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吵鬧的人被他鎮住了,果然沒人吭聲。於小晴忙說:“你們吵了一下午了,再吵下去又隻有打架,打了架,也還是沒有結果。最好坐下來,有話心平氣和地說。”

按區上之前確定的政策,凡是在滑坡中遇難的,由政府財政賠付六十萬元。這當然是一筆不少的數字。所以,不僅陳遠林這個組,其他不少組也遇到過遇難者的親人們為了這筆款的分配而吵架的,但像陳遠林這個組這麼誇張的,卻也還沒有。

首先一點,不論是王海德的表哥還是表妹,抑或自稱與他一見鍾情且懷有他孩子的穿工作服的那個叫範阿花的女子,嚴格講,他們都不是王海德的親人。但王海德既然早就父母雙亡,沒有妻子兒女,甚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這些人要求處理他的後事,也是說得過去的。

隻是,表哥表妹都提供了當地政府蓋了大紅印章的證明,證明他們和王海德確實有這層關係,但範阿花卻沒法提供證明。通過剛才進門時聽到眾人的一番爭論,陳遠林幾乎可以判定,範阿花百分之九十是想渾水摸魚。

陳遠林木著臉,仔細看了禿頂和矮個子各自遞上來的證明,禿頂還摸出煙來發給陳遠林,陳遠林拒絕了。之後,問範阿花:“你呢,你和王海德什麼關係?”

“我是他女人。”

“什麼關係?”

“關係嘛,三個月前他回來時就發生過了。”

陳遠林搞不明白她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那把你在當地政府開的證明給我看一下吧。”

範阿花當然拿不出證明,卻拍著肚皮說:“我的證明在這裏,這裏有王海德的種。”矮個子說:“你不要胡說八道,整個青山村,誰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禿頂也湊過來,討好地對陳遠林說:“領導領導,你別信這個女人,海德回來相親,隻和她見過一麵。她沒看上海德,嫌海德是個窮打工的。她早幾年就結過婚的,老公被她克死了,最近又和鎮上賣牛肉的張屠子混在一起。”

範阿花突然大哭起來:“海德海德,你睜開眼睛看看啊,你老婆被人家欺負啊,你快把他們也帶到陰間去啊。”哭著哭著,竟昏了過去,她身旁的另一個女人,自稱是她姐的,忙對陳遠林說:“領導,我妹這是動了胎氣,這是要出人命的。得趕快送醫院。”

陳遠林心生一計,讓於小晴馬上打電話要來救護車並陪範阿花去醫院。於小晴後來告訴陳遠林,坐到救護車上,範阿花就正常了。到了醫院,醫生給她輸液,她很不情願,於小晴就勸她,她隻好繼續輸。在為她做了一番檢查後,醫生出具了一份報告,報告說,範阿花沒有懷孕。

輸完液,範阿花還要回北山賓館。於小晴就告訴她:“你還是別去了吧。”“為什麼?”範阿花問。於小晴向她晃了晃手裏的檢查報告:“你說你何必撒這種謊呢?先不說你和

王海德到底有沒有一見鍾情,你並沒有懷孕,王海德的孩子壓根兒就不存在。你真的認為回去鬧,就能分到一筆錢?”範阿花愣住了,又一次大哭起來:“狗日的王海德,誰知道他要出這種事,

當時我是看不上他,要是知道他……”於小晴實在聽不下去,起身走了。回到賓館,陳遠林還在主持調解。他聽於小晴講了範阿花的檢查結果,鬆了

口氣,對眾人說:“遇難者的撫恤金不是唐僧肉,誰都想來吃一口。這個範阿花,剛才撒潑打滾,說是懷了王海德的孩子,現在,檢查結果出來了。”

