江小雨再三追問下,閨蜜抽泣著把符英遭遇車禍搶救無效死亡的事說了。江小雨呆住了,俄而又笑:“你是開玩笑吧?不許開這種玩笑。符英一定就

在你旁邊,快,快讓她接電話。”回答他的是閨蜜的哭聲。江小雨終於相信,這是無情的事實。他渾身冰涼,比前兩天埋在泥土下還要

冰,還要涼。他身子發抖,扔了手機,機械地跳下病床,也沒穿鞋便走出了病房。他像是一根不受意識控製的木頭,麵無表情地穿過走廊,穿過護士站、醫生辦公室。大家都很忙,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

後來,他出現在了醫院住院大樓樓頂。他翻過半人高的欄杆,雙腳懸空,坐在欄杆外不到兩尺寬的樓頂邊緣。從他的角度鳥瞰,下麵人流如蟻。是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就是一隻隻不辭辛苦的螞蟻,忙碌得十分可笑。

他的腦袋裏一直有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聲音是符英,一個聲音是他自己,江小雨。符英的聲音:“你這個大傻瓜,你坐到這裏好危險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沒

命了。”江小雨的聲音:“我要是摔下去,說不定就能再見到你了。”符英的聲音:“見不到的,人死了就沒了。快翻進去吧。刮風了,你穿得好

少,你不冷嗎?”江小雨的聲音:“我不冷。我也不想翻進去了。我隻想痛痛快快地跳下去,一了百了。”符英的聲音:“我才離開你兩天,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你讓我以後怎麼放心?”江小雨的聲音:“不是我變了一個人,是你自己先走了。我們下個月就要辦婚禮了,我們連婚紗照都拍了,戒指也買了,你卻不辭而別。”符英的聲音:“你看你,要不是你跑回去找戒指找婚紗照,我就不會從醫院

出來找你,當然就不會碰上那輛該死的渣土車。那我們全都好好的。”

江小雨的聲音:“是啊英子,我恨死自己了。都是我的錯。我沒法原諒自己。”

符英的聲音:“別這樣,我也有錯,我不該老是向你念叨埋在地下的戒指和婚紗照,埋了就埋了,什麼東西有人重要呢?你要是困在地下救不出來,我也隻有去死了算了。”

江小雨的聲音:“你看你不也隻有去死了算了,那你為什麼要阻止我跳下

去?”符英的聲音:“不一樣。這不一樣。”江小雨的聲音:“哪裏不一樣?”符英的聲音:“別說了,快回去吧。過兩年,忘了我,另外找個好姑娘結婚

吧。”江小雨的聲音:“可我回不去了。”兩個聲音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在江小雨腦袋裏爭來吵去,卻始終沒個輸

贏,或者說誰也無法說服誰。江小雨就那麼歪著腦袋,好像在側耳傾聽。他的臉上掛著古怪的微笑。百米開外的地上,所有人都抬頭張望,眼睛好的人,甚至看到了他臉上的微笑。一起發出驚歎:“天啦,他還在笑。”也有人認出了他:“這不就是在地下困了四天救出來的那個幸存者嗎?昨天

和前天的電視都播了的,叫什麼雨。”“好像叫江小雨。”“他為什麼要跳樓?”“誰知道呢?早知道要跳樓,還不如就困在地下。”“聽說是他女朋友遇到車禍死了,前天的事,就死在這家醫院裏。他想不

開。”“這年頭,還有人殉情,好古典啊。”“哼,你看人家,對女朋友愛得巴心巴肝的,哪像你?”

