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3 / 3)

當日黃道台上院下來,便拿了舊屬帖子,先從藩台拜起,接著是臬台、糧巡道、鹽法道,以及各局總辦,並在省的候補道,統通都要拜到。一路上,前頭一把紅傘;四個營務處的親兵,一匹頂馬——騎馬的戴的是五品獎劄,還拖著一支藍翎;兩個營務處的差官,戴著白石頭頂子,穿著“抓地虎”,替他把轎扛;另外一個號房,夾著護書,跑的滿頭是汗;後頭兩匹跟馬,騎馬的二爺,還穿著外套。黃道台坐在綠呢大轎裏,鼻子上架著一副又大又圓,測黑的墨晶眼鏡,嘴裏含著一支旱煙袋。四個轎夫扛著他,東趕到西,西趕到東。那個把轎扛的差官還替他時時刻刻的裝煙。從午前一直到三點半鍾才回到公館。他老的煙癮上來了,盡著打嗬欠,不等衣服脫完,一頭躺下,一口氣呼呼的抽了二十四袋。跟他的人,不容說肚皮是餓穿的了。接著還有多少候補大人、老爺們前來道喜,都是戴升替他一個個道乏擋駕。

又過了兩天,戴升想巴結主人,趁空便進來回道:“現在老爺已經過了班,可巧大後天又是太太的生日,家人們大眾齊了份子叫了一本戲,備了兩台酒,替老爺、太太熱鬧兩天。這點麵子老爺總要賞小的,總算家人們一點孝心。”黃道台道:“何苦又要你們化錢?”戴升道:“錢算得什麼!老爺肯賞臉,家人們傾家都是願意的。”黃道台道:“隻怕這一鬧,不要叫局裏那些人知道,他們又有什麼公份鬧不清爽。——還有營務處上的。”戴升道:“老爺的大喜,應該熱鬧兩天才是。”黃道台也無他說,戴升便退了下來,自去辦事。不料這個風聲傳了出去,果然營務處手下的一班營官一天公份,支應局的一班委員一天公份:都是一本戲、兩台酒,一齊拿了手本,前來送禮。黃道台道:“果不出我所料,被戴升這一鬧,鬧出事情來了。”戴升道:“要他們知道才好。”於是定了頭一天暖壽,是本公館眾家人的戲酒,第二天正日,是營務處各營官的;第三天方輪到支應局的眾委員。

到了暖壽的第一天晚上,黃道台便同戴升商量道:“做這一個生日,唱戲吃酒,都是靡費,一點不得實惠。”戴升正要回話,忽見門上傳進一封電報信來,上麵寫明“南京來電送支應局黃大人升”。黃道台知道是要緊事情,連忙拆開一看,上頭隻有號碼。黃道台是不認得外國字的,忙請了賬房師爺來,找到一本“華洋曆本”,翻出電碼,一個一個的查。前頭八個字是“南昌支應局黃道台”。黃道台急於要看底下,偏偏錯了一個碼子,查死查不對。黃道台急了,說:“不去管他,空著這一個字,查底下的罷。”那師爺又翻出三個字,是“軍裝案”。黃道台一見這三個字,他的心就畢卜畢卜跳起來了,瞪著兩隻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師爺又翻出六個字,是“帥查確,擬揭參”。黃道台此時猶如打了一個悶雷似的,咕咚一聲,往椅子上就坐下了。那師爺又翻了一翻,說:“還有哩。”黃道台忙問:“還有什麼?”師爺一麵翻,一麵說:“朱守、王令均擬革,兄擬降同知,速設法。”下頭注著一個“荃”字。黃道台便曉得這電報是兩江督幕裏他一個親戚姓王號仲荃的得了風聲,知會他的。便說:“這事從那裏說起!”師爺說:“照這電報上,令親既來關照,折子還沒有出去。觀察早點設法,總還可以挽回。”黃道台道:“你們別吵!我此刻方寸已亂,等我定一定神再談。”