眾人都凝神聽陳遠林往下說,陳遠林卻喝了口水,才說:“她沒有懷孕。至

於你們呢,你們提供了當地政府的證明,證明你們的確是王海德的親屬,但從你們和王海德的血源上來說,你們的關係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更親。所以,你們要是聽從我的調解,就我剛才說的,表哥和表妹平分,誰也別想多占一分錢。好了,你們自己商量,是用嘴商量還是用拳頭商量,隨你們的便。商量好了,我這邊負責把錢給你們。商量不好,你們就繼續商量,打死人打傷人,你們自行負責。好,我說完了,先走一步,你們也不急,明天後天甚至下個月回我的話都行。”

陳遠林說完,真的跨出會議室的門走了。他一走,王海德的親戚們反倒慌了神,也不再爭吵甚至動武。一個老者說:“我看這個領導有水平,說得有道理,咱們都是海德的親戚,上山打獵見者有份,就平分。”

矮個子男人看了看旁邊的女人:“你是海德的表妹,你拿個主意。”

那女人問:“真的是六十萬?那一家一半,就是三十萬?”

矮個子男人點頭。

女人說:“我看行。”

老者又問禿頂男人:“你呢?”

禿頂說:“我和海德是兄弟,唉,算了,看在海德麵子上,我就吃點虧吧。”

矮個子男人不依:“大家平分,你吃什麼虧?”

看看兩個人又要吵起來,老者生氣了,敲著桌子:“你們再要吵,我也走了。我寧可不掙你們那三千塊錢辛苦費。”

原來,老者並不是王海德的親戚,而是王海德的表哥表妹們從村裏請來的。據說老者年輕時跑江湖見過大世麵,他們便答應得到補償金後給他三千塊錢,讓他跟著一起到北山幫著拿主意。

第二天,王海德的表哥和表妹等一幹人,再次來到社會管理局會議室,把善後協議簽了。果然是表哥三十萬,表妹三十萬。雙方拿了銀行卡,證實了卡上的金額,一個個全都歡天喜地,咧著嘴露出焦黃的牙,笑個不停。陳遠林心想,這

親戚的確隔得遠了,所以才會把這筆撫恤金當作天賜的意外之財。隻是,聽其他

局的人講,有一家是親兄弟倆,也為哥哥的撫恤金大打出手;還有一家,是兒子死了,父親和媳婦也為了撫恤金吵得翻天覆地。錢啊,真他媽是一個最深刻的東西,一下子就能測量出人情倫理到底值多少價。陳遠林在心裏感歎了一番。看著那些人消失在走廊盡頭,突然才想起還有個最重要的東西沒交給他們。

他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隻好跑到辦公室叫於小晴:“你快打電話,把王海德的表哥表妹喊回來,王海德的骨灰盒還在我辦公室。”

於小晴給王海德的表哥打電話,說:“你們快回來,把王海德的骨灰盒領走。”

王海德的表哥,也就是那個禿頂男子笑嘻嘻地說:“還是留給他表妹吧,他們感情深,讓他們拿去有個念想。”

於小晴又趕緊給王海德的表妹夫,也就是那個矮個子打電話,矮個子有些生氣:“他是他表哥,王海德是他們王家的人,我又不姓王,怎麼能讓我們領?這明明是他們的事嘛。”說完,不等於小晴再說,竟掛了電話。於小晴握著手機,喂喂兩聲,回她的是一陣忙音。於小晴氣得差點把手機給扔了。

6

陳遠林望著文件櫃上那個用紅綢包起的骨灰盒,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倒不是迷信的人,隻是,再不迷信的人,把一個陌生人的骨灰盒放在你麵前,總是不舒服。再聯想到王海德的表哥和表妹分撫恤金之前,盡力誇大與王海德的感情,及至拿了錢,卻連王海德的骨灰盒也不肯領走,心裏更有些生氣。

但他來不及生氣,甚至還來不及喝口水,又匆匆地出了門。

他必須到林達電器公司去一趟。剛才,王宇給他來電話,說是和父親王長江又吵了起來。王宇說:“老頭子脾氣倔得很,家裏廠裏多年來都是他做主,我要說服他留下來,太難,除非……”