“我,我怎麼啦,唉,你別生氣嘛,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哎喲,

你擰我做啥。對不起親愛的,我說錯了,你怎麼會有三長兩短呢,不會的不會的,我呸呸呸。”

陳遠林略問了問情況,戴眼鏡的心理醫生直搖頭:“他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敢靠得太近,怕刺激他。”朱副主任說:“你說這小夥子,前天接受電視采訪還正正常常的,現在卻要鬧這麼一出。他這一跳下去,事情就鬧大了。遠林,你趕緊上去把他勸下來。”陳遠林快步分開人群,坐電梯上了頂樓,不到五分鍾,便來到了距江小雨

五六米外的地方。江小雨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略微回了一下頭,又把頭扭過去。陳遠林說:“江小雨,你在這兒幹嗎?”江小雨終於扭過身子:“我在和符英吵架。”陳遠林懷疑自己聽錯了,他遲疑著說:“有什麼好吵的,還是快進來吧。那

裏風大,容易感冒。”“符英也說,這裏風大,容易感冒。可我一個快要死的人了,我還怕風大還怕感冒嗎?”“誰說你要死了,你前天才被救出來,是這次滑坡事故最幸運的幸存者。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後福,後福在哪裏?”江小雨似乎從剛才的恍惚中回過神來了,他冷笑一聲,“我愛的人沒了,投資的KTV也沒了,甚至就連下個星期的夥食費都沒了,你還跟我說後福。”

陳遠林覺得,要想正常勸說他肯定不行,他想另辟路徑。他也冷笑一聲:“你身上就揣著大把大把的錢,你不知道嗎?”江小雨一愣:“在哪裏?我怎麼不知道?”

“黑市上,一個腎價值三四十萬,肝價值二三十萬,像你這麼年輕又身強力

壯的小夥子,價錢還可以再高些。你不是腰纏萬貫嗎?怎麼能說一無所有呢?”江小雨樂了:“我一會兒跳下去,就相當於把這百萬家產一把火燒了對吧?”“對啊,隻是,我相信你不會那麼傻。你還年輕,不要為一時的煩惱想不開。”“陳局,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救過符英,也救過我,但這一次,你救不了我。我心裏憋得慌,隻有跳下去,我才對得起符英。”陳遠林冷笑著打斷他:“要是真有靈魂的話,等你見了符英,符英不會說你是情種,隻會說你是蠢蛋。”江小雨被激怒了:“憑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說?老子要跳樓,關你什麼事?”

陳遠林暗暗著急,生怕他一下子縱身而下:“江小雨,你隻是一時想不開,千萬別做蠢事,世界上可沒有後悔藥。”一著急,官腔也出來了,“再大的困難,也可以慢慢解決的。要相信政府,會處理好後事的。”

江小雨撇撇嘴:“陳局,你還不如剛才那位心理專家會勸人。”“總之,你要是不相信政府,也要相信自己,相信明天吧。你未來的路還長……”

就在陳遠林幾乎黔驢技窮時,他聽到樓下的人發出一陣驚呼,他和江小雨扭頭一看,在他們後麵五六米的地方,也就是江小雨所坐的欄杆外的樓頂邊緣,不知什麼時候又坐上去一個人。

也像江小雨那樣,雙腿吊在半空中,而且是個年輕女子。風把她的長發吹起

來遮住了臉,她伸手去撩開,風又固執地把長發卷過去。江小雨突然叫了一聲:“吳梅,你幹什麼?”那女子尖聲說:“幹什麼?跳樓啊。”江小雨愣了,半晌才說:“你為什麼要跳樓?”“你不是也跳樓嗎?我沒什麼事,也跟著跳樓玩玩兒。”

“玩玩兒?你瘋了嗎?你跳樓了你爸你媽怎麼辦?”

“那你跳樓了你爸你媽又怎麼辦?”江小雨語塞,想了想說:“我和你不一樣。我什麼都沒了。就連英子也沒了。我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我知道你是為了勸我,我謝謝你。”

“怎麼不一樣?不都是一樣的父母所生嗎?不都是一樣的肉體凡胎嗎?我跟你說,你要是敢跳,我馬上跟著跳。你曉得我的性格,絕對說一不二。要不你喊一二三,我們一齊跳。快啊,你快喊啊。”

江小雨哭笑不得,陳遠林則暗自鬆了口氣。陳遠林走過去,把手伸給江小雨,江小雨愣愣地看著他。陳遠林說:“上來吧。跳不成了。”江小雨猶豫著拉住陳遠林的手,慢慢爬進了欄杆,樓下的人一齊鼓掌。江小

