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休題。且說是日錢典史去後,戴升一想這話不錯,立刻就到上房,不說錢典史的主意,竟其算他自己的意思,說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們本來要替太太祝壽的,偏偏來了這們一個電報,鬧了這幾天。家人連飯也幾天沒有吃,夜間也睡不著覺,心裏想,好容易跟得一個主人,總要望主人轟轟烈烈的,升官發財方好。況且老爺官聲,統江西第一,算來決計不會出岔子的。前幾天家人同夥當中,還有幾個一天到晚垂頭喪氣,想著要求某老爺、某老爺外頭薦事情,公館裏的事情都不肯做。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真把家人恨的了不得!”黃道台道:“這些沒良心的王八蛋,還好用嗎?是那一個?立刻趕掉他!”戴升道:“名字也不用說了。常言大人不記小人之過,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將來總沒有好日子,等著瞧罷。”當下太太也幫著勸解一番,黃道台方始無言,然後講到看日子補祝壽。局裏頭是錢太爺領頭,還要照上回說的一樣辦。黃道台應允了。就看定日子,後天為始。戴升出來,就去通知了錢典史。仍舊是眾家人頭一天暖壽,局裏第二天,營務處第三天,挨排下去。
打條子給縣裏,請他知會學裏老師去封戲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舊上回那個掌班的押著戲箱來到公館。先見門政大爺戴大爺,請過安。那掌班的說:“我的大太爺!上回唱過不結了嗎!害的咱東也找人,西也找人,為的是大人差事,賺錢事小,總要占個麵子。那裏知道半天裏一個雷,說不唱了。我的大太爺!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賠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條褲子沒有進當!幸虧好,今兒還是咱的差使,賞咱們個麵子,咱恨不得竭力報效。大太爺你想,咱班子裏一個老生,一個花臉,一個小生,一個衫子,都是呱呱叫,超等第一名的角色:老生叫賽菊仙,花臉叫賽秀山,小生叫賽素雲,衫子叫賽怡雲。”
戴升道:“怎麼全是‘賽’?隻怕賽不過罷!”掌班的發急道:“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賽’,誰不知道。等到開了台,大太爺聽過,就知道咱不是說的瞎話。”戴升道:“唱的好,沒有話說;唱的不好,送到縣裏,賞你三百板子一麵枷。”掌班的道:“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爺包涵;唱的好了,更不用說,隻你大太爺一句話,多不敢想,把大人庫裏的元寶賞咱兩個,補補上回的數,那就是大太爺栽培小人了。”戴升道:“他有銀子在他手裏,我想賞你,他不肯,亦是沒有法想。”掌班的道:“大太爺你別瞞我,誰不知道支應局的戴大太爺,大人跟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隻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說一個元寶,就是上千上萬的,也盡著你拿。”戴升道:“那倒好了。我有這些銀子,也不在這裏當門口了。”正說著話,可巧上頭來叫戴升,就此把話打斷。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瞬間,便到了暖壽的那一天。班子裏規矩,兩點鍾就要開鑼,黃道台因為此事,上院請了三天假,在公館裏吃過午飯,就同著太太出來坐在大廳上聽戲。還有姨太太、小姐,一個個都打扮著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著瞧戲。