王宇沒往下說,陳遠林自然知道他說的除非是什麼。陳遠林之前早就想過這

個問題,所以,他還算是比較胸有成竹。他告訴王宇,他把王海德的後事處理完,立即過來。

電器公司被毀後,王長江父子在雲海村附近的雲溪村租了一座院子。陳遠林到了院子門口一敲門,父子倆一齊出來把他迎到屋裏,遞水送煙,客氣了幾分鍾。末了,王長江有些愧疚地對陳遠林說:“陳局,我們認識也好多年了,想當年,你還在招商局,我們就有來往,還給我們處理過不少難題。按理說,我不應該讓你為難。區上讓你負責對口林達的幫扶,多麼艱難,我都不該打退堂鼓。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哪怕我的三棟廠房全毀了,我也沒動過關門的念頭。我相信,有你陳局,有區工委區管理署和市上的支持,林達電器很快就能複工。可是,我當時沒想到的是,哪怕用最快的速度重建廠房,購置設備,培訓人員,大概也需要八九個月的時間。我原想,這八九個月我不生產,雖然沒有利潤,但這些年來的積蓄,也還支撐得起。可獨獨忘記了一點,我們生產的產品,一直都是供給台灣的一家醫用器材廠。他們卻沒法等我們一年,他們已經通知我,鑒於林達現在的情況,他們要終止合同。我自然無話可說。更關鍵的是,他們現在就要找一家電器廠取代我,那八九個月之後,哪怕我的廠子重建好了,可我的訂單卻沒有了。你知道的,我們這種電器很專業,用戶很少,要想再找一家像台灣那麼大的用戶,實在太困難。所以,我不得不萌生了關門的念頭。”

陳遠林知道,王長江說的都是實情。林達電器的產品和許多通用電器電子廠的產品不一樣,他生產的是一種大型醫療儀器上使用的電器,專業性非常強,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和台灣那家廠商合作。

陳遠林點頭表示同意,他說:“情況我都清楚。領導們對林達也很重視。區上正在加緊編製新的工業園區方案,林達重建的用地,都在規劃方案中。區領導的意見是,有條件馬上恢複生產的,可以暫時租用廠房,租金由區上補貼一部分。林達也是符合這個條件的。”

王長江歎了口氣:“恢複生產不難,難的是等我恢複生產了,訂單也沒了,生產出來的產品賣給誰?”

陳遠林笑著說:“我今天就是想解決這個問題。”

王宇眼前一亮:“陳局早就有辦法了?”王長江卻是半信半疑,沉吟著不說話。

陳遠林說:“試一試吧。我有個大學同學,和跟你們合作的那家台灣廠商一樣,也是生產同一種醫療儀器的,他們總部在蘇州那邊,正在準備擴建分廠。前段時間,我就在做他的工作,讓他把分廠弄到北山這邊來。如果你們兩家合作,還可以省掉一大筆物流費。”

王長江父子都很驚喜,對視了一眼,臉上布滿笑意。

陳遠林卻說:“不過,雲海滑坡後,我那個同學有點猶豫,我正在努力說服他。所以,你們暫時不要有關門的舉動。如果我那個同學不來北山辦分廠,我也把你們介紹給他,看能否合作。”

7

陳遠林負責失蹤人口登記時,遲麗也被抽調來做這項工作。登記結束後,遲麗仍然回去做她的社工。雲海村的居民大多被臨時安置在中心廣場的帳篷裏,幾天的混亂之後,該上班的還得上班,該上學的還得上學,生活必須回到正軌。那麼,從前送到日間照料中心的老人,又成了這些家庭的一大負擔。這些家庭就不斷找社區,希望照料中心能盡快恢複運作。

這樣,日間照料中心就租用了附近一座三層樓的小院,那是一座剛搬遷走了的幼兒園,正好空著。老人們幾天沒見遲麗,都親熱地拉著她問長問短,尤其是她親自背出來的幾個,更是邊說話邊抹眼淚。

除了以前的幾個同事外,遲麗還給日間照料中心帶回一個義工。義工是個年輕女子,長得很漂亮,卻有一種愁雲密布的憂鬱。一個老人左右端詳,終於認出了她:“你不是那個梁娟嗎?你也來做社工了?”