雨恨恨地啐了一口:“什麼世道啊,想跳個樓都辦不到。”陳遠林不理他,又走過去拉吳梅。吳梅卻自己爬進了欄杆。吳梅笑嘻嘻地看著江小雨:“小雨哥,餓了吧?我們去吃燒烤。”江小雨說:“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你,都胖成啥樣了。你要是跳下去,

準像個皮球一樣蹦起來。”

4

從醫院出來,天已經快黑了。陳遠林才發覺餓得心慌,中午就在榕樹下吃了一盒盒飯。他看到小巷裏有一家餛飩店,走進去準備吃碗餛飩。才走進門,卻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對著門埋頭吃餛飩。卻是朱副主任。

朱副主任見了陳遠林,樂了:“嘿嘿,你倒是趕得巧,今天算我請客,要吃

多少,管夠。”陳遠林也樂了:“您一個大主任,也親自到這種小店來吃?”陳遠林和朱副主任多年前就是同事,後來朱副主任又一直分管他,兩人關係

處得不錯,陳遠林說話也就比較隨便。

朱副主任說:“實話告訴你吧,自從滑坡事件到今天,沒回家吃過一頓飯。

也沒有哪天晚上十一點前回過家。你嫂子早就有意見了。要不是我嗓門大,臉皮厚,早就不讓我進家門了。嫌我吵得她睡不著,她可是有多年的神經衰弱。你呢?你母親還好吧?”

陳遠林謝過了朱副主任,他的餛飩也來了,便也低頭吃餛飩。朱副主任已經吃完了,他果然招呼老板買了單,陳遠林也不和他客氣。朱副主任站起身,拍了拍陳遠林的肩膀:“遠林,你慢慢吃,我還要回去,方書記今晚還要開個常委會。”

陳遠林嘴裏含著一個餛飩,忙說:“好的好的,你忙你先走。”朱副主任點點頭,突然又回過頭來說:“做人做事,要像啞巴吃餛飩,心裏有數。”朱副主任才走了兩分鍾,陳遠林的餛飩隻餘下最後兩個了,這時手機又響了。是於小晴打來的,很著急的樣子。陳遠林問她怎麼了,她說:“陳局,王海

德的親屬打起來了。怎麼辦?”“你們在哪裏?”“在北山賓館。”“你們一定要控製住現場,千萬不能打傷了人,我跟著就過去。”陳遠林掛

了電話,也無心再吃碗裏剩下的兩個餛飩,挾起公文包跑到路邊打車。上了車,他嘟囔著罵了一句:“媽的,我頂你個肺。”司機一愣,問:“先生,你說什麼?”陳遠林回過神來,忙說:“沒,沒說什麼。”陳遠林罵的是王海德的親屬。前麵說過,對於在滑坡事件中死亡的七十三名遇難者,在確定了其身份後,

區上成立了一對一的工作組,每個組由一名副局級以上領導當組長,帶領三到五名工作人員和遇難者家屬對接。這一點,看得出,市上和區上要努力做好善後工作。本來也是,如今維穩無小事,出了滑坡這種舉國皆驚的大事故,如果處置不

當,再生出幾起群體事件,那誰也負不起這個責。

陳遠林那個組,對接的是王海德。王海德的遺體是當天才從泥土下挖出來並得到確認的。確認之後,區上就把對王海德的善後工作交給了陳遠林。

陳遠林不敢馬虎,馬上讓於小晴負責與王海德的家屬聯係。哪知道,一聯係才發現很困難。首先是電子廠的工人檔案被埋在地下沒有挖出來,對王海德遺體的確認,也是通過幾個電子廠的工友來辨認的。他們說,王海德來電子廠半年了,雖然大家天天在一起上工一起吃飯睡覺,可他為人孤僻,全廠兩三百號人,竟然沒有一個稱得上是他的朋友。有兩個關係稍好一些的,也隻知道他是江西吉安人,至於他家裏有什麼人,如何聯係,則一概不知。

幸好,在王海德身上那件已經被泥水浸泡得看不出顏色和質地的外衣口套裏,發現了他的身份證,知道了他是江西省吉安市青山區某鎮某村人。於小晴在警方的協助下,把電話打到該鎮,又從該鎮打到該村,接電話的是村支部書記,操著一口帶著濃重的江西南部方言的普通話。幸好,於小晴外婆就是江西那邊的人,雖然不是吉安,但離吉安不遠,於小晴總算是能聽個大概。

