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
話說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爺去見王道台,當下一部馬車走到長春棧門口。周老爺把和尚讓在賬房客堂裏坐,自己先進去回王道台。王道台聽了皺眉頭說:“好端端的,那裏又弄了個和尚來?你去同他說,我是‘僧道無緣’的,勸他到別處去罷。”周老爺道:“他來並不是化緣,聽說為的家務事情。”王道台道:“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務來了!”周老爺道:“聽說他是陶子堯的內兄。卑職去的時候,陶子堯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職來見大人。虧得和尚打圓場,好容易才把那女人勸下的,所以同了他來。大人如果不要見他,叫人出去道乏就是了。”
王道台未及回言,不料和尚因為等的不耐煩,已經進來了。王道台想要不理他,一時又放不下臉來,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興,隻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舊坐下了。和尚進來,卻是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叫他坐,起先還不敢坐,後來見王道台先坐了,他方才斜簽著坐下。王道台問:“幾時來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堯陶老爺是舍妹丈。這回是送舍妹來的。大人跟前,一向少來請安。去年僧人到過山東。現在這位護院,那時候還在東司任上,他的太太捐過有二萬多銀子的功德。就是西司的太太、濟東道的太太,還有糧道胡大人, 都是相信僧人的,一共也捐了好兩萬的功德。”
和尚的意思,原想說出幾個山東省裏的闊人,可以打動王道台,豈知王道台聽了,隻是不睬他,由他說。王道台一直眼睛望著別處,有時還同管家們說話。和尚一看不對頭,趕緊言歸正傳,預備說完了好告辭。才說得半句“舍妹丈這個差使……”王道台已經端茶送客。聽見和尚還有話說,於是站住了腳,也不等和尚說,他先說:“我明天就要動身往東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沒有這們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們周老爺不走,把銀子替他存在莊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說完了這兩句,已經走到門檻外頭,等著送客。等到和尚才出房門,他老人家把頭一點,已經進去了。
和尚沒趣,隻好仍舊坐了馬車回來。見了妹子還要擺闊,說王道台同他怎麼要好:“一見我麵,曉得我要募化他蓋大殿,不等我開口,一捐就是一萬。還約我開歲後再到山東走一趟。他本來回拜我的,我因為他明天就要動身往東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止住他,叫他不要來。”他妹子聽了,信以為真,便問:“你妹夫的事情怎麼樣?”和尚道:“他們做大官大府的人,為著這點小事情,怎麼好去煩動他?”他妹子發急道:“原來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點沒有辦!”和尚道:“這些事情,王大人已經交代過周老爺了,隻要問周老爺就是了。”他妹子將信將疑的,隻好答應著。和尚又問:“妹夫到底回來沒有?”他妹子含著一包眼淚,說:“那裏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怎麼大的人,又是個官,是斷乎不會失落的。倘若找不到,隻要我到上海道裏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場上的官交代了包打聽,是沒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請放心便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道台送罷和尚回來,管家來回:“前天來的那個鄒太爺又來了。”王道台聽了皺眉頭說:“我那裏有這閑工夫去會他。”管家道:“鄒太爺曉得老爺明天一準動身,昨天一早就跑了來,坐在家人屋裏,一定要家人上來替他回,一直挨到昨天半夜裏兩點鍾,才被家人們趕走的;今天一早又來。他說老爺親口答應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遞條子說差使,他所以要來聽個回音。”王道台道:“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說到就是了,那裏能夠包他一定得。況且說不說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夠壓著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道看我麵子,肯派他事情,也有個遲早,那裏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這裏纏繞,應該上的衙門勤走兩趟,做上司的人看見他上衙門上的勤,自然會派他差使的。”管家道:“這種人是再惹不得的!他來稟見,當初老爺不見他也就罷了;就是見了他,也不可當麵許他什麼。”
王道台歎一口氣道:“你們這些人那裏知道!這些窮候補的,挨上十幾年,一個紅點子沒有見,家裏當光吃光。我們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們簡直隻好死,還有第二條活路嗎?所以從前張朗齋張大人做山東巡撫的時候,我是伺候過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的脾氣,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稟見,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麵孔,著實難看。有些人他不想給他差使,等到見了麵,卻是十二分客氣。他老人家說:‘我已經沒有差使派他,再拿冷麵孔給他看,他這人還有日子過嗎?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湯,他就是沒有差使,也不至於十二分怨我了。’這是他老人家親口對我說的,所以我就學他這個法子。”