是的,正是梁娟。

梁娟不是社工,因為社工需要考試,需要獲得資格證。她的確在日間照料中

心幫忙,是義工,相當於不拿報酬的誌願者。滑坡事件發生後,她在分給她家的小帳篷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有時也醒過來,胡亂吃點東西,坐在床前發呆,然後,又睡。梁娟的母親很著急,她突然想到遲麗與梁娟一直是關係不錯的朋友,就跑去找遲麗來開導她。

開導之後,梁娟願意起床了,甚至主動提出到日間照料中心去做義工。遲麗想了想,爽快地答應了。

突如其來的滑坡,讓梁娟家裏發生了巨大的變故。第一個變故,或者說外人所知道的巨大變故,自然是梁娟的父親不幸遇難。

滑坡時,梁娟還沒起床。盡管她早就醒了,可她不願意起床,她寧願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望著天花板發呆,也不願意起床。起床就意味著要和父母說話,要回答他們永遠雞零狗碎的問題與關心。她煩透了。當然,對於去那家奄奄一息的機械廠上班,她同樣也煩。不過,客觀地說,如果與從前到養豬場上班相比,到機械廠上班還是要好一些。隻是時間稍長,她覺得無論養豬場還是機械廠都讓人煩。同樣是兩堆大糞,你難道能說哪一堆的味道要好一些?有一次,母親批評她時,她就這樣回敬了一句,母親被懟得直翻白眼。

所以,睡在床上,她聽到了從外麵傳來的轟隆隆的巨大聲響。不過,她不關心,她壓根兒沒想到會滑坡,會有波濤洶湧的泥石流吞沒大半座村莊和大半個工業園區。

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在外麵院子裏忙活。父親聽到聲響,跑出門去看。隻看了一眼,就嚇得連滾帶爬地跑回來,邊跑邊喊:“快跑,快跑,後山滑坡了。”母親還在張望,父親一把將她往院子外麵推,母親就跟著巷子裏的人一起往雲海廣場那邊跑去。

父親也跟著跑,可剛跑到院子門口,突然想起還睡在裏屋的梁娟,隻好又折身回來。母親問他:“你幹啥?”他說:“娟兒,你忘了娟兒還睡在裏屋。”

父親衝進裏屋,梁娟還睡著,父親一把扯起她,梁娟隻穿著內衣內褲,十分惱怒:“你幹啥,你發瘋了嗎?”

父親急得滿頭冒汗:“娟兒快跑,滑坡了。”

梁娟這才驚慌失措地往外跑,跑到院門口,才想起還沒穿衣服,對父親說:“我的衣服,衣服。”

父親隻好再次折回去,他說:“你先往外跑,我回去拿。”

父親回去後,再也沒出來。不到一分鍾——那一分鍾,梁娟覺得十分漫長,好像十分鍾,二十分鍾。她穿著內衣內褲站在院子門外的小巷裏,偶爾還有驚恐的鄰居跑過,似乎也沒人注意到她白花花的手臂和大腿。隻有一個老婆婆,邊跑邊喊她:“娟兒,快跑。不跑就來不及了。”

她機械地跟著老婆婆一起跑。跑到巷子拐角外,回頭一看,她家的房屋已經不見了。

三天後,救援隊從泥土下四米深處挖出了父親的遺體。父親髒得像個泥人。遺體在運往殯儀館之前,母親邊哭邊燒了幾大盆熱水給父親洗澡。梁娟機械地在旁邊站著,臉上看不出表情。父親洗過澡之後,五官又從泥土中露了出來,麵容卻很平靜,不像許多遇難者的遺體那樣,滿麵恐懼,驚慌。

母親給父親換衣服時,從父親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摸出一張銀行卡,卡上隻有兩千多塊錢,那大概就是父親的小金庫了。另外還有一張折疊得很整齊的紙。母親匆匆看完後,把那張紙小心地放進貼身的衣兜。過了好一會兒,好像實在忍不住了,突然抱住父親的頭痛哭起來。哭了半天,梁娟說:“好了,別哭了。”

那些天,梁娟精神一直很恍惚,或者說很麻木,哪怕是父親死了,她好像也並不是太悲傷。她隻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問,這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嗎?我是不是在做夢?她試著掐了一下大腿,能感覺到痛。那就說明這不是夢,這接連不斷發生的事都是真的。

她到越南是真的。她和劉麻子結婚是真的。她不是處女被劉麻子休了是真的。她成為全雲海村的笑柄是真的。滑坡是真的。父親遇難是真的。母親的哭是真的。

父親被送到殯儀館火化後,變成了一隻小小的骨灰盒,母親把它拿回暫住的帳篷,擺放在一隻不知從哪裏撿來的硬紙箱上,旁邊,是父親的遺像,黑黑瘦瘦

的父親臉露微笑,卻笑得很不自信,好像在用微笑向人表達歉意。

那天晚上,母親把梁娟喊到擺放父親骨灰盒的硬紙箱旁,抖索著從貼身的衣

兜裏翻找了一會兒,梁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瞪大了眼睛望著她。母親說:“娟兒,你一直懷疑,你不是你爸的女兒。”梁娟想解釋,母親製止了她:“你看看這個吧。”那是一份報告,抬頭上是一行紅色的大字:特區第一人民醫院法醫物證司法

鑒定所。下麵是黑色字體打印的親子鑒定報告。六個黑體字讓梁娟感覺呼吸急促起來。她匆匆往下看:

一、基本情況

委托人:梁根發

委托事項:親子鑒定

受理日期:2014年12月6日

檢驗材料:

1號材料:梁根發頭發一根;現場采集;

2號材料:梁娟頭發一根;委托人提供;

檢驗日期:2014年12月7日

梁娟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往下看,下麵是一個表格,裏麵是她看不懂的各種數據。她的目光越過這些表格,繼續往下,直到翻到另一頁,終於看到了最後幾行字:

鑒定結論:

經過我中心鑒定,梁娟與梁根發確認有血緣關係。

下麵是紅色印章蓋上去的四個字:確認親生。梁娟看得很慢,“確認親生”四個紅字似乎有些刺目,讓她的雙眼慢慢有些

幹澀,她伸手去揉了揉,眼淚透過指縫流了下來。

從那天晚上開始,梁娟不吃不喝,整天發呆。直到三天後,母親找來遲麗。

遲麗走到床前拍了拍梁娟,梁娟轉過頭,看見是遲麗,愣愣地看著她,終於一把抱住遲麗。遲麗撫著她,像撫一個孩子,梁娟大哭起來。遲麗說:“哭吧,哭吧,哭完就好了。”

梁娟就一心一意地哭,哭了足有二十分鍾,嗓子有些沙啞了,聲音漸漸低下去,慢慢止住了。遲麗問她:“哭好了嗎?”

她回答說:“好了。”

“好了那就吃飯吧。”

梁母為她端來飯菜,梁娟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完,她對遲麗說:“我今天才明白,我是個混蛋。是個白眼狼。我居然荒唐地懷疑我不是我爸的女兒。遲姐,我是不是混蛋,是不是白眼狼?我爸居然為了我這個混蛋這個白眼狼送了命。遲姐,我恨不得抽自己幾耳光,替我爸抽,替我媽抽……”

遲麗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嘴角露出微笑。

梁娟說:“我想通了,我要換一種活法。不然我爸就為我白死了。遲姐,你說我能做什麼?”