村支部書記對王海德遇難一事反應冷漠,這也難怪,王海德和他非親非故,他自然不會有什麼激烈反應。及至於小晴請他通知王海德的親屬到北山來處理後事,支部書記呆了半晌沒說話,於小晴還以為電話掛斷了,著急地“喂”了兩聲。那邊才慢吞吞地說:“你這是給我們出了個難題啊。”

“為什麼?”“為什麼?王海德沒有家屬。他從小就父母雙亡,靠他爺爺把他拉扯大。”“那就通知他爺爺。”“通知不了。他爺爺五年前就死了,墳前的青岡樹都碗口粗了。” “那他還有什麼比較近的親屬嗎?比如兄弟姐妹或是堂兄弟姐妹?”“沒有,他老王家,就隻他一根獨苗了。現在他一死,老王家就絕戶了。”“其他親屬呢?比如表哥表姐表妹表弟什麼的?”支部書記沒有立即回答,卻反問了一句:“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一定要給王

海德的親屬賠不少錢吧?”

“按政策規定,是有一筆錢。”

“你看,這不就是一個難題嗎?要是沒有這筆錢,單是王海德的骨灰盒,我們村上隨便派個人來北山取了就是。可有了這筆錢,他那些遠房親戚,哪怕從來就不來往的,哪個看了不眼紅?所以,我該通知誰來?我通知了張三沒通知李四,李四就會找我麻煩。這樣吧,我隻有把這事告訴王海德的所有親戚,他們自己商定哪些人來哪些人不來,哪些人該進這筆錢,哪些人又不該進這筆錢。”

支部書記慢條斯理地在電話那頭彎來繞去,於小晴急得直搖頭,可又不能把電話掐了,隻得硬著頭皮聽他說完。

當天晚上,於小晴連續接到幾個顯示為江西吉安的電話。一個宣稱是王海德的表哥:“海德他媽是我媽的堂妹,小時候,海德家裏困難,我們可沒少接濟他。有一年,地瓜都背了兩回。海德出了這事,我媽傷心得都昏過去了,剛在醫院裏掛了鹽水回來。”另一個宣稱是王海德的表妹:“海德他爸是我媽的堂哥,我們兩家關係可好哩。小時候我媽還說我長大了就嫁給海德哥。說是我和他的關係,就好比那林黛玉和賈寶玉呢。誰知道,海德哥竟出了這事兒,我和我媽一定要到北山來看看。”

於小晴頭有些大,幸好她提前從村支部書記那裏知道王海德自小父母雙亡,別無親人。這些表哥表妹,算起來,就是和他最親的了。

於小晴告訴他們:“你們既然是王海德的親戚,那就到村上、鎮上開一個證明,再來北山吧。”

5

除了對接處理遇難者王海德的後事外,社會管理局還分到另一項工作,那就是幫扶一家受災企業,使其盡快恢複生產。準確地說,社會管理局對口幫扶的是林達電器公司。

林達電器公司已有二十年曆史,老板姓王,叫王長江,年近六旬,原本是內

地某省一家電器廠的工程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王長江到特區出差,熱火朝

天的特區麵貌一下子吸引了他。他回去不久,就從那家天天看看報紙喝喝茶,拿著一份餓不死也吃不飽工資的地方國營電器廠辭職了。辭職後,他被特區一家電器廠聘為工程師,慢慢做到了總工程師的位置。後來,等他熟悉了從設計到生產和銷售、管理的整個渠道,他不想再給人打工,便借錢開了一家隻有十幾個人的作坊式電器廠。十幾年下來,作坊已經擴大成員工上千人、年產值近十億的企業。

