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休題。且說錢典史聽見這條門路,便一心一意的想去鑽。究竟他辦事精細,未曾稟見黃大人,先托人介紹,認得了黃大人的門口,同他門口一個叫戴升的先要好起來,拜把子,送東西,如兄若弟,叫的應天響,慢慢的才把“省裏閑不起,想求大人提拔提拔”的意思說了出來。
戴升道:“老弟,你為什麼不早說?這一點點事情,做哥哥的還可以幫你一把力。”錢典史聽了,喜的嘴都合不攏來,忙說:“既然如此,我明天一早就來稟見。”戴升道:“你別忙。早來無用,早晨找他的人多,那裏有工夫見你;要來,明兒晚上來。”錢典史忙說:“領教。倘能蒙老哥吹噓,大人栽培,賞派個把差使,免得妻兒老小挨餓,便是老哥莫大之恩。”說完之後,便即起身告辭。戴升說:“自家兄弟,說那裏的話。明晚再會罷,我也不送你了。”
錢典史去後,齊巧上頭有事來叫戴升進去,問了兩句話。隻因黃知府今日為了支應局一個收支委員虧空了幾百兩銀子,被他查了出來,馬上撤掉差使,聽候詳參。心想,這些候補小班子裏頭,一個個都是窮光蛋,靠得住的實在沒有。便與戴升談及此事。也是錢典史運氣來了,戴升便保舉他,說:“現在有個新選上饒縣典史錢某人,”如何精明,如何諳練,“而且曾任實缺,現在又從部裏選了出來,因為有人署事,暫緩赴任。如若委了這種有缺的人,他一定盡心報效,再不會出岔子的。”黃知府道:“我沒有瞧見過這個人。”戴升道:“他可常常來稟見。小的為著老爺事忙,那裏有工夫見他,所以從沒有上來回過。”黃知府道:“既然如此,叫他明天夜裏來見我。”戴升答應了幾個“是”,又站了一會子,才退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錢典史那裏等到天黑,太陽還大高的,他穿了花衣補服跑了去。隻見公館外頭平放著兩乘轎子,他便趔趔趄趄,走到戴升屋裏,請安坐下。戴升把昨兒夜間替他吹噓的話告訴了他,還說“支應局出了一個收支差使,上頭一定要委別人,已經有了主了,是我硬替你老弟扛下來的。停刻見了麵就有喜信的。”錢典史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忙問:“大人幾時回來的?”戴升道:“早晨七點鍾上院,九點下來;接著會審了一樁什麼案子;趕十二點鍾到局裏吃過飯,又看公事;才回來抽不上三袋煙,又是什麼局裏的委員來稟見,現在正在那裏會客咧。你且在這屋裏吃飯,等他老人家送過客,過了癮,再上去不遲。”錢典史無奈,隻得暫且坐著等候。停了一會子,隻聽得裏頭喊“送客”,見兩個委員前頭走,黃知府後麵跟著送。走到二門口,那兩個委員就站住了腳,黃知府照他們嗬嗬腰,就自己先進去了。兩個委員各自上轎回去不題。
這裏黃知府踱進二門,便問管家:“轎子店裏催過沒有?”有個管家便回:“已經打發了三次人去催去了。”黃知府道:“今兒在院上,護院還提起,說部文這兩天裏頭一定可到。轎子做不來,坐了什麼上院呢?真正這些王八蛋!我不說,你們再不去催的。”眾管家碰了釘子,一聲也不敢言語,一個個鴉雀無聲,垂手侍立。黃知府說完了話,也踱了進去。
等到上燈之後,錢典史在戴升屋裏吃過了夜飯,然後戴升拿著手本進去替他回過,又出來領他到大廳西麵一間小花廳裏坐下。此時錢典史恭而且敬,一個人坐在那裏,靜悄悄的,足足等了半個鍾頭才聽見靴子響。還沒進花廳門,又咳嗽了一聲。隨見小跟班的,將花廳門簾打起,便是大人走了進來:家常便服;一個胖脹麵孔,吃煙吃的滿臉發青;一嘴的濃黑胡子,兩隻眼睛直往上瞧。錢典史連忙跪倒,同拜材頭的一樣,叩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跟手又請安,從袖筒管裏取出履曆呈上。黃大人接在手中,一麵讓坐。
錢典史隻有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斜著臉兒聽大人問話。黃知府把他的履曆翻了一翻,隨手擱下,便問:“幾時到的?”錢典史忙回:“上個月到的。”黃知府道:“上饒的缺很不壞?”錢典史道:“大人的栽培!但是一時還不得到任。”說到這裏,黃知府叫了一聲“來”,隻見小跟班的拿著水煙袋進來裝煙。黃知府隻管吃煙,並不答話。錢典史熬不過,便站起來又請了一個安,說:“卑職母老家貧,雖說選了出來,藩憲一時不掛牌,總求大人提拔提拔!”黃知府道:“求我的人實在多,總要再添幾百個差使,才能夠都應酬得到。”錢典史聽了不敢言語。隻見黃知府拿茶碗一端,管家們喊了一聲“送客”,他隻好辭了出來。黃知府送到二門,也就進去了。
錢典史出來,仍舊走到戴升屋裏,哭喪著麵孔,在那裏換衣服,一聲也不言語。還是戴升看出他的苗頭,就說:“老弟!官場裏的事情,你也總算經過來的了,那裏有一見麵就委你差使的?少不得多走兩趟。不是說,有愚兄在裏頭,咱們兄弟自己的事,還有什麼不替你上緊的。這算得什麼,也值得放在心上,就馬上不自在起來。快別這樣!”