8

陳遠林和馮大慶約好一起吃晚飯。不過,兩人在電話裏約定這事時,用的詞其實並不同,陳遠林說的是晚上我請你吃飯,馮大慶說的是那我們好好喝一台。

吃飯或者說喝酒的地方,定在了北山農場二分場的一個農家樂。這個農家樂以紅燒乳鴿聞名。打小,陳遠林就記得,北山人把紅燒乳鴿和牛初乳、金銀玉米並列為北山三寶。其中,紅燒乳鴿所用的鴿子,就產自北山農場下屬的二分場。這些乳鴿全部用五穀雜糧飼養,長到二十五天左右就可出籠。此時的乳鴿肉質鮮嫩,營養也容易被吸收。烹製時,使用的鹵水裏,加入了三十多種中藥材,每種中藥材都有嚴格的比例。總之,北山紅燒乳鴿口感滑爽,香氣撲鼻,皮脆肉酥,漸漸地便成為一道遠近聞名的美食。北山二分場旁邊那家農家樂,名叫華光居,幾棟木製小樓掩映在漫山遍野的荔枝林和龍眼林中,幾口清幽的池塘波光粼粼,環境也十分宜人。幾年前,馮大慶第一次來北山,陳遠林就請他在華光居吃乳鴿,馮大慶讚不絕口,一個人吃了四隻。更厲害的是,還喝了將近一瓶白酒。

陳遠林給人介紹時說馮大慶是他大學同學。其實,他們既不同班,也不同專業,隻能算校友。說起來,他們的認識和成為好友也是非常偶然的事。如果要感謝的話,得感謝酒。

大學時,陳遠林迷上了喝酒和寫詩。他常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做,那就是在小酒館裏一邊喝酒一邊寫詩。大學後門外,有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樹木高大陰鬱,樹下是一些兩層的木製小樓房,年代久遠,卻有一種古典而平易的美。這些小樓房裏,大多開著為學生們提供方便的店子,飯館最多,其次是小賣部和服裝店。陳遠林最愛去的那家,是一對四川夫婦開的,好像叫“家鄉川菜”。陳遠林常常會點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另外就是半斤老板自泡的枸杞酒。他獨自選一個最偏僻的角落,一邊喝酒,一邊在硬皮筆記本上寫詩。當然,也不一定每次都寫,有時候就是為了喝酒而喝酒。

他就是在“家鄉川菜”認識馮大慶的。當時快要放寒假了,不少同學都已經離開了校園,踏上返鄉之路。陳遠林不想回北山,寧願在學校多待幾天。這晚,他又到“家鄉川菜”喝酒。偌大的店裏,隻有他和另一個角落裏坐著的男生。男生身材高大,像是北方人。初時,兩人誰也沒理誰,各自默聲喝酒。後來,當他們偶然從店老板的話裏,得知對方都已經喝了六兩枸杞酒時,不由得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後笑了一笑。後來,馮大慶說是他先笑的,陳遠林說是他先笑的。誰先笑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兩個被酒精燒紅了臉的年輕人,各自端著酒杯,又讓老板端起已經吃得殘了的菜拚成一桌。

酒精是友誼的催化劑和放大鏡。兩人湊到一起,都有了些醉意。接下去,又各自喝了三四兩,到最後,大家都有八九成醉意,說話舌頭都大了起來。老板也一再暗示要打烊了,他們才相互攙扶著從店裏走出來回學校。

陳遠林是中文係的,愛音樂,愛詩歌;馮大慶呢,體育係的,愛足球,愛武

術。兩人的專業和愛好,幾乎完全找不到任何相同之處。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成為莫逆之交。

在陳遠林眼裏,馮大慶仗義,性格直爽,甚至略微有點頭腦簡單。後來陳遠林回憶青春歲月時,反複想過他和馮大慶在一起喝了那麼多次酒,到底談過些什麼兩人都感興趣的話題,卻一點也想不出來。那就說明,如果從本質上講,他們並不是誌同道合的那種朋友。

但朋友也有許多種,並不一定都要誌同道合。不誌同道合卻又彼此尊重,彼此幫助,可能比誌同道合還更重要。至少,陳遠林和馮大慶是這麼認為的。

大四那年,發生了一件令陳遠林十分感動的事。

那時,陳遠林和林如鳳都被分到中學實習。隻不過,兩人並不在一所學校,相隔了大半個城區。有一天,林如鳳急匆匆打電話來讓他去她的學校一趟。陳遠林問有什麼事,林如鳳卻支吾著不說。陳遠林越想越覺事情不對,急忙向校長請了假,轉了兩趟公交車才趕到林如鳳實習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