管家道:“據小的看,這位鄒太爺鴉片煙癮來的可不小。一天到夜,隻有抽煙的工夫,那裏還有上衙門的工夫。這兩天到這裏來,時時刻刻要出去上小煙館過癮。”王道台道:“吃大煙呢,其實也無害於事。現在做官的人那一個不抽大煙。我自從二十幾歲上到省候補,先出來當佐雜,一直在河工上當差。我總是一夜頂天亮,吃煙不睡覺。約摸天明的時候,穿穿衣裳,先到老總號房裏掛號,回回總是我頭一個,等到掛號回來再睡覺。後來曆年在省城候補,都是這個法子。
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還說某人當差當的勤。我從縣丞過知縣,同知過知府,以至現在升到道台,都沾的是吃大煙、頭一個上衙門的光。等鄒太爺來時,你們無意之中把我這話傳給他,待他上兩趟早衙門,自然上司喜歡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那裏還有這們大工夫去理他。”
管家無奈,退了出來。鄒太爺正在門房裏候信呢,忙問:“大人怎麼吩咐?”管家沒有好氣,說道:“大人說過,你們這些小老爺,總是不肯勤上衙門,所以輪不到差使。”鄒太爺道:“我的爺!實不相瞞,我就吃虧在這大煙上。自從吃了這兩口撈什子,以後起死起不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遲?我們大人有個法子傳授你。”便把王道台說的話述了一遍,還說:“包你照樣做去,以後還要升道台呢!”鄒太爺道:“人家急的要死,同你們說正經話,休要取笑。”管家把臉一板道:“說的何嚐不是正經話,誰有工夫同你取笑!”鄒大爺一看苗頭不對,趕緊陪著笑臉道:“老哥哥教導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是窮昏了,所以說出來的話,自己還不覺得,已經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萬不必介懷!”說著又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管家不睬他。
鄒太爺摸不著頭腦,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趁眾人忙亂的時候,一溜溜了出來,趕到自己屋裏。他那裏還該得起公館,租了人家半間樓麵,一夫一妻,暫時頓身。兩塊鬆板支了一張床,旁邊放著一個行灶,太太陪嫁的箱子雖說還有一兩隻,無奈全是空的。太太蓬著個頭,少說有一個月沒有梳,身上飄一塊,蕩一塊。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館裏的三等老媽還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個太太!而且老兩口子都愛抽煙,男的又連年不得差使,不要說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煙也就抽窮了人家了。
閑話休題。當下鄒太爺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說話,就掀開箱子亂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個什麼來。太太問他也不響。後來被太太看出苗頭,曉得他要當頭,太太說:“我的東西生生的都被你當的完了,這會子還不饒我!我現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裏,你有本事拿我去當了罷!我這日子一天也不要過了!”一頭數說,一頭號啕痛哭起來。左鄰右舍家還當他家死了人,哭的如此傷心,大家一齊跑過來看。鄒太爺也無心管他,隻是滿屋裏搜尋東西。後來從床上找到一個包袱,一摸裏頭還有兩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見,一把攔住道:“這裏頭我隻剩一件竹布衫、一條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門了!”鄒太爺那裏肯依,奪了就走。太太畢竟是個女人,沒有氣力,拗他不過,索性躺在樓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東被他吵不過,發了兩句話,要他明天讓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
且說鄒太爺拎了衣包,一走走到當鋪裏。櫃上朝奉打開來一看,隻肯當四百銅錢;禁不住鄒太爺攢眉苦臉,求他多當兩個,總算當了四百五十錢。鄒太爺藏好當票,用手巾包好錢,一走走到稻香村,想買一斤蜜棗、一盒子山楂糕,好去送禮。後來一算錢不夠,隻買了十兩蜜棗、一斤雲片糕。托店裏夥計替他拿紙包大些,說是送禮好看些。紮縛停當,把錢付過,還多得幾十個錢。鄒太爺非常之喜,拿兩手捧著,一直到長春棧王道台門房而來。一走走到門房裏,把買的蜜棗、雲片糕往桌子上一放。王道台的管家還當是他自己買的什麼東西哩,心上一個不高興,說:“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沒事,隻是來纏些什麼。”一麵想,一麵坐著不動,不去睬他。
隻見鄒太爺把東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說道:“我曉得我屢次來打攪老哥們,心上實在過意不去,難得相與一場,彼此又說得來。明天老哥們又要伺候大人到東洋去,目下就要分手;這一點點東西,算不得個意思,不過預備老哥們船上餓的時候點點饑罷了。”管家曉得包裏是送的點心,才連忙站起來,說:“鄒太爺,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費。況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麼好意思收你的呢?”鄒太爺道:“自家兄弟,說那裏話來!隻要老哥不把兄弟當外,賞臉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聽了這話,知道他一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麼好白受他的!”隻得重新讓他坐下,彼此攀談一回。鄒太爺心上要說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噓的話,一時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們就要動身,錯了這個機會,隻有活活餓死。然而要說又不好意思。幸虧這位大爺也曉得他送東西一定是為說差使,然而他不先說,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輕,說我隻認得東西。