歇了一會子,正要說話,忽見院上文巡捕胡老爺,不等通報,一直闖了進來,請安坐下。眾人見他來的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爺四顧無人,方才說道:“護院叫卑職到此,特特為為通知大人一個信。”黃道台正在昏迷之際,也不知回答什麼方好,隻是拿眼瞧著他。胡老爺又說道:“護院接到南京製台的電報,說是那年軍裝一案,大人也罣誤在裏頭,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護院叫勸勸大人,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過上兩個月,冷一冷場,總要替大人想法子的。”

此時黃道台早已急得五內如焚,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後來聽見胡巡捕說出護院的一番美意,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種感激涕零的樣子,畫也畫不出,便說:“求老兄先在護院前替兄弟叩謝憲恩。兄弟現在是被議人員,日裏不便出門,等到明兒晚上,再親自上院叩謝。”說完之後,胡老要趕著回去銷差,立刻辭了出來。黃道台此番竟是非常客氣,一直送出大門方回。當下一個人,也不進上房,仍走到小客廳裏,背著手,低著頭,踱來踱去。有時也在炕上躺躺,椅子上坐坐;總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鍾的時候,又爬起來,在地下打圈子了。約摸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媽子三四次來請老爺安歇,大家看見老爺這個樣子,都不敢回。後來太太怕他急出病來,隻好自己出來解勸了半天,黃道台方才沒精打采的跟了進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壽的正日,因為遭了這件事,上下都沒了興頭。太太便叫戴升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戲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見老爺壞了事,誰肯化這冤錢,便落得 順水推船說:“家人也曉得老爺心上不舒服。既然太太如此說,家人們過天再替太太補祝罷。”說完出去,叫了掌班的來,回頭他說:“不要唱了。”掌班的說:“我的太爺!為的是大人差使,好容易才抓到這個班子,多少唱兩天再叫他們回去。”戴升道:“不要就是不要!你不走,難道還在這裏等著挨做不成?”掌班的被他罵了兩句,頭裏也聽見這裏大人的風聲不好,知道這事不成功,隻好垂頭喪氣出來,叫人把箱抬走。一麵戴升又去知會了局裏、營裏,大家亦已得信,今見如此,樂得省下幾文。不在話下。

到了下午,大人從床上起身,洗臉吃飯,一言不發。等到過完癮,那時已有上燈時分。戴升進來回:“外麵都已伺候好了。請老爺的示,還是吃過夜飯上院,還是此刻去?”黃大人說:“吃過夜飯再去。”原來這位黃大人的太太最是知書識禮的,一聽丈夫降了官,便同戴升說:“現在老爺出門,是坐不來綠呢大轎的了。我們那頂舊藍呢的又被轎子店裏抬了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爺家借一頂來?”

戴升道:“現在的事情,沒頭沒腦,不過一個電報,還作不得準。據家人的意思,老爺今天還是照舊,等到奉到明文再換不遲。況且同人家去借,麵子上也不好說。”太太說:“據我看,這樁事情不會假的。再坐著綠大呢的轎子上院,被人家指指摘摘的不好,不如換掉了妥當。橫豎早晚要換的。家裏有的是老太爺不在的時候,人家送的藍大呢帳子,拿出兩架來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一麵說,一麵就叫姨太太同了小姐立刻去開箱子,找出三個藍呢帳子,交給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門房裏說道:“說起來,我們老爺真真可憐!好容易創了一頂綠大呢的轎子,沒有坐滿五回,現在又坐不成了。太太叫把藍呢蒙上,說得好容易,誰是轎子店裏的出身?我是弄不來。好在老爺是糊裏糊塗的,今兒晚上讓他再多坐一次。吩咐親兵,明天一早叫轎子店裏的人來一兩個,帶了家夥,就在我們公館裏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黃大人是否仍坐綠呢大轎上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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