滑坡那天,時值周末,且電器廠的工人大多並不住在廠區,因而無人傷亡。王長江最早發現不對勁,他當時正坐在三樓辦公室整理一份客戶資料,偶然間抬起頭,發現隔壁電子廠背後濃煙四起,初時還以為是著了火,細一看,不是濃煙,而是塵土。事發前幾個月,他就多次向城管局和街道辦反應,認為雲海後山的堆納場存在風險。可惜,每一次雖然有關部門都很客氣地向他表示感謝,但最終也就是事到感謝止,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看到漫天彌漫的灰塵,他立即明白,擔心了很久的災難終於發生了。他拎起辦公桌上的手提包就往外衝,衝到陽台上,大聲招呼廠裏值班的工人,以及他的兒子和老婆。

人員沒有傷亡,可去年剛修建完工的三棟房子卻眼睜睜地被泥石流撕成一片廢墟。

王長江還算樂觀,當時,電視台采訪他,他麵色平靜地說:“損失肯定很大,但幸好我們廠沒有傷一個人,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隻要人還在,其他損失都不在話下。”

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情況,卻讓王長江打起了退堂鼓。他慎重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參加者即他、他老婆、他兒子。他提出,企業不做了,回老家重慶去。老婆曆來沒什麼主見,見王長江這麼說,自然同意。兒子卻不同意。父子倆爭了一場,誰也說服不了誰。

當陳遠林正趕往北山賓館處理王海德的善後事宜時,出租車上,就接到了王長江的兒子王宇的電話。

“不能讓一家受災企業從北山撤走,要盡最大努力解決他們的困難,盡快恢

複生產。”聽王宇簡單說了情況,陳遠林著急了,一下子就想起幾天前在區工委和管理署召開的專題會議上,方書記幾乎是一字一頓地這麼強調。如果社會管理局負責對口幫扶的林達電器真的關張,事情的嚴重性可想而知。這些天,盡是些讓人焦頭爛額的事,一著急,臉上便長了好幾個暗紅色的小瘡,火辣辣地痛。

陳遠林心事重重地趕到北山賓館,在一間小會議室裏,王海德的親屬們正吵得烏煙瘴氣。

一個穿中山裝的禿頂男人,抓住一個穿紅色毛衣的矮個子,旁邊又有七八個男男女女推推搡搡。禿頂男人怒吼說:“我是海德的表妹夫,我老婆的媽,也就是我嶽母,和海德的爸是同一個爺爺的,我們怎麼就不親了,你說說?小時候,鄰村的劉老太還提過親,說要把我老婆許配給海德,人家林黛玉和賈寶玉就是這種關係。幸好現在是新社會,近親不能結婚,要不,我老婆早就和海德結婚了,哪還有你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什麼事?”

矮個子努力掙脫禿頂男人的控製,他說:“你鬆手。我們怎麼就八竿子打不著了?海德他媽和我媽是同一個爺爺的,我管海德他媽叫大姨,大姨媽,懂不懂?”

聽到大姨媽三個字,突然有個女聲大哭起來。陳遠林扭頭一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穿著一身肥大的工作服,臉上有些星星點點的麻子,她的哭聲和罵聲立即蓋過了禿頂男人和矮個子:“大姨媽,我大姨媽兩個月沒來了,都是王海德造的孽呀。他說過年就回來和我結婚,可誰知道出了這事啊。要說親,你們這些表哥表妹,哪有我和他親。天啦天啦,還講不講王法啊。我是王海德的老婆啊,我才是他唯一的繼承人啊。”

禿頂男人和矮個子不再爭吵了,一齊回過頭來怒對工作服女子:“你說你是王海德的老婆,你們結婚了嗎?你把結婚證拿出來。”

“我們雖然沒拿證,可我們同居了。”

“你哄鬼吧。我們一個村你以為我不知道?劉老太三個月前介紹海德跟你認識,海德回吉安,總共就住了三天,有兩天我們在一起打牌喝酒,相親那天,

你根本就沒看上人家海德,嫌他窮,是個打工的。什麼還同居了,你還要臉嗎你?”

“你知道什麼。我和海德是一見鍾情,當時我說不同意,是我害羞,不好意思。當天晚上,他又悄悄摸回來了。”

會議室裏人聲鼎沸,爭吵聲、哭鬧聲、起哄聲不絕於耳。陳遠林甚是惱火,他拍著桌子吼了一聲:“都別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