錢典史道:“做兄弟的並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一件,剛才我求他,他老人家的口氣不大好,再來恐怕他不見。”戴升道:“你放心,有我呢!你看他一天忙到夜,找他的人又多。我說句話你別氣,像你老弟這樣的班子,不是有人在裏頭招呼,如要見他一麵,隻怕等上三年見不著的盡多哩。”錢典史道:“我曉得。不是你老哥在裏頭,兄弟那裏夠得上見他。有你老哥拍胸脯,兄弟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快別多心,以後全仗大力!”一麵又替戴升請了一個安,然後辭了出來,自回寓處。後來又去過幾次,也有時見著,有時見不著。
忽然一天,錢典史正走進門房,戴升適從上頭回事下來,笑嘻嘻的朝著錢典史道:“老弟,有件事情,你要怎樣謝我?說了再告訴你。”錢典史一聽話內有因,心上一想,便道:“老哥,你別拿人開心,誰不知道戴二太爺一向是一清如水,誰見你受過人家的謝禮?這話也不像你說出來的。”旁邊有戴升的一個夥計聽了這話,笑道:“真正錢太爺好口才!”戴升道:“真是真,假是假,不要說玩話。我們過這邊來講正經要緊。”錢典史便跟了戴升到套間裏,兩個人咕咕噥噥了半天,也不知說些什麼。隻聽得臨了一句是錢典史口音,說:“凡事先有了你老哥才有我兄弟,你我還分彼此嗎。”說完出來,歡天喜地而去。究竟所說的那個收支差使派他沒有,後文再題。
且說黃知府有一天上院回來,正在家裏吃夜飯,忽然院上有人送來一角文書,拆開一看,正是保準過班的行知。照例開銷來人。便是戴升領頭,約齊一班家人,戴著紅帽子,上去給老爺叩喜。叩頭起來,戴升便回:“綠呢轎子可巧今天飯後送來。家人剛才看過曆本,明天上好的日子,老爺好坐著上院。”黃知府點點頭兒,又問:“價錢講過沒有?”戴升道:“拿舊藍呢轎子折給他,找他有限的錢。”黃知府道:“舊轎子抬去了沒有?”戴升道:“明天老爺坐了新轎子,就叫他們把舊的抬了去。”黃知府沒有別的言語,戴升便退了下來。接著首府、首縣,以及支應局、營務處的各位委員老爺,統通得了信,一齊拿著手本前來叩喜。內中隻有首府來的時候,黃知府同他極其客氣。無奈做此官,行此禮,憑你是誰,總跳不過這個理去。始終那首府按照見上司的規矩見的他。
一宵無話。次日一早,黃知府便坐了綠呢大轎上院,叩謝行知,仍舊坐了知府官廳。惹得那些候補知府們都站起來請安,一口一聲的叫“大人”。黃大人正在那裏推讓的時候,隻見有人拿了藩、臬兩憲的名帖前來請他到司、道官廳去坐。那些知府又站了班,送他出去。到司、道官廳,各位大人都對他作揖道喜。他依舊一個個的請安,還他舊屬的體製。各位大人說:“以後我們是同寅,要免去這個禮的了。”各位大人又一齊讓位,黃大人便扭扭捏捏的在下手一張椅子上坐下。列位看官記清:黃大人現在已經變為道台,做書的人也要改稱,不好再稱他為黃知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