黃道台還有一個少爺,今年隻得十三歲,是姨太太養的。因為太太沒有兒子,卻拿他愛如珍寶,把這位少爺脾氣慣的比誰還要厲害。他說要天上日頭,就得有人拿梯子才好;不然,他那牛性一發,十個老爺也強他不過。這天唱戲,他一早就鑽在戲房裏,戴著胡子,盡著在那裏使槍耍棒。班子裏人為的是少爺,也不敢多講。後來倒是一個唱小醜的看不過,說了一句:“我的少爺,我們在這裏唱戲,你老倒在這裏做清客串了。”少爺聽了不懂。跟少爺的二爺聽了這話,就朝著那個唱小醜的眉毛一豎,說他糟蹋少爺,一定要上去回。唱小醜的不服,兩個人就對打起來。掌班的看不過,過來把那個唱小醜的吆喝下來;又過來替二爺賠不是,勸他同少爺廳上去瞧戲,戲房裏人多口雜,得罪了少爺可不是玩的。那二爺方才同了少爺出來。少爺始終偷了人家一掛胡子,藏在袖子裏。掌班的查著了,也不敢問。
少停天黑,台上停鑼預備上壽。老爺、太太一齊進去,紮扮出來:老爺穿的是朝珠補褂,太太穿的是紅裙披風。雙雙站立廳前,同受眾人行禮。起先是自己家裏的人,接著方是戴升領著合府家人。那戴升頭戴紅纓大帽,身穿元青外套。其餘的也有著馬褂的,也有隻穿一件長袍的,一齊朝上磕頭。老爺站在上麵,也還了一個揖。太太也福了一福。眾家人叩頭起來,便是眾位師爺行禮。太太回避,單是黃道台出來讓了一回。大家散去。接著合省官員,從知府以下的,都來上手本。黃道台吩咐一概擋駕。獨有錢典史,也不管廳上有人沒人,身穿彩畫蟒袍,頭戴五品獎劄,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個頭,起來請過安,又要找太太當麵叩見、叩祝。太太見他進來的時候,早已走開了。黃道台又同他客氣一回,讓他在這裏看戲。他說:“卑職不比別人,應得在這裏伺候的。”諸事停當,方才坐席開鑼,重跳加官,挨排點戲,直鬧到十二點半鍾方始停當。
卻說這一天送禮的人倒也不少,無非這酒、燭、糕桃、幛屏之類居多,全是戴升一個人專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開發力錢多少,一一登賬記清。戴升還問人家要門包,也有兩吊的,也有一吊的,真正是細大不捐,積少成多,合算起來也著實不少。還有些候補老爺們,知道黃道台同護院要好,說得動話,便借此為由,也有送一百兩的,也有送五十兩的,也有送衣料、金器的。那門包更不用說了。凡送現銀子及衣料、金器的,因為太太吩咐過,一概立時交進;其餘晚上停鑼之後交賬,太太要親自點過,方才安寢。
轉瞬之間,已過三天,黃道台上院銷假。又過了幾天,凡來拜壽的同寅地方,一處處都要去謝步。暗中又托人到郭道台那裏打點,送了一萬銀子。郭道台就替他洗刷清楚,說了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話頭,稟複了製台。那製台也因得了護院的信,替他求情,麵子難卻,遂把這事放下不題。且說黃道台仍舊當他的差使。因為護院相信他,什麼牙厘局的老總、保甲局的老總、洋務局的老總,統通都委了他,真正是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二個。
無奈實缺巡撫已經請訓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別人還好,獨有那位藩台大人,是鹽法道署的,他這人生平頂愛的是錢。自從署任以來,怕人說他的閑話,還不敢公然出賣差缺。今因聽得新撫台不久就要接印,他指日也要回任,這藩台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 他的幕友、官親,四下裏替他招攬買賣:其中以一千元起碼,隻能委個中等差使;頂好的缺,總得頭二萬銀子。誰有銀子誰做,卻是公平交易,絲毫沒有偏枯。有的沒有現錢,就是出張到任後的期票,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著一個現惠的,這出期票的也要退後了。
閑話休題。且說這位藩台大人,自從改定章程,劃一不二,卻是“臣門如市”,生涯十分茂盛。內中便有一個知縣看中一個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台兄弟的門路,情願報效八千銀子。藩台應允,立時三麵成交。正要掛出牌去,忽然院上傳見,趕忙打轎上院。護院接見之下,原來不為別事,為的是胡巡捕當了半年的差,很獻殷勤,現在護院不久就要交卸,意思想給他一個美缺,無非